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網

第十章 網

薛令白望風的地點從路口轉移到了趙家別墅的客廳。他發現有錢人家的房子果然採光好,通透。四面都有窗,無論哪個方向來人,站在客廳里都看得到。在他身後,客房裏的衣櫃已經挪到了一邊,壓着洞口的鑄鐵柵欄也被撬了起來,二尺見方的洞口看上去黑黢黢的,散發著陰鬱邪惡的感覺。即便是薛令白這樣的老警員也忍不住生出一種生理性的不適。

只看這個地洞的位置就能猜到它絕對不只一個普通地窖那麼簡單。說起來,這挖地窖還是以前北方農村的習慣,到了冬天存些蘿蔔土豆之類的好過冬。城市裏寸土寸金,別說沒條件弄這個,就算有也沒人有這份兒閑心。尤其對趙湘這樣的有錢人來說,存酒有專門的酒窖,蔬菜水果要吃專人採買配送的新鮮貨,哪裏需要弄個地窖出來?而且就算要挖個地窖存東西,誰會把開口建在住人的房間?這不像是為了存取東西方便,反而更像是……看守。

這一行做久了,什麼怪事都能遇見。然而見得再多,也不表示他再一次見到的時候會心平氣和。就好像那天在海灘上看到一具一具殘破的屍骸從倉庫後面的沙坑裏被挖出來。那是無論過去多久,都無法真正釋懷的——即便兇手已經得到法律的懲罰。

一雙戴着手套的手出現在了地窖口的欄杆上。唐靖抓緊欄杆,動作敏捷地爬了上來。洞口窄小,他的肩膀蹭到了洞壁上的灰土,看上去有些狼狽。

“來一支?”薛令白遞給他一支煙,“吳哥剛才打過電話,說再有半小時就能到。”

唐靖的臉色很難看,他深深吸了一口煙,像是要藉著這一股灼熱的煙氣將脹滿胸膛的憤怒與無力感通通趕出去。

薛令白正在斟酌着用詞,就聽唐靖說:“等下老吳他們過來,你也跟着下去看看。”

薛令白點點頭,知道他師兄這是又要給他上課了。他忍了一會兒,沒忍住,小聲問道:“地窖里……有什麼?”

唐靖又深吸一口煙,轉身看了看,隨手在人家養着名貴盆景的紫砂盆里捻滅了煙頭:“什麼都沒有,所以才可怕。等你看了,就知道了。”

薛令白莫名有種渾身發毛的感覺。等他跟在吳長河身後小心翼翼地沿着窄窄的樓梯下到地下的時候,他終於明白了那種發毛的感覺所為何來——這不是一間地窖,而是出於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特意修建的地下室,一個可怕的牢籠。

地下室長寬皆不足三米,靠牆擺放着一張窄窄的木床,床邊一張小桌,桌面上有一盞枱燈和碼得整整齊齊的幾本書。角落裏用一面浴簾隔出了簡易的衛生間,洗臉池旁邊擺着一些洗漱用品。上方還懸着一面小圓鏡,鏡旁的掛鈎上掛着一方淺色的毛巾。

地面和牆壁簡單地抹了水泥,濱海一帶本來就潮濕,這棟房子又修建在湖邊,水泥牆面早被水汽滲透,角落裏甚至已經長了綠霉。

吳長河夾起床單上的一根頭髮小心地收進證物袋,面無表情地說了句:“是個女人。”

其他人都沒有出聲。在已知的類似的案件里,受害人幾乎都是女性——她們更心軟,更容易回應陌生人的求助,以她們為目標也更加容易得手。

薛令白的視線像被證物袋裏那根微微捲曲的長發燙到,忙不迭地移開,開始仔細檢查他面前的書桌。書桌樣式簡單,四條腿一張桌面,連個抽屜都沒有。薛令白把桌面上的東西都收進了證物箱。

桌子靠牆擺放,疊放的幾本書一收走就露出了被擋住的牆面和上面一行暗紅色的數字。

吳長河連忙拍照取證,又讓老劉過來取樣。

薛令白看着那一行數字卻覺得渾身發涼。在這間小小的密室里沒有筆,甚至連眉筆都沒有。被關在這裏的人如果想要留下什麼痕迹,唯一能用的,就只有自己的手指。

她被關在這裏多久了?一個月,半年,或者……更久?

薛令白從密室里出來的時候,臉色都是白的。聽到唐靖問他都看到了什麼,他打起精神,一邊回憶剛才的情形一邊答道:“地下室有傢具和基本的生活用品,有生活痕迹。之前被關在裏面的人……時間應該不會太短。”

唐靖眉眼不動地看着他:“還有呢?”

“她在牆面上留下了電話號碼,還用書擋住。”薛令白想了想說,“她很冷靜。”

唐靖又問:“就這些?還有嗎?”

這一次,薛令白沉思的時間比較長:“沒有水杯、沒有衣櫃,也沒有沐浴用品。她並不是所有的時間都被關在地下?”

唐靖點點頭:“我檢查過客房的浴室,有幾樣東西明顯不是上歲數的女人用的。”質地很好的浴巾,包裝考究的名牌洗護用品,更像是……

唐靖忽然想起那個停電的夜晚,他從背後捂住凌冬冬不讓她出聲的時候聞到的那種甜甜暖暖的香氣,以及她靠在他胸前的時候,那種讓他喉嚨發乾的柔軟觸感。

唐靖的臉熱了一下,他轉過頭不自然地對薛令白說:“地下室的洗臉池旁邊有塊香皂,讓吳長河帶回去。如果我沒有猜錯,那塊香皂也不會是超市賣的便宜貨。讓老吳再檢查一下那張床,確認一下床品的質地。”他之前下去的時候匆匆一瞥,只覺得竹席下面鋪的床單看上去質地有些粗,但現在回憶一下布料的紋理,又似乎不像是粗布。

薛令白答應了一聲,又跑了回去。不多時打電話告訴他:“吳哥說床單和枕套是純亞麻的,看標籤是外國品牌。”

唐靖把這些顯而易見的線索集中在一起:一個特意修建的地牢、一個失去自由的女性囚犯、作為看守的老夫妻、高級品牌的女性用品。顯然,這位女性囚犯的生活標準並不低,或者也可以說,他們對她還是有所顧忌的。

韓颺家裏關着一個囚犯,趙湘家裏也關着一個囚犯,巧的是這兩個人都跟喬治有關。唐靖忽然就有些疑惑,到底是喬治這個外來人士在幫着他們做什麼,還是這兩個人都被喬治當成了棋子?

趙湘的突然離開有些出人意料,不過,凌冬冬的身份已經確定了,不論韓颺是主使還是幫凶都難逃干係。

唐靖決定回去以後就去見見韓颺,跟他好好談一談。

唐靖一行人回到局裏的時候,一個意料之中的人已經等着他們了。

“唐隊,幸會。”中年男人衣冠筆挺,高個子,瘦削身材,戴着一副細邊眼鏡,舉手投足之間顯得文質彬彬,“我是趙統。”

唐靖與他握手,很客氣地打招呼:“趙總,幸會。”他想起之前看過的資料,他畢業於濱海市醫學院,是董老的得意門生,工作后才轉行做起了生意。唐靖覺得他以前一定是一位很有親和力的大夫。

唐靖把手裏的工作交給了吳長河和薛令白,帶着趙統去了自己的辦公室。

“只有綠茶,普通茶葉,最便宜的那種。”唐靖請他坐下,從文件櫃裏取出茶葉罐晃了晃,“要不就是白開水。”

“那就綠茶吧。”趙統似乎並不在意他的措辭,“我其實也喝不出什麼好茶葉,除了有時候有人送禮,自己平時也都是買十塊錢一包的茉莉花茶。我老家那邊是種茉莉花的,我上學的時候就愛喝這個。”

唐靖對他的印象頓時就有些不一樣了。不管走了多遠的路,發了多大的財,能一直記着自己的出身這就挺了不起。

趙統看上去也不是拐彎抹角的性格,端着茶杯很直接地問他:“趙湘到底惹了什麼事?”

唐靖反問他:“是誰請您過來的?”

