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喬治
陳玥在家裏搞大掃除的事韓颺很快就知道了,不過這邊的房子他們以前過來的次數不多,也沒有多少舊東西好讓她翻,韓颺並沒當回事兒,心想愛翻就翻吧,說不定是在家裏悶得慌了找事情打發時間。
等他晚上下班回家才發現陳玥有些悶悶不樂。他找了個機會悄悄問方桂花,方桂花也只說陳玥在花房裏悶了一下午,還親手給幾盆花換了土——她不怎麼喜歡名貴的品種,大概是怕自己經驗不足養不好,反而那些被園丁塞在角落裏的蘆薈、薄荷之類的很得她的青眼。
韓颺琢磨了一會兒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只能先把這個問題放在一邊,轉而說起了一位名叫喬治的心理學專家。據說他在國際上享有很高的聲譽,發表過很多重要的學術論文,尤其擅長記憶障礙方面的治療和研究。他常年生活在國外,這一次回國是應濱海醫學院的邀請來做一個為期一年的學術交流。
“喬治的老師跟我父親曾經是校友,人很風趣。”韓颺生怕這個話題會引起陳玥的反感,於是努力將喬治醫生定性為“韓家的老友”,“他去過很多地方,談起各地的風土人情簡直頭頭是道。”
陳玥倒是不反感去見心理醫生,她只是不大明白自己的情況跟心理醫生有什麼關係:“我記得療養院的大夫說我的情況是因為記憶區有血塊壓迫神經,這應該是病理性的吧?”
韓颺有些無奈,給她夾了一筷子筍片,帶着幾分央求的表情說:“喬治是專家,讓他看看總不是壞事。”
病急亂投醫嘛,陳玥心想,我懂。
“好吧。”她也無奈了,韓颺在她面前一直是洒脫不羈的樣子,難得看到他放低身段求人——還是求着為她好。她能不領情嗎?
韓颺見她答應,顯得很高興:“就當是去見見韓家的老朋友,坐下來聊聊天。你要是不喜歡,以後不去就是了。”
陳玥心軟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這叫什麼事兒啊,替她張羅治病,還要看她臉色?
韓颺看着她,忽地笑了:“傻瓜。”
陳玥垂眸,耳根微微發熱。
“想那麼多做什麼?咱們是一家人啊。”韓颺隔着半張桌子握了握她的手,“你,我,還有寶寶。”
陳玥內疚地低下頭。她又把孩子的存在給忘了……
晚飯後,韓颺心情很好地跑去書房加班。陳玥望着他的背影才想起忘了問內衣的事,但這個時候跑去追問這種事顯然不大合適。
陳玥有些鬱悶地勸自己,家裏有方桂花這個叛徒在,韓颺不會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但他一點兒不自然的表現都沒有,應該……沒有什麼出格的事兒吧?要是真有什麼女人的話,難道還能來一次留下一件內衣?
這根本說不通。
明湖苑雖然比較偏,但畢竟是在她的名下。韓颺又不是沒有其他住所,何必大老遠地跑這裏來偷雞摸狗?還故意留下這麼大的把柄。
陳玥一路思索着走上樓,路過書房的時候隔着虛掩的房門聽到韓颺在打電話,聲音爽朗,帶着笑音。
陳玥忽然又不想問了。就當是她車禍前後體重發生了變化吧。她決定在她想起過去的事情之前不對身邊的任何一個人輕易下結論,只是去觀察,去感受,去相處。
她不想在將來的某天內疚萬分地去找誰去道歉,去試圖挽回什麼。
兩天後的午後,陳玥正在後院跟着園丁一起種海棠,方桂花就跑過來喊她,說韓颺打發韓宇過來接她,要帶她去見心理學專家。
陳玥愣了一下才想起韓颺提過這個事兒。他說那位專家叫喬治,在業內名聲響亮,輕易不會接診,還是看在兩家父輩交情的分兒上才同意見見她的。
陳玥回去洗漱了一下,換了衣服下來,韓宇正靠在窗邊玩手機,聽見腳步聲抬起頭衝著她很淺地笑了一下:“玥玥姐。”
陳玥總共也沒見過他幾次,對他的印象始終停留在話不多、不好相處的那個層面上。冷不丁要跟這人單獨相處,心裏有種不知道該找什麼話題的尷尬。還好韓宇並沒有要跟她聊天的打算,見她下來,很乾脆地說:“我哥在開會,讓我把你送到公司。”
陳玥說了兩句麻煩他跑腿的客氣話,之後……就又沒話說了。直到車子駛出明湖苑,韓宇才很公式化地問候了一下她近些日子的動向。
這至少是一個能聊下去的話題。陳玥說起了唐莉莉,說兩個人去了“一品江南”,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初來乍到的異鄉人,看什麼都覺得陌生又新鮮。
“本來還說好要去大學城看畫展的。”陳玥有些遺憾地說,“可惜買東西花了太多時間,沒趕上。”
韓宇露出意外的神色:“你對畫展有興趣?”
陳玥微愕:“我以前……沒這興趣?”
