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真相
唐靖一路上都在思索朱慧說過的話,她說這個美麗城市的地下埋伏着一張大網,所有那些跟它有關的傳言都散發著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腥氣。她還提到了一個極其關鍵的字眼:船。她說那個被拐賣到歐洲的女人坐了很久的船,中途還換了兩次船。這至少說明唐靖懷疑的方向是正確的。在三面環海的半島地區,的確沒有任何一種交通工具比船更加方便了。
至於其他的內容,他需要跟局裏做一個報備。還是那句話,僅有傳言是不夠的,還需要更多的證據。
轎車平穩地穿過市區,停在警局門外的時候,天色已經蒙蒙亮了。城市在似睡非睡的迷夢裏慵懶着,街道上已經有早起的人出來活動了。
唐靖向開車送他的小年輕道謝,邀他一起去街對面的小吃店吃早點。小年輕很和氣地擺擺手拒絕了:“謝了,不過我得馬上回去復命。局長說了,朱慧的案子很敏感,到現在還有不少人盯着,所以要見她只能走私人關係,暗中進行。”
唐靖知道這是在提醒他今晚的事不能張揚。他點點頭:“我明白。我親自向他道謝。”
目送年輕人開車離開,唐靖站在路邊抽了支煙,抬頭看看五樓轉彎處依然亮着燈的兩間辦公室,穿過馬路去他們經常訂餐的那家名叫“好再來”的小吃店打包了一堆包子、餛飩、豆漿提回了辦公室。
辦公室里果然還有人在工作,薛令白正趴在電腦前面查資料,辦公室的另一邊,蘇玲披着一條毛巾被靠在沙發上睡覺。李睿趴在她對面的桌子上也睡得天昏地暗的,下巴上鬍子拉碴,身上的襯衫都皺成了一團。
薛令白揉了揉發紅的眼睛,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師兄你回來得真及時,我這會兒正餓得不行。有茴香豬肉包嗎?”
“有。”唐靖提出一個膠袋放在他面前,“豆漿還是餛飩?”
食物的香味把另外兩個睡覺的人也熏醒了,李睿捏了個包子扔進嘴裏,含含糊糊地對唐靖說:“漁業公司那邊查到點兒東西。等我沖個涼,換身衣服過來跟你說。”
等兩個人收拾好自己,跑過來吃早飯的時候,薛令白面前已經堆着好幾個空餐盒了,他叼着吸管一邊喝豆漿,一邊給唐靖彙報他們一晚上的工作進度:“……周副所長給標出來幾個養殖場,都是扇貝養殖戶。我和蘇姐做了一張分析表,嫌疑最大的是這個地方。”說著,他伸手撥拉了一下電腦屏幕,讓唐靖看屏幕上放大的地圖。
“綠松島。”薛令白說,“半島地區沿海的養殖區往前面推幾十年,基本上都是漁村。綠松島也一樣,以前交通沒這麼方便,整個小島處於一種半封閉的狀態,很少跟外面的人來往。大概十年前吧,被開發商看中,聯手當地政府對綠松島進行開發,現在已經成了有名的休閑度假區。”
唐靖嘴裏還塞着東西,含糊地問他:“坐船要多久?”
“明珠廣場那邊就有去島上的觀光船。”薛令白說,“從明珠廣場出發,沿途經過兩個景色很美的小島,然後到達綠松島。全程大概要兩個半小時。”
“直接去綠松島呢?”
薛令白估算了一下:“常見的家庭型遊艇,不考慮天氣因素的話,大概一個半小時。要是調用海防那邊的巡邏船,這個時間大概還能縮短二十分鐘。”
唐靖問蘇玲:“趙家有遊艇嗎?”
“有。”蘇玲之前對趙家的情況做過摸底,尤其是趙湘,她現在連這女人穿多大碼的內衣都知道,“但是現在下落不明。我正在找。”
唐靖咽下口中的食物,對薛令白說:“等天亮了,你跟我去島上看看。”
如果趙湘手裏有遊艇,在這幾個地點中很有可能會選擇綠松島。但唐靖心裏並不輕鬆。由毛毛菜到扇貝養殖場,再到幾個養殖場當中地理條件最為特殊的綠松島,這個線索來得未免有些太容易了。
李睿坐在他對面呼嚕地吃早飯,一邊把他堂兄李成打聽到的那些消息說了。漁業公司、遠洋船、船上的黑工、對付邊檢的種種手段以及川北漁業公司那個穩定的團隊。
“船長叫劉富貴。”李睿說,“川北漁業公司剛成立的時候他就在了,大副王忠良,二副林朝陽也都是川北的老人,跟劉富貴的私人交情很深。他們三個人是六年前開始在光榮號上工作的,這期間船員也換過幾批。目前光榮號二十八名船員,大概是在兩年前穩定下來的。其中有幾個船員是沾親的。”
唐靖眉頭微微一挑,這個情況他也有所耳聞。不少船員都是親戚、熟人互相介紹,結伴去工作的。遠洋船一走一兩年,在那種與世隔絕的小環境裏,身邊有自己熟悉的人,心理上也會有一種安全感。
“兩年多的時間,不算短了。”唐靖喃喃說道,“我很想知道把他們凝聚在一起的到底是什麼……查一查光榮號的老底,尤其這期間有沒有發生過什麼異乎尋常的事情。對了,他們下一次出海是什麼時候?”
“大概在十一月。”李睿說,“前往秘魯、智利海域。”
還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這讓唐靖有種焦灼的急迫感,他覺得他面前像擺着許多塊拼圖,他能從這些碎塊上看出一個陰險的輪廓,然而還缺少最重要的線索將它們串起來。目前為止,唯一能證明犯罪團伙與漁業公司有關的刀哥還不知藏匿在這個城市的哪個角落裏。
唐靖想起劉志和李海供出的那個神秘的姓徐的男人。這個人跟長寧縣的劉瑜和刀哥是否有關,吳長河正在想辦法核實。唐靖看看錶,如果李海和劉志那對難兄難弟配合的話,或許還能從他們那裏挖到一些有用的消息。
李睿抱着從薛令白的魔爪下搶到的最後幾個包子,心滿意足地眯起眼睛:“你們組那個小孩兒不錯,可認真了。”
唐靖知道他說的是鐵南。鐵南年齡跟程浩差不多,性格有些衝動,用蘇玲的話說就是個愣頭青。不過唐靖最喜歡的也正是這一點,不論分配他去做什麼任務都幹勁兒十足,好像不知疲倦。
“韓颺亂跑一通。”李睿說著,不自覺地撇了一下嘴,“喬治現在連咱們都找不到,他能上哪兒去找?我看他是沉不住氣了。”
“這麼著急?”唐靖倒有些好奇了,韓颺到底有什麼急事非要見到喬治不可?或者,趙湘那裏出事他也知道了?
“着急好啊。”李睿喃喃念道,“着急才能露出馬腳。”
“韓颺回明湖苑了?”
“鐵鎚和我們組的大熊兩個人盯着。”李睿從長褲的口袋裏摸出一張紙條,推到唐靖面前,“這是韓颺去過的地方。醫學院、醫學院的宿舍區、海星花園、附屬醫院的門診大樓、住院部,還有就是明珠廣場附近的西餐廳,名字叫西海岸。韓颺進去也就三五分鐘就出來了。不是去吃飯的。”
唐靖的視線在這幾個地點上緩緩掠過:“去醫院都見了什麼人?”
李睿回憶了一下:“門診大樓的內科大夫,姓鍾,是喬治帶的學生。住院部的那個人不是大夫,等韓颺跟他說完話我湊過去看了一眼,胸牌上寫的是後勤部。”
唐靖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韓颺要找的人是喬治,問一問他的學生這沒什麼,為什麼會問到後勤部的人頭上去?喬治跟這個搞後勤的難道很熟?
“查查這個後勤。”唐靖說,“之前查到的資料中,跟喬治來往密切的並沒有這樣一個人。”
他記憶力好,蘇玲給他的那些資料他看一遍就都記住了。就算偶爾幾個人名字記不清楚,但職業身份不會弄錯。
“至於西餐廳……”唐靖一時有些拿不準,喬治在國外生活多年,對西餐的喜愛遠勝過中餐。濱海市有名的西餐廳他幾乎都去過,尤其這家西海岸,他可是常客。西海岸的位置也很有意思,正巧在明珠廣場附近,喬治和趙湘最後出現過的地方。
這是巧合嗎?
蘇玲也吃完了早飯,她比這幫糙漢子要講究些,收拾了桌子上的空飯盒膠袋,擰了半干半濕的抹布把桌子擦了兩遍。這間小會議室緊挨着唐靖的辦公室,是局長特意划給他們組的臨時辦公室。會議室面積不大,因此中間這張會議桌使用率就很高了。等下誰把資料往上一放,再蹭上幾塊油膩,可就真成笑話了。
蘇玲洗了手回來,正好聽到他們談論西海岸西餐廳,這個地方她也有印象,不過不是因為喬治,而是因為它的老闆。
“西海岸餐廳的老闆是誰,你們猜猜。”蘇玲有些促狹地眨眨眼,“是大家都知道的人哦,往不可能的人身上去想。”
李睿大大咧咧地說:“不會是咱們局長吧?”
蘇玲翻了個白眼:“就咱局長那個老窮酸,存款有五位數沒有?”
薛令白叼着吸管認真猜:“不會是喬治吧?”
蘇玲遺憾地搖頭:“略略沾邊。不過兄弟,你忘了喬治是外國人啦?他就是來講學的,又不是要定居,幹嗎想不開了去開店啊。”
唐靖心想,既然沾邊,那就是跟喬治有來往的人。在這個範圍之內,有來往,且有商業背景的人選可不少,但是做餐飲的並不多。唐靖想起那張在賭場監控里調取的照片,有些不確定地問她:“不會是董家的產業吧?”
蘇玲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恨鐵不成鋼地對另外兩個人說:“看看,這就是差距!”
唐靖自己都驚訝了:“真是董家的?”