“我自己過來的。”趙統兩道濃眉微微皺了起來,“有位警察同志給我打電話了解小湘的情況,我覺得不對,就乾脆自己過來看看到底出了什麼事。”

唐靖也沒問他到底從哪裏打聽到是他們這個組在調查趙湘,像他這樣的身份地位,沒有自己的人脈才不正常,說不定局裏就有他的熟人。他又不是打聽什麼重要的案情,只是想了解一下誰在負責這個案子,再簡單不過。

唐靖問他:“你上次見趙湘是什麼時候?”

趙統想了想:“上個月月底吧。她跟於曼……就是我愛人一起回來,在我家吃了一頓飯。聽她們聊天,好像是說剛查完公司的賬目。然後不到九點鐘她就走了,說約了人出去玩。算下來也半個月了,這期間打過兩次電話,上周末她給我打電話的時候說想去國外度假,又說地點還沒定好,還說走之前通知我一聲。”他攤開手,有些無奈地苦笑了一下,“這孩子性子比較獨,不喜歡別人過問她的私事。”

唐靖點點頭,表示理解:“你知道她現在人在哪兒嗎?”

“不知道。打她的電話沒人接,問秘書說不知道。於曼也說不清楚她去了哪裏。”趙統說到這裏,終於流露出了一點兒焦慮的神色,“她到底卷進什麼事情里去了?”他來之前找了警務系統的老朋友打聽情況,知道唐靖他們這個小組是負責重大刑事案件的,不由得有些心慌。

唐靖安撫地露出一個微笑來:“現在還不確定她是不是真卷了進來,我們找她也是想了解一下情況。”

這個說法比較官方,趙統覺得更緊張了。

“最近是不是有什麼趙家的親戚跟趙小姐住在一起?是一對老夫妻。”唐靖回憶了一下保安的描述,“大概六十來歲,兩口子都挺瘦的,老爺子個子一米八左右,皮膚黑,不愛說話。老太太身高在一米六左右,臉頰這邊靠近耳朵的地方有一顆痣。”

趙統陷入思索,片刻后露出一臉疑惑的表情:“我怎麼不記得有這樣的親戚……本地的就那麼幾個,也沒這樣的啊。”

小區監控里應該能提取到這老兩口的影像,但顯然還需要時間。唐靖只能先把這個問題放在一邊:“等技術科送來照片,還麻煩趙總幫我們辨認一下。”

趙統忙說:“一定,一定。”

“我們現在談談喬治吧。”唐靖留神看着他臉上細微的表情,“聽說你是通過醫學院的董老認識他的?”

趙統像是沒反應過來怎麼話題會突然間跳到這麼一個人身上,愣了一下才問道:“唐隊說的是醫學院請來做學術交流的那位喬治醫生?”

唐靖點點頭:“是他。”

“他有什麼可說的?”趙統更加摸不着頭腦了,“哦,我愛人有段時間工作壓力太大,煩躁失眠,動不動就哭天抹淚的,我一開始以為是到更年期了,後來有人提醒我是抑鬱症。我們前前後後也看過幾位心理醫生,但效果不明顯。後來我也沒辦法了,就給董老打電話,想問問他認不認識比較好的心理醫生,董老就給介紹了喬治。喬治這人挺開朗的,說話也風趣,主要是我愛人對這位醫生不排斥。後來就開始治療唄,過了大概幾個月的樣子吧,她整個人的精神狀態就有了明顯的好轉,現在已經很穩定了。我特別感激他,請他吃過幾次飯,就這麼當朋友處了。”

唐靖把他說的話跟蘇玲帶回來的資料對了一遍,大致情況都吻合,便又問道:“你知不知道趙湘跟喬治走得很近?”

趙統沉默了一下:“濱海市就這麼大……要想不知道也難。再說他們兩個都是成年人,私生活方面的事,我也不好插嘴。”

他雖然這樣說,但臉上的表情明顯是有些不贊成的。唐靖對他這種反應倒是有些意外,他以為趙統跟喬治有交情,是樂意看到趙湘跟他來往的。

趙統嘆了口氣:“我這個人說話不愛拐彎抹角,我就直說了吧。我跟小湘說過,喬治那個人做朋友不錯,做男朋友不合適……除非兩個人只講究今宵有酒今宵醉。小湘不服氣,覺得喬治這好那好,當然,我也不是說他就不好,喬治這人有能力,為人處世也很有自己的一套。但我見的人多了,也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喬治這個人……他有野心。”

唐靖心頭微微一跳:“很多人都有野心。”

趙統帶着一點兒不贊同的神色看着他,目光中別有深意:“很多人的野心都是有界限的。但是喬治……”他搖搖頭,“這個人我看不透,但能肯定的是,他的野心很大……很大,而且他並不想限制自己的野心。最瘋狂的是,他有那個能力去縱容自己的野心。”

趙統停頓了一下,輕聲說:“這讓我覺得很不安。”

唐靖向後一靠,又問了一個讓趙統覺得意外的問題:“董老呢?你能看到的東西,董老應該也可以吧?”

趙統思索片刻,搖搖頭說:“我們沒談過這個。喬治治好了於曼,算是我們家的恩人,我不想說他不好——特別是在董老面前。”

這種心態,唐靖也能理解。畢竟董老也是趙統的老師,如果讓老師覺得學生是在暗示他識人不明,這也的確不大合適。

“那你知不知道趙湘和喬治的交往情況?”

趙統搖搖頭:“聽人說起過,不過我從沒打聽過,也沒問過小湘。”

之前的資料上說趙統和喬治關係是很近的,現在看來,似乎也不是那麼回事兒。唐靖倒沒覺得趙統說謊,相反,趙統給他的感覺相當謹慎。他完全是靠着自己白手起家,所以他對周圍環境的變化極其敏感,任何一點兒風吹草動都有可能觸動他的警戒線。

“我沒什麼要問的了。”唐靖說,“至於趙湘有什麼事兒……我現在還不能跟你說。因為具體情況我們也正在調查中。”

他的態度很誠懇,趙統只好留下一句“有情況一定第一時間告訴我”便匆匆告辭。唐靖把他送到樓梯口,回來的時候薛令白已經在辦公室里等着他了,見他進來立刻大聲嚷嚷起來:“師兄,你猜那個電話號碼是誰的?”

唐靖淡淡“嗯”了一聲:“查出來了?”

薛令白激動過了頭,聲音都比平時高:“化驗室在做基因比對。你猜電話號碼……”

唐靖走過來收拾用過的茶杯,頭也不抬地說了句:“陳玥的。”

薛令白一下子卡了殼。

唐靖看看他,臉上浮起一絲笑容。

薛令白的臉耷拉下來,覺得他師兄也太能打擊人了:“你怎麼猜到的?”

“沒猜。”唐靖伸手在他腦袋上揉了一把,“陳玥的資料我看過,她的電話號碼就記在我的腦子裏。”

薛令白簡直驚悚了,這樣一份忙裏偷閑看過的資料他都記得這麼清楚,難道這就是隊長和小跑腿的差距嗎?

這也太打擊人了!

“那你剛才怎麼不說?”薛令白暗暗磨牙。

唐靖挑眉,故意逗他:“我現在也沒想說,是你問我的。”

薛令白:“……師兄你好像變壞了。”

唐靖笑了起來:“我說的是真的。一個電話號碼不能說明什麼問題,只要她願意,她可以寫任何一個她記得的號碼。我在等化驗室基因比對的結果。”其實在趙湘的別墅里,當他從廚房的垃圾箱裏翻找到一個標有葉酸片的空瓶子時,他就已經對地下室里關着的那人的身份有所懷疑了。這東西也就孕婦會吃,老頭兒老太太沒事兒誰吃這個?但他是警察不是編劇,在案情面前他只相信證據。他在等待地下室床單上找到的頭髮、牆面上的血跡以及基因庫里陳玥血樣的比對結果。

唐靖在等的,是陳玥的身份得以確定的結果。

“讓鐵鎚盯緊韓颺。”唐靖說,“通知蘇玲,全力尋找陳玥的下落。”

薛令白響亮地答應一聲,轉身跑出了辦公室。

夜幕緩緩降臨,煙氣似的薄霧籠罩在遠處的海面上,慢慢遮擋住了天幕之上的最後一抹亮色。

海邊棧橋上的路燈迤邐亮起,一個個橙黃色的小小的光團,從遠處看去,像被一條看不見的繩子穿了起來,拖着拽着,一路向著遠方延伸開去。

陳玥捧着一杯熱的薑糖水站在窗邊發愣,她身後不遠處,劉長英正在擺桌,幾道涼菜都已經做好了,廚房的爐灶上還燉着一鍋牛肉湯,濃郁的香氣飄得滿屋都是。

她們在等着韓颺下班回來一起吃晚飯。

陳玥淺淺抿了一口薑糖水。熱辣辣的糖水從喉嚨口衝下去,身體卻並沒有很快溫暖起來,腹部的疼痛感也並沒有得以緩解。她有些懷疑薑糖水緩解痛經的說法會不會只是一種心理上的安慰?還需要充分的時間才能順利催眠自己?