韓宇搖搖頭。他的表情還是很平淡,但不知怎麼,陳玥就是覺得從他眼裏看出了一絲淡淡的疑慮。
陳玥現在有些多疑,最看不得這種表情,忍了一會兒還是問了句:“你對我很了解嗎?我感覺你跟我不像很熟的樣子。”
韓宇的表情似乎僵硬了一下,飛快地從後視鏡里瞥了她一眼,不吭聲了。
陳玥簡直要抓狂。這是故意要吊人胃口嗎?一個大老爺們兒,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非要玩什麼你猜你猜你猜猜猜?!
車廂里的氣氛不知不覺又沉悶了下來。
陳玥忍不住追問他:“韓宇,我們是什麼時候認識的?”
韓宇的表情和語氣又恢復了之前淡漠的狀態:“具體時間說不好,大概七八歲吧。陳伯父跟我舅舅關係很好,兩家大人常常聚會,所以兩家的小孩子也經常見面。”
陳玥有些疑心他這話有水分,如果真是青梅竹馬長大的,她跟韓宇的相處方式不該是這樣客氣冷淡的。這裏面應該還有什麼隱情。
陳玥最後還是壓下了刨根問底的衝動。她有種微妙的直覺,韓宇不但不會跟她說太多,甚至還在有意無意地跟她保持距離。他們之間鬧過什麼矛盾不好說,但得罪過他是一定的。現在她拿不準的就是自己究竟把人得罪到了什麼程度?
這個問題問韓颺也不一定能得到答案,陳玥有時會覺得韓颺其實也有很多事情在瞞着她,或許可以找唐莉莉打聽一下,既然是閨密,那麼彼此之間應該是有一定了解的,說不定她會知道些什麼。
一路沉默地趕到韓氏總部,韓颺已經在樓下等着了,跟韓宇交代了幾句工作上的事就帶着陳玥走了。
陳玥換到韓颺的車上,微微側頭就能看到韓宇的身影映在副駕一側的後視鏡上。距離逐漸拉開,他的面目都已經模糊了,也看不出到底是不是在目送他們離開,但是直到車子拐彎韓宇也沒有動。
他就像一株孤零零的細竹,不合時宜地生長在了鋼筋水泥的叢林裏。
韓颺隨口問她:“在看什麼?”
“沒什麼。”陳玥收回目光,遲疑了一下問他,“我以前得罪過韓宇嗎?”
“為什麼這麼問?”
話匣子打開,陳玥索性問了出來:“我怎麼覺得韓宇的態度有些怪怪的?”從小一起長大的交情,怎麼看都不該是眼下這樣的相處模式。
韓颺的臉上露出好笑的表情:“認識這麼多年了,磕磕絆絆總會有的。你跟唐莉莉難道就一點兒摩擦都沒有?”
這倒也是。陳玥心想,那天一起逛街的時候還有點不大和諧呢。不過韓宇的情況顯然不是這一種。她那天只是不爽唐莉莉的態度,但韓宇給她的感覺是他們的關係曾經鬧僵了,又在表面上維持一種和平的假象。
“小宇就是性子冷一點,平時不大愛說話。”韓颺解釋說,“其實要論脾氣,他比我要好相處。而且這孩子重感情,做事也仗義。”
跟這樣的人把關係搞得這麼僵,她到底是幹了什麼啊?
“該不會有什麼事而你恰巧不知道吧?”陳玥越想疑心越重,“我去問,他肯定不會理我,要不你替我問問?”
韓颺趁着紅燈停車的工夫看了她一眼,眼光複雜難言。
陳玥與他面面相覷:“……你覺得是我想太多了?”
韓颺肯定地點頭。
陳玥有些不放心地看着他:“真的?”
韓颺無奈。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韓颺的表情降溫太明顯,就好像這個話題讓他感到不悅,甚至是……不安。
綠燈亮起,韓颺不露痕迹地轉移了話題:“這一帶有沒有印象?”
陳玥轉頭朝外看。第一印象是馬路上車輛似乎少了一些,再看遠處,樓房似乎也少了一些。她茫然搖頭:“這是哪裏?”
“大學城。”韓颺很耐心地給她當導遊,“前面就是濱海醫學院。”
陳玥恍然,她記得韓颺說過那位名叫喬治的專家是應邀來濱海醫學院做學術交流的。
“他住酒店還是學校?”
“當然是學校。”韓颺說,“他們的交流項目是有一些保密條款的。”
陳玥還以為校方為這位專家安排的住處會是那種校區招待所或者條件稍好一些的宿舍,沒想到研究所自帶生活區,不但有規格一致的公寓樓,還有幾棟別墅。像喬治這種級別的專家自然是住條件最好的獨棟別墅。
車子停在台階下,一個穿着休閑襯衫的男人迎了出來,熱情地跟韓颺擁抱了一下,轉過頭看向落後一步的陳玥。
“歡迎,玥玥。”
陳玥愕然。這男人對誰都是自來熟,還是他們以前認識只是自己不記得了?
韓颺有些無奈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玥玥,這是喬治。”
喬治是個混血兒,身材高大健壯,五官輪廓很深,黑髮,灰藍色的眼睛,笑起來的樣子極其迷人。他處於那種看不出年齡的階段,從三十到五十,說他多大都有人信。陳玥覺得他更像一個戶外運動員,而不是一位學者。
“你好。”陳玥伸手與他相握。
喬治握住她的手,眼神意味深長:“我的女神。”
陳玥:“……”
知道外國人熱情,但要不要這麼奔放啊,咱們根本不認識好嗎?