“真是。”蘇玲說,“董家也是濱海這邊的大家族,只不過大家都只看到董老的學術成就,所以忽略了他的背景。”
李睿感嘆:“有錢人啊。”
唐靖想起照片上坐在賭桌旁邊的董賢理,心中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難怪董賢理坐在那裏的神情舉止會那麼自如了。一直以來,董老給唐靖的印象都是一位學者,第一印象太過深刻,以至於他忽略了學者光環之下那個老人真實的身份。
“董家啊,”唐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查查他們跟喬治到底有多深的交情。”
蘇玲乾脆利落地答應了一聲。其實在確定了趙湘和喬治最後出現的地點之後,她就已經開始在排查明珠廣場附近的情況了。但凡跟趙家有關的、跟喬治有關的,都要在她手裏過一遍她才能安心。
“線頭多也得一條一條捋。”唐靖看了看錶,“小薛跟我去綠松島摸摸底,老吳讓他繼續查劉志李海這條線。鐵南那邊還有‘光榮號’的一攤子就交給李哥了。李哥,今天你留在局裏坐鎮吧。”
李睿吃飽了又開始犯困,懶洋洋地擺了擺手說:“放心地滾吧。我記得明珠廣場很早就有遊船了,六點多吧?”
“確切地說,”薛令白笑着說,“最早一班是六點二十分。”
六點二十分。
陳玥看了一眼時間,又把手機塞回枕頭下面,打算再睡個回籠覺。一年之中最熱的階段已經過去了,她的睡眠要比前兩個月好了很多。
不過,今天倒是個例外。
陳玥裹着薄被傾聽隔壁房間傳來的腳步聲。或許是因為窗戶都開着,房前屋后又清靜的緣故,隔壁房間裏打火機發出的咔嗒聲她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韓颺一夜沒睡。
他昨晚回來的時候她已經睡了,卻被他關門的聲音驚醒,看看時間竟然已經過了子夜。這男人工作忙應酬也多,對明湖苑這個牢籠又沒什麼留戀之情,回來晚是常事。但他以往回來不會這麼……這麼……
陳玥一時間竟想不出合適的詞來形容他這種詭異的反應。在她的印象中,韓颺始終冷靜自持,她從沒見過他這樣焦躁的樣子。
對,就是焦躁。陳玥心想,他這樣的反應,焦心、焦慮、煩躁,像被強行關進籠子裏的野獸,一步一步丈量自己的生存空間,想要突破卻不知該往何處使力。
陳玥顧不上幸災樂禍,只覺得他這種反應實在不同尋常。她直覺不是因為公司的事,在那個領域之內他應該是遊刃有餘的。如果不是正經事,那就只能是不正經的事了。陳玥暗暗盤算他都做了哪些缺德事:侵吞陳家的產業、綁架陳玥(真的假的都算在內),或許陳玥家裏的那些禍事也都有他的份兒。
陳玥胸口怦怦直跳。她猜想或許是唐靖找到什麼重要的證據了,或者就是陳玥本人也不一定。於是韓颺才會這麼慌張。
那麼,喬治呢?他又是什麼反應?
陳玥想到喬治那雙邪氣的眼睛,心裏就隱隱發涼。她知道喬治是個很有名的醫生,名聲很好,在學術界的地位也頗高,但她還是覺得這個男人身上有一股亡命徒的味道。甚至,他的心裏根本就沒有法律或道德的約束。
如果喬治在這裏,他一定不會像韓颺這樣慌張無措。他會很冷靜,近乎冷血的冷靜,然後一步一步籌謀接下來該做什麼。
陳玥能想像出他臉上那種不帶絲毫溫度的笑容。於是,她開始在心裏暗暗祈禱唐靖能夠儘快將這個怪物抓捕歸案。
六點二十分。
觀光客船緩緩駛離明珠廣場碼頭,朝着大海深處駛去。海邊的廣場上高聳入雲的白色樹狀雕塑和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不斷退後,最終隱沒在了青灰色的晨霧裏。
這個時間,船上的遊客竟然也不少。唐靖出於職業習慣,一上船先將周圍的人細細打量一番。年輕情侶、帶着幼童的一家三口、兩對結伴出行的老夫妻,都操着外地口音。唯有與唐靖兩人斜斜相對的座位上的一對父子,看上去像是本地人。兩個人長着相似的國字臉和高鼻樑,黝黑的膚色是常年戶外辛苦勞作的印記。而且他們的穿戴也與遊客不同,沒有遮陽帽和墨鏡,背包很隨意地放在腳邊,且穿着同樣半舊的人字拖。唐靖猜測他們有可能是這條船途中經過的兩個小島上的漁民。
客船從明珠廣場出發,終點站是綠松島,途中在劉家島和蜈蚣島各停留十分鐘。這兩個島的碼頭都很小,停靠着幾艘老式的漁船,沿石階向上望去,遠遠可見紅頂白牆的房舍掩映在綠蔭叢中。
薛令白和唐靖靠着欄杆看風景,一邊小聲給他介紹:“這兩個島的居民加起來也不足千戶,以老人居多——年輕人大多去城市工作了。有綠松島珠玉在前,這兩個島再想開發旅遊資源就不怎麼佔優勢了。島上沒有特別出名的風景,石頭山而已,地方也小,只有山頂有幾家民宿,偶爾有些不喜歡熱鬧的客人會來這裏住幾天。”
唐靖饒有興趣地打量碼頭的破舊漁船:“島上還有人出海捕魚?”
薛令白搖搖頭:“給遊客玩的吧。”
有消息說,綠松島全面開發之後,島上原本那些搞養殖的大戶有打算要遷到這兩個小島上來。如果傳言屬實並順利實施,對這兩個島來說倒是個發展的機會。
客船上的遊客目的地都是綠松島,並沒有人在劉家島和蜈蚣島下船,只有幾個拿着大包小包的老人家上船。唐靖聽他們拿當地的土話聊天,勉勉強強聽明白他們也算是這趟航線的常客,每日都要做些特色小吃去綠松島賺遊客的錢。
晨霧散盡,太陽緩緩升起。綠松島像一團巨大的綠色毛線球,怡然自得地漂浮在碧藍色的海面上。客船從小島東面緩緩靠岸,碼頭上方聳立着一塊巨大的廣告牌,上面寫着“綠松島樂園歡迎您”幾個大字,下面是一幅全島俯瞰圖。
唐靖看到那張俯瞰圖,就猜到他和薛令白這一趟只怕是白來了。他們只知道綠松島上有養殖場,養殖扇貝的地方有毛毛菜,卻沒料到綠松島的情況要比他們之前的預想更加簡單。簡單到要想找一個不受人注意的地方藏人幾乎不可能。
從空中俯瞰綠松島,就像看到一滴翠綠的水滴。碼頭的位置就在水滴的尖端,緊靠海邊的幾處景點被環島公路串了起來。整個小島依着地形被劃分為不同的功能區,佈局合理,鬆緊有致。遺憾的是,經過了這樣一番佈置,綠松島已經變成了徹頭徹尾的主題公園,園區內除了休息區的酒店,再沒有可以住人的地方。
至於小島南部的幾個養殖場,唐靖和薛令白也特意過去看了看,那幾乎就是開放式的環境,不遠處的環島公路上每隔一段時間就有觀光車輛經過,雇傭的工人在海面搭建起的棧道上來回巡視。他們住宿的地方距離公路不遠,據說要二十四小時輪班看護養殖場內嬌氣的海鮮們。
唐靖和薛令白打着借火的由頭跟幾個工人聊閑話,假稱他們是想做海鮮生意,正在到處摸行情。工人不疑有他,大概也是見多了實地考察養殖場情況的主顧,他們介紹情況的時候也都非常熱情。
唐靖找上的是一個戴眼鏡的中年漢子,姓韓,旁邊的人叫他韓技師,說他是從海洋所請來做技術指導的。唐靖給了他一支煙,兩個男人就蹲在海灘上聊了起來。
“這幾年海鮮生意是挺掙錢。”韓技師說,“但是養什麼都要講究方法。不管是海參還是魚蝦都是活物,環境、氣候、溫度都要考慮到。就像這綠松島,前兩年環境真是好。現在嘛……”他搖了搖頭,沒再往下說。
唐靖順着他的話頭往下說:“不是說綠松島周圍的水質最適合搞養殖?”
“那是以前。”韓技師有些無奈地指了指碼頭的方向,“你看看,這一天來回要跑多少船?島上多少遊客?一天要排多少垃圾廢物?”
唐靖問他:“島上人很多?”
“多。”韓技師嘆了口氣,“尤其五月到十月間,島上就沒斷了人。”
唐靖又說:“遊客也會到這裏來?這邊可沒什麼景點。”
“來,怎麼不來。”韓技師說,“有的人就是把這裏當景點了。”
唐靖從沙地上撿起一小截曬蔫了的毛毛菜,看了看又隨手甩開:“如果不想住公園的酒店,島上還有能住人的地方嗎?”
“以前可以,現在不行了。”韓技師指了指不遠處地勢較高的地方,“原來那裏有個村子,還有人在那裏搞民宿,年初的時候整個島都被納入了雲峰公司的開發範圍,村子就遷走了。”
“開發商是雲峰公司?”唐靖覺得這個名字聽着有點耳熟,思索片刻忽然反應過來董家的產業不就叫雲峰集團?!
唐靖心裏忽然就有些疑惑,怎麼哪兒都有董家?總不會又是巧合吧。作為一個警察,唐靖在辦案的時候從不相信什麼巧合。他取出手機給蘇玲發了條短訊,讓她查一下董家的底細。
這邊韓技師把煙頭在沙灘上按熄,自顧自地念叨起來:“可不就是雲峰公司,那可是有錢人啊,財大氣粗。除了綠松島,旁邊這幾個小島也都是人家的。我們本來還打算把養殖場搬到蜈蚣島去,可是雲峰公司就是搞旅遊開發的,萬一搬過去沒多久,蜈蚣島又變成了第二個綠松島,我們該咋辦?”說著嘆了口氣。
唐靖附和着韓技師聊了幾句,知道暴風雨之後遊樂園關閉了兩天,也並沒有遊客出現在這片海灘。而薛令白也從另外一家養殖場的工人那裏得到了同樣的消息。如果喬治和趙湘,甚至趙家的那對老夫妻都沒有來過綠松島,那毛毛菜又是哪裏沾到的呢?另外幾個養殖場的位置唐靖也研究過,雖然在郊區,但是周圍並不是與世隔絕的環境,不是能藏人的地方。
唐靖問韓技師:“我聽說綠松島特別適合養扇貝?”