也許是之前韓颺偷偷給她吃的葯對身體造成了某種損傷,這幾個月她的月事一直不規律,而且每次都疼得要命。這些人又不可能放她去看醫生,只好弄些薑糖水來糊弄一下。偶爾疼得厲害了,劉長英也會給她找兩片芬必得止止疼。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吃了止疼葯她會胃疼,有時候還會吐得很厲害。

陳玥掃一眼餐廳的掛鐘,已經快八點了,韓颺還沒回來。最近一段時間,他回來得越來越晚了,有時候乾脆連着兩三天不露面,也不知在忙些什麼。但他每次回來都沉着臉,眼睛下面也帶着淺淺的瘀青,一副休息不好的樣子。在家的時候他的話也很少,總像是有心事,但這心事無法說出口。

陳玥懷疑唐靖那邊是不是有了什麼發現,這個發現又對韓颺有一定程度的威懾,於是韓颺就有些心神不定起來。

幸運的是,喬治沒有再出現。這個噩夢一般的男人,每次想到他,陳玥就有一種急迫的感覺。她害怕還沒等她想起什麼,這個惡魔就再一次控制自己的大腦,將她真實的身份與過往再一次封印在意識的最深處。她記得他對韓颺說過,如果再一次修改她的記憶,有可能會造成某種不可逆的損傷。

她一點都不想變成傻子——在她好不容易想起了那麼多的往事之後。

她想起了出事的那個平安夜,雪下得很大,整個城市都是白色的。她走在街上,心情雀躍,覺得空氣都是甜的。

這個夢她做了好幾次,每一次在她拐進小街之後就會又驚又怕地醒來,滿頭滿身都是冷汗。時間久了,她慢慢想起了在她走進小街之後發生的事:逐漸接近的腳步聲,在她拚命奔跑的時候從背後撲上來的男人,捂住她口鼻的那塊散發著刺激氣味的毛巾,以及手機摔在馬路牙子上的那一下脆響。

就在昨天夜裏,她在這個夢境裏停留了更長的時間。於是所有的細節都穿過了重重濃霧,變得清晰起來。她聽見自己在喊救命,在那兩個男人從背後撲倒自己的時候,她聽到手機里傳來男人焦急的聲音,他喊的是……

陳玥一個激靈,從沉思中清醒過來。回身看時,原來是客廳的大門被人大力推開,門扇重重地撞在牆壁上又彈了回來。韓颺陰沉着臉走進來,隨手將電腦包扔給了劉長英。從她身旁經過的時候,還冷森森地瞟了她一眼。

這男人真是越來越暴躁了。

陳玥暗暗納悶,這是又受什麼刺激了?

韓颺在書房裏走來走去。空調的溫度已經調得很低了,但他心裏像有把火在燒着,燒得他喉嚨發乾,一陣一陣地冒虛汗,腦子裏翻來覆去地在想喬治究竟是什麼意思?他為什麼要說趙湘的別墅不安全?

究竟怎麼不安全?那地方天高皇帝遠,安保設施又嚴密,外人根本就進不去。而且小區里空間開闊,相鄰的別墅之間少說也有五六十米的距離,中間還隨着地形的變化被樹林、草地、花圃隔開,基本上杜絕了被人窺伺私隱的可能性。怎麼就不安全呢?

韓颺站在窗前,望着遠處海面上彷彿燃燒起來的晚霞,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一句一句地分析喬治說過的話。

“最近我們先不要聯繫,我這邊恐怕有人盯上了。

“她不能一直待在趙湘那裏,我覺得不安全。

“會換一個地方,等安頓好了我再跟你細說。你放心好了,她身體沒問題。前段時間缺鈣的癥狀也緩解了。胎位很正,體重比上個月增加了兩公斤。

“是的,是的,她還是老樣子,看看書,聽聽音樂,沒人的時候讓周姨陪着在院子裏走一走,只是不說話……離預產期還有不到兩個月,她已經開始練習呼吸法,平時也很小心……沒有,她沒有問起過你。

“你說我?我能有什麼事,你想多了,沒有什麼別的事。我只是……嗯,未雨綢繆。小心點總沒錯。”

……

韓颺翻來覆去地琢磨這幾句話,越想越覺得喬治還有別的事情在瞞着他。可是每當他想要順着這一點兒懷疑往下想的時候,意識深處就會有個聲音悄悄地阻止他。就好像他已經預見到了某個答案,而這樣的答案又是他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或者,在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時候,他已經洞悉了喬治的某些秘密。

韓颺不敢再想下去。他覺得他對喬治應該再多一些信任。他們認識了那麼久,他幫過他,而喬治也在用他的方式幫助自己解決問題——雖然他的方式讓他感覺危險,並由衷地感覺畏懼。但不管怎麼說,他是喬治,他不會害他。

喬治對他有所隱瞞也不是不能理解。韓颺心想,因為他首先對喬治的私事隱晦地表示出了迴避的態度。或許從一開始,他就從喬治的身上嗅到了某種危險的氣息,因而潛意識裏不想跟他糾纏得太過緊密。

可有的人就像毒品,沾上就戒不掉。喬治的事,他也不是完全不知道,只是……一直在刻意地讓自己不知道罷了。

敲門聲響,韓颺回過頭就看見劉長英站在門口,臉上帶着明顯擔憂的神色:“少爺,晚飯準備好了。”

韓颺很久沒有注意過她的臉了。在他的記憶中,劉長英始終都是跟在母親身後的那位幹練冷靜的劉助理。但他突然發現自己竟然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變老的。尤其這樣近的距離,他甚至看到她梳得整整齊齊的頭髮中夾雜着一簇一簇的銀絲。

“劉姨,”韓颺有種受到驚嚇的遲疑,“你有白頭髮了。”

劉長英也愣了一下,隨即一笑:“是啊,少爺都長大成人了,我當然老了。”

韓颺很認真地端詳她,她鬆弛的皮膚、眼角細密的皺紋和眼底那一抹滄桑柔和的神色都與他記憶中的“劉姨”相去甚遠。這個女人,好像在他眼前突然間就變老了。這種感覺讓他既愧疚又難過,甚至還有那麼一絲不易覺察的恐懼。

曾經的劉助理變成了面前的老婦,那麼他呢?喬治呢?

這種未知的恐懼突然間變得抑制不住,他忍不住就想問自己:喬治真的還是他記憶里那個有一塊巧克力都要掰一半給他的好朋友嗎?他說“好了,你不用擔心,這件事交給我”的時候,他的麻煩真的可以不用去考慮了嗎?

“少爺?”劉長英不安地看着他,“少爺?”

韓颺跳起來就往外跑:“你們先吃飯,不用等我!”

劉長英被他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少爺,你這是……到底有什麼急事啊,我去喊司機!”

“不用!”韓颺急匆匆地跑下樓梯,“我去找人!”

劉長英追到樓梯口,聽見樓下客廳的大門發出一下響亮的撞擊聲,緊接着從院子裏傳來汽車發動機的聲音。

劉長英三步並作兩步跑下樓梯,隔着客廳的落地窗只來得及看見韓颺的車子閃電一般沖了出去。幫他開門的保鏢險些被車刮到,旁邊的人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大概從來沒見過韓颺如此失態的樣子,兩個人都是一臉吃驚的表情。

劉長英忍不住嘆了口氣。韓颺的反應讓她覺得事情……似乎不大樂觀。

她側過頭,見陳玥抱着一個圓形抱枕,面無表情地注視着她。如果仔細看,似乎還能從她那雙漂亮的眼睛裏看到一絲戲謔的神色。

劉長英不悅地回視:“你看什麼?”