韓颺看她囧着臉,也有些好笑:“喬治就這性格,你別介意。”
“你怎麼能這麼說?”喬治不樂意了,他的漢語說得還挺標準的,“你是在暗示我說話不老實嗎?”
韓颺無奈了:“你到底想說什麼?咱們之前說好的……”
喬治卻沒理會他說什麼,上前一步捧起陳玥的臉,像端詳什麼工藝品似的,臉上居然還浮起一點兒得意的神色。
陳玥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抬手去推。她完全沒想到這男人會做出這麼失禮的舉動,而且他的動作也太突然了些,讓她完全沒有防備。
韓颺走過來攔住他,臉色也沉了下來:“喬治!”
喬治鬆開手,斜了他一眼:“你在擔心什麼?不會是……嗯?動心了吧?”
韓颺神色微慍:“你不要挑戰我的底線。”
喬治聳聳肩,轉頭對陳玥說:“我的女神,希望你能理解我激動的心情。要知道你所有的一切都來自我。我看到你就好像藝術家看到他自己創造出來的了不起的作品。”
陳玥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什麼叫她的一切都來自他?
喬治的目光放肆地在她的臉上掃來掃去:“你每天照鏡子嗎?會不會覺得自己的臉非常完美?每一處線條……顴骨、下巴都無可挑剔?嗯?”
陳玥耳邊嗡的一聲響,她忽然想起那個在停車場遇見過的整容醫生,他很肯定地說她整過容。她有些慌亂地看向韓颺,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帶她來看這樣一個人。他真的是心理學專家,或者只是一個整容醫生?
然而韓颺並沒有看她,他走近一步,抓住了喬治的手腕,沉沉地呵斥一句:“喬治,夠了!不要鬧了!”
“別怕,夥計。”喬治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然後轉向陳玥,微微躬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女神,請進來吧。我已經準備好了下午茶。”
“你先進去。”韓颺說,“我跟她說幾句話。”
喬治聳聳肩,轉身走了進去。
“他就這性格。”韓颺衝著陳玥有些勉強地笑了笑,“你別見怪。”
“我想回家。”陳玥心裏涌動着強烈的不安,喬治身上有一種讓她感到恐懼的東西,而且最令人不安的是,來到這裏之後,韓颺也變得讓她看不透了。
“乖啊。”韓颺很溫柔地摟住她,“他性格古怪了點,但專業水平沒人比得上。相信我,好嗎?”
陳玥試圖說服他:“我現在挺好的,不是還定期到療養院那邊做複查嗎?我覺得我不需要讓他來給我診斷。”
“沒事的。”韓颺像哄孩子似的在她背上輕輕拍了拍,壓低了聲音說,“你實在不想讓他診斷也沒關係,但是咱們不能就這麼走掉。我們兩家除了父輩的交情,還有一些生意上的合作,所以關係不能搞得太僵。”
陳玥沉默了。
韓颺安慰她:“進去坐一坐,我跟他聊聊天……就幾分鐘,然後我們回家好嗎?”
陳玥低着頭不吭聲。
韓颺晃了晃她的胳膊,半真半假地撒嬌:“幫個忙啦,老婆大人。”
陳玥被他逗笑,又很快板起臉來談條件:“最多十分鐘。”
韓颺舉起兩根手指做發誓狀:“我保證。”
“好吧。”陳玥挽住他的手臂,不情願地說,“那就進去吧。”
韓颺在她臉頰上飛快地吻了一下:“好乖。”
陳玥臉紅了,正想拍他一下讓他在外人面前老實點,眼角的餘光一掃,卻看見喬治正站在窗口朝外望。確切地說,他正在看着她——用一種彷彿是在打量獵物,暗暗盤算從哪裏下嘴更方便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他的目光里除了詭異的專註之外更有一種意味不明的興奮。
陳玥毛骨悚然。
她忽然覺得答應韓颺進去坐一坐似乎不是一個好主意。
房間裏似乎只有喬治一位住客,客廳的沙發上很隨便地扔着幾本書,扶手上搭着襯衫,茶几上還有沒收起來的咖啡杯。喬治在廚房煮咖啡,滿屋都氤氳着咖啡的濃香,混合了甜點的香氣,給人一種居家生活的錯覺。
“你們隨意。”喬治在廚房說了句,“咖啡馬上就好。”
陳玥被韓颺按住肩膀,滿懷戒心地在餐桌旁邊坐了下來。韓颺則挽起袖子去了廚房,兩個人不知道嘀嘀咕咕地說了些什麼,喬治低聲笑了起來。
陳玥很想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但距離遠,只能含含糊糊聽到幾個字:種花、散步,似乎是在描述她在家裏的生活情況,還提到了方桂花和韓宇,其他的就聽不到了。韓颺的語氣顯得鄭重,喬治卻是滿不在乎的,甚至還好心情地調侃了幾句什麼。
陳玥看着餐桌上的餅乾碟子發獃。她很想知道他們到底在說什麼,可是讓她主動走到喬治面前去,她是怎麼都不肯的。
這男人太邪性了。
兩個男人很快走了出來,韓颺手裏端着兩杯咖啡坐在她身旁,喬治則坐到了她的對面,臉上帶着挺懇切的表情說:“我從國內帶過來的,嘗嘗看。”
突然間看上去又像個正經人了。陳玥遲疑地接過咖啡杯,頂着韓颺殷切的視線淺淺抿了一口。咖啡的香味十分濃郁,口感也細膩,但對她的吸引力並不大。她覺得自己以前大概也不是一個很愛喝咖啡的人吧,因為她覺得這東西聞起來比喝起來更香。
“嘗嘗這個。”喬治一邊跟韓颺聊天,一邊留意陳玥的反應,見她只是捧着杯子發獃,就將桌面上的點心碟子推了過來,“這幾樣是我的助理買回來的,據說是這裏最好的點心師傅做的。曲奇是我自己烤的,剛出爐,還是熱的。”
陳玥有些詫異一個大男人還會烤餅乾,拿起一塊果然還是溫熱的,味道也不錯,表面撒了細細的杏仁粉,香氣撲鼻。
喬治笑着問她:“怎麼樣?”