“你這話就說得外行了。”韓技師一聽就笑了,“除了選苗,海鮮養殖主要看兩點:溫度和水質。我們老闆當初選在綠松島,就是因為這一帶水質好。你看這附近幾個島,地理條件其實相差不多的。不光是綠松島,這附近的幾個島要搞養殖都是合適的,所以我們之前才考慮要不要搬去蜈蚣島。”
唐靖心裏一動:“那蜈蚣島和劉家島上有人養扇貝嗎?”
“哪會沒有。”韓技師說,“前幾年扇貝行情不好,做這個的就少。最近兩年行情回暖,養扇貝的人也就多起來了。附近這幾個島上都有人養,只不過量不大,不成規模。”
懷疑的範圍一下擴大了。唐靖頓時有些頭疼,他要到哪裏去找那麼多人手呢?
不多時,薛令白也回來了。唐靖告別了韓技師,跟他一起往碼頭的方向走去。
“都問清楚了。”薛令白說,“島上能住人的地方除了公園的酒店,就是養殖場的宿舍了。養殖場這邊日夜都有人值班,他們有制度的,每隔幾個小時要對水質、溫度還有什麼的情況做監測。所以,要是有人大半夜在這附近活動,他們會注意到的。現在可以確定的是,那天後半夜,沒有人在養殖場附近出現過。”
養殖場這一帶是沒有安裝監控的,所以唐靖和薛令白才會首先到這邊來打聽情況。把他們引到綠松島的主要原因就是毛毛菜。養殖場這邊的沙灘上常常能見到這種海藻,如果曾來過這裏,鞋底沾到幾莖幹草是很正常的。公園內外卻是沒有這些東西的,公園每天都要接待大量遊客,無論海灘還是公園內部都打掃得很乾凈。
如果趙湘車裏的毛毛菜根本就不是來自綠松島,那麼出現在趙湘車裏的一段海藻,會不會是有人故意為之?
在來綠松島之前,蘇玲已經查過明珠廣場附近的監控,暴風雨的那天晚上,凌晨四點左右曾有一艘遊艇離開碼頭。但這只是一條線索,並不是證據。因為當晚的天氣情況很糟糕,監控畫面也非常模糊,他們不能確定那就一定是趙湘的遊艇。
“公園這邊要不要申請調看監控?”薛令白問他。
唐靖搖搖頭,眼中並沒有失望的神色:“不用了。你看這個島上,到處都是遊客。就算遊客休息了,還有工作人員二十四小時值班。人多眼雜,不可控因素太多,喬治和趙湘不會選擇這裏作為藏人的地點。”他在心裏默默地補充了一句,就算有董家的人在暗中幫忙,它也仍然不是一個理想的藏匿地點。
薛令白嘆了口氣:“白忙了一場。”
“怎麼是白忙?”唐靖在他肩上拍了拍,爽朗地笑了起來,“來一趟綠松島,咱們可摸到了不少情況呢。”
薛令白有些喪氣地說:“排除一個嫌疑目標唄。”
“不是這個。”唐靖有些神秘地豎起手指輕輕晃了晃,“再想。”
薛令白很認真地開始想。
一輛觀光電瓶車慢悠悠地從他們身旁駛過,車上遊客好奇地打量站在路邊的兩個年輕人。
薛令白目送電瓶車慢慢駛遠,暗暗嘀咕這公園的設施還真是豪華氣派。然後他忽然明白了唐靖話里的意思:“師兄,你說的是……董家?”
“對。”唐靖眼裏流露出欣慰的神色,“董家跟喬治的牽扯比咱們預想的要多。我不相信這又是巧合。”
那張被無意間拍到的賭場照片足以說明喬治和董家交情匪淺。喬治在國內時間不長,也沒有什麼親人在國內,除了韓颺這位發小之外,應該就數董老這位伯樂關係最近了。其次才是趙湘這位追求者。如果被趙湘控制起來的人確實是陳玥,趙湘就已經卷進了喬治惹來的麻煩當中,徹頭徹尾地成了他的同謀。
那麼董家呢?董老,或者與喬治來往頗密的董賢理又涉入多深?
唐靖陷入沉思,他主要的懷疑目標還是董賢理。那張賭場偷拍到的照片對他影響很深。但董賢理與喬治之間若有什麼不能見光的來往,真的會一絲不漏地瞞過董老?
說實話,唐靖是有些懷疑的。但懷疑的同時,又覺得有幾分遲疑。一想到董老一個醉心教育的老學者內里可能會有另外一套心腸,他還真有些接受不能。做警察這麼些年,道貌岸然的禽獸可沒少見,但若換成董老……
唐靖心想,他圖什麼?
回去的路上,兩個人又到劉家島和蜈蚣島摸了一遍,皆一無所獲。這兩個島都不大,居民基本上都是本地人,家家戶戶的情況旁人也都清楚。天氣好的時候,鄰居們多有端着飯碗跑到旁人家院子裏去聊着天下飯的。這是一個比綠松島還要藏不住秘密的環境。
唐靖和薛令白灌了一肚子的海風,回到局裏的時候天都黑了。會議室里空蕩蕩的,只有吳長河一臉喜色地等着他們。
薛令白左右看看,問他:“人呢?”
“鐵鎚還跟着韓颺,沒回來。蘇玲貓在技術科翻董家的老底。”吳長河放下手裏的東西幫他們端茶倒水,“李隊帶着人去查‘光榮號’了。”
唐靖從他手裏接過涼茶,一邊打量他的神色:“這是問出什麼來了?”
“劉志和李海說來說去還是那些內容。”吳長河拍拍手裏的文件夾,“他們倆畢竟級別太低,充其量也就是兩個嘍啰,決策上的事情是插不上手的。不過,我倒是從劉瑜那裏問出來點兒東西。”
劉瑜,在長寧縣落網的犯罪團伙的小頭目,僅看外表更像一個斯文的讀書人,說話也慢條斯理的,是唐靖最不樂意打交道的那種斯文敗類。不過這人也有個優點,就是特別識時務。被捕的最初還想着消極抵抗,一旦認清唐靖他們是認真要將這案子連根挖起,立刻就擺出一副無條件配合警方的姿態來,想要給自己爭取一個寬大處理。
“劉志和李海沒見過劉瑜,但劉瑜見過他們倆。”吳長河興沖沖地說,“而且劉志提過的那個姓徐的男人,劉瑜知道。”
唐靖和薛令白俱是精神一振。
“劉瑜看過畫像,說這個人有可能是聯絡員徐強。”吳長河從文件夾里翻出根據劉志和李海的敘述而完成的畫像給他們看,“這個人是刀哥的手下,常年奔走在各個小團伙之間,有時候還會把幾個小團伙聯合在一起行動。刀哥失蹤之後,這個人也沒再露面。劉瑜只是隱約記得他家是來縣的,他曾在碼頭工作過。”
唐靖聽到這裏眉頭又皺了起來。碼頭上的人員情況極其雜亂,而且以臨時工的人數最多。要想到碼頭上摸情況是十分困難的。
“這個刀哥,非得找到不可。”
揪出這樣一個承上啟下的關鍵人物,不但可以把下面的各個分散的網點連起來,亦可以揪出在他之上坐鎮指揮的人。
“碼頭情況是比較亂。”吳長河說,“但是如果刀哥之前就在碼頭混過,他會不會覺得碼頭是一個特別適合藏身的地方?”
唐靖衝著他挑了挑大拇指:“李睿呢?我這就去找他。”
唐靖在漁業碼頭找到李睿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了。
晨霧未散,停泊在碼頭的一艘艘漁船影影綽綽地露出暗色的身影,宛如埋伏在濃霧之中的一群龐然怪獸。碼頭上卻已經忙亂了起來,車輛來來回回運送貨物,將船上的海鮮卸下運走,再將補給的生活物資送回船上。船員們有的裝卸貨物,有的坐在一旁休息,還有一些人聚在一起抽煙閑聊,不時爆發出一陣哄然的笑鬧聲。
空氣里瀰漫著一種根深蒂固的腥臭味兒。即使車門緊閉,依然無法阻擋這種濃烈的味道。氣味以及嘈雜的聲音,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車裏的兩個人,這裏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唐靖靠在窗邊仔細分辨船體上的標記,然而霧氣太濃,晨光未顯,每一艘船看上去彷彿都差不多。暗暗納悶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問李睿:“你是看人,還是看船?”
“當然看船。”李睿拿着手機,頭也不抬地說道,“人有什麼好看的?沒有船,一夥子地痞流氓能成什麼事兒?”
唐靖以前總以為遠洋船都是龐然大物,然而離得近了才發現這些漁船並沒有他預想中那般驚人的尺寸,且大多銹漬斑斑。離遠了看還有幾分威武,從近處看就只覺得骯髒破敗。也不知船體內部是個什麼模樣,是不是也如外表這樣破破爛爛。
唐靖納悶地問道:“川北不是挺大的公司?”
李睿頭也不抬地答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半島地區的海產品公司多如牛毛,規模也是有大有小,川北混在裏面可不算特別拔尖的。”
唐靖見他看得專註,倒有些好奇了:“你到底看什麼呢?”
“川北水產品食品有限公司成立於一九九六年,是集海上捕撈、收購、加工、出口於一體的大型民營綜合性漁業企業……年可完成銷售收入……實現利潤……”李睿一目十行地看着網頁上關於川北公司的介紹,一邊挑挑揀揀地念給他聽,“哪,這還是首家獲得自營進出口權的民營企業呢,出口創匯列全市同類企業前十名。你聽這個,企業現有漁業碼頭一處,冷藏廠六個,水產精加工廠兩處,海上收鮮船八條,遠洋捕撈船十六對,遠洋運輸船四艘……嘖嘖。”
唐靖剛點了一支煙,被他的語氣逗笑了,嗆得自己咳嗽了起來。湊過去看他手機上打開的網頁,卻是一長串的榮譽表彰。什麼獲得國外的質量管理體系認證啦,被政府授予優秀民營企業的稱號了,又是骨幹企業之類的。
“這種東西看看就好了。”唐靖不怎麼相信這種冠冕堂皇的介紹,“這上面難道還會說他們的船上用着黑工?”