“沒什麼。”陳玥放下手裏的抱枕,“開飯嗎?”

劉長英忽然有種憋氣的感覺。

陳玥很認真地看着她,大眼睛裏明明白白地寫着問號:人質以後不管飯了?

劉長英移開視線,一言不發地走去廚房。她跟這個姑娘無冤無仇,也不曾希望她會遭遇什麼不好的結果。如果事情能由她控制,她希望這女孩能順利回到她的生活里去,然後把他們家的大少奶奶換回來。所有因意外而出現的偏差通通被修正,再一次睜開眼,生活已經恢復到以前的樣子。

劉長英的腦海里閃過少年時的韓颺帶着韓宇在院子裏種樹的畫面,心中有種難言的蒼涼。

她知道,她所奢望的日子恐怕是回不去了。她坐在一輛開足馬力衝下山坡的車子裏,心裏怕得要命,卻不知道該如何讓它停下來。

唐靖是被餓醒的。他覺得自己只是迷迷糊糊打了個盹,沒想到一睜眼天都黑了。走廊里的燈光從門縫裏透進來,他聽見門外匆匆經過的腳步聲和隔壁辦公室里影影綽綽的說話聲。

唐靖伸了個懶腰站起來,拎着毛巾去衛生間洗了把臉,再回來的時候見薛令白和老吳正在辦公室里等他,桌子上放着一個鼓鼓囊囊的膠袋,有食物的香味從裏面飄出來。

“排骨?”唐靖聳了聳鼻子,“你們倆吃了沒?”

“吃過了。”薛令白打開膠袋,從裏面拎出裝飲料的袋子,取出裏面的熱咖啡分給老吳一杯,“小蘇那邊在匯總趙湘和喬治的資料,鐵鎚還沒回來。”

唐靖打開餐盒的手停頓了一下:“韓颺呢?”

“正要跟你說這事兒。”老吳皺着眉頭放下手裏的咖啡杯。這東西雖然挺提神,但味道實在讓他不敢恭維,“鐵鎚說韓颺最近的舉動很奇怪。”

唐靖狼吞虎咽地吃飯,一邊用眼神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韓颺晚上回了一趟明湖苑。”老吳說,“但是很快就離開了。他先後去了醫學院的宿舍區和海星花園,鐵鎚懷疑他是在找喬治。”

唐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好巧。”他們也正在找喬治,遺憾的是,不僅喬治下落不明,跟他一起出現過的趙湘也不見了。

老吳又說:“鐵鎚身邊還有二隊的李隊長。”

唐靖鬆了口氣,鐵南細心,但經驗不足。李睿卻是個經驗豐富的老手,跟着他,鐵南能學到不少東西。

“趙湘有線索了嗎?”

老吳轉頭去看薛令白,薛令白搖搖頭說:“在查。”

趙湘離開天鵝湖小區的那天正巧下着暴雨,監控錄像的畫面很不清楚,具體情況技術人員還在做進一步的處理。唐靖雖然沒有明說,但他多少有些懷疑趙湘那天開走的那輛車子有問題,或者車牌做了什麼手腳。因為在查過趙湘的資料之後,他們發現她名下甚至整個趙家都沒有那樣一輛車。

技術科只能大海撈針一般通過公共系統的監控錄像來尋找那輛車的蹤跡。然而那樣的壞天氣,並不是所有路段的監控系統都能正常工作。從目前掌握的線索來看,他們只知道那天晚上趙湘和喬治下山之後是朝南走的。

南邊,這個範圍可就太大了。有海濱浴場、海洋公園、遊樂場,還有出城的公路,聯通省際高速,直接通往附近的幾個城市。

唐靖的思路又繞了回來:“找不到人,就只能先找車。趙家沒有這輛車,就擴大範圍,查趙家的熟人、喬治的助理、與他有來往的人。一輛車總不像一個打火機那麼不顯眼,哪怕是租來的,也總有個來處。”

薛令白點點頭跑去辦這件事。

老吳皺着眉頭咽下最後一口黑咖啡,苦着臉對唐靖說:“唐隊,上次濱州郊區落網的那兩個小癟三,我想再審審。”

他說的這兩個人一個叫李海,一個叫劉志。兩個人在濱州郊區對受害人實施搶劫的時候被捕,調查中發現他們與之前濱州地區人口失蹤的案子有關係,於是移交給了唐靖的工作組。之前一直是鐵南在跟這兩個人周旋。

“他們被抓的時候說自己想搶那個女人的錢包,”老吳說,“但當時那女人剛下夜班,騎的自行車挺舊的,身上穿的是工廠的工作服,沒戴什麼值錢首飾,背的包也很普通。但她年輕,長得也漂亮,而且單身一人。”

唐靖點點頭,這些情況他也了解過。這位年輕女士只看外表並不具備被劫財的特徵,反而更符合劫色的標準。而且這一場搶劫被巡邏隊打斷的時候,這位女士的手臂已經被人綁了起來,嘴巴也被堵住了。但她身上的東西並沒有被拿走。

“他們一句話不說就把我綁起來了。”這是那位女士的原話。

事後調查發現,李海和劉志開着一輛租來的汽車,已經在那裏蹲守了一周。唯一的變數就是巡邏隊的出現。

不得不說,這位女士的運氣實在很不錯。

這兩名嫌犯移交到工作組之後的審訊進行得並不順利,他們堅稱自己就是不小心誤入了一個傳銷窩點式的犯罪小團伙,因為長得五大三粗不適合實施色誘,於是被逼着去干點兒體力活,也就是搶劫。至於其他同夥的詳情,他們一概不知。

鐵南審了他們幾天,氣得起了一嘴泡。於是唐靖發話先晾他們幾天。這兩個小嘍啰有恃無恐,無非是覺得自己還有被上司撈出去的希望,晾了他們這幾天,想來這一點他們也想清楚了。

唐靖說:“你跟他們直說,要不是被關了進來,他們兩家的家屬這會兒就該給他們燒紙錢了。沙灘上挖坑那天拍的照片帶幾張,給他們看看。”

老吳莞爾:“是,唐隊。”

搶劫和綁架的量刑標準是不同的,綁架和兇殺的量刑也不同。想來這兩位講義氣的“江湖好漢”還沒搞明白他們把受害人劫回去之後會有什麼後果。

老吳剛離開辦公室,門又被人推開了,蘇玲站在門口探頭看着他:“唐隊,有喬治的情況。”

唐靖頓時精神一振:“是他在國外行醫的情況?”

蘇玲搖搖頭:“在我們拿出確鑿的證據之前,他們不會提供任何有關喬治的信息。”

或許是因為已經預料到了會得到這樣的回復,唐靖聽到這個消息並沒覺得很失望。不出所料,蘇玲查到的是喬治回國之後的行程——不是官方安排的工作表,而是他在幾次休假期間的外出記錄。

“他的假期不長,所以他的目的地都是在濱海市附近的幾個旅遊城市。停留的時間也不長,三兩天。看上去很像普通遊客。”蘇玲停頓了一下,“或者說,他就是在扮演遊客的角色。我這裏有一張照片,大家看一下。”

屏幕上一張照片被放大。這是一張在餐廳大堂里偷拍的照片,角落裏的一張餐桌旁邊的兩個男人被紅筆圈了出來。

“喬治。”蘇玲說,“和他一起吃飯的人外號叫刀哥。這張照片是劉瑜提供的。”

劉瑜,男,四十二歲,長寧縣人,亦是照片上這家海鮮餐廳的老闆。三年前,他經營的餐廳和酒吧陷入債務危機,經他的一位女友介紹認識了刀哥,刀哥幫他解決了這件事。兩人就此相識。

“刀哥的真實身份劉瑜也不知道。”蘇玲介紹說,“這張照片拍攝時間是在長寧縣窩點被搗毀之前半年。當時刀哥找到劉瑜,說要找個放心的地方請人吃飯。劉瑜不清楚他要請誰,但是看到刀哥對這個外國人特別客氣,一時好奇,偷偷拍了這張照片。”

劉瑜跟在刀哥身邊的時間比較長,陸陸續續也知道不少情況。刀哥跟漁業公司的人有來往也是他交代的,唐靖因此把懷疑的目光投向了濱海市的幾家漁業公司。這條線索目前是二隊的李睿在跟進。

“在比對了喬治出行的時間之後,”蘇玲說著,望向唐靖的方向,“可以確認的是,臨海市的受害人凌冬冬出事的時候,喬治就在當地——明面上的說法是陪着董老一起回鄉祭祖,近距離接觸傳統民俗活動。董家在臨海當地是大家族,還保留了不少……嗯,富有凝聚力的家族活動。”

這是唐靖之前不知道的情況,一時間連心跳都有些加快。如果凌冬冬出事與喬治有關,那麼,韓颺對喬治的事究竟知道多少?