陳玥點點頭:“不錯。”豈止是不錯,強出她一條街了,比起方桂花的手藝也不差什麼。這男人果然是個怪胎。不過鑒於他現在的表情和談吐都十分正常,陳玥心裏那根緊繃的弦也不知不覺有所放鬆。
兩個男人又談起了醫療器械的問題,什麼檢查心肺功能啦,分析血液啦,陳玥聽不懂這些複雜的專業詞語,倒是明白了韓家醫療器械的生意跟喬治是有關係的,喬治會利用自己的人脈給韓颺介紹一些代理的機會。
果然是有利益關係的。
大概男人們聊的是她沒興趣的話題,陳玥聽着聽着就開始犯困。這時候喬治開始跟她聊起天來,問她從療養院回到家之後都做了什麼?有什麼感觸?接觸過什麼人,對他們都有什麼樣的印象……
聊到後來,陳玥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只覺得越來越睏倦,眼前的景物也彷彿慢慢地旋轉起來。唯有喬治的面孔,確切地說是他的一雙灰藍色的眼睛始終清晰地處在這一團混沌的中心,像兩汪籠罩着薄霧的湖水,看不清,猜不透,神秘又詭異。
慢慢地,連他的聲音也變得模糊起來,所有的音符都好像飄浮在空中,像星星似的閃閃發亮,繞着她的腦袋快速旋轉。
陳玥覺得自己像溺水的人,一點一點地陷入湖水的深處,卻怎麼都醒不過來。
這一覺睡得極沉,睜開眼的時候太陽都落下去了,漫天晚霞在半空中烈烈燃燒,將淺色的窗紗都染成了明亮的金紅色。
她抱着薄被懶洋洋地不想動,窗外隱隱傳來樓下廚房裏的響動,似乎有人在低聲說話,偶爾還夾雜着一兩聲瓷器相碰的輕響。
一定是今天沒睡午覺的緣故,所以才會一覺睡到這時候。陳玥在床上長長地伸了個懶腰,腦子裏不由自主地開始回憶今天一天都做了些什麼。上午起床後由方桂花陪着在小區里散步,回來之後對着電腦上的教程玩了一會兒十字綉,這東西還是唐莉莉給她快遞過來的,讓她在家養病的時候消磨時間。午飯過後園丁從老宅那邊帶過來一堆花苗樹苗,於是她也不睡覺了,興緻勃勃地泡在花房裏種花。
再然後韓颺回家接她,開車去了濱海醫學院拜訪喬治醫生。他是一位混血帥哥,三四十歲的年紀,長着一雙灰藍色的眼睛,笑起來還有迷人的笑紋。韓颺跟他很熟,他們一起喝下午茶,醫生還烤了很好吃的小餅乾。
思路延伸到這裏的時候似乎打了個結,有什麼東西在阻止她繼續深想下去。陳玥皺着眉頭揉了揉微微酸痛的額角,模糊記得這位喬治醫生不但耐心地為她分析病情,還很親切地鼓勵她勇敢面對生活中的變故。
真是一位彬彬有禮的紳士。
只是,或許他醫者的身份讓她感到不快,又或者是他那種例行公事的詢問讓她倍感疲倦,陳玥發現自己在想到這位喬治醫生的時候,居然有那麼一點點抵觸的情緒。
陳玥縮在被子裏有些內疚地做了個自我檢討,默默決定再有見面的機會,她一定要對喬治醫生更友好一些。
陳玥下樓的時候才發現韓颺也在,她站在樓梯口有些愣神,想不起韓颺到底是下班剛回來,還是把她送回家之後就留下來休息了。或許是睡多了的緣故,她一想起白天的事情就覺得腦子裏鈍鈍地疼,還有點犯暈。
“玥玥?”韓颺走過來,有些擔心地扶住她,“不舒服嗎?”
“頭暈。”陳玥頭重腳輕地走下樓梯,藉著韓颺的手勁兒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大概是下午睡多了……”
韓颺似乎鬆了口氣:“喬治說你身體弱,多休息是有好處的。”
“說過嗎?”陳玥的腦袋昏昏沉沉的,想不起喬治都說了什麼。
“說了很多呢。”韓颺扶着她在餐桌旁坐下,若無其事地問道,“你都不記得了?”
“好像記得……不過我當時有點犯困……”陳玥抬頭看着他,露出討好的笑容,“我有沒有錯過什麼重要內容?”
