第九章 秘密

第九章 秘密

郭莊子村其實遠沒有外面的人臆想得那樣破敗,村子裏的路修得很平整,村外有整齊的塑料大棚,村子裏還有人家修起了二三層的小樓。這個村子之所以顯得不興旺,唐靖覺得主要還在於村民,青壯年都去外面工作了,留下一幫子老弱婦孺,難免會顯得不那麼有生氣。

村支書的辦公室開着空調,但七八個人坐在裏面,還是有些悶熱。盛夏時節,即使剛下過一夜的暴雨,天氣也並沒有變得涼快起來。

唐靖環顧一周,視線掃過頭髮花白、一臉愁容的村支書和他旁邊哭成一團的兩個女人,落在了靠窗坐着的神情獃滯的男人身上。

這個男人名叫李傳富,是章海的姐夫。他旁邊抱頭痛哭的兩個女人,一個是他老婆章雲,一個是他丈母娘李彩玲。房間裏還有兩個男人,都是章家的鄰居,算是章海在這個村子裏來往比較密切的人。唐靖不得不承認,章海出事的確是一個最合適的契機,否則在一個極度抱團的小村子裏,外人想打聽點兒什麼是非常困難的。

女人聲嘶力竭的哭喊聲聽得久了讓人腦仁疼,李彩玲情緒幾近崩潰,除了哭喊兒子的名字,就只知道要求警察同志給她兒子報仇。章雲也完全被這個噩耗嚇呆了,哭得兩眼通紅,然而神情卻是茫然的,像是反應不過來這麼可怕的事為什麼會發生在她弟弟身上。兩位鄰居的反應也跟她差不多,紅着眼圈只顧着發愣了。而李傳富,則在這些情緒之外流露出了一絲對警方的抗拒。

這其實是個很正常的反應。很多受害人家屬乍逢大變,傷心之餘會把失去親人的痛苦發泄到警務人員身上,或多或少地產生一種“如果你們怎麼怎麼樣,我的親人或許就不會出事”這樣的怨念。唐靖之所以留意李傳富的反應,是覺得他的反應跟身旁的兩個女人相比,似乎還夾雜着幾分懊惱的成分。

他在愧疚些什麼?唐靖暗忖,或者章海曾經跟他說過些什麼,而李傳富作為知情人卻選擇了袖手旁觀?

最先被請出去的是章家的兩位鄰居。他們雖然跟章家很熟,但章海畢竟是在市裡讀書工作的,回村子的機會不多,而且由於彼此生活狀態的不同,他們之間共同的話題也越來越少。尤其近兩年,每次章海回來,他們也只是聚在一起喝喝酒聊聊閑話,更深層的聯繫就沒有了。

與他們情況相似的就是村支書,這位老人家在村子裏頗有地位,像章海這一輩的年輕人都管他叫“二爺爺”。但他作為長輩,對小輩們的生活狀況也只是有個大概的了解。像章海這樣的小輩,也只是在過年過節的時候提幾瓶酒過來看望看望他。僅此而已。

村支書唉聲嘆氣地出去之後,房間裏就剩下了章海的親人。

外表更有親和力的吳長河開始詢問有關章海的情況,平時的生活習慣,有哪些來往密切的人,是否與人結仇等。唐靖對章雲母女可能會掌握什麼重要情況並不抱有太大的期望,章海是成年男人,早幾年就離開家獨立生活,他或許會接受母親和姐姐對他生活上的照顧,但跟她們談論自己私事的可能性並不大。反而是李傳富,自從章海的父親去世之後,他就成為這個家庭最年長的男性,如果章海有事想要找人商量,他會是最好的選擇。

李彩玲一輩子生活在郭莊子村,市區都很少去,她對外面的世界了解得不多,也並不感興趣。自從老伴兒病逝,這個樸實的中年女人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一雙兒女的身上。章海身為家中唯一的兒子,幾乎是作為李彩玲的精神支柱而存在的。

她幾乎被悲痛壓垮了。

唐靖和吳長河讓章雲先扶着她回去休息。

辦公室里就只剩下李傳富一個人。他看上去有些緊張,眼裏抗拒的神色更加明顯,甚至不等吳長河提問,便很不客氣地搶着說:“我什麼都不知道。小海很久沒回來過了,他有什麼事也不會跟我說。”

唐靖與吳長河對視一眼,這反應可不像是什麼都不知道啊。

唐靖放緩了聲音問道:“我聽說,你跟章海感情很好?”

李傳富有些詫異地看看他,或許是唐靖的表情太平靜,他沒有從他身上感受到任何威脅,於是點了點頭:“我跟他姐結婚的時候他還上初中呢,比我弟弟還小兩歲。”

這樣說的時候,李傳富就想起了個頭還沒到他胸口的小章海,十來歲的小少年,皮膚白白嫩嫩的,個頭不矮,可是看着孱弱。他知道章家就這麼一個男娃,老丈母娘待他總有些小心太過,走路走多了都不捨得,曬太陽曬久了也不捨得。唯有他看出了孩子眼裏對撒野的渴望,以及對兩個女人所撐起的家庭所抱有的隱秘的不安全感。

他和章雲的住處距離章家不遠,於是,每天不論晨起跑步還是傍晚去海邊接漁船,但凡有出門的機會都喊着他一起去。章海也彷彿在他身上重新找到了來自“父親”的安穩的感覺,整個人都踏實了下來。

李傳富有時候也覺得,他是把章海當成了兒子在看待。

“章海出事是誰都不願意見到的。”吳長河神情溫和,循循善誘,“我們也想儘快將害死他的兇手抓捕歸案。李先生,請你仔細回憶一下,章海有沒有跟你提過什麼特別的人或事?”

李傳富望向窗外,臉上的表情悲切而隱忍:“能跟我說什麼?他都那麼大人了……”

吳長河繼續安慰他,然後旁敲側擊地套話。

唐靖不耐煩聽這種推來推去的廢話,起身去院子裏抽煙。村委會的小院位於整個郭莊子村的後方,地勢稍凹,從這裏只能看到前方一排排的村居和後方的田地,再遠一點的地方,青蔥的山峰連綿起伏,蜿蜒向南,勾勒出了濱海市壯美的海岸線。

從這裏是看不到他和薛令白曾經走過的那條公路的,那麼……站在李傳富家門外呢?