李睿收了手機,隔着車窗打量不遠處的碼頭,眼裏透出幾分譏誚的意味:“這人啊,一旦起了貪心,多厚的家底都兜不住了。”
唐靖有些納悶為什麼他會發這樣的感慨。與他們打交道的罪犯哪一個不是因為起了不該起的貪念呢?名利、錢財、美色,隨便拎出一個來都可以成為誘因。
“這還見得少嗎?”唐靖不以為意,“有什麼可嘆息的?”
李睿顧不上接他的話,揚起下巴衝著窗外示意:“哪,看那邊那個瘦高個,穿人字拖,雞窩頭的。”
唐靖順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見一個三十五六歲的男人正踢踢踏踏地朝這邊走過來,身上的T恤皺巴巴的,嘴裏叼着半支煙,眼睛半睜半閉,一副醉夢初醒的混沌模樣。
他是“光榮號”的二副林朝陽。
唐靖看過林朝陽的資料,知道這人以前就是個在碼頭打零工的無業游民,後來招工進了川北公司,從水手做起,一步一步升到了管理層。他是土生土長的濱海人,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普通工人。幾年前他曾結了一次婚,後來又離了,兒子判給了女方。如今他是跟父母住在一起,身邊也有幾個來往密切的女人,只是從不往家裏領。
唐靖注意到這個人,不是因為他的作風,也不是他八面玲瓏的交際能力,而是他升任二副的那個時機,那個時候也正好是“光榮號”的成員固定下來的時候。當時“光榮號”正行駛在智利海峽附近,遇到了百年難遇的大風暴,兩名船員墜海而亡,其中一人就是原來的二副。林朝陽臨時被任命為二副,配合船長和大副一起把船上的情況穩定了下來。
“遠洋船上不是沒有過這樣的先例。”李睿一雙利眼死盯着不遠處的林朝陽,壓着聲音對唐靖說,“幾輪查下來,出事當天海上確實遇到大風暴,除了兩名墜海而亡的船員,還有數人受傷,大家的口徑又都一致。而且當時附近還有其他國家的捕撈船,也有船員受傷的情況。所以,最後還是當作意外事故來處理了。”
“一出了事,立刻就把他架了起來。”唐靖輕聲說,“要說船長臨時發現這個人有才能是說不通的。這小子一早就跟船長勾結了。”
李睿贊同地點頭:“沒錯,他上了‘光榮號’沒多久就成了船長劉富貴的親信,替他搖旗吶喊,拉幫結派,算是劉富貴的左右手。”
唐靖問他:“死去的那兩個船員是本地人嗎?家裏還有什麼人?”
“都不是。”李睿說,“一個是從山西來的,家裏還有上了年歲的父母。另一個是河北的,老婆帶著兒子跟婆婆一起生活。我找人跟他們接觸一下,看看能不能問出什麼情況來。”
唐靖點點頭:“其他人呢?”
李睿說:“外地船員都還沒回來,畢竟船現在不走,他們回來也是等着。家在本地的幾個已經監視起來了。船長劉富貴帶着老婆回老家去了,大副王忠良回鄉下吃喜酒去了,大概下周才能回來。”停頓了一下,他又說道,“之所以特別注意這個林朝陽,是因為這些人裏面就數他最活泛。”
林朝陽搖搖晃晃地穿過碼頭,其間還跟幾個相熟的船員打招呼,然後在“光榮號”附近轉了轉又走了。
李睿問他:“咱們要不要找個機會上船看看?”
唐靖可不打算這麼早就打草驚蛇。等林朝陽走後,兩個人也開車離開了。車子駛過碼頭,清晨的陽光穿透了漸漸稀薄起來的晨霧,安靜地照着一艘艘沉默的漁船。金色的暈光柔和了鋼鐵怪獸冷硬的輪廓,顯出幾分被時光浸透的滄桑來。
碼頭上人來人往的熱鬧漸行漸遠,最終變成了視網膜上一個模糊的點,繼而消失不見了。
唐靖回到辦公室的時候,消失數日的程浩已經回來了,正坐在會議室里一邊狼吞虎咽一邊跟蘇玲嘮叨:“……你們都不覺得奇怪嗎?這是不是太慎重啦?翻來覆去地鑒定了這麼多遍?要不是這次我回臨海真的挖到有用的消息,簡直以為咱們唐隊看上了那個女的,要以權謀私呢……”
蘇玲趴在鍵盤上笑得直喘:“你就貧吧。等唐隊回來……唐隊?”
程浩見她望向自己身後,臉上的笑容還沒收起,眼睛卻瞪得圓溜溜的。他往嘴裏塞了一塊雞塊,揚揚得意地哼了一聲:“太假了啊,蘇姐。表情一點不真誠,應該……”
“應該怎樣?”冷不丁背後有人說了句,“要不你給演演?”
程浩一口肉噎在嗓子眼裏:“唐……唐隊?”
唐靖從他身邊走過,意味深長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你剛才說我什麼來着?以權謀私?”
“沒,沒……”程浩頭都大了,難得背後說說唐隊的壞話,還正好撞到槍口上,他的運氣怎麼這麼差?
程浩無論年齡還是個頭都跟鐵南差不多,就是更瘦些,全身上下沒幾兩肉,但這人的優點就是心思細膩,最擅長循着蛛絲馬跡在一堆亂麻里找出真正有用的線索。這也是唐靖安排他回臨海的原因。
“趕緊吃飯。”唐靖指指他的飯盒,“我還等着聽你這趟跑腿有什麼收穫呢——我都以權謀私了,可見對這件事的重視。”
程浩嘿嘿一笑,埋頭扒飯,嘴裏含含糊糊地說:“你讓我帶回去的血液樣本交給杜局了,跟凌忠誠和杜媛做了DNA比對,結果顯示確實是凌冬冬本人。”
唐靖微微向後一靠,這是他意料之中的結果,但聽到這個消息他仍然感到高興。凌家人的基因比對只是給凌冬冬的身份鑒定一個明確的結果,但這並不是他安排程浩回臨海的主要原因。
“案發現場附近的所有監控都被我扒了一遍,包括商店門口私人安裝的那種。”程浩指着自己的黑眼圈給他看,“一天只睡三個小時啊,唐隊……”
“廢話少說。”唐靖掏出煙盒,在手裏擺弄了一會兒又扔回了抽屜里,“說結果。”
“事發當時正好下雪,而且那條街的監控設備正巧出了故障,當然也有可能是人為的。我只能把監控範圍擴大到三條街的範圍。”程浩三口兩口吃完飯,一邊拖過自己的筆記本。這裏面保存的視頻文件可是寶貴的證據,回濱海的路上他都沒敢撒開手,上廁所的時候都背着筆記本去的。
“看這裏。”程浩打開一段視頻文件,“這是距案發時間還有半小時,距案發現場兩條街之外的一家便利店。看門口停的這輛車,有沒有覺得眼熟?”
唐靖和蘇玲同時露出“完全沒想到,然而卻又毫不意外”的表情。這輛停在便利店門外的轎車看上去實在太眼熟了。因為就在幾天前,他們剛剛在明珠廣場附近找到它,並且在它的車墊下面找到了一截乾枯的毛毛菜。
程浩移動鼠標將視頻往後拖,片刻后便利店裏走出一個裹着長款羽絨服的女人,手裏提着兩個購物袋,低着頭匆匆走下樓梯鑽進了車裏。天近黃昏,又下着雪,視頻里看不出車裏是不是還有別人。
說起來,在座的幾個人都沒有親眼見過趙湘。只能跟趙家提供的照片和不久前小區監控里的影像來做比較,體態髮型倒是相似,遺憾的是看不清面目。
“確定一下喬治和趙湘的行蹤。”唐靖隔着屏幕,恨不得撕開那輛車的車頂,看一看裏面到底都藏着哪些妖魔鬼怪。
蘇玲答應一聲匆匆去了。
“等等。”唐靖叫住她,“還有韓颺。”
蘇玲腳步一頓。他們這些日子一直在追喬治和趙湘的線索,她幾乎忘了在凌冬冬的事件中,韓颺才是最關鍵的那一環。
與此同時,還有一個人在焦急地等待喬治的出現,這個人就是趙湘。
她站在小島的最高處,一邊吐槽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海景真壯觀,一邊伸長脖子試圖讓自己的視線範圍擴大到更遠的地方。
這是初秋最美好的天氣,天高雲淡,陽光明媚,碧藍的海水幾乎融進了藍天裏去,以至於在她的視網膜上生出一種錯覺來,彷彿自己被一塊巨大的藍布從頭到腳地兜了起來。偶爾幾隻海鳥的身影劃過天幕,讓她知道眼前的景色並不是靜止的。
趙湘崩潰地抱着頭蹲了下來:“喬治你個王八蛋!”
自從喬治把他們送到這裏,又獨自駕船離開,已經過去一個禮拜了。最要命的是,等他離開之後,趙湘才發現她的手機不見了——至於是她不小心掉在了來時的路上還是被喬治順手牽羊帶走了,這就沒人能回答她了。
趙湘並不願意相信喬治會故意這樣做。她一遍遍回憶跟喬治來往的細節,從認識最初隔着教室窗戶看到他帶着一臉嚴謹的表情給學生上課,到後來約會時的浪漫體貼,直到……
而最初的不安也隨着回憶的遞進而逐漸發生了變化,她開始感到害怕,怕喬治把她丟在這裏再也不會來,怕這個懷孕的女人惹來的麻煩全部算到她頭上,怕連累趙家。而她最害怕的還是隨着整件事的徹底曝光,她發現原來她認識的並不是真正的喬治。
恐懼感隨着時間的流逝而成倍遞增,趙湘慢慢開始相信喬治是真的不準備回來了。她想起那天心血來潮跑回天鵝湖小區的別墅搞突擊,生怕喬治會利用這個遠離人煙的地方跟什麼不三不四的女人攪和在一起。沒想到卻在無意中發現別墅的地下室里關着一個女人。趙湘看見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出現在這裏絕不是因為什麼桃色事件。因為她看起來太蒼白,神情也太詭異了。她看着趙湘的目光像刑場上的囚犯看着劊子手。
趙湘在她的注視之下倉皇逃走,沒頭沒腦地跑了很久才被喬治找到。
在那之前,趙湘壓根就沒想過喬治借她的房子到底有什麼用。她想起站在地下室的入口處看到的那個小腹微微凸起的蒼白女人,那道從地下望上來的宛如來自地獄的冰冷淡漠的視線,讓人忍不住頭皮發麻。
她到現在也想不通自己當時怎麼就被他說服了呢?!明知道平白無故把人關起來是犯罪……可是經過他一番花言巧語,她怎麼就忘了這一茬,真的相信“只是照料她一段時間,過些日子她老公就來把她接走”這種鬼話?!