韓颺在她額頭上輕輕彈了一下:“果然是一孕傻三年嗎?下午才聽過的話你現在就不記得了?”
“今天好像特別困。”陳玥打了個哈欠,“是因為坐車時間太長了嗎?”從明湖苑到醫學院,感覺像是坐了很久的車。
“或許吧。”韓颺幫她倒了一杯檸檬水,小心翼翼地觀察她的反應,“你對喬治醫生印象怎麼樣?”
陳玥放下杯子想了想:“很和氣、耐心、彬彬有禮。”
韓颺的表情變得輕鬆了一些:“既然你對他印象不錯,那下周我們還去看他好不好?”
陳玥愣了一下:“每周都要去?”
韓颺握了握她的手,耐着性子解釋:“喬治在這個領域裏的地位是劉主任和趙醫生比不了的,我很希望能把你交給他來治療。”
這種信任權威的心態陳玥覺得還是很能理解的。有句話叫作關心則亂,身為病號的家屬,他大概把自己痊癒的期望都寄托在了這位“專家”的身上。
“我記得趙醫生說過,我這個癥狀是因為腦袋受過外傷。”陳玥委婉地提醒他,“並不純粹是心理方面的原因啊。”
“我知道。”韓颺眼中閃過苦惱的神色,“但是喬治有過成功治癒解離症的記錄,如果說有什麼人能讓你儘快恢復,除了他我想不出還能有誰了。”
陳玥與他默默對視。她想或許韓颺也清楚喬治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但他的出現代表了一種痊癒的希望,這才是讓韓颺無法捨棄的東西。
“好吧。”陳玥妥協了,“我們下周去看喬治醫生。”
韓颺又驚又喜地看着她,像是不能相信自己聽到的話:“你……答應了?”
陳玥點了點頭。他臉上驚喜的表情讓她覺得既心酸又欣慰。她想,哪怕喬治醫生的治療對她的康復起不了實質性的作用,看在他的出現能讓韓颺這麼高興的分兒上,辛苦一些也是有意義的。
“真的同意?”韓颺不放心地追問她,“可你看上去有些勉強……”
“這是正常的好嗎。”陳玥說服自己去忽視因聽到喬治這個名字而油然生出的抗拒,“我是病人,他是醫生,你見過哪一個病號是高高興興迫不及待要去看醫生的?”
韓颺被她的語氣逗笑了,他握住她的手親昵地晃了晃:“不怕,我會陪着你的。”
陳玥被他的笑容晃花了眼,暈暈乎乎覺得只要有他陪着,好像無論到哪裏去都是一件蠻開心的事。他為自己做了那麼多事,有她知道的,更多的是她不知道的。與這些付出相比,她這一點兒小小的妥協實在不算什麼。
晚飯之後,韓颺難得沒有回書房加班,而是拉着陳玥去外面散步。
天氣漸漸暖和起來,桃花李花都已經謝了,一叢叢的海棠卻悄然冒出了粉白相間的嬌嫩花蕾。綠草如茵,遠處的山峰泛起清新的綠色。
春天的每一處細節都透着勃勃生機。
陳玥靠在崖邊的石欄上,靜靜凝望黃昏時分壯美的海景。紅燦燦的晚霞鋪滿了天空,像有把火從海面一直燒到了天上。海鳥的身影宛若在火焰之間穿行,悠長的鳴叫劃破了天地間的寧靜,像惆悵黑夜即將到來。
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許久之後,陳玥輕聲說:“有時候,我覺得我的日子像做夢似的,沒有過去,也看不見未來。”連“現在”也充滿了不確定的感覺,她就像陷在一團濃霧裏,什麼都看不分明。
韓颺沒有像以往那樣安慰她,他微微眯着眼望着海面上越來越暗淡的霞光,喃喃說了句:“誰不是呢?”
陳玥有些疑惑地看着他,覺得他眼神中有什麼東西似乎和以往不一樣。
“我有時也會覺得這是一場夢。”韓颺自嘲地笑了一下,“睜開眼就能看到爸爸坐在客廳里看報紙,媽媽在廚房裏幫忙……爸媽他們都好好的,媽媽還會打電話囑咐我出門多帶一件外套,爸爸在旁邊嘀咕她瞎操心……”
陳玥知道他後面說的是她的爸媽,生她養她,陪伴她二十多年的爸媽,可連他們長什麼樣子,她都要看過照片才知道。曾經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更是絲毫也不記得。如果他們地下有知,會不會傷心地哭出來?