唐靖沿着整個村子轉了一圈,全程都有人躲在暗處偷看他。因為帶來了糟糕的消息,唐靖總覺得村民看他的眼神跟看瘟神是一樣的。而且走了一圈他才發現,整個村子的地勢雖然高,但也不是每一家都能看到通往海邊的公路。村莊外圍有些地勢比較高的地段都種了樹和很密實的矮灌木,一般來說,這樣的地方是連小孩子都不會去的。

唐靖特意繞到章家和李傳富家門前站了站,然後順原路回到了村委會小院。

村支書辦公室里的兩個人都沉默着。李傳富望着窗外發獃,吳長河則一臉無奈的表情。唐靖看他們的表情就知道李傳富什麼都沒說。

但這並不表示他真的不知道。唐靖在他身上看到了和章海一樣的特質:對危險的嗅覺,以及對警方的不信任。

唐靖在李傳富的對面坐下,開門見山地說:“老李,我知道你和章海發現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情況。我想你大概也猜到了,章海就是因為這個被人害死的。”

李傳富臉色頓時變了,一雙沉默的眼睛死死盯着唐靖,迸發出駭人的亮光。

唐靖不閃不避地與他對視:“這些人做了什麼,你和章海雖然有所察覺,實際上並不了解詳情。同樣的,這些人也不能確定你們都知道些什麼,或者說,他們不確定這個村子裏有多少人對他們的事產生了懷疑並且會……說出去。”

李傳富神色閃爍,卻依然固執地不肯開口。

“你或許還不知道,”唐靖說,“有人在海邊的倉庫里發現了屍體。實際上這件事是章海捅出來的。據我們推測,章海這樣做的目的就是把所有針對郭莊子村的懷疑都集中到他自己的身上。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保護這個村子。”停頓了一下,唐靖輕聲說,“或者說,他是在保護另外的某個可能會遭遇危險的知情者。”

李傳富的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他把臉埋進掌心裏,哭得全身都微微發抖。

唐靖和吳長河卻都悄悄鬆了口氣。他們最怕的就是受訪對象油鹽不進。有了突破口,剩下的事情就好辦了。

李傳富猛吸了一口煙,紅着眼睛問道:“你們想知道什麼?”

“是不是經常有人從村子下面那條公路上經過?”唐靖問他,“是否是同一批人?他們的行動有規律嗎?”

李傳富凝神想了想:“這個事兒去年夏天村子裏就有人議論了。只是猜不透這都是些什麼人,大半夜地往海灘跑又是幹什麼。每次基本上都開着兩輛車,一前一後往海灘那邊走。至於規律嘛,有時候會斷開幾個月,有時候一個月有三四次——我們這裏離市區遠,一到晚上特別安靜,所以有車經過,差不多半個村子都能聽到動靜。”

唐靖問他:“是同一撥人嗎?”

“這個就不清楚了。”李傳富遲疑了一下,“但是車很像,都是越野車和商務車。一開始還有人猜他們是不是在搞什麼走私的勾當,後來又覺得不像。我們這地方外人不了解,我們還能不了解嗎?海灣不大,水也不夠深,大船是進不來的。再說這附近哪有大船來往啊,大灣碼頭倒是有,可人家是漁船啊。”

唐靖和吳長河對漁船和所謂走私的說法不置可否。

李傳富又說:“反正這事兒吧,大家也就是在私底下說一說。我們這個村子你們也看到了,老的老小的小,沒幾個壯勞力,誰也不敢惹事,都是老老實實關起門來過自己日子的本分人。別人的事,我們其實是不太在意的。”

見唐靖點點頭,他繼續說道:“後來有一次……大概就是春節剛過的時候,有一天晚上小海跟同學去聚餐,晚上回來跟我說,他騎電動車從下面那條路經過的時候,看到有兩個男的追着一個女的打。小海聽那女人哭得挺慘,就停下來喊了一嗓子。結果那兩個男人說是夫妻打架,讓他不要多管閑事。”

唐靖覺得這說法也挺奇葩,誰家夫妻大半夜跑到荒郊野外去打架?

李傳富苦笑了一下:“小海當時喝多了,沒反應過來,還在一旁勸了幾句,說老婆要好好哄,不能動粗之類的。後來回到家裏,越想越不對勁兒,跑來問我誰家來客人了?”

唐靖恍然。這人雖然醉着,但還是感覺到那幾個人不是本村的人。

李傳富說:“當時年還沒過完呢,不少在外面工作的孩子都拖家帶口地回來了,村子裏也挺熱鬧的。但這個事兒吧,我當時就覺得不對。我讓他別在外面說這事兒。”

唐靖點點頭,示意他接著說。

“小海是個聽話的孩子,我說不讓他往外講,他就真的沒往外說。結果是我多嘴……”李傳富垂下頭,臉上流露出糾結懊惱的神色,“大概過了一個多禮拜吧,村北頭的老鍾到我家來吃飯,我倆是老同學了,一直走得近。那天晚上吧,我們倆都喝了點兒酒,不知怎麼就說起了走私的事。我這嘴啊,也沒個把門的,稀里糊塗地就把小海這事兒給他說了。”

唐靖與吳長河對視一眼,心裏都是咯噔一下。

因為糾結,李傳富的五官都扭了起來:“這事兒說了也就過去了,我自己都沒在意。結果過了一周左右,我接到老鍾一個電話,說他要去海灘那邊轉一轉,說深更半夜總有車往那邊走,他要去研究一下到底咋回事兒。”

唐靖和吳長河的眉頭都皺了起來:“這個老鍾,他是一個人去的?”

李傳富點了點頭:“我勸他別去,他不聽,說他從小在村子裏長大,村子裏沒人比他更熟悉這一片的地形,說他看看就回來,讓我別瞎操心。”說到這裏,李傳富的表情已經不是懊悔了,而是一種摻雜着恐懼的深切的痛苦。

唐靖壓抑着心裏的不舒服輕聲問他:“老鍾出了什麼事?”

李傳富揪着自己的頭髮,哽咽着說:“老鍾再沒回來。他給家裏發了短訊,說臨時有事,跟老同學一起去南邊進貨了,說年後想做山貨生意。不管是我還是他家裏人打電話他一律都不接。我當時就覺得……覺得……”他遲疑着說不下去了。

唐靖兩人覺得這個情況就實在不對了,真遇上什麼突發事件也不會連給家人打電話的時間都沒有。

“你跟他家裏人說起這個事兒了嗎?”

李傳富搖搖頭:“我心裏怕得很,也不敢說,就悄悄去了海邊。”

唐靖兩人一下子坐直了身體,一起盯住了李傳富,不肯放過他臉上最細微的表情。

李傳富說:“我一共去了三趟,前兩趟都是白天去的,什麼都沒發現。海邊還是老樣子,空空蕩蕩的,倉庫那邊也一直鎖着門,看不出有什麼異常情況。隔了一個禮拜,我又摸黑去了一趟。當時也不敢拿手電,生怕那裏還有別人。還好那天晚上月亮很亮,那一帶的路我也是從小走到大的,所以很順利就摸過去了。”

李傳富停下喘了幾口粗氣,臉上露出驚懼的表情,雙手也無意識地扭在一起:“我從樹林裏穿出去的時候大概是一點半。”

李傳富記得很清楚,那時候年剛過完,論節氣還是四九天,上個禮拜下的一場小雪都還沒化乾淨呢。

夜風從海上呼嘯而來,刀子似的鋒利。

李傳富躲在樹林外側的矮灌木叢里,瞪大雙眼望着遠處海灘上晃來晃去的手電光,總覺得自己因為太過緊張而產生了幻覺。

那是兩個男人的身影,看背影都不是很高,但都很魁梧。他們都裹着很厚的帽子圍巾,嚴嚴實實地擋着自己的臉。偶爾手電筒也會朝着樹林的方向晃一圈,儘管知道手電筒的照明範圍沒有這麼遠,李傳富仍然緊張地在灌木叢後面縮成一團。同時,他的思緒開始不受控制,他想起了老鍾,老鍾在某個黑夜摸到這裏的時候,會不會也看到了同樣的一幕?