如果現在她告訴別人,她當初真不知道喬治借房子是做什麼用……會有人相信嗎?!
可是,就算有人相信她當初確實毫不知情也沒用了,因為她在喬治接下來所做的事情里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幫凶——她協助喬治把關在地下室的女人帶出了小區,又用自己的遊艇將她運送到了這個鳥不拉屎的荒島上。只因為那個素來鎮定自若的男人驚慌失措地請求她幫忙,說他走投無路,除了她之外再沒人能救他,請求她看在他對她的一片真心的分兒上不要見死不救……
於是她就昏頭昏腦地被他牽着鼻子走了。
趙湘身上一陣冷一陣熱,她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坡下的幾棟平房,那個懷孕的女人和那一對負責照顧她的老夫妻就住在那裏。她甚至能透過山坡上稀稀拉拉的松樹看到那個女人臃腫笨拙的身影。或許是因為這個島上除了荒草和海鳥什麼也沒有,老夫妻倆對那個女人的看守要鬆了許多,也允許她常常出來走一走,晒晒太陽。老太婆說她快要生了。
這句話讓趙湘倍覺驚恐。如果這女人要生了喬治還沒回來又該怎麼辦?!如果她因為難產或者感染死在她面前了……天啊,還有個小嬰兒。在她的人生規劃里從來沒有害死誰家的孩子這一條……
趙湘在初秋暖暖的陽光里縮成一團,怕冷似的抖個不停,滿心都是前所未有的絕望。
自從上次追到明湖苑,韓宇已經很久沒見到韓颺了。雖然說他一直希望韓颺不要把他當成小孩子,而是真正當成一個成熟穩重的工作夥伴,但像眼下這般丟一堆工作給他,卻又不聞不問的情形到底有些不同尋常。
韓宇靠在窗邊,俯視着腳下繁華的街市,川流不息的街道宛如一塊活動的佈景板,隔着數十層樓的高度,都市的喧囂聽起來模糊而嘈雜,像一支掉毛開叉的畫筆,毫無章法地將他心頭的平和安寧抹得七零八落。
韓宇再一次拿起手機撥打韓颺的電話,仍然是沒人接聽。撥打韓颺助理的電話,倒是很快有人接了起來,不過並不是韓颺的第一助理申明,而是二助肖娜。這女人明面上的工作是跟着申明跑腿,暗地裏卻跟韓颺有些不清不楚。韓宇一向對她沒什麼好臉色的,現在見她接了申明的電話,怒火立刻就躥上了頭:“申明呢?他是腦殘了不會接電話,還是手殘了接不了電話需要你代勞?”
肖娜愣了一下,忙說:“韓經理,申哥下樓去給韓總送文件,臨時把手機放我這裏的。”
韓宇反倒愣了一下:“我哥去公司了?現在在哪裏?”
“我沒見到人。”肖娜說,“剛才打電話讓申哥送東西下樓。大概是在樓下吧。”
韓宇連忙掛了電話,一邊試着撥打韓颺的電話,一邊急匆匆地往外走。他幾天沒見到韓颺了,手裏的工作簡直要堆成山——在工作上,他有處理權卻沒有決定權,最終的執行方案上需要有韓颺的簽字。
辦公室的門一拉開,沒想到外面正巧有人要進來,兩邊的人險些撞在一起。韓宇連忙後退了一步,詫異地看着來人:“大哥?”
韓颺沉着臉應了一聲,頭也不回地對身後的人說:“煮兩杯咖啡來。”
申明連忙放下手裏的文件夾,匆匆忙忙地又退了出去,還很謹慎地替他們關好門。
韓宇還沒從韓颺的滿臉憔悴里醒過神,見他一言不發開始辦公,不覺得欣慰,反而有種莫名的不安:“大哥,你這是沒休息好,還是……出什麼事了?”
韓颺把簽完字的文件放在一邊,頭也不抬地反問他:“能有什麼事?你別多想。”
韓宇遲疑地看着他:“真沒事?”
韓颺不再理會他,專心處理公事。
韓宇想問問他是家裏出了什麼事?或者他又跟陳玥吵架了?但韓颺擺出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樣子,他只好暫時憋着滿肚子的疑問,抓心撓肝的一個人着急。
申明端着咖啡進來,一杯放在韓颺手邊,一杯遞給韓宇,韓宇接過後順手放在一邊,做了個口型問他:“出事了?”
申明知道他問的是什麼意思,但韓颺就在旁邊坐着,他哪敢有所表示?直到韓颺轉身放文件的時候才悄悄做了個口型回復他:“找人。”
韓宇一頭霧水。
就這麼一眨眼的工夫,韓颺已經轉過身來接着工作了。申明擺出一臉正經樣兒在旁邊給他打下手,遞個文件什麼的,眼神都不帶亂瞟一下的。
韓宇琢磨了一下申明說謊的可能性,然後開始疑惑韓颺想要找的人到底是誰?被突然間冒出來的狐狸精迷住了,客戶捲款跑了,或者公司里有人暗中做手腳被他發現了?可是就算真的發生了這種事情,也用不着急得連覺都不睡,掛着兩個黑眼圈就滿大街亂跑啊。他大哥也不是這麼沉不住氣的人哪。
韓宇決定旁敲側擊一下。他端着咖啡杯湊過去開始套話:“家裏挺好的?玥玥姐怎麼樣了?還有不到兩個月就要生了,還用去醫院檢查嗎?”
韓颺頭也不抬地說:“這個就不用你操心了。反正女人生孩子的事你也不懂。”
“我不是操心生孩子,我是關心你。”韓宇不爽他的語氣,蹬起眼睛看着他,“一看你就沒休息好。我覺得公司最近沒那麼多事啊。”
韓颺彎了彎嘴角,沒什麼溫度地說了句:“這麼乖?”
韓宇翻了個白眼,轉身走到窗邊。在韓颺看不見的角度,他的兩道濃眉緊緊地皺了起來。他大哥這是不打算跟他說什麼了,是覺得他沒有能力為他分擔壓力,還是……這件事壓根就是跟公司完全無關的事情?
是……跟她有關的事情嗎?
韓宇望着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的臉,他看到了自己眼睛裏那種微微有些緊張的專註。然而他的聲音卻是放鬆的,刻意表現出來的輕鬆隨意:“玥玥姐就快生了,你們不打算搬回老宅去住嗎?”
在他身後,韓颺手裏的筆微微一頓。
“明湖苑畢竟還是有點偏,無論是去醫院還是出門買東西都沒那麼方便。”韓宇望着玻璃窗上韓颺模糊的影子,雙手無意識地攥了起來,“再說那也是我小侄子,住得近一些我也好去陪他玩啊。”
“你想得太遠了。”韓颺嗤笑一聲,“我看明湖苑就挺好。再說……也習慣了。”
韓宇還想問問陳玥的事情,轉念又想到韓颺好像很不樂意看到他跟陳玥接近。不,不是好像,是確實如此。韓宇想到這一點的時候,心裏忽然就有些困惑,他們三個人從小就認識,他一直管陳玥叫姐姐,韓颺也不是不知道。即便是在他們倆明確戀愛關係之後,他也會在臨時有事的時候讓自己去接送陳玥。
韓宇忽然意識到這一切的改變都是從陳玥昏迷醒來后開始的。從那時開始,韓颺就開始對他的到訪表現出了明顯的介意。尤其上一次去看望陳玥,韓颺幾乎緊追着他的腳步趕回了明湖苑,就好像……生怕韓宇會在她面前說什麼壞話似的。
他的這種反應,韓宇當時並非全無察覺,他只是說服自己不要去在意那點兒小小的不舒服。畢竟陳玥是孕婦,對待孕婦無論多麼小心都是應該的。
韓宇想到這裏的時候,思維不受控制地朝着另外一個方向拐了過去。他忽然間反應過來,不僅僅是在他去看望陳玥的問題上韓颺表現得有些緊張,而是一段時間以來,韓颺都顯得很緊張。韓宇難以描述那種感覺,就好像韓颺的神經時刻緊繃著。他就像一隻掉進陷阱的小動物,警覺地觀察着周圍,全身的尖刺都豎了起來,時刻預備着反擊。而他去明湖苑的舉動只不過恰好觸動了他的神經。
韓宇心想,令他神經緊繃的……又是什麼呢?
韓颺連着灌了三杯黑咖啡,處理完積壓的公事,昏頭昏腦地從辦公室出來的時候已經下午三點多了。他這幾天一直吃不好睡不好,又剛從辦公室里出來,被太陽一曬,頓覺頭暈眼花,下台階的時候腳步都有些踉蹌了。
申明一把扶住他,驚得嗓子都變了調:“韓總,咱們還是回去歇會兒吧?”韓宇的辦公室配有單獨的休息室,雖然條件跟家裏沒法比,但是睡個午覺,休息一下還是可以的。
韓颺擺擺手。他想他大概是坐得太久,竟然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
申明忍不住勸他:“找人的事也不必這麼急吧,醫學院那邊我留了小周看着。喬治回來的話,她一定會第一時間通知我。”言下之意,您老人家實在不必親自上門去堵人。
韓颺站在台階下出了會兒神:“去醫院看看。他總不能不管實習生吧?”
申明簡直想嘆氣,在他看來,喬治這種行為簡直就是在明着躲他了。這一點韓颺可能也看出來了,或者,正因為看出來了才會這麼驚慌。
申明委婉地提醒自己老闆:“我覺得……這樣堵人沒用。”
韓颺的視線有些茫然地望向大廈的另一端,這個方向,隔着半個城市的地方本該是那個男人正在上班的地方。
“你說,怎麼會突然間找不到人了?”