“當然,”蘇玲說道,“喬治與凌冬冬失蹤是否有關,還需要進一步的證據支持。”說著她自己也忍不住嘆了口氣,“所有跟喬治有關的線索都是零零碎碎的。”

“這裏還有一張照片。”蘇玲說到這裏,神色顯得振奮了一些,“是十分偶然的情況下找到的。”

這是一張賭場調取的監控照片,坐在牌桌旁邊醒目位置的是幾年前曾經被重點調查的一位政府官員。在他身後不遠處,紅筆標註的一位側身與人攀談的男士赫然正是喬治醫生。他臉上帶着笑容,顯然與身旁的人關係極為熟稔。而坐在他另一側的男士也正望向兩人的方向,看他臉上的神色,明顯與這兩人是認識的。

“兩年前,澳門賭場。”蘇玲指着背對着鏡頭的男人說,“這個人的身份尚不清楚。不過這個人……”她指了指旁邊望着兩個人的男士說,“他是董老的一位侄孫,名叫董賢理,當時他在濱海市一家醫藥公司從事產品開發的工作,剛去日本參加了一個行業內的學術會議,然後取道香港去見一位投資商。澳門並不在他的行程表上。”

唐靖可惜的是美國方面不配合,否則倒是可以看一看喬治當時的行程安排。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在照片上,眉頭微微皺了起來,董老的晚輩當中有人跟喬治走得這麼近,他是否知道?或者他對這種狀況是抱着贊成的態度?

“除了這些不好的、不好也不壞的消息之外,我這裏還有一個比較好的消息。”蘇玲的目光掃過會議室里的同伴,落回到了唐靖的臉上,“趙湘的車找到了!”

李睿從煙盒裏抽出最後一根煙,珍惜地放在鼻子下面聞了聞。他的打火機就塞在長褲的口袋裏,在坐着的時候微微有些硌着他的大腿。那種輕微的壓力正像一種無聲的提醒,示意它的主人它可以派上用場了。

李睿遺憾地嘆了口氣,把香煙夾在了耳朵後面:“最後一根了,可得省着點兒用。”

他身旁的鐵南回頭看了他一眼,促狹地笑了起來:“李哥,馬路對面就有便利店。你要是過去的話順便還能幫我買點兒吃的。”

“不啦。”李睿沒好氣地斜了一眼這個眼神狡猾的小子,“說不定目標人物馬上就要抽風地奔赴下一個目的地。我要是被你甩掉那可就丟人了——這種事以前也不是沒有發生過。”

鐵南咧嘴笑了起來,雙眼在黑暗中閃閃發亮。

李睿覺得他就像一頭初次踏入獵場的幼虎,精力旺盛,且無所畏懼。他趴在方向盤上緊盯着數十米外的那輛越野車,目光里躍躍欲試的勁頭儼然正在期待着一場激烈的角逐。李睿看着他,心裏有種古怪的欣慰感,同時又覺得有些不是滋味。他昨天還跟隊裏的小崽子們吹牛說自己正值體力與經驗的巔峰狀態,如今被年輕後輩比着,卻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是老了。因為他坐在鐵南身邊,心裏很有種衝動,想要摸着他的腦袋說一句:“穩住,後生。干盯梢的活兒一定要沉得住氣。”

能看出年輕一輩身上欠缺的東西,這不是老了是什麼?

鐵南完全沒有注意到身邊的人那複雜的心理活動。他趴在方向盤上,不錯眼地盯着韓颺的車,看到玻璃窗里微微亮起的紅點,有些不解地問道:“李隊,你說他都抽了半天的煙了,煙盒還沒空嗎?”

李睿沒好氣地在他腦袋上敲了一下:“說不定他車裏放着好幾條呢。你說你這腦迴路,都想什麼呢?”

鐵南嘿嘿笑了起來,目光卻又回到了韓颺的車子上。他盯了韓颺這麼久,還是頭一次看到他表現得這麼……急躁,似乎有什麼緊迫的事情壓在他的心上,急於求證。

“喬治幹嗎要躲他?”鐵南想不明白。這兩個人的關係據說是很鐵的。

李睿又把那根煙拿下來聞了聞,不怎麼在意地說:“或許不是躲,只是被事情絆住手腳,一時脫不開身。”

唐靖那邊的進度也跟他通過氣,李睿自然也知道喬治和趙湘頂風冒雨跑去天鵝湖小區的事。需要在那種天氣去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一定不會太簡單——尤其喬治到現在還沒露面。

手機緊貼着他的胸口振動起來,李睿拿出來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名字讓他眼裏露出一絲喜色。這是他的堂兄李成的電話。李成是一名會計,在一家遠洋漁業公司工作。李睿調查濱海市的幾家遠洋捕撈公司,首先就是找這位內行人打聽情況。

“喂?”電話里傳來男人溫和的聲音,“小睿?”

李睿忙說:“是我,二哥,啥事?”

“剛才往你家打電話,弟妹說你加班。”李成說,“你既然忙着,我就長話短說了。你上次不是跟我打聽遠洋捕撈隊的情況?我這幾天也比較關注這個事兒,剛才我們調度過來送報銷的單據,我聽他說起了川北漁業公司,覺得……哎,怎麼說呢,感覺不大對,反正我跟你說說,有沒有問題你去查吧。”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濱海人,李睿對川北漁業公司這個名字還是有印象的。但也僅止於有印象。半島地區漁業公司、水產公司簡直多如牛毛。

李睿點點頭:“你說。”

“我所了解的川北漁業,表面上是沒有什麼問題的。”李成的敘述有種慢條斯理的感覺,“至於大傢伙兒都打擦邊球的黑工問題……”

李睿打斷了他的話:“黑工是什麼意思?”

李成想了想說:“你大概也聽人說起過,有些公司出海的船……嗯,不那麼規矩。比如說船上需要三十名船員,但是只有二十名船員的證件辦下來了。出海的時候,海關要過去查的,挨個兒對出境記錄。這時候船上只有這二十名證件齊全的船員,完全沒問題。然後,等邊檢的同志走了,船開出不遠就停下來,公司再派另外一條船把其餘十名沒有證件的水手送上船去。這就行了。”

李睿覺得不可思議:“有人樂意做這種黑工?”

李成說:“他們雖然沒有出海的證件,但跟公司還是有簽合同的。通常情況下,回來之後還是可以拿到錢的。”

李睿問他:“如果合同也有問題呢?”

李成啞然。他也不可能打包票說絕對沒有這種事。話說回來,哪一個行業沒有點兒亂七八糟的事情呢?

李成嘆了口氣:“要是公司厚道一些,他們回來還是能拿到工錢的。要是合同本身也有問題,那就不好說了。恐怕走法律途徑都走不通。這種情況大部分都是被黑中介給坑了。唉,跑題了,跑題了。我要跟你說的川北漁業,就曾經被人舉報用黑工。但後來具體怎麼解決的,我就不知道了。”

李睿頭痛地覺得自己似乎無意間打開了新地圖:“這種事是不是挺普遍?”

“不好說。”李成挺為難地回答他,“畢竟都是聽說來的,我也沒親眼見過。不過這個川北也挺邪門的,當初被舉報用黑工的是他們,按理說他們的管理挺有問題,結果人家偏偏就培養出了穩定的團隊。我聽調度說他們有條船是跑秘魯那邊的,好像跑了兩三年了。”

李睿一下子興奮起來:“多少人的團隊?”

“二十來個吧。”李成不大確定地說,“調度大叔有個老鄉在川北,好像是做大副,剛跑了一趟南美洲回來,一靠岸,船員就跑了一半。他跟調度大叔喝酒的時候抱怨每次跑船帶的都是新人,要手把手教,頭疼得不行。又說另外一條船的船長運氣好,手底下的人服服帖帖。團隊穩定,帶起來當然容易。”

在這個行業內從業人員普遍不穩定的情況下,川北這個團隊的情況可以說很特別了。李睿翻來覆去問了半天,確定李成再沒有什麼遺漏的信息才掛了電話。從剛才李成告訴他黑工的時候他就在想,如果邊檢離開之後,公司的船送上去的不是船員呢?