李傳富渾身顫抖地在灌木叢後面躲了四十來分鐘,手腳都幾乎凍僵了,才注意到海邊又有了新的動靜。等在海邊的兩個男人結束了跳來跳去依靠體能取暖的舉動,舉着手電筒一起望向大海的方向。

李傳富小幅度地活動了一下手腳。他現在可以肯定這兩個男人是在等人了,而他們在等的人似乎是從海上過來。

手電筒的照明範圍畢竟有限,李傳富又離得遠,看來看去也沒看出什麼,不過岸邊的兩個男人卻顯得很興奮,還往海邊的方向又走了幾步。

在李傳富和這兩個男人之間是大片的荒灘,地勢略低的地方還覆蓋著積雪。黑色的沙地、白色的雪、乾枯的野草和遠處似真非真的燈光,令李傳富有種做夢似的恍惚感。眼前的景色像一幅沒有生氣的黑白風景畫,空寂得讓人心裏發寒。

然後,他覺得那晃來晃去的手電光里有什麼東西閃了出來,在光影里輕輕搖動。幾分鐘之後,他發現那是一艘小船。

海邊常見的那種用於近海捕魚的小型漁船,有人放下筏子,在海面上顛簸着漂向海岸。岸邊的兩個男人迎上去,齊心合力將筏子拽上岸。

上岸的是個身材矮胖的男人,裹得嚴嚴實實的大衣下面露出淺色的褲腳。三個男人站在岸邊嘀咕了幾句,一起朝着倉庫的方向走了過去。

李傳富忽然發現倉庫的燈光不知什麼時候亮了起來,昏黃的一團,彷彿隨時都會被夜色吞沒。

李傳富毛骨悚然,不敢再看下去,小心翼翼地挪動身體,半趴着爬進樹林裏。一直爬到濃密的樹影遮擋住了海邊的燈光,才哆哆嗦嗦地直起身,躡手躡腳地朝着郭莊子村跑去。他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也不敢做出幅度太大的動作,回到村子裏的時候,整個人都快要癱了。

挨了半宿的凍,又受了一通驚嚇,還沒到天亮他就發起燒來,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小半個月才摸索着下了地。他把這事兒告訴了章海,並囑咐他不許再往海灘那邊去。章海當時答應了,但從後面的事情來看,他應該還是瞞着李傳富偷偷去過了。

等他能下地的時候才知道,老鍾已經在幾天前下葬了。

老鐘的屍體是在城南衛家島附近的淺灘里發現的,身上有多處擦傷。警方認為這些都是他在水流衝擊之下撞在礁石上留下的痕迹。據說,他的死因是溺水。

李傳富不相信這個結論。他和老鍾都是在海邊出生的孩子,還不會走路就會游泳了,怎麼可能會溺水?而意外落水這一條他也同樣不相信,大冬天的,像他們這種常年在海邊生活的人怎會大意到這個程度?何況不是水深的地方,真落了水也不是沒有划拉上岸的辦法。

老鐘的死,絕沒有那麼簡單。

然而一想起那個瑟縮的冬夜,那些搖曳在黑暗中鬼火似的燈光和那些看不清面目的身影,李傳富就什麼都說不出口了。

他害怕下一個躺在淺灘里溺水死去的人會變成他自己。

離開郭莊子村,唐靖開車繞去了不遠處的大灣碼頭。郭莊子村就是因為這個碼頭的興建而漸漸衰落了下去。或者不止一個郭莊子村,濱海市沿海的幾個不成氣候的小漁村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衝擊。個體化捕魚作業漸漸被規模化養殖和集團化遠洋捕撈所取代,時代在進步,受到衝擊而落水的小漁船只能調整自己的步伐去追趕整個社會前進的腳步。

各行各業,皆是如此。

唐靖把車停在路邊,遠遠眺望繁忙的碼頭,臉上流露出感慨的神氣。

吳長河自然也知道他繞路到碼頭的用意,他的目光專門在碼頭上走來走去的那些人的衣服上掃來掃去。灰藍色制服,這是參與碼頭建設的施工隊伍的制服。碼頭的主體雖然已經投入使用,但有些輔助設施還在施工中。橙色制服,碼頭工作人員的制服,身上也有條紋,不過是在肩膀上。

吳長河看得眼睛都花了,忍不住嘀咕一句:“這個李傳富,不會是太緊張看錯了吧?哪個褲腳有條紋啊?”

據李傳富回憶,那天夜晚坐着小船上岸的男人上身裹着一件厚重的大衣,大衣下面露出一截褲腿,褲腿側面依稀有淺色的條紋。當時距離挺遠,他看得也並不真切,但那條褲子給他一種這人大衣裏面穿着制服的感覺。

制服、船、筏子、敢在夜間駕駛小船出海的水手。這幾個因素加起來,讓人最先聯想到的就是人員成分比較複雜的大灣碼頭。

兩個人頂着大太陽在碼頭外面盯了半天,也沒見哪一夥隊伍的制服是褲子上鑲條紋的。正巧蘇玲打來電話,說喬治那邊有了新消息,兩個人只能先把找條紋褲子這一條放下,開車返回局裏。

唐靖對喬治產生懷疑是從衛玄的辦公室開始的,當時陳玥因為憤怒,敘述難免有些凌亂。而且有關“催眠”的話題畢竟不是在她完全清醒的狀態下聽到的,也有可能聽錯了。但唐靖還是從這一通不能算作證詞的敘述里聽出了陰謀的味道。

喬治醫學工作者的身份、韓颺的家世以及他對櫻花坡療養院的完全掌控、當日將陳玥送回時主任有些過分客氣的態度、陳家產業的歸屬以及陳玥詭異的失憶。當這些因素拼合在一起的時候,唐靖心裏會有種莫名的違和感。

當然,那個時候懷疑還僅僅是懷疑。唐靖的工作團隊資源有限,喬治和韓颺的身份又比較敏感,所以有關他們的調查進展十分緩慢。甚至在他開始調查韓颺的時候,這整個事件在他的印象里仍然停留在“家庭暴力”和“財產爭奪”這樣的層面上。

然而事情的發展總是出乎人們的預料。一旦陳玥的身份和失蹤已久的凌冬冬聯繫在一起,唐靖自己都驟然間生出一種“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覺來。進而調查的重點也從韓颺和喬治對陳玥做了什麼,轉移到了另一個方向上:在陳玥事件之外,他們還做了什麼?他們到底是如何實施這一切的?還有哪些幫手?