“臨時出了什麼事吧。”申明咽了口口水,“很緊急的事,來不及跟別人打招呼。”
“趙湘的電話也打不通了。”韓颺慢慢走下台階,眼神有些茫然,“你說會不會是那件事被人發現了?”
申明遲疑了一下,壓低了聲音說:“我擔心的是……那件事對喬治先生只是小事。”他看着韓颺眼神由不解慢慢轉為驚駭,咬咬牙說,“隨隨便便就能綁來一個人,那他平時都幹些什麼事?如果這些事被發現,又拖累到了咱們,這才要命吧?!”
韓颺心頭怦怦直跳。然而驚慌之餘又有種難以言喻的恐懼漫上心頭。申明的話他並不是從沒想過,甚至也不是全無所知。但他一直拒絕去深想,總是自欺欺人地催眠自己其實什麼都不知道。
可不知道也只是一句謊言罷了。等這一層謊言被戳破的時候他又該怎麼辦呢?
唐靖掛了電話,心裏有些疑惑韓颺接下來會怎麼做。他直覺韓颺不會一直找下去,如果他一直在某些事情上依賴着喬治,那麼喬治的失蹤對他來說會是一個不小的打擊。唐靖很好奇他承受壓力的極限在哪裏。如果突破了這個極限,他又會做出什麼事?
“你覺得他會不會自首?”蘇玲在他身後悄聲問程浩,“這個人以前的記錄挺清白的,如果他是被人慫恿的,或者是被人騙了誤入歧途……”
唐靖扶額。他以前怎麼沒發現他這個下屬還有當編劇的潛質?
程浩居然很認真地想了想說:“不會吧。我覺得韓颺那個人看起來就很高傲,高傲的人寧可在擋路的石頭上撞破頭也不會輕易低頭的……當然啦,這只是我的猜測。”
唐靖居然覺得他說得挺有道理。
蘇玲正要說話,忽然注意到唐靖正在聽,連忙咳嗽兩聲:“言歸正傳……剛才在說什麼來着?”
程浩無語地看着她:“……董家。”
“對,董家。”蘇玲的思路繞過打岔的地方,接上了前面的話頭,“唐隊,董家的生意做得可不小啊,但是他們都很低調,也很少在媒體上露面,尤其這個董賢理,他也做地產、旅遊開發。綠松島就是這幾年當中比較成功的項目。”
唐靖覺得綠松島就是有人刻意放出來的煙霧彈。
“除了綠松島,董家同時還拿下了另外一個島。”蘇玲從筆記本上調出圖片,“野鴨島,原來就是個荒島,面積只有綠松島的三分之二,相距大約兩百海里左右。據說董賢理想把它打造成第二個綠松島主題公園,目前還在規劃中。”
“還在規劃中的意思……”唐靖緩緩說道,“就是說野鴨島還沒有施工人員進駐?”
蘇玲和程浩一起抬頭看着他。
唐靖嘴角微微挑起一個微笑的弧度,他的眼神卻是冰冷的:“看來,我們有必要見一見董賢理。”
傍晚時分,漁船陸續靠岸,海邊碼頭被人群圍得水泄不通。
寧國偉仗着體型優勢費力地分開人群往裏擠,一邊留神分辨周圍的動靜。他知道這些人不只是飯店的採購人員,也有趕着來買鮮貨的散客。他認出幾個熟面孔,都是這些天在碼頭上等貨的時候通過閑聊認識的。其中有兩個在市裡有名的酒店工作,酒店有專門的供貨渠道,他們是到碼頭撿漏來的——偶爾這些近海捕魚船也會帶回來一些罕見的珍品。寧國偉就親眼見過有人捕到近半米長的錦繡龍蝦。
還有幾個搭過話的人寧國偉也有印象,有兩個是開飯店的,他們可不是奔着珍稀品種來的,直接從漁船進貨要比其他渠道便宜,而且東西也新鮮得多。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很多時候他們都搶不到自己滿意的數量。
寧國偉一邊眯着眼睛打量船上的人,一邊富有技巧地調整自己前進的方向。幾分鐘之後,他滿頭大汗地擠到了船尾,拉住一個打着赤膊正在往船下搬貨的漁工:“哎,大哥,麻煩你給問問,三十七號啊。”
漁工看了他兩眼,從旁邊一個倒扣的筐里拎出兩個深色膠袋:“姓陶是吧?”
寧國偉接過膠袋,拿在手裏掂了兩下說:“謝了啊大哥。”轉身離開的時候聽到有人不高興地質問怎麼有人加塞。漁工不耐煩地回了一句:“人家提前一個禮拜預定的,錢都交完了。哎,這幾條黑嘴是誰要的?”
搶貨的嘈雜聲很快淹沒了那一點點質疑,寧國偉飛快地掃了一眼身後,見沒人注意到他,才壓低了頭上的涼帽,低着頭匆匆往外擠。他的二手自行車在一堆停得亂七八糟的貨車、三輪車當中顯得毫不起眼。
寧國偉把膠袋放進車筐里,晃晃悠悠地騎着車離開了碼頭,沿着公路慢慢朝着市區的方向前進。漁船扎堆的地方特有的腥臭味兒漸漸被海風吹散。夕陽西沉,將粼粼波動的海面渲染成了一面絢爛的綢緞。
寧國偉在路口停下車,一隻腳撐着車身,彎下腰到車筐里摸了一把。膠袋裏有一個密封起來的小袋子,寧國偉一邊數着紅燈變綠的時間,一邊極快地打開了袋子。防水袋裏是一張折起來的便箋紙,上面筆記潦草地寫着幾個字。
紅燈變綠。
寧國偉隨手將便箋紙撕碎攥在手心裏。自行車隨着前行的車流搖搖晃晃地衝過十字路口。細碎的紙屑從車把下方飄落,風一吹,便再也看不見了。
陳玥終於意識到這個家裏有什麼事變得不一樣了。
她仍然是韓家的囚犯,但好像所有人關注的焦點都已經從她身上移開,落到了一個她不知道的點上。
首先,劉長英變得心不在焉起來,晚飯她居然在涼拌雞絲里加了兩勺白糖,然後在陳玥詭異的注視下乾巴巴地解釋了一句:“我聽說從養生的角度來講,晚餐吃點兒甜的比較好。”
陳玥飛快地掃了一眼砂鍋里的皮蛋瘦肉粥。
劉長英很不高興地看着她,終於恢復了原本精明利落的巫婆氣質。但院子裏的保鏢顯然沒有她這麼沉得住氣,雖然還是兩人一組在院子裏轉來轉去,但交頭接耳的次數變多了,還有人舉着手機不停地在打電話。躁動不安的氣息即使隔着厚重的玻璃牆也一樣能讓人感受得到。
陳玥想起連着兩個夜晚走來走去的腳步聲,忍不住問了一句:“是陳玥出事了?”
劉長英手中的湯匙當地一下掉進了砂鍋里,她被濺起的熱粥燙到手背,臉色都變了:“你瞎說什麼?!”
陳玥識趣地不再多問,但她覺得自己的情緒也多少受到了影響,滿腦子都是唐靖是不是找到了陳玥,是不是找到了他們犯罪的證據,是不是已經開始行動……想得多了,連心跳都開始不由自主地加速。
劉長英卻心煩意亂起來,她把砂鍋的蓋子蓋回去,在廚房裏走來走去的,一會兒檢查一下準備好的涼菜,一會兒再看看切好準備下鍋的熱菜,好像不找點兒什麼事兒她手腳都會痒痒,一舉一動都有種……欲蓋彌彰的味道。
陳玥在客廳里坐了下來,隨意翻開一本雜誌,眼角的餘光卻在暗暗留意劉長英的動靜。她覺得有什麼事在她能看到的範圍之外發生了,並且還不是普通的小事。
很快她這點猜測就被證實。劉長英接起電話,一邊嗯嗯啊啊地答應着,一邊用最快的速度解下圍裙扔在流理台上,然後她像一陣風似的跑上樓,其間還因為跑得太快在樓梯上絆了一跤。陳玥清楚地聽到她的胳膊肘撞到樓梯欄杆時發出的一聲悶響,然而顧不上替她肉疼,劉長英已經用一種與她年齡不符的敏捷跳了起來,一溜煙消失在了樓梯拐彎的地方。
陳玥目瞪口呆地想劉長英大概有五十多歲了吧,居然還能跑這麼快。然後她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她應該是被那通電話指使着去做什麼要緊的事。
陳玥放下手裏的雜誌,快步跟了上去。
韓颺書房的門虛掩着,從裏面傳來抽屜開合的聲音。陳玥將門扇推開一點,看着劉長英忙忙碌碌的身影,覺得她似乎在找什麼東西,或者說,她在忙着收拾東西。書桌上一隻打開的保險箱,打眼看去裏面已經放了不少東西。
陳玥稍稍側身,想要看得清楚一點。就在這時,劉長英轉過身將兩個款式相同的表盒放進了保險箱。暗色表盒上醒目的金色logo刺得陳玥眼球疼——這是陳玥的父母送給小兩口的訂婚禮物,一對限量版的鑽表。
陳玥靠在書房門外,一隻手緊緊捂着嘴,生怕自己會發出什麼聲音驚動了房間裏的人。但她的這點兒願望註定是不能實現的。因為就在她閃身從門邊躲開的同時,一陣嘈雜聲從前門的方向傳來,緊接着樓下的大門被打開,雜沓的腳步聲朝着樓梯的方向涌了過來。
陳玥一時間手足無措,要命的是她在這一團亂糟糟的聲音里很清楚地聽到了韓颺的聲音。他的語速要比平時略快,語氣卻是冷靜自持的,就好像他仍坐在辦公室里處理公事,一切都有條不紊。
書房的門是虛掩的,陳玥聽到的動靜劉長英自然也聽到了。她快步走出來,一眼掃見站在一旁的陳玥眉頭便皺了起來,然而顧不得理會她,樓梯口已經傳來了清晰的說話聲。劉長英只能先把陳玥的事放在一邊,快步走過去,對正在上樓的韓颺說了句:“少爺,都辦好了。”
韓颺的目光從劉長英的頭頂掠過,在陳玥的臉上有片刻的凝滯,然後他轉過頭對身後的助理說:“儘快。”
陳玥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但是韓颺的神情給她一種極其不好的感覺。她好像看到一頭被逼進了死胡同的野獸,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做好了孤注一擲的準備。尤其他看着自己的眼神,目露凶光,讓她覺得他正預備着要在揭竿而起之前拿她來祭旗。
這男人搞不好真的瘋了。
韓颺收回目光,和劉長英一前一後地走進書房。白色的實木門在陳玥面前合上,嚴嚴實實的,擋住了一切可能被覬覦的縫隙。
陳玥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的後背已被冷汗浸透了。
晚飯的時候,這種不對勁兒的感覺變得更加強烈了。空氣里彷彿飄浮着無數名為“山雨欲來”的透明小氣泡,一個挨着一個,一個擠着一個,密集得讓人透不過氣來。
陳玥食不知味,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韓颺和劉長英的身上,從他們之間偶爾交談的幾句話,到他們的神情,一邊暗自猜測這些表象背後可能隱含的意義。然後她聽到劉長英很平淡地說了句:“少爺儘管忙自己的事情就好,家裏交給我。”
陳玥的手指微微一抖。
劉長英的這句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她是要留下來給韓颺打掩護,或者說她想留下來為韓颺爭取一些什麼,比如說時間。
她下意識地望向韓颺,卻見他面容一片平靜,眉眼不抬地“嗯”了一聲,然後他像是注意到了陳玥正在看着他,他的視線轉了過來,看着她露出一個沒有什麼溫度的微笑。
陳玥剎那間毛骨悚然,腦海中風馳電掣一般閃過無數個念頭:他要跑路意味着所有的事情都已曝光,意味着她這個虛假告示牌不再有存在的意義,意味着……她要被滅口了!