一輪紅日緩緩沉入了海天之間的縫隙里,霞光散盡,薄薄的霧氣從海面上升騰起來,像有一層藍色的輕紗,溫柔地罩住了這個喧鬧的世界。
“你還是那個沒心沒肺的樣子,每次逛街都要打電話讓我去接你……逼着我吃掉你吃不完的蛋糕,還把我的煙盒偷偷藏起來……”韓颺的聲音有些恍惚,然而光線太暗,陳玥看不清他的臉,只覺得在這晦暗不明的光線里,夜晚將至而未至的神秘時刻,某些被他壓抑在心底的東西突然間被釋放了出來。
陳玥有些不安地往他身邊靠了過去。這一霎間,陪在她身邊的男人給她一種全然陌生的感覺,而他所念叨的那個女人,也讓她覺得陌生。然而她終於還是弄懂了一件事:韓颺深切地懷念着陳玥——那個曾經是他未婚妻的陳玥,曾與他相親相愛,一起長大成人,並且共同孕育後代的陳玥。
那個人……不是她。
她失去了記憶,而他則失去了一個與他相愛的人。
這種認知讓陳玥有些害怕,她把頭靠在韓颺的肩膀上,無意識地想要從他身上汲取一些溫度。
韓颺的肩膀微微抖了一下,他像是從某種情緒里突然間清醒了過來。
陳玥沒有抬頭,不知為什麼,她忽然有些害怕見到韓颺這一刻的表情。他照顧她,陪伴她,可是他想要得到的東西她卻無法給他。
韓颺的手按在她的背上,輕輕地拍了拍:“對不起。”
陳玥搖搖頭。
“對不起。”韓颺輕輕吁了口氣,“嚇到你了?”
“沒有。”陳玥感覺到他的兩隻手臂緊緊抱着她,這樣的距離已經超過了她能夠接受的範圍,但此時此刻,她並不想推開他。
夜太涼,他們不過是互相取暖罷了。
“這些日子發生了太多事。”韓颺的臉頰輕輕蹭了蹭她的額頭,語氣中深含歉意,“公司的,家裏的……我只是有些累了……”
“我知道。”陳玥打斷了他的話。或許是看到了這些變故留在他心裏的創傷,她對他忽然就有了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們的確都是病人,同樣在創痛里等待痊癒。然而那癒合的期望卻渺茫得不可捉摸。
“會好起來的。”陳玥摟住了他的身體,在她有限的記憶里,這是她頭一次張開手臂擁抱一個男人。
這樣親昵的姿勢,卻無關情愛。
有那麼一個瞬間,陳玥心裏竟然是有些遺憾的。
半夜時分海上起風了,松聲如濤,和着海浪的咆哮,彷彿整個世界都在大自然的威力面前瑟瑟發抖。
陳玥一整晚心神不定,天快亮的時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再睜眼的時候天光大亮,陰霾散盡,竟然又是一個大晴天。
韓颺已經上班去了,方桂花留了紙條出去買菜,家裏靜悄悄的就只剩下陳玥一個人。她就着當天的晨報吃過早飯,百無聊賴地在房前屋後轉了一圈,乾脆爬上頂樓去看昨天剛種下的盆栽。園丁帶來的花苗是她之前特意囑咐過的,都是茉莉、三角梅、文竹之類簡單好養的品種。像韓颺母親喜歡的名種蘭花之類的她可不敢養,萬一侍弄不好,她該多遺憾呢。
暖房裏滿是濕潤的草木香氣,茉莉和三角梅開得正盛,粉粉白白一大片,看着就讓人心情愉悅。陳玥搬了兩盆開得最好的茉莉到自己的房間,上下樓梯的時候忽然注意到暖房一側還有一扇門。
普通的木門,鬆鬆垮垮地虛掩着,一側的門把手上還隨意地掛着一把老式的銅鎖。陳玥有些好奇,她以前從來沒有注意到這裏還有一扇門,看上去像是園丁堆放雜品的儲藏室。
門是虛掩着的,輕輕一推就開了。房間裏有一股淡淡的潮濕的味道,但是打掃得很乾凈,東西也擺放得很整齊。除了幾件老傢具,其他地方都堆着大大小小的收納箱,大多數都是家裏囤積的生活用品:洗滌劑、香皂、肥皂、捲紙之類的東西,靠門口較近的幾個箱子是韓家人的舊物,有相冊,還有一些像是外出旅遊時購買的紀念品。聽說韓母喜歡到處走走,或許這都是她帶回來的東西。
陳玥抽出一本封面標着“兩個寶貝”字樣的相冊,打開來發現裏面都是韓家兄弟的舊照。兩個人都是十五六歲的年紀,身材還未長開,猶帶稚氣的面孔在面對鏡頭的時候都故意擺出酷酷的表情,讓人忍俊不禁。
陳玥把相冊放回箱子裏,再看看周圍幾個箱子,總覺得好像少了點兒什麼。可是她之前並沒來過這裏,這種感覺未免有些奇怪。
陳玥正翻翻撿撿地查看收納箱裏的東西,就聽身後有人詫異地喊了一聲:“陳小姐?”
陳玥回頭,見方桂花站在門口歪着腦袋往裏看,一雙手還背在身後系圍裙的帶子。看樣子是正要進廚房的時候聽到樓上有動靜,所以上來看看。
“陳小姐是要找什麼東西嗎?”方桂花不解地看着她,“這裏亂糟糟的,要找什麼你跟我說啊。”
陳玥啞然。她也不知道要找什麼東西,好像潛意識裏有什麼東西在吸引着她,於是……莫名其妙地就進來了。但這樣的話說出來方桂花恐怕也不會相信,陳玥只好沒話找話:“我只是想看看……這裏為什麼沒有我的東西?”
方桂花臉上露出一絲為難的表情:“這我就不清楚了,以前我也是在老宅那邊工作的。”她停頓了一下,又說,“我聽劉姐說過這裏以前是太太的房子,太太喜靜,不喜歡有人打擾,外人大概很少過來吧?”