與此同時,他們的調查也更加謹慎。一個在商場的利益較量中如魚得水的成功商人,一個能將人心玩弄於股掌之間的恐怖醫生,這樣的一個組合,唐靖不敢掉以輕心。

唐靖和吳長河趕回局裏的時候,已經過了午飯時間。兩個人在半路上打包了幾份炒飯帶回去,一進會議室,果然聚了一屋子人,除了蘇玲和程浩,其他幾個人都還沒吃飯。鐵鎚一邊跟吳長河搶蛋花湯,一邊叫苦:“老子審了一晚上那兩個癟三,早飯都沒顧上吃,都快餓暈了。”

兩個癟三說的是上次在濱州郊區落網的兩個嘍啰。在這個機構龐大的組織里,他們的職責是充當最底層的打手,負責搜集受害人的身份信息,並匯總給他們的上一級,在上一級小頭目審核並確定了行動目標之後,負責實施整個綁架或誘拐行動。

沒錯,還有誘拐。用癟三的話來說,他們的隊伍里也不全是大老粗,也有長相清秀擅長甜言蜜語的專職誘餌,專門負責釣那些花痴女學生。

鐵鎚繼續吐槽:“這還不是同一個行動組的。就這兩個貨,還看不起色誘組的小白臉呢。”

一屋子人都笑了。

唐靖沒笑。他知道鐵南的審訊不會很順利。這兩個嫌犯並不是這兩天才落網的,但審來審去,總是在一些不重要的細節上來回扯皮。今天說這樣,明天又說“啊,我昨天記錯了,其實是這樣的”,審得人火冒三丈。外號鐵鎚的鐵南在他們組裏算是脾氣最好的一個人了,結果這位老好人都審出了一嘴的火泡。

“別讓他們看出來你着急。”唐靖說,“不行就乾脆晾他們幾天。”

薛令白一邊往嘴裏撥拉炒飯一邊點頭:“反正他們也是小角色,要是擱在螞蟻窩裏,這就是個干苦力的工蟻,距離蟻后還有十萬八千里的距離呢。”

“沒錯。”蘇玲也表示贊同,“你就算撬開他們的嘴,估計也問不出太多有用的消息。看看這些人對倉庫事件的反應速度……等咱們問出他們上一級,恐怕那邊早把痕迹抹乾凈了。”

一屋子人都沉默下來。

唐靖和吳長河對視一眼,兩個人都覺得郭莊子村搞不好已經被人盯上了。只不過這一伙人面對的是整個村子,一時間不好下手,只能旁敲側擊地進行恐嚇——老鐘的死就是他們對這個村子裏知情者的警告。章海感受到了這種危險的逼近,而且老鐘的事也讓他開始擔憂李傳富的安全,於是他主動跳出來做了這個活靶子。

蘇玲幫着把快餐飯盒收拾出去,又泡了一壺茶端進來:“飯後休息五分鐘,然後我給大家彙報我這邊的進展。”

程浩逗她:“有飯後甜點嗎?”

蘇玲掙扎了一下:“還有兩塊巧克力,誰要?”

誰好意思要啊。一屋子大男人都樂了,瀰漫在房間裏的那種低迷的氣氛倒是消散了不少。唐靖知道這段時間隊員們都累壞了,但身在局中,稍慢一步就被人兇殘地毀掉了重要的人證。更何況在他們不知道的角落,也許此時此刻,就有魔爪正在伸向某個無辜的女性。如果他們能快一點,再快一點,或許很多人的命運就有可能被改變。

蘇玲把筆記本電腦擺在會議桌上,開始介紹情況:“我這裏搜集到的都是一些表面上的東西,他的家庭信息、在校期間的成績、校方對他的評價、他的工作情況……嗯,總之這就是一位天才式的人物。名校畢業,曾經在國外頂級的醫學研發機構工作,發表過很多有影響的專業論文,在業界享有很高的聲望。”

屏幕上打開了一張喬治的近照,英俊的混血青年,舉手投足彬彬有禮,一派紳士風度,令人一見便心生好感。

“去年十月,他受濱海醫學院院長董老先生的邀請回國做為期一年的學術交流。”蘇玲依次打開幾張照片,有喬治講課的照片,也有他坐在會議室里跟學生們討論的照片,最後兩張是校方給他安排的住處的外景,“明面上,他和他的助理一直住在這裏。”

聽到“明面上”三個字,一屋子人都把耳朵支棱起來了。

蘇玲又依次打開了幾張照片,有老有少,最後一張還是一個看上去很有些眼熟的大美女。

“這位老先生就是濱海醫學院的名譽校長董默生董老先生,喬治就是他請回來的,他們以前應該是認識的,具體情況現在還沒查到。喬治整個寒假期間都住在他家。”蘇玲拖動鼠標,將屏幕上的一張照片放大,“這就是董老,董默生。”

照片上的老人鶴髮童顏,面容慈和,神情間有種知識分子特有的溫雅氣息。

“董老的夫人已經過世,兒女都在國外工作。他在海星花園有一套靠海的別墅,還有一位秘書一位生活助理陪着他一起住在這裏。至於喬治住在海星花園期間,都去過什麼地方,或者跟什麼人有過接觸,目前還不了解。”

屏幕上又彈出一張男人的照片,三十歲上下的年紀,臉頰消瘦,一臉精明相。看到這張臉,很多人都在心裏念出了他的名字。

“沒錯,這就是趙統。”蘇玲說,“濱海市的地產大佬,海星花園就是他的。他也是濱海醫學院的畢業生,喜歡做慈善,名聲不錯,還曾給母校捐贈過一幢實驗樓。他跟董老私交不錯,就是董老把他介紹給喬治的。據說趙統的老婆有嚴重的抑鬱症,經過喬治的治療已經大為好轉。他把海星花園的一套高層海景公寓送給喬治作為答謝,這套公寓喬治挺喜歡的,沒課的時候他都會過去住幾天。”

“這兩個人私下裏有來往嗎?”唐靖問她。

蘇玲搖搖頭:“應該是有來往的,但是密切到什麼程度暫時還不確定。”

唐靖點點頭,示意她繼續說。

蘇玲打開五六張照片在屏幕上並排鋪開:“這幾位都是喬治在濱海講學期間接觸過的病人。有一些是熟人介紹來的,比如趙統的夫人。剩下幾位是醫學院安排的。我們現在掌握的情況只知道喬治跟他們有接觸,但具體接觸到什麼程度,這個還需要繼續查。”

最後一張照片就是那位讓人覺得眼熟的美女。

“趙湘。”蘇玲特意把她的照片放大,以便大家都能看清楚,“趙統的堂妹,在咱們濱海市她大小也算個名人吧。大學畢業后曾做過演員、模特,還拍過一些廣告。後來和趙統的夫人合夥做起了化妝品生意。南京街那邊就有她們的旗艦店,生意還不錯。”

蘇玲又換了幾張照片,都是趙湘在不同場合拍的。只能說不愧是曾經做過模特的人,腰細腿長,身材好得讓人移不開眼。

鐵南在下面小聲問:“這個也是病人?”

“是追求者。”蘇玲也歪着腦袋看美女,看看人家該凸的地方凸,該凹的地方凹,再低頭看看自己的平板身材,多少有點羨慕,“她是藉著陪趙夫人看診的機會認識喬治的。今年五一的時候,兩人還一起去珍珠山度假。”

唐靖忽然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喬治離開明湖苑后,吳長河和鐵南曾先後跟蹤他,進入市區后,他藉著一家酒店的地下停車場甩掉了跟蹤的人。他有沒有可能是去見趙湘?

“查查這個女人。”唐靖說,他有些懷疑對於韓颺和喬治所做的事,她究竟介入多深?