陳玥並不打算嚇唬自己,她相信唐靖不會什麼都不做。雖然她已經有很久沒有見過他了,但他給予她的安全感——來自警察和男人本身的安全感並不因為時間和空間上的分離而有所減少。
他說過他會保護她。
陳玥身上一陣冷一陣熱,然後她聽見韓颺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溫和的語調,卻帶着一種說不出的嘲意:“好歹演了那麼久的夫妻,總要有始有終才好。你說是不是?”
陳玥手腳都僵硬了,鬼使神差地說了句:“夫妻間的有始有終指的是白頭偕老,不是其中一個給另一個送終。”
韓颺大概沒想到她會開口說話,愣了一下哈哈笑了起來:“送終……哈……”
這兩個字像是戳到了他的笑點,韓颺越笑越大聲,笑得簡直停不下來,直至眼圈發紅,眼角都漫起水光。
劉長英有些不安,輕聲提醒他:“少爺,外面的人怎麼辦?”
“你什麼都不要管。”韓颺喘着粗氣擺擺手,“你什麼都不知道……劉姨,謝謝你。”
劉長英的眼圈瞬間紅了。
陳玥心裏明白,或許他們自己也是清楚的,這件事一旦有警方介入,劉長英無論如何也不可能“什麼都不知道”。只是這樣的時刻,他們寧願說些自欺欺人的話來粉飾太平,也不想讓對方看出自己的慌亂。
陳玥心裏也有些慌亂,但她想的是另外一件事:唐靖呢?他在哪裏?
唐靖率先走出電梯,站在門口左右看了看,問守在一旁的服務員:“牡丹廳怎麼走?”
出發之前,他聽薛令白說起過這家名叫海天居的高級餐廳,不但知道這裏三樓以上的包廂都以花為名,還知道整座餐廳的地形分佈。但冷不防一出電梯,滿眼的金碧輝煌,還是讓他有些暈頭轉向,心裏也不由得感嘆一句,有錢人的世界果然最善於把簡單的事情搞複雜。
服務員看看他,再看看唐靖身後兩個人高馬大的小夥子,像是在掂量這幾個人是來消費的還是來砸場子的,然後他微微頷首很是客氣地朝着左手邊的走廊抬了抬手:“客人請走這邊,緊挨着休息廳的就是。”
唐靖問清方位便帶着人直接過去了。緊挨着樓層盡頭休息廳的包廂門外果然貼着繪有牡丹花紋的精緻簽牌。唐靖衝著包廂門口的服務員露出和氣的表情:“董先生到了多久了?”
服務員聽他提起董先生,以為他們是約好的客人,忙說:“董先生也剛到,正在裏面點菜。”說著,主動幫他拉開門。
包廂里一張圓桌,靠窗一側還有沙發矮几,擺着精巧茶具,一個戴着眼鏡的青年正坐在沙發上泡茶。在他身後不遠處,一個三十來歲、中等身材的男人站在窗邊抽煙。聽見門響,兩個人一起看了過來。
泡茶的男人放下茶具,帶着幾分莫名的神色迎了上來:“幾位……”
唐靖搶在他開口之前合上了包廂的門,目光從他臉上掃過,釘子似的落在窗邊男人的臉上:“想來這位就是董賢理董先生了?”
戴眼鏡的青年上前兩步,將董賢理擋在身後,神情倒也平靜,只是雙眼之中微微透出些緊張:“幾位找到這裏,是有什麼事?”一邊說著一邊拿出手機,擺出一個談不通便要叫人過來救場的姿態。
出發之前唐靖早有交代,他身後的小李也不用他指點,直接上去一把搶過手機,順便將董賢理放在餐桌上的手機也一併收了起來。另一人則快步上前,在兩個人身上搜了一遍,果然又從董賢理的褲兜里找到另外一部手機。
董賢理的臉色變了:“你們是什麼人?”
唐靖掏出證件給他看了看,笑了笑說:“董先生,我們換個地方談談吧。”
董賢理沒有理由懷疑那證件的真偽,一時神色莫名:“換到哪裏?”
“自然是……董先生不能隨便傳遞消息的地方。”唐靖臉上帶着笑,眼睛裏卻毫無溫度,“請吧。”
董賢理極快地掃了一眼被別人拿在手中的手機,面無表情地直視着唐靖:“我要見我的律師。”
“可以。”唐靖也很乾脆,“但是現在不行。”
董賢理深吸一口氣:“什麼時候?”
唐靖笑而不答。
董賢理一瞬間腦子裏轉了無數的主意,無奈保鏢都被他留在停車場。不過眼下這局面也未必就沒有翻盤的機會。餐廳附近沒有其他的停車場,這些人必然不會押着他們一路招搖地逛大街。只要經過停車場,董賢理心想,那他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他那幾個保鏢可都是重金聘來的真正的練家子,上次在中緬邊境還將一窩趁火打劫的匪徒連窩端了。唐靖這麼幾隻三腳貓拿到他們跟前只怕是不夠看。
董賢理這樣想着,心裏又安穩了起來。
然而這安穩也只持續了短短几分鐘。他們誰也沒想到唐靖帶着他們直接走員工通道進了一樓的更衣室,扒了衣裳一人換上一身服務員的工作服。再出來的時候,正巧一輛運送餐具的貨車停在餐廳的后廚門外。幾個身穿同樣制服的服務員車上車下地忙碌着,一趟一趟地搬運東西,他們幾個大搖大擺地走進堆滿餐具的車廂並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董賢理還透過貨車車門的縫隙看到了不遠處的停車場以及那兩個抽煙閑聊的保鏢。但他沒法子向他們示警——后腰上有兇器頂着。保鏢就算長着飛毛腿也不可能比子彈更快。
直到這時,董賢理才真正慌亂了起來。
片刻之後,車廂微微晃動,坐在他身旁的男人動了動手裏的傢伙,皮笑肉不笑地說了句:“董先生生意做得可是夠大的。”
董賢理額頭見汗,強作鎮定地答道:“一般般,餬口而已。”
男人似乎笑了一聲,竟然一樣一樣數了起來,從明珠廣場的餐廳和附近的商業街,到綠松島的主題公園,他每說一樣,董賢理的心情就平復一分。這些可都是再正經不過的生意,無論誰去查,無論從哪個方面去查,都毫無破綻。
黑暗中,男人慢悠悠地補充了一句:“還有……野鴨島。”
董賢理心頭驟跳,一時間只覺得車廂里悶得透不過氣:“這個島的設計方案還沒定……是出了什麼問題?”
唐靖詫異地看着他:“這個島現在歸誰管?”
“沒人管。”董賢理覺得莫名其妙,“都還沒開始幹活呢。前期勘察是我幾個堂兄弟負責……有什麼問題?”
唐靖看着他,良久之後,喃喃說了句:“原來如此。”
趙湘從房間裏出來的時候,被喬治找來照顧孕婦的老太婆正把做好的晚飯一樣一樣往餐桌上擺:小米粥、香菇豬肉餡的包子還有兩盤涼拌小菜。島上存儲的食材種類有限,老太太手藝再好也折騰不出太多花樣來。
看見她出來,老太太露出一個稍稍有些拘謹的笑容:“趙小姐忙完了?吃飯,吃飯。”
趙湘心煩意亂地想這老太太是在說反話嗎?她都落到這個份兒上了,還有什麼可忙的?不正因為沒什麼可忙的,所以他們才早早就吃上晚飯了嗎?
趙湘從小就不愛吃包子,聞見空氣里包子的味兒就沒胃口。她從餐桌下面的抽屜里翻出半包餅乾,就着小米粥和涼菜三口兩口吃完了。
老太太熟知她的喜好,盛着包子的盤子很自然地在桌面上方轉了個彎,落在了她自己的面前。她偷瞟了趙湘兩眼,開始沒話找話:“我家老頭出去溜達了。他說今天中午釣的魚不錯,燉湯特別鮮,也適合孕婦吃……”
趙湘不愛聽這些家長里短的廢話,再說她跟這老太太既不熟也不打算熟,更沒心思聽她絮叨。她放下碗筷正要起身出去,就聽老太太在背後喊她:“哎,趙小姐,那個……喬先生到底什麼時候回來?”
趙湘知道她說的是喬治,心裏越發煩躁:“我都說了我也不知道。”
老太太期期艾艾地蹭了過來:“那天晚上急急忙忙就把我們帶出來了,什麼東西都沒來得及收拾……喬先生說了會把我們老兩口的東西帶過來,他別是忘了吧?”她停頓了一下,語氣稍稍有些急切,“那可是我們老兩口半輩子的積蓄,都要留給兒子呢,你可千萬提醒提醒他啊。”
趙湘心頭髮苦,她都不知道喬治這會兒在哪裏,要怎麼去提醒他?