這裏竟然是韓颺母親的房子?陳玥愣了一下,這倒是解釋得通為什麼只有韓母和兩兄弟的舊物了。
“既然是韓太太的住處,我們就這麼住進來會不會不合適?”陳玥有些埋怨韓颺不把話說清楚。韓母這幾年似乎一直在國外休養,也不知韓颺帶她來這裏小住有沒有得到房主的同意?擅自動用婆婆的東西,說出去總歸不大好聽,顯得她這個做晚輩的不懂事。
“這個……”方桂花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了,“既然少爺沒覺得不妥,那應該沒事的吧?”
陳玥左右看了看,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兒。
方桂花走過來把她腿邊的收納箱往牆角處推了推:“這裏不幹凈,陳小姐下去休息休息吧,等下午飯就好了。”
陳玥總覺得自己像是忘記了什麼事,但一時間又想不起到底忘記了什麼。這種感覺,就好像她曾經來過這裏,但她來過的地方又分明與眼前所見不一樣。
方桂花還在旁邊看着,陳玥不好再亂翻,只好換個方式問道:“我和韓颺沒有自己的房子嗎?那結婚以後要住哪裏?”
“新房肯定是有的,但具體在哪裏我就不清楚了。”方桂花遲疑了一下,“我聽劉姐說,你們訂婚沒多久親家公和親家太太就出了事……你身體不好,大少爺怕新房那邊人少,會有什麼照顧不到的地方,就乾脆帶着你搬回了老宅。”
“那就是說韓家老宅有我的舊物?”陳玥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非要揪着這個話題不放。或許是因為她在這裏度過的每一天都跟“過去”是斷開的,只有她曾經用過的東西才能夠實實在在地勾連起她的現在和過去。
方桂花搖搖頭:“陳小姐,我一直負責廚房的工作,家裏其他的事情都是劉姐帶着別人做的。你也知道,像我們這種在韓家工作的人都是有明確分工的……”
陳玥看着她為難的樣子,心裏有一霎的心軟,但這個模糊的疑問隨着她和方桂花的對話反而越來越鮮明,鮮明到讓她很難忽略它。於是,她很乾脆地打斷了方桂花絮絮叨叨的解釋:“給劉姨打個電話。”
方桂花張口結舌地看着她,怎麼也想不到陳玥會在這樣一個小問題上死纏着不放。兩個女人面面相覷,片刻後方桂花敗下陣來,轉身下樓去給劉長英打電話。
陳玥跟在她身後,看她不情不願地撥電話,暗忖這女人大概在心裏埋怨她沒事找事。她心裏其實也不是很明白自己到底想要得到什麼樣的答案。但不管怎麼說這都只是一件小事,而且是不麻煩的小事,為什麼還要推三阻四?
陳玥聽到方桂花舉着聽筒叫了一聲“劉姐”,她覺得這個電話或許應該自己來打,但她心裏又實在不喜劉長英的為人,就這麼一猶豫,方桂花已經噼里啪啦地說上了:“劉姐,陳小姐想找自己以前留在家裏的舊東西……不知道啊,大概就是衣服首飾之類的……我也不知道……這邊不是沒有嗎,所以讓我問問……”
陳玥離得近,隱隱約約能聽到聽筒另一端傳來的刻板的聲音,似乎每一個字都保持在同一個音調上。
真是想不通,這樣的人竟然會做出背着韓颺給自己穿小鞋的舉動。
方桂花對着電話嗯嗯啊啊地答應着,臉上的表情也在不停地變換,最初是為難,很快進入了跟同伴吐苦水的模式,然後反應過來陳玥就在身後,又絞盡腦汁地拿話往回找補,一副全心全意為陳玥打算的架勢。
“陳小姐,我都問清楚了。”方桂花放下聽筒,臉上的表情像是因為沒能圓滿解決問題而有些小遺憾,“劉姐說你的舊物除了陳家之外都在新房,老宅那邊東西不多,貴重物品大少爺都放進保險柜了。至於舊衣服化妝品之類的東西……你出院的時候,大少爺說去去晦氣,就都處理掉了。”
陳玥與她對視片刻,緩緩點頭:“我知道了。”
方桂花不大放心地看着她:“那……要是沒事我去做飯?”
“你去忙吧。”陳玥微帶歉意地沖她笑笑,“麻煩你了,方姨。”
“不麻煩,不麻煩。”方桂花見她不再糾纏這件事,高高興興地跑去了廚房。她覺得陳玥今天的舉動有點奇怪,像在故意刁難人似的,難道大少爺瞞着她做的那件事她知道了?方桂花心裏微微抖了一下,又飛快地否定了這個想法。大少爺可是說了,陳玥腦子有問題,不會記得這些事情的。但是看她今天的反應,好像不是什麼都不知道……問題就是她到底知道多少呢?