吳長河和鐵南也補充說了一下他們兩個人跟蹤喬治的經過,重點強調了中山南路的酒店停車場。

蘇玲聽到酒店的名字,臉上的表情稍稍有些吃驚,在筆記本上噼里啪啦敲了幾下,恍然道:“怪不得耳熟,這家酒店是趙家的產業。”

這下唐靖也有些驚訝了:“趙統?”

“沒錯,就是他。”蘇玲介紹說,“趙統是學醫出身,畢業之後在人民醫院急診科工作了兩年,然後辭職開始做醫療器械的生意,賺了點兒錢就轉行做房地產。代表作就是海星花園,差不多是濱海市最早的一批海景豪宅了。再後來趙家的生意就開始轉型,寫字樓、酒店修起來之後自己經營。尤其最近幾年,市面上已經很少見到趙氏的樓盤了。”

薛令白這個本地人聽到這裏忍不住補充了一句:“這趙狐狸可是真正的有錢人,二十四K純金的。別看趙家好像這兩年才起來,但要論家底殷實,恐怕韓家都不如他。”

唐靖沒有出聲,心裏卻在琢磨這個突然冒出來的趙家。有才的人交好有財的人,似乎也是很正常的。而且不論其他,只看喬治本人的條件,吸引個把女人的注意也沒什麼奇怪。

“先從趙湘查起。”唐靖說,“看看她昨晚在哪裏。”

唐靖給大家安排完活兒,自己抱着一堆資料跑去找局長了。集中在喬治身上的疑點越來越多,對他的調查不可避免地會涉及他回國之前的事情。鑒於此人敏感的身份,他還是提前跟局長打個招呼吧。

化驗室的小助理送來鑒定報告的時候,唐靖剛值完一個夜班,滿腦子都是案情,暈頭暈腦地打算出門走走,找點兒東西填填肚子,順便清醒一下頭腦。

小助理在樓梯口攔住他,一邊把文件遞給他一邊嘴快地做了個劇透:“跟上次的鑒定結果是一致的。同一個人。”

唐靖的腿一下就軟了。他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欄杆,就勢在樓梯上坐了下來:“啊?”

小助理被他嚇了一跳:“你這是低血糖吧?”

唐靖眼前發黑,也顧不上跟小助理解釋什麼,從他手裏接過報告一行一行地看了下去。他自覺看得很仔細,然而腦子裏一直嗡嗡響,眼睛掃描進去的文字好像都變成了他看不懂的符號,在他的視網膜上閃爍不定。

唐靖其實什麼都沒看清楚,可是心裏卻好像有個小人在激動地跳來跳去,不停地喊叫:“是她,是她,真的是她!”

原來她真的就是他從平安夜一直等到現在的女孩。

真是……太好了。

唐靖幾乎哽咽出聲。他顧不上搭理被他的反應嚇得一溜小跑躥回化驗室的小助理,重新拿起這份鑒定報告,一字一句地細細看了起來。

他想起去年冬天的那個傍晚,他難得一次沒有加班,特意繞到市場買了幾斤羊肉回家去討好老爹。沒想到一推門就看見自己的二叔二嬸都在客廳里坐着,他爸笑眯眯地跟他們聊天,他老媽圍着他買的印着大西瓜的圍裙在廚房裏忙着做飯。

幾分鐘之後,他就知道家裏那種喜氣洋洋的氣氛是怎麼來的了。他二嬸拉着他坐下,興沖沖地說:“我跟你們說過我有個特別要好的高中同學吧,在博物館工作的那個?她呀,年輕那會兒就長得特別好,後來結婚生了個閨女。我們同學聚會誰也沒帶過家屬,所以我一直就只是知道有這麼個孩子,具體什麼情況,有時候她也說幾句,我也沒往心裏去。”

唐靖那會兒已經聽明白了。這是要給他介紹對象了?

果然,他二嬸眉飛色舞地說:“……這一見面可把我給驚住了,小姑娘長得就跟明星似的,大眼睛尖下巴,小臉白嫩嫩的……”

唐靖自己都被她說相聲似的語氣給逗笑了。

“別樂啊。”他二嬸拿手拍他,“我問了,人家閨女今年大四,沒有男朋友!”

唐媽媽不放心地問她:“咱家靖靖這個工作你跟人家說清楚了嗎?”

“說了!”二嬸臉上的表情簡直春暖花開了,“人家閨女就喜歡當警察的!她小時候跟她媽逛街走丟過,是被警察給送回家的……你們說巧不巧?!”

一聽這話,唐媽媽臉上也浮現出驚喜的表情。二嬸趁熱打鐵,從手機里翻出照片給他們看。唐靖不知道什麼是一見鍾情,他只知道看見照片上那張笑吟吟的臉,他心裏的某個角落突然就變得柔軟起來。

於是,在兩邊家長竭力攛掇之下,就有了平安夜的那一場飯局。

那是唐靖的第一次正式約會。

可惜,卻變成了一個漫長噩夢的開始。

被化驗室的小助理喊出來的一屋子人看到唐靖蜷縮在樓梯上的背影,雖然有人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但都默契地退了回去。

程浩趴在門框上悄悄往外看,一邊給會議室里的人做實況轉播:“他坐着沒動,兩隻手捂着臉……沒有什麼抖動的跡象,看不出哭沒哭……”

蘇玲翻了個白眼:“無聊!”

外號鐵鎚的鐵南進隊時間最短,不明所以:“唐哥咋的啦?被局長給罵了?”

“不像。”程浩繼續趴在門口光明正大地偷窺,“唐哥挨罵不是這反應,上次局長發火拍桌子,唐哥可淡定了。”

吳長河若有所思:“像是受打擊了,不會是失戀了吧?”

“戀什麼啊。”程浩小聲嘀咕,“我早就打聽過啦,咱們唐隊就是個資深老光棍兒。”

這些人當中除了程浩模糊知道一些,也就蘇玲和薛令白對凌冬冬身份鑒定的事情知道得比較詳細。看唐靖的反應,估計這回是沒錯了,兩個人心裏也都有些感慨。尤其薛令白,一度覺得他唐師兄運氣特別差,去相親吧,相到一半女方被人綁走了……這叫什麼事兒啊。凌冬冬要是找不着,或者乾脆遇害了,這就成了唐靖心裏一個死結,搞不好一輩子就卡在這兒了。唐靖負責的這個人口販賣案,簡直用力到命都要搭進去了。薛令白有時候想想,總覺得唐靖這麼拚命,多少有點兒移情作用在裏面吧。

還好人終於找到了,這可真是謝天謝地。

“唐隊熬了三十多個小時了,想坐就讓他坐會兒吧。”吳長河拽着程浩的肩膀把這個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小子拖了回來,“上下樓的走西邊的樓梯。跟其他幾個辦公室的人悄悄說一聲,別讓人過去打擾他。”

蘇玲嘆了口氣,伸手在吳長河肩膀上拍了兩下:“咱吳哥真是個體貼的好男人。咱嫂子可真有福氣。怎麼我一把年紀了,就死活遇不到像咱吳哥這樣的好男人呢?”

吳長河被她老氣橫秋的語氣逗笑了:“別胡扯了。讓你查的人查得怎麼樣了?”