老太太跟在她身後絮絮叨叨地抱怨:“那麼大的雨,喬先生又催着出門,我們還以為出來一趟就回去,沒想到一下子就跑這麼遠……哎喲,你說我們那點兒家當會不會……”
趙湘好不容易才甩掉這個憂心忡忡的聒噪老太太,順着小院後面的小路爬上了小島的最高處。這幾乎成了她一天中最重要的事情了,每天都要爬上來幾趟轉着腦袋四處看看,即便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讓她已經不再對喬治的出現抱有太大的希望,但除了這裏她似乎也沒有什麼地方可去了。
在睡不着覺的那些夜晚,她也會想一想自己以前看過的那些冒險電影,想像着自己能不能砍樹做筏,一路飄回陸地去,或者乾脆一路游去綠松島,據說這兩個島相距並不遠。可是該死的,她站在這裏連綠松島的具體方向都不能確定,萬一遊錯了方向呢?
就在她一時懊悔一時憤怒的情緒里,她的眼睛突然花了一下,好像有什麼異乎尋常的東西從她的視網膜上飄了過去。下一秒,她像過了電似的從地上彈了起來,拚命睜大眼睛,好像這樣就能看得更清楚似的。
她的心臟怦怦直跳,她終於確定那是一條船,一條目標明確地朝着她疾速駛來的快艇。喬治回來了!
趙湘跌跌撞撞地朝着小島西側的碼頭狂奔,揮舞雙手,扯着嗓子喊叫。她失望得太久,也焦慮了太久,此時此刻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於是,直到遊艇靠岸,幾個男人從船上魚貫而出,她才突然發現來的人並不是喬治。
趙湘像被人兜頭澆了一桶冷水,徹底從狂喜中清醒過來。那些就在不久之前被她拋開的恐懼,再一次席捲而來。
趙湘白着臉後退了兩步,哆哆嗦嗦的不知道自己應該先問他們是不是喬治的同伴,還是應該先問自己到底攤上了多大的事兒。沒等她想明白,最先跳下船的那人已經走到了她的面前,用一種冷靜的審視的目光望着她說:“趙湘,請你跟我們走一趟。”
趙湘一下癱軟在地。
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大腦短路了,還是真的暈過去了。總之,等她再度恢復神志的時候,她已經坐在船艙里了,一隻手被手銬銬在座位的扶手上。她試着活動了一下手腳,還有點麻,但身體正常的功能正在逐步恢復。隔着一條窄窄的走廊,那對老夫妻也像她一樣被銬在座位上。老太太臉色灰敗地癱在座位上,不停地抹眼淚,嘴裏還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罵些什麼,她丈夫則神情木然地望着窗外。
趙湘的心都涼了,她艱難地從座位上探起身,試圖看清楚船艙後方的情況,卻不料一回頭視線就和坐在最後一排的女人對了個正着。
趙湘瑟縮了一下,不自然地移開了視線。
這是她第一次在這樣明亮的光線之下與她正面相對。她從來沒問過喬治這女人是什麼身份,又因為什麼被他關起來。僅有的幾次照面她也沒敢細看,自欺欺人地催眠自己她對這件事了解不多,並沒有徹底捲入這個麻煩之中。事實上她也猜疑過這女人的身份,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在什麼場合里見過她,因為一掃而過的注視之下,這個女人留在她視網膜上的面容讓她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但她從不敢放縱自己深想。
然後她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從半開的艙門口傳來:“陳女士,麻煩你出來一下。”
趙湘的瞳孔猛然一縮,被雷劈了似的整個人都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她猛然回頭看去,那個大着肚子的女人已經扶着座位的靠背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門口的男人走過來很小心地扶住她,一邊低聲提醒她注意腳下,別被絆倒云云。從趙湘的角度只能看到女人有些笨重的背影,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這艘船開得平穩得過了分,好像並不急於開回去,而是只想安安穩穩地護送這位孕婦。
她聽見那女人用一種略微有些沙啞的嗓音問道:“我能問一下韓颺的情況嗎?”
她一開口,趙湘就認出了她。濱海市的社交圈子就這麼大,他們家世相仿,即便沒有特別密切的來往,但誰還不認識誰呢?只是她這會兒腦子還有些迷糊,翻來覆去地琢磨韓颺又是哪一個?這名字怎麼那麼耳熟?緊接着她就想起了那位經常出現在各種媒體上的商業精英韓總。喬治說過他是在幫朋友的忙,那麼……他是在幫韓颺的忙?韓颺到底做了什麼要把懷孕的未婚妻囚禁起來?而喬治在整件事當中所起的作用真的只是“幫個小忙”?
趙湘越想越害怕,有那麼一霎她很想像小時候那樣扯着嗓子號哭。可是她知道,即使她把肺哭出來,也不會有人像父母家人那樣溫柔地安慰她了。
她就像一隻獃頭鳥,無意中撞進了一個佈局詭異的大網裏,然後……被人牽着鼻子,自欺欺人地走進了死胡同。
這回,誰也救不了她了。
六點四十分,惠民巷。
寧國偉騎車的技術再好到了這裏也只有下車推着走的份兒。街道太窄,兩側又有居民私建的高高低低的窩棚,硬是將一條巷子擠成了曲里拐彎的小徑。正值晚飯時間,兩旁的窩棚里凈是油鍋爆香、鍋碗相碰的聲音,還有的人家乾脆將矮桌搬到門外,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晚飯。小孩子們在油煙氣里嘻嘻哈哈地跑來跑去,喧鬧聲簡直能把窩棚掀翻。
寧國偉一邊躲避包括小孩子在內的各種障礙物,一邊不動聲色地四下打量。
大概每一個城市都有惠民巷這樣魚龍混雜的地方,蜘蛛網一般的複雜地形,即便是本地人有時也會走錯。尤其令人頭疼的一點是這裏人口流動性大,往往一段時間過去,曾經住在這裏的某個人就已經沒人知道了。
想在這裏找到一個人其難度跟大海撈針差不多。這樣一個藏身的好地方,寧國偉原本打算多住一段時間的,但剛收到的消息讓他不得不放棄這個計劃。如果不是他租住的房間裏還有一些重要的東西,他本應該一接到消息就立刻離開的。
他已經嗅到了某種不同尋常的氣息正在悄無聲息地逼近。他的腳步放慢,環顧四周的視線也帶上了審視的警覺。
街角的燒餅攤正是生意正好的時候,老闆忙得腳不點地,攤子前面圍着一群人,寧國偉一眼掃過去,大都是這惠民巷的主婦和附近碼頭上的船工,有個男人身邊還帶着孩子。小孩子四五歲的樣子,不知剛在哪裏瘋玩,小臉上被泥灰抹得黑一條白一條,一雙眼睛倒是十分機靈,視線落在寧國偉身上露出頗為好奇的神色。
寧國偉沒有看到令他驚疑的陌生人,便推着車子繼續往前走。他租的是前面那棟樓的頂層,二十來平方米的一間老屋外加一個天台。頂樓平時沒人會上去,他自己出來進去都十分方便。如今趕着要拿東西跑路,才覺出了幾分不便。
寧國偉把自行車停在樓下雜貨店的牆根下。隔着玻璃窗看見雜貨店裏幾個主婦正吵吵嚷嚷地跟老闆娘討價還價,櫃枱上還堆着幾個裝着青椒茄子的膠袋。另一邊的櫃枱邊,兩個穿着短褲背心的漢子正在買煙,老闆竭力推銷自己的商品。寧國偉瞟了一眼他手裏的紅色煙盒,想起自己去買煙的時候也曾被他這般忽悠,不禁對那兩個買煙的漢子生出一絲同情。
就在這時,老闆娘隔着玻璃窗看見了寧國偉,連忙衝著他的方向擺了擺手:“哎,老寧,剛送來的豆腐嫩得很,要不要切一塊?”
寧國偉平時常買了豆腐拿回去燉魚,老闆娘買賣做得細心,但凡店裏送來的豆腐新鮮,總會給他留一塊。
寧國偉正想說自己今晚不開火,忽然覺得哪裏不對,抬頭細細打量老闆娘的神色,見她手裏捏着幾根香菜正往稱茄子的膠袋裡裝,嘴裏還念叨:“……算你便宜些,香菜是剛送來的,最新鮮,你拿一把去嘗嘗。”
寧國偉心想這摳門的婆娘今日倒是大方。轉頭再看老闆,卻見那個瘦巴巴的中年男人正伸着脖子往他這邊看,對他老婆難得一見的大方竟視而不見。而那兩個買煙的漢子則一前一後地往店外走來。當先一人膚色微黑,頭髮也亂蓬蓬的,一雙細長眼睛看過來卻帶着幾分專註的意味。
寧國偉心中驀然警鈴大作,顧不上細想,拎起裝魚的膠袋朝着剛走出店門的漢子臉上砸過去,一轉身撒腿就跑,還順手掀翻了雜貨店門外的菜攤,試圖給身後追來的人製造些許障礙。
就這麼一眨眼的工夫,已經有四五個人影從不同的方向朝他撲了過來。寧國偉在這裏住了兩個月都沒發現原來這破爛巷子裏還有這麼多可以藏人的地方。他仗着自己在市井間練出來的敏捷身手左突右沖,然而這等無賴招數似乎並沒起到太大作用,奔跑中的寧國偉被一記掃堂腿放倒,隨即便被人極利落地鎖住雙手。
寧國偉拚命掙扎,嘴裏也不管不顧地罵了起來。正罵得起勁兒,就覺得背後被人重重踹了一腳,寧國偉眼前一黑,險些吐出一口血。就聽身後一個男人的聲音沉沉說道:“寧國偉,咱們終於見面了。”
寧國偉掙扎着回頭想看看這個踩着自己的男人,無奈他被揍得頭暈眼花,加之這人又背光而立,一眼看過去只看出是個肩寬腿長的大高個。
寧國偉被塵土嗆得咳嗽起來:“你……你說什麼?”
男人微微俯身,一雙眼睛透出兇悍的神氣:“或者我應該叫你……刀哥?”
一滴冷汗滑過寧國偉的額頭,他眼神閃爍,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