還有,既然她的腦子有問題,那她又是怎麼知道的呢?方桂花思來想去,心裏漸漸有些沒底。她隔着廚房的玻璃門悄悄打量客廳里陷入沉思的陳玥,覺得她的樣子看上去真是傻獃獃的。
也夠可憐的。方桂花暗暗嘆了口氣,親爹親媽都沒了,以前的事情也通通不記得,身邊只有一個大少爺……可他分明有很多事情瞞着她。還有那個劉長英,似乎也知道不少事情的樣子,卻站在一旁冷眼旁觀。而且看她的表現,根本就不把陳玥當作韓家的少奶奶來看待。這就有些奇怪了。
方桂花嘆了一會兒氣,又覺得自己的感慨挺可笑。她一個幫傭,每天從早忙到晚,還要看主家的臉色,掙的幾個辛苦錢剛夠家裏那幾張嘴吃飯,哪有多餘的同情心去給不相干的人呢?再說像陳玥這樣吃穿不愁,人又漂亮的大小姐,哪裏用得到她去同情呢?
方桂花決定趁着陳玥午睡的時候給韓颺打個電話,彙報一下上午的事情。大少爺和劉長英都反覆叮囑過她,一旦陳玥有什麼反常的表現,一定要及時彙報。
這樣做也是為了她好……吧?方桂花不確定地想。
陳玥心裏有股莫名的怨氣,為自己糨糊一樣的腦子,也因為方桂花忙不迭想要離她遠一點的舉動——儘管這舉動很可能是無意識的。
這讓她有了一個更加恐懼的發現:她竟然找不到一個可以聽她說話的人。方桂花是不大願意跟她說話的,之前在療養院的時候陳玥就發現了。她是名副其實地照顧病人,而陳玥在她的眼裏就是一個幾乎可以等同於智障或者殘疾的病人,只需要好吃好喝養着就可以。她只需要聽從韓颺和劉長英的吩咐,卻不需要對陳玥有什麼交代。
至於韓颺,他是很好,對她一直很好,但他並不是一個適合交流家長里短、傾訴小情緒的對象。陳玥就算腦子真的壞了,基本的人際交往的常識還是有的。哪一個男人願意聽家裏的女人絮絮叨叨說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陳玥回到房間,拿出手機翻了一下,通訊錄上可憐巴巴地只存着三個人的電話號碼:韓颺、方桂花、唐莉莉。
陳玥撥通了唐莉莉的電話。電話很快接通,陳玥聽到聽筒另一側傳來熟悉的聲音時,心中有種驀然間鬆了口氣的感覺:“莉莉。”
“玥玥。”唐莉莉的聲音裏帶着倦意,“最近怎麼樣?想我了嗎?”
“一直沒見你打電話來,很忙嗎?”陳玥拿不準此刻是不是一個向她吐苦水的好時機。
“忙是一直都忙的。”唐莉莉停頓了一下,“主要是你們家韓颺提醒我了,讓我沒事別總打擾你。我不打電話也是怕影響你休息。”
“別理他。”陳玥輕輕吁了口氣,“總是一個人待着,我都怕自己會瘋了。”
“是出什麼事了嗎?”唐莉莉頓時有些緊張。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陳玥仰面躺在床上,視線隨着天花板上淺色的紋路無意識地移動,“我覺得我好像忘記了一些事。”
唐莉莉啞然失笑:“你才知道嗎?”
“不,我指的不是我的失憶症。”陳玥不知道該怎麼說,自己都覺得有些混亂,“應該是近期發生的事。我覺得我好像忘記了什麼。”
唐莉莉被她說得一頭霧水:“可是你沒忘記我啊。”
“不是你。”陳玥越說越無力,“是……家裏的一些事。我覺得我忘記了一些事,但是又想不起是什麼……當然,也有可能這種感覺本身就是我的錯覺……你明白嗎?”
唐莉莉還是不明白她到底要說什麼,但她倒是弄明白了一件事:她一個人待在家裏,無聊得快要發霉了,都開始胡思亂想了!
“好了,玥玥。”唐莉莉打斷了她的話,“明天我去接你,一起出去走走吧?”
陳玥的思維因她的插話而出現了片刻的停滯,不知道為什麼,聽到“出去”兩個字她心中首先浮起的不是欣喜,而是一種莫名的抗拒。
這種感覺來得毫無道理,卻又十分強烈。
“玥玥?”
陳玥遲疑地點了點頭:“……好。”
韓颺是帶着韓宇一起回來的,韓宇手裏還抱着一個大號的牛皮紙箱子,一進門就氣喘吁吁地抱怨了起來:“玥玥姐,我可真是被你坑了。”
陳玥莫名其妙,她都半個月沒見過韓宇了,什麼叫把他坑了啊?
韓宇斜了一眼面帶微笑的韓颺,小心翼翼地把手裏的箱子放在沙發上:“你看看吧,我哥為了討你高興,簡直不顧弟弟的小命了!”
陳玥走過去,見滿滿一箱都是各種書籍雜誌,頓時詫異了:“這是……做什麼?”
“給你解悶用的。”韓宇很沒形象地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手腳都軟癱癱的,“累死了,有什麼好吃的?”
陳玥不由得多看了他兩眼。她還記得上次韓宇送她出門的時候全程都板著臉,後來她坐進別人的車裏,從後視鏡里看到他的身影很沉默地站在路邊,瘦削的身材甚至給人一種單薄清冷的感覺,像壓抑着滿腹的心事。然而此刻的韓宇卻是眉眼舒展的,笑容里散發著陽光的氣息。
陳玥的手停頓了一下,她忽然想到韓宇並不經常來明湖苑,那麼她是在什麼情形之下搭乘韓宇的車?
又是那種記憶混亂的感覺!
陳玥幾乎是有些憤怒