說起正經事,蘇玲臉上露出古怪的表情:“沒想到趙湘這個女人的生活圈子這麼複雜。雖然查到不少事情,但是需要花大把時間去過濾分析,感覺沒用的信息佔了絕大多數。”

在調查趙湘的過程中她總有種錯覺,好像她不是警察,而是一名八卦記者。不論是她的舊時同學還是鄰居熟人,在提到她的時候,通常提起的都是有關她的緋聞——這大概也是普通老百姓看待一個出名的美女時慣常的視角。她又追誰了,又被誰追了,跟誰誰又翻臉了,跟誰誰又破鏡重圓了……查來查去,蘇玲都有些佩服起趙湘來了。一個人能有多少精力啊,趙大小姐忙着享受愛情,竟然還能抽空把生意做得那麼好。

簡直牛人。

當然也有好一點的消息,那就是暴風雨的夜晚趙湘並沒有回家。除了市區的公寓,趙湘名下還有兩處房產,海星花園的高層海景公寓是趙統送的,另外她還有一套建在郊外珍珠山上的度假別墅。

海星花園離得並不遠,但從市區開車到珍珠山,需要兩個小時的車程。

清晨來臨,晨光如利劍般刺透了厚重的雲層,給這個潮濕悶熱的夏日清晨染上了一層溫暖明亮的色彩。

陳玥迷迷糊糊睜開雙眼,望着窗紗上映出的一片淺淺的暖色出了會兒神,翻了個身又沉沉睡了過去。

剛才的睜眼彷彿只是幻覺,她一直沉在自己夢裏,不曾醒來。

她的眼前出現了一片朦朧的白色,像她剛才看到的白色窗紗,透着被光線暈染的亮色,朦朧地在她面前鋪開。

走得近些,陳玥便看出那是一扇玻璃門,房間裏的熱氣撲在玻璃上,在那裏凝出了一層水汽,耀眼的白色便是從玻璃後面透進來的。她伸手推開玻璃門,清爽的空氣撲面而來,讓她覺得眼前豁然一亮,彷彿加在鏡頭前面的濾鏡突然撤掉,露出了景色自然清晰的原貌。

下雪了。

這是入冬以來的第一場大雪,門外的草坪上已經蓋上了厚厚一層雪毯,松柏積了雪,蒼綠的枝幹上壓着白花花的雪團,美好得像她收到的聖誕卡片。她甚至覺得空氣里已經開始飄起了動聽的旋律。

剛掃過沒多久的小徑又落了薄薄一層雪,深紅色的小皮靴踩上去咯吱作響。

陳玥在沉睡中微笑起來。她記得這是她新買的皮靴,細高跟,漂亮的深紅色。她第一次穿高跟鞋,走起路來都覺得自己的步態妖嬈了許多。早上出門的時候她媽媽還對這雙鞋表示不滿來着:“外面下着雪呢,你穿個高跟鞋還能走路嗎?別再摔了。你個頭也不矮,再穿個高跟鞋……要是那個小夥子沒有你個子高,多尷尬呀。”

哦,對了,她要去見一個小夥子。她媽媽給她看照片的時候,她沒好意思細看,匆匆一瞥只記得他頭髮剪得極短,穿着制服的樣子英氣勃勃,也不知等下到了餐廳她能不能把人認出來。

發了一會兒愁,她又覺得沒記住人也不要緊,他應該也見過自己的照片了。他能認出她來就行。她只需要站在餐廳門口發會兒呆,估計就能有人過來認領了。

她輕快地跳下台階,覺得這雙高跟鞋走起路來也沒有那麼累贅。唯一的遺憾就是這條路上沒有出租車,雪天不好打車,快下班的時候她光顧着照鏡子補妝了,竟然忘了提前叫一輛車……骨子裏還是有些緊張了吧。

她站在路邊左右看看,漫天飛雪中,只有剛掃過的公路泛着濕潤的黑色。不遠處的小廣場上倒是有共享單車,但是這樣的路況,騎自行車趕路可不是什麼好選擇。而且一路吹着風過去,臉蛋凍得紅通通的,多狼狽啊,她還想美美的見人呢。

站在路邊等了幾分鐘,她決定走一條近道去前面的六岔路口打車。那裏距離超市和商場都比較近,行人車輛也要多一些。不過這樣一來,她就很難在約定好的時間趕到餐廳了。

她懷着忐忑的心情給他打了個電話,為自己的遲到道了個歉。當電話里傳來陌生男人醇厚而溫和的聲音,不知怎麼,她忽然就不緊張了。

好像……更期待了呢。

陳玥雀躍地跑過馬路,希望用最快的速度穿過這條小路。

陳玥滿身大汗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太陽已經升得老高,陽光灑了滿地,明晃晃的,刺得人眼睛疼。

陳玥的意識仍然停留在那個下着大雪的平安夜,身上一陣冷一陣熱,夢裏那種溢滿心房的幸福感讓她驀然間無比失落。

她抱緊了手臂,覺得在那雀躍的期待之中更有一種深切的恐懼如影隨形,可是她想不起後來發生了什麼。

她那樣期待的約會,到底也沒有來得及實現吧?

唐靖把鑒定報告疊疊塞進口袋裏,無視掉身後或明或暗的偷窺的視線,起身到外面晃了一圈,還順便摸到警局附近的一家小飯店解決了自己的午餐。

填飽肚子往回走的時候,唐靖已經冷靜了下來,甚至還很仔細地想了想怎麼把她帶出來以及帶出來之後的事情。他要抽空聯繫一下衛玄,這個給女人拾掇臉的大夫還是有些水平的,人品貌似也沒有什麼大毛病。到時候如果凌冬冬想要恢復自己原來的五官,還是找這位知根知底的大夫比較放心。至於還能不能恢復到原來的樣子,唐靖其實並不是很在意。

人還是那個人,這才是最重要的。

就這麼漫無目的地想着,還沒走進警局大門,一輛車就堪堪停在了他身邊,車窗落下,薛令白覷着他的表情,小心地說了句:“師兄,那個……吃了嗎?”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蘇玲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難怪他一把年紀了連個對象也沒有,跟自己師兄搭訕都這麼蹩腳,更別提泡妞了。

“吃了。”唐靖挑了挑嘴角,“去哪兒?”

薛令白稍有些尷尬地揉揉鼻子:“我和老蘇去一趟珍珠山。趙湘在那裏有一套別墅,總要過去一趟看看人是不是在那裏。”

唐靖想了想說:“我跟你們一起去。”

珍珠山雖然不是什麼深山老林,但畢竟離市區比較遠,山裡又空曠,萬一有事到哪裏找幫手?想想沙灘上挖出來的那些腐爛的屍骨,再想想對章海下手的冷血果斷,唐靖覺得怎麼小心都不為過。

薛令白想到他已經熬了兩夜,怕他身體撐不住。但是轉念一想,珍珠山這一路上還有兩個小時的時間呢,他跟着去路上還能補一覺,要是現在回辦公室,還不知道又要幹什麼。而且山裡景色多好啊,說不定看到美景,師兄的心情立刻就變好了呢?