隔着一道玻璃幕牆,唐靖可以清楚地看到房間裏的情形,甚至連最輕微的咳嗽都聽得清清楚楚。

房間裏一張長桌,一側坐着吳長河,另一側坐着兩個鬍子拉碴的年輕男人。面色黝黑,長得人高馬大的叫李海。體型偏瘦,個頭略矮的人叫劉志,兩個人都是土生土長的濱洲人。自幼相熟,都是初中畢業后就沒再繼續念書,一直在碼頭上打零工,有時候也互相介紹工作。李海年長兩歲,劉志一直拿他當自己大哥——他大概也沒想過,這位大哥能領着他走上一條不歸路。

吳長河也不說話,只是沉默地盯着李海。這個人是兩人當中拿主意的那一個,劉志完全看他的眼色行事。他要不開口,劉志就算知道些什麼也絕對不會說。

見識過了鐵南苦口婆心的無效勸說,吳長河決定不再廢話,他盯着李海,直到這個粗糙的漢子開始眼神亂飄,才慢悠悠地開口:“如果你們還打算胡說八道浪費我的時間,那就乾脆不用開口了。我這裏有幾句話,說完就走。”

這個開場白讓兩個人驚訝了一下。

“首先要說的是,”吳長河的視線刀子似的凝在李海的臉上,“不要指望有人撈你們出去。這個是根本不可能的。你們這個組織,說白了,跟傳銷是一個路數。上面有收錢的管事兒的,下面一層一層發展幹活的人,一旦出事,上下級之間的聯繫立刻斷開。誰被抓住,責任誰背,絕對不會連累到上一級。反正被淘汰的都是處在最底層的小跑腿,只要管理層在,很快會發展出一批新成員。”

“不可能!”李海激動地反駁,“你……”

吳長河打斷了他:“那麼請問,自從你們二位出事,組織里有人看望過你們嗎?有人給你們傳過話嗎?有人去看望過二位的家屬嗎?有撫恤金嗎?”

李海啞然。一旁的劉志也有些不安,小幅度地在椅子上挪動了一下身體。

李海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吳長河的表情更輕鬆了:“我給你們舉個例子。前段時間我們搗毀了長寧縣的一個窩點,負責人叫劉瑜,已經落網了。這個人呢,倒是看得清形勢,想要配合警方工作,爭取一個寬大處理。但是很遺憾,他什麼有用的信息都交代不出來,因為他什麼都不知道。他的上級,連真名都沒透露過,他只知道一個外號。”

李海倉皇地與劉志交換了一個眼神,劉志忍不住又在椅子上挪動了一下。

玻璃幕牆的另一端,唐靖在注意到這個眼神之後,忽然間對兩個人之間的從屬關係產生了懷疑。以他的經驗來看,一個人會在緊張慌亂的時候下意識地去看比自己更有權威的人,而不是反過來,去關注下屬的反應。

唐靖叫來一旁的小警察,讓他給吳長河帶話。

小警察剛離開,辦公室的門再次被推開,這一次出現在唐靖面前的是鐵南那張頗有迷惑性的溫和可親的圓臉。他走到唐靖身邊輕聲說:“唐隊,蘇姐讓我喊你過去。趙湘那部車子有新情況。”

唐靖的目光從玻璃幕牆上收回來,乾脆地點頭:“走吧。”

鐵南伸着脖子往一旁的審訊室里瞥了兩眼:“吳哥問出什麼來了?”

“還沒有。”唐靖被他的小動作逗笑了,“行了,術業有專攻。對付這種姦猾的小混混,你確實沒有老吳有經驗。”

鐵南的臉頓時垮了下來。

唐靖安慰他:“你的審訊經歷對老吳來說就是經驗啊。對吧?正因為吸取了你的教訓,他才不用浪費時間了。不過,這兩個人恐怕不會提供什麼有用的線索。”

當初劉瑜能供出刀哥跟碼頭上的人有關係純屬巧合。正常情況下,他是只知道“刀哥”這個外號的。李海和劉志應該會供出同夥的情況、聚會的窩點、其他小組都有過什麼行動,但更多的,恐怕就不知道了。

鐵南頓時覺得好過了一些。

唐靖帶着鐵南趕回了辦公室,蘇玲和程浩已經在等着他們了。薛令白和李睿在跟韓颺,二隊其他人都被李睿打發去排查漁業公司。

蘇玲等大家都坐下,便從筆記本里調出一段錄像:“這是暴雨那天晚上的監控錄像,趙湘的車離開天鵝湖小區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天氣很糟,光線不好,所以畫面顯得很不清楚。經過技術人員的處理,勉強提出了這張圖片。”

蘇玲調出圖片,放大到整個屏幕。俯視的角度,能看到轎車前排的兩個人,以及後座的一部分。

“當時那種天氣,前排坐的兩個人都顯得模糊,後座就更看不清什麼了。”蘇玲再將圖片放大,重點放在了駕駛位中間露出來的後座部分,“但後座還是顯得太黑了,這裏明顯不正常。”

即使是在光線很暗的地方,遠近不同的東西也會呈現出明暗區別,但這張圖片上的一團黑,更像是被什麼東西擋住了。

“對,這裏的確有東西。”蘇玲用手裏的水筆點了點正副駕駛位的中間,“應該是深色的布,或者乾脆就是一件特意舉起來的大衣——暴露在監控探頭裏的空間並不大,拉開一件大衣足夠了。”

唐靖微微一笑:“這就有點意思了。”

如果趙湘只是帶走那對幫她看房子的老夫妻,完全沒有必要這麼煞費苦心。因為小區的保安是知道這兩個人的存在的。小區居民進出小區是很正常的事,沒有人會覺得古怪。顯然,當時的後座上除了那對老夫妻,還有那位被他們關在地窖里的女人。

他們頂風冒雨地跑到山上,就是為了轉移那個女人。而選擇那樣一個容易讓人放鬆警惕的時刻,或許是刻意,或許只是出了什麼意外,不得不為之。

“趙湘的車是在明珠廣場附近的停車場發現的。”蘇玲調出現場照片給他們看,“車裏提取到了趙湘和喬治的指紋,另外,耗子在腳墊下面發現了這個。”

蘇玲取出一個證物袋,裏面是沙礫和一段乾枯的草莖:“經海洋所的專家鑒定,這是一種可食用的海藻,當地人叫它毛毛菜。濱海市附近的養殖戶喜歡把它們與扇貝一起養殖,不僅能夠充分利用水體,而且還可以保持海區內的生態平衡,使兩者互利互補。”

她把手裏的證物袋交給唐靖:“目前,我們還不確定濱海周邊有多少養殖場養這種海藻,海洋所的周副所長承諾今晚九點之前給我們回信。”

唐靖很仔細地看了看證物袋裏的草莖,然後交給了身旁的鐵南:“你剛才說明珠廣場?我記得那個廣場緊挨着碼頭,就是有遊樂園的那個?”

程浩說:“就是那個,旁邊就是海濱浴場。”

“廣場、海濱浴場、碼頭再加上旁邊的櫻花公園,合起來叫城南明珠景區。”鐵南把證物袋交給蘇玲,轉頭對唐靖說,“那一帶本來人挺少的,後來海邊搞開發,修了棧橋和碼頭。人多了,就有人在那裏做生意,帶着遊客坐船出海之類的,或者載人渡海,去附近的幾個比較有名的小島——都是正規經營。前幾年出過事,於是相關部門對這一塊查得很嚴。”

唐靖若有所思:“我懷疑的不是他們。那樣的天氣,誰會半夜三更還在營業……”說到這裏,唐靖身體一下子坐直了,“雨什麼時候停的?”

程浩和蘇玲對視了一眼,蘇玲說:“凌晨四點左右,雨就小了。”

“他們把車停在那裏,要去的地方應該不會太遠。”唐靖找出濱海市的地圖,打開來,找到明珠廣場,手指沿着廣場慢慢向外移,“他們應該不會隨便找個酒店落腳。這附近有沒有趙家的產業?”

蘇玲忙說:“我去查。”

如果是選擇一個合適的藏身地點,明珠廣場附近並不是好選擇。與廣場隔着一條馬路的地方就是有名的城南商圈,這裏匯聚了數不清的商場、酒店和餐館。尤其在這個季節,每日遊客如雲。遊客多的地方,安保也就越是周密,一點兒異動都有可能被人注意到。而且那樣的地方,滿大街都是監控探頭。從天鵝湖小區的地窖就能看出喬治的謹慎以及……冷酷。他會選擇這樣的地方來藏人?

唐靖搖搖頭。

鐵南的手指順着地圖往南邊移:“會不會真的出海了?”

唐靖開始認真考慮這種可能性。從濱海市的海岸線往南走,有數不清的大島小島,有些一直荒着,有些則世代有人居住。尤其近海的一些小島,已經被開發成了大型的生態遊樂園或是主題公園,變成了純粹的旅遊景點。

這樣的地方顯然也不會登上喬治的選擇名單。如果他們確實出海了,那麼喬治的目光應該會放在那些比較偏遠,多少有些遊客但相對來講又沒有那麼熱門的小島上。過分偏僻,甚至完全是當地人的小島也不是好的選擇。因為在那樣閉塞的環境裏,任何一張陌生的面孔都是極其醒目的。

“他們去過的地方有這種海藻。”唐靖的手指在地圖上輕輕敲了敲,“去查那些養殖戶的時候,重點關注符合這兩個條件的地點:附近有扇貝養殖戶,有遊客出入但又不是很熱門。”

唐靖說完,自己都覺得這個範圍實在太廣。這要查到什麼時候去?但願這種被人叫作毛毛菜的海藻不會長滿整個海域。

蘇玲看了看時間:“我和耗子去一趟海洋所。老吳……”

唐靖見她看錶,這才發現一夥兒人忙得團團轉,竟然沒人注意到天都要黑了。這麼一天天連軸轉,唐靖就算是周扒皮也有點不忍心了:“先別忙,耗子訂飯,老吳這邊也該出來了。都歇會兒,先把晚飯吃了再說。”至於再說什麼,他沒說出口。事實上大家也心知肚明了,晚上九成九還得點燈熬夜加班。

蘇玲一放鬆才發現自己渾身上下都是酸疼的,哼唧了兩聲對程浩說:“耗子?鐵鎚?你們倆誰去給姐姐訂一份牛肉飯?我還要熱奶茶和雙份的炸雞排。”

鐵南腳下一個趔趄:“雙份?!”

程浩也跟着起鬨:“蘇姐姐你不減肥了?!”

“吃飽了再減。”蘇玲在桌子上趴下來,打算見縫插針地補個小覺,“記得哦,要雙份炸雞。”這個時間食堂已經沒什麼好菜了,人太多,等小炒反而更慢,索性就在外面餐館點了。

“我去訂吧。”程浩無奈,“唐隊和鐵哥要什麼?”

鐵南攤手:“隨便。有肉就行。”

“那都點一樣的吧。”唐靖說,“這頓我請。”

蘇玲閉着眼睛哼唧:“唐隊請客啊,那再給我加兩根烤腸一杯奶茶。”

幾個人都笑了。

程浩去走廊佈告欄上找外賣電話,這邊吳長河也終於審完了李海和劉志,拎着記錄過來彙報情況。跟他們之前預估的情況差不多,李海和劉志知道的情況確實不多,他們甚至沒見過這個窩點真正的負責人。

“他們這個小組……姑且說小組吧。”吳長河從唐靖手裏接過煙,皺着眉頭吸了一口,微微有些頭痛的樣子,“組員之間平時也是有聯繫的,將近一半是本地人,都沒有正式工作。李海是通過一起打工的工友介紹進去的,劉志是他帶進去的。其他人加入的方式基本上也都是熟人介紹。進了小組之後,先加入的人負責引導后加入的。李海和劉志都屬於最新加入的一批,入伙時間不到七個月。這期間,他們一共動手兩次。”

鐵南摸着下巴嘀咕:“七個月作案兩次,這麼閑?”

“他們倆動手兩次。”吳長河在“他們倆”三個字上加重了語氣,“入伙的頭三個月是跟着前輩們跑腿,算是實習期吧。據劉志交代,實習期內,他們倆曾有兩次機會旁觀……呃,前輩們動手。”

這下沒人再說他們很閑的話了。

吳長河吸了一口煙,兩道濃眉緊緊皺了起來:“通過網絡、手機、遊戲等途徑物色目標,然後實地踩點,確定目標的各項信息。有時候也會把目光放在年輕的女遊客身上。然後制訂行動計劃,最後動手。除了同夥,劉志還提到了一個人,他說這人姓徐,平時不怎麼露面,但是每次開會的時候都會到場。而且他們抓到的人最後都會交給這個人帶走。劉志說他們都不知道他把人帶到哪裏去了。”

唐靖問道:“具體情況知道嗎?”

吳長河搖搖頭:“只知道是男性,年齡在三四十歲之間,身高在一米七二左右,體重大概六十公斤。劉志對他的表述比較清楚,我已經讓技術科過去畫像了。劉志說他們暗地裏管他叫軍師,因為這個小團伙里的前輩都很聽他的話。”

唐靖心裏想的是,果然劉志才是兩個人當中的小領導。

“這個人不可能憑空出現。”唐靖問他,“哪些人跟他接觸最多問出來了嗎?”

吳長河點點頭:“有幾個,都記下來了,我會一一核查。”

說話的工夫,他們點的晚餐送來了。果然每個人都配上了雙倍的烤腸,不過鑒於男士們都不愛喝奶茶,這項福利被程浩體貼地取消了。

一頓飯用了不到一刻鐘就結束了,唐靖所說的休息被壓縮到了五分鐘。然後辦公室又空了。唐靖靠在窗邊點了一支煙,剛吸了兩口就有電話打進來。他按照電話里那人的囑咐下樓,坐上一輛普通牌照的轎車,沉默地離開了市區。

轎車穿過夜幕降臨的城市,一路向西進入山區。一個小時之後停在了濱海監獄的大門外。開車的小夥子取出證件交給門口的守衛,然後帶着唐靖穿過一道又一道的鐵門,最後走進了一間很小的審訊室。一個穿着囚服的女人正在那裏等着他。

“半小時。”帶他進來的小夥子指了指自己的腕錶,隨手幫他把門關上,“我在門口等你。”

唐靖向他道謝,轉身打量坐在桌邊的女人:“你就是朱慧?”

三十來歲的女人,身材微胖,團團臉,皮膚微微有些鬆弛,下垂的眼角帶着幾分頹靡的感覺,懶洋洋地上下打量唐靖:“就是你要見我?”

唐靖在她對面坐下。見面之前,他對這個頗有幾分傳奇色彩的女人還是有些好奇的。據說她是沿海地區最大的蛇頭,兩年前嚴打期間以“非法組織他人偷渡”罪被捕,因為是團伙首腦且非法所得數額巨大,故而被判處無期徒刑。

“有煙嗎?”朱慧的眼神里透出一絲興味來,“以前沒見過你。”

這裏關押的都是重刑犯,唐靖不可能帶着打火機進來。這個要求只能當作沒聽見了:“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

朱慧掃了一眼他身上的淺色T恤,眼神里透出警覺:“你是律師?”

唐靖掏出證件打開來給她看。

朱慧收起了慵懶的神情,眼神也明顯地冷淡下來:“該交代的我都交代完了,判也判完了,還有什麼好問的?”

“不是你的案子。”唐靖從她抗拒的神情中找到了幾分大姐頭的感覺,“我來見你是想打聽一些情況。這也算是給你一個配合警方工作,給自己爭取加分的機會吧。”分數累積到一定程度是可以申請減刑的。

果然聽到“加分”兩個字,朱慧緊繃的肩膀微微放鬆,她飛快地瞟了他一眼,不怎麼高興地撇了撇嘴:“你想問什麼?”

唐靖直視她的雙眼,開門見山地問道:“我沒記錯的話,你是本地人吧?”

朱慧懶洋洋地點了點頭:“我老家是濱州那邊的。”說完馬上警覺起來,“不是說了不查我的事?”