果然,車還沒開出市區,唐靖就躺在後座上睡著了。一直到他們出了城,沿着高速進了珍珠山所屬的桃源鄉,再沿着一條新開出來的公路爬上了半山腰,唐靖才睡醒。他是做夢都繃著神經的人,一睜眼狀態就回來了。從後座坐起來的時候,看上去已經和平時的工作狀態沒有什麼區別。

蘇玲遞給他一瓶水,指着前面的轉彎說:“前面那個岔道往右通往櫻桃溝旅遊區,有個大型植物園,還有個比較出名的瀑布群,山上有廟,香火還挺旺盛的,算是濱海市周邊一個比較有人氣的旅遊景點。左邊那條路通往天鵝谷,珍珠山上幾個出名的高檔樓盤都是圍着天鵝湖建的,彼此之間的距離並不太遠。”

珍珠山,天鵝谷,這些地方唐靖只是聽說過。如今人在山中才知道果然還是有錢人會享受,只是在這山路上走一走,就覺得五臟六腑都被清水洗過一遍似的乾淨舒爽。及至車子駛入天鵝谷,遠遠看見藍天白雲之下那一汪鏡子似的湖水,只覺得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里都透出了沁涼。

三人一車在小區最外圍被攔了下來,小區保安很負責任地趕過來做訪客記錄。唐靖三人給他看了證件,順便從他這裏側面打聽打聽消息。

“南區B6座?”保安想了想說,“我記得我記得,戶主姓趙。”

薛令白點點頭:“趙湘。她最近在這裏住嗎?”

保安見了他們的證件就知道這些人來這裏肯定是有事情要查,也不敢隱瞞。再說這些表面信息他們一早就摸透了:“趙小姐的房子從過了年就一直有人住,大概是親戚吧。不過趙小姐自己很少過來。”

唐靖三人對親戚的說法都持保留意見。趙家不算什麼有淵源的大家族,自打趙統發家,離得近的親戚也就那麼幾個,一隻手也數得過來。當然這裏面保不齊還真有什麼外界不知道的親戚。

薛令白又問:“親戚的情況你們了解嗎?有沒有到你們這裏做登記?”

保安為難地抓抓腦袋:“這種情況,戶主一般也就跟我們打個招呼。人家的房子嘛,樂意給誰住就給誰住,我們也就是個看院子的,管不到人家那麼多事。再說趙小姐也特意交代了,說不希望我們經常去那一片巡邏。說家裏住着老人,身體不好,不希望被打擾。”

薛令白疑惑了:“老人?”

保安點頭:“遠遠看見過幾次,好像是一對老夫妻。頭髮都花白了,不怎麼愛出門。”

三個人一時間也沒想起趙湘哪裏來的這樣的親戚,只好先放在一邊。薛令白又問他:“趙小姐最近幾天有沒有回來過?”

保安忙說:“下暴雨的那天晚上回來過。都挺老晚的了,大概是有什麼急事兒吧,待了沒多久就又走了。”他停頓了一下,皺着眉頭回憶了一下,“當時保安室剛換了一次班,老劉他們巡邏一圈剛回來……一點半!”最後這句話倒是說得很肯定。

這個消息倒是意外之喜,薛令白忙問:“她是自己回來的?”

大概是時間和當時的天氣條件令人印象深刻,保安都不用細想,很乾脆地搖頭:“不是一個人,好像是朋友開車送她過來的。男的,大高個,臉沒看清。”

唐靖從手機里調出喬治的照片給他看:“是不是這個人?”

保安凝神看了半天,搖搖頭:“我拿不準。感覺輪廓是有點像的。”

三個人交換了一下視線,蘇玲問他:“你們這裏有監控吧。”

保安已經被這三位氣場強大的警官問得直冒虛汗了,聽見蘇玲要看監控,連忙殷勤地帶着她去找領導溝通。這邊則麻溜地把剩下兩位放了進去。

一路走來,唐靖和薛令白腦子裏就只有一句話:難怪這裏的房子賣得這麼貴!

在這裏建房子,請來的自然都是頂級的設計師,故而在總體設計上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天鵝湖的自然風貌。沒有城市裏千篇一律的樓房,每一棟住宅都別出心裁,自然而然地和周圍的景色融合在一起,看得兩個窮鬼讚嘆不已。

趙湘的宅子就建在天鵝湖的南側,附近有一片天然長成的楓樹林,景色頗為清幽。林邊一條僅容一輛車出入的小路繞到別墅前面的空地,再往前就是緊挨着湖邊的一片花園。薛令白停好車,兩個人沿着小路走了下來,見庭院收拾得乾乾淨淨,房前屋后的花圃里花木繁茂,顯然是經過了細心的打理。不過這會兒家裏似乎沒人,門窗都關着,連庭院外圍的木質柵欄門也都掛了鎖。

薛令白小聲說:“不是說有一對老夫妻在住?難道出去買菜了?”

唐靖心想這大夏天的,下午兩三點正是最熱的時候,誰家老頭老太太剛睡完午覺就出去買菜?

“跟蘇玲說一聲。”唐靖對薛令白說,“讓她跟保安打聽一下,問問老兩口是不是離開小區了?什麼時候走的?”

薛令白剛掏出手機,就見唐靖雙手在欄杆上一撐,乾脆利落地翻了進去。他頓時無奈,扶額嘆道:“師兄……讓我說你什麼好?”

唐靖回身沖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唇角微微挑起,側臉的輪廓英挺而帥氣。

反而是薛令白愣了一下,覺得他師兄似乎好久都沒有這麼……陽光燦爛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眼睛裏就總是沉着一層冷冷淡淡的薄霧,好像在他世界的某個角落常年陰雲密佈。薛令白幾乎忘了以前的唐靖其實也是開朗洒脫的性格。只是……他這喜歡摸哨的毛病也是沒救了。

“真是敗給你了。”薛令白連忙左右看看,見視野所及並沒有保安或者住戶,便自覺地退回了拐進來的那條小路,防着有人突然從這邊經過。

唐靖屏蔽了監控,悄無聲息地順着廚房儲藏間的小門摸了進去。一進門就見儲物間的擱架上還放着兩個西瓜,一小筐胡蘿蔔。廚房的東西稍稍有些凌亂,幾個盤子還放在瀝水架上,抹布更是隨意地搭在流理台的邊沿。唐靖戴上手套打開冰箱看了看,裏面除了青菜和幾樣半成品的熟菜之外,最多的就是牛奶。唐靖拿出牛奶盒看了看底部,日期很新鮮。

客廳和卧房裏的情形也差不多,客廳的茶几上還扔着沒看完的報紙,日期正是暴風雨的那天。卧室和書房都在樓上,每一間都收拾得十分整潔,但看得出是沒人住的。保安說的那對老夫妻應該都住在樓下。

客廳的落地窗外就是碧波蕩漾的天鵝湖,一樓除了廚房、餐廳和儲藏室之外還有一大一小兩個房間。其中臨湖的一間是趙湘的健身房,裏面設備挺齊全,但大多數看上去都還是嶄新的。另外一間朝向屋后的樹林,房間不算大,但家居擺設倒也齊全舒適,應該就是老兩口的住處了。

唐靖將房間裏裡外外檢查了一遍。衣櫃裏衣服不算多,男裝女裝各放一側,看上去像是被翻過,稍稍有些亂。床頭櫃裏有幾個首飾盒,都是比較老式的金飾,首飾盒下面還壓着兩張存摺,加起來也有十來萬的光景。這應該是兩位老人家的積蓄,走的時候竟然也沒帶着,是因為很快會回來,還是實在太匆忙沒來得及收拾?