“我看了你的案卷。”唐靖雙手交叉放在桌面上,擺出談判的架勢說,“拿你入獄前兩年的記錄舉例,經你的手送出境的人,對比當年的失蹤人口,竟然只佔三分之一。”

朱慧像是被刺痛了似的,一下子激動了起來:“我不是人口販子!我從沒強迫過誰,手上也沒沾過人命!每一個被我送出去的人都是平安到達之後才通知家裏人給我打款的!”

唐靖做了個安撫的手勢:“你真的沒有注意到半島地區人口市場的異常?”

朱慧一下子卡了殼:“我……”

“沒有傳出過什麼……失蹤的人其實是偷渡去了某地這樣的流言?”唐靖微微眯起眼,不放過朱慧臉上最細微的表情,“沒有人跑到你面前旁敲側擊地求證,言語試探?這樣的事真的從沒發生過?”

朱慧的嘴張了張,卻突然間說不出話。

“說說吧。”唐靖平靜地與她對視,“我現在只是了解情況,並不是取證。你聽到過什麼傳言都可以說說,是不是真的我會去調查。”

朱慧臉上流露出一絲微妙的被打敗了似的悻悻然,不怎麼高興地反問他:“聽人說的也可以跟你說?”

唐靖點點頭。

朱慧沉默地低着頭,有些無聊地擺弄着自己的手指。過了兩三分鐘的樣子,她嘆了口氣說:“你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唐靖回答得很乾脆,“我只是過來查案。”

“我猜到了。”朱慧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其實本地人前幾年多多少少都聽過那種傳言,說單身女人被人販子拐賣到山裏去,然後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唐靖覺得這應該不算傳言。這種事情各地都有,而且確確實實有真實的案例。前兩年的嚴打也與此有關,朱慧就是那個時候落網的。

“大概是出事的人太多,”朱慧眼神遊離開來,像是慢慢陷入了回憶,“也有人跑來問我。我說我就是拿錢辦事,說到底也就算個中介,跟那些人販子可不是一個路子的。我幹不了那麼黑心的事。前年有個女孩,她男朋友在美國,她申請了兩三年都申請不下來,最後跑來找我。我收錢是比別人貴,但她這一路我操心啊,轉歐洲到墨西哥,再從墨西哥越境到美國……你知道多少女人在這條路上出事的?失蹤的,被強姦的,死在半路上的……她可是一根汗毛都沒掉,見到她男人之後給她媽打電話說要給我磕頭……”

唐靖默然不語,心裏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我怎麼會跟人販子一樣?”朱慧對把她和人販子相提並論極其不滿,“我掙錢,但是從來不害命呀。一條一條的路線打通,我也要花錢花心思走人脈的呀。”

唐靖提醒她:“你要是沾了人命,就不只是無期了。”

朱慧啞然。

“繼續。”

朱慧收回思緒,把話題重新拉了回來:“後來就聽說有人專門在做這個,不光是年輕女人,還有身體強壯的年輕男人和小孩……要器官。”

唐靖心裏咯噔一下。

朱慧沒有注意到他眉眼間一閃而逝的驚疑,自顧自地說道:“具體是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只是聽別人這樣說,說半島地區有一個規模很大的地下黑市。”

這完全是唐靖預料之外的收穫。唐靖追問她:“有沒有什麼特定的人或者機構卷進這種傳言裏?”

朱慧遲疑了一下,搖了搖頭:“我記得有段時間說什麼的都有,還有說婦幼醫院偷着賣胎盤的。”

唐靖兩道英挺的劍眉微微蹙起。她說的這些或許有問題,或許沒有,但從目前來看跟他要查的案子並沒有什麼直接關係。

“就這些?”唐靖挑眉看着她,“有沒有聽說過……針對年輕女人的犯罪團伙?”

朱慧沒有回答,像是在反覆斟酌他這個問題的用意。唐靖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多少也是知道一些的,只是她拿不準這些消息該不該說,或者是否會給她帶來什麼麻煩。

門外傳來兩下敲門聲。唐靖看看錶,已經過去了二十分鐘。

“時間不多了。”唐靖很認真地看着她,“如果你知道什麼,請不要隱瞞,因為你提供的消息很可能會救很多人的命。”

朱慧沉默不語。

唐靖輕聲說道:“就在不久之前,我們在一處廢棄的碼頭倉庫里找到了六具屍體。都是年輕女性,被埋在潮濕的沙坑裏,腐爛得已經沒人樣了。”

朱慧看着他,臉色微微發白。

“她們生前都遭受過虐待,幾乎每一具屍體上都留有暴力傷害的痕迹。”唐靖平靜地看着她,整個人都散發著一種無機質的冷漠感。但朱慧有種錯覺,覺得她所看到的淡漠與冷靜都只是人為製造的一個殼,像波浪輕緩起伏的海面。而那些被憤怒點燃的滔天巨浪都被死死地壓抑在最深處,誰也無法觸及的地方。

這個發現讓朱慧心裏莫名生出一絲柔軟的感情:“你是個好人。”

唐靖糾正她的措辭:“我是警察。”

朱慧點點頭,忽然嘆了口氣:“我也不是要拿一把,或者顧慮什麼……”她停頓了一下,又說道,“只是有些事情……只是想想都覺得很可怕,會從心裏有種要發抖的感覺。你懂嗎?”

唐靖微怔,隨即又覺得可笑:“只要是人,都會有害怕的時候。有的人怕黑,有的人害怕爬行動物,還有人害怕打雷閃電……”

“我說的不是這些。”朱慧打斷了他的話,她的兩隻手扭在一起,再開口的時候聲音裏帶着輕微的顫音,“不是害怕這些來自大自然的東西。而是……是發現自己的同類比爬蟲、比黑夜、比電閃雷鳴更可怕,讓你覺得寧可遇到颱風遇到地震也不願意與這樣的人有交集。”

“人心比萬物都詭詐。”唐靖眼神冰冷,嘴角微微挑起一個嘲諷的弧度,“我懂。”

朱慧深吸了一口氣,像是終於拿定了主意,抬起頭直視着唐靖的雙眼:“帥哥警察,我跟你直說吧。我聽人說過一些事,挺噁心也挺可怕——我乾的那些事兒跟這個根本沒法比。但是這些事我只是聽說,而且還拐了很大的一個彎。這些話我自己都不敢想到底是真是假,也能說嗎?”

唐靖點點頭:“說吧。”

門外再一次傳來敲門聲。唐靖看了看錶,他還有五分鐘。

朱慧也注意到了他的動作,語速微微加快:“幾年前我一個外國朋友對我說,他有一位亞裔朋友曾在歐洲的妓院裏遇見過一個中國女人。因為他懂中文,所以那個女人跟他說了一些自己的事。她說她是被人綁架的,跟幾個女孩一起坐了很久的船,途中還換了兩次船,上岸后又輾轉多地最後被賣到那個妓院。”

唐靖覺得一點兒寒意順着腳底慢慢爬了上來。

“那女人說她的家就在濱海,說濱海是個美麗又可怕的地方,城市的地下有一張巨大的網,網上爬滿了吸食血肉的怪物。我的朋友知道我的家在濱海,他跑來問我,濱海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城市?”朱慧苦笑了一下,“他的話讓我感到害怕。但是……我覺得他們說的濱海,跟我所熟悉的濱海並不是同一個地方。”

審訊室的門被推開,帶着唐靖過來的男人指了指手錶,示意他時間已經到了。

唐靖遺憾地站起身對朱慧說:“感謝你提供的信息。”

朱慧也站了起來:“你在查的案子是不是跟那些被綁架的女孩子有關?”

唐靖沒有回答,走到門口的時候對她說:“加分的事,我不會忘。”

他拉開門,一隻腳剛邁出房間就聽朱慧在他身後說了句:“如果……我是說如果,你真的發現了這樣一張網,並且搗毀了它。能不能託人給我傳個話?”

唐靖詫異地回頭看着她。

朱慧攤開手,有些自嘲地笑了笑:“這裏是我的家。我在這個城市出生長大,年輕的時候走過很遠的路,最後還是回到這裏。我對這個城市的感情是融在血液里的,我不希望這種深厚的感情里摻雜了那麼多的恐懼和……厭惡。”

唐靖點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了。

“那麼,”朱慧微微頷首,“祝你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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嫌疑人男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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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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