一遍看過,唐靖並沒有發現什麼不對的地方,但他心裏總是有種不對勁兒的感覺。他環顧四周,衣櫃、床、床頭櫃、沙發……唐靖的目光再一次回到了床上。普通尺寸的雙人床,上面鋪着竹席,兩床毛巾被疊得整整齊齊擺在床頭,左邊的毛巾被上壓着一個竹涼枕,右邊的卻沒有。

唐靖走過去翻了翻被子,又掀起床單看了看床下,納悶另外一個枕頭去了哪裏。他再一次打開了衣櫃。衣櫃的尺寸不大,上下兩格,常穿的衣服疊放在上面一層。下面一層就只放了幾個鞋盒子。唐靖回身再看那張床,普通的板床,床下並沒有儲物櫃。這老兩口竟然只有夏季的換洗衣服在這裏,難道真的只是過來度假避暑的?

唐靖皺着眉頭關好櫃門。或許是他用力太大,櫃門啪的一聲合了回去,撞得整個衣櫃都微微搖晃了起來。

唐靖心裏一動,這衣櫃分量好輕。他試探地輕輕推了一把,沒想到衣櫃底座已經磨得很光滑了,這一推就將整個衣櫃推了開來,露出一個直徑不足二尺的黑黢黢的洞口。

一股潮濕悶熱的怪味兒從洞口飄散開來。

即使膽大如唐靖,一時間也毛骨悚然。

“停!”蘇玲伸手在小經理肩膀上重重一拍,“往回倒。”

小經理對這位彪悍的女警花有些打怵,紅着耳朵尖老老實實地把監控錄像向後倒退,直到她再次喊停。

屏幕上顯示的正是暴雨夜小區門口的監控錄像。靜止的畫面上,一輛淺色的車子停在橫欄之前,隔着白茫茫的雨幕依稀可見坐在前排的一對男女。天氣實在太糟,兩個人的面目顯得模糊不清。

蘇玲讓小經理把畫面放大,指着黑乎乎的後座上一小團白色問了一句:“那是什麼?”

小經理看了也搖頭:“光線晃的虛影吧。我們這裏的監控設備精度已經很高了,不過遇上這樣的鬼天氣,那也是沒辦法。”

蘇玲卻覺得那一小團白色的位置有些奇怪。就算光線昏暗,看不清楚後座的情況,但也不可能連後座大致的輪廓都看不見。蘇玲懷疑他們在後座上堆放了什麼東西。不過具體什麼情況,還要帶回去交給技術科分析一下。

小經理替她拷貝文件的時候,忍不住替自己的住戶分辯了一句:“趙小姐人很和氣,他家裏的老人家脾氣也很好的。”

蘇玲斜了他一眼,心裏暗暗吐槽,上次他們組抓的那個殺人犯還是個醫生呢,平時工作盡心儘力,對待病人那真是春天般的溫暖。案情曝光的時候,他身邊所有人,領導、同事、親戚朋友,甚至他的病人都不相信,說一定是警方弄錯了。所以說,看上去很好很正常又有什麼用呢。

小經理大概也覺得自己的話有點兒邏輯上的問題,紅着臉不吭聲了。

蘇玲對這樣的人簡直沒辦法,她也沒欺負人啊。

“那什麼,”蘇玲決定和氣一點,盡量給老百姓留下一個和善的印象,“你好好回憶一下,趙家的老夫妻什麼時間離開的?”

小經理搖搖頭:“從監控錄像上看不出他們有離開過。”

蘇玲又說:“趙湘是暴風雨那天晚上回來的,那之前這老兩口肯定在嗎?”

“這個我可以肯定。”小經理忙說,“那天下雨之前我跟着保安巡邏還看見老兩口在院子裏收衣服,所以下雨之前是絕對在的——老胡可以做證。”

蘇玲暗暗在心裏記了一筆:等下找老胡證實一下這個細節。

“這幾天出入小區的監控錄像我已經翻了一遍。”小經理說,“沒發現他們倆離開。”他其實也懷疑那天趙湘回來是接人的,但是從錄像上又看不出什麼來。

蘇玲把趙湘的事情又捋了一遍,問小經理:“你剛才說,趙小姐這房子空了很久?”

“對。”小經理說,“這個小區上市已經快十年了,之前的房主因為出國把房子出讓給了趙小姐。趙小姐也只是偶爾過來住幾天,大部分時間都空着。”

蘇玲又問他:“你知道趙家的老夫妻是趙湘什麼親戚嗎?”

“這我可不知道。”小經理連忙擺手,“邀請自己的親友來這裏小住屬於業主的私隱,我們哪能管那麼多事?”

蘇玲盯着他不放:“他們在這裏住了多久?”

小經理回憶了一下:“春天過來的,大概四月份吧,櫻花開着呢。”說到這裏,小經理的職業病又犯了,開始向蘇玲推銷他們小區的美景,“我們的櫻花園在整個半島地區都是有名的,春天的時候漫山遍野的花海,好多劇組還來我們這裏取景呢。上次有個古裝片叫什麼狐仙的,就是在我們這裏拍的……”

蘇玲聽得頭疼,見文件拷貝完了,隨口敷衍幾句就出來了。走下樓梯的時候,小經理在她身後說了句:“警察同志,還有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蘇玲險些一腳踩空,她抓住身旁的欄杆,回過頭有些懷疑地看着他。

小經理訕訕一笑,搓了搓手說:“我這麼說,是因為我接下來要說的話不是什麼線索,只是一點兒我自己的猜測。”他看了看蘇玲的臉色,小聲說,“是這樣,我有些懷疑住在趙家的人不是趙小姐的親戚。”

蘇玲挑眉:“怎麼看出來的?”

小經理左右看看,大概是覺得自己一個安保經理在這裏說業主的閑話有些不好,拉着蘇玲往前走,一直走到大路上才小聲說道:“趙小姐我也見過幾次。這麼說吧,趙家雖然是暴發戶,但也是貨真價實的暴發戶,真正的有錢人。”

這一點蘇玲倒是同意。

“有錢人家的親戚是什麼樣,我也見過一些,”小經理說,“皇帝還有三門窮親戚呢,對吧?我說的不是他們窮啊寒酸啊什麼的,而是他們見到趙湘的那個態度……不大對。”

“怎麼不對?”蘇玲也認真了起來。

小經理微微仰着頭,很認真地思考了片刻:“怎麼說呢?特別客氣,有點像下屬對着老闆的那種感覺吧。”

蘇玲眉頭微微一挑:“下屬?”

手機鈴響,蘇玲走開兩步接起電話,就聽薛令白喘着粗氣問她:“小蘇?你在哪兒呢?”還沒等她回答,就聽電話另一端傳來了唐靖的聲音:“小蘇?”

“唐隊,我在。”

“你馬上開車回去,把監控交給技術科分析。”唐靖說話很急,但語氣比薛令白沉靜,“我已經給老吳打電話了,他們很快過來。你的任務就是盯着技術科,另外,尋找趙湘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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嫌疑人男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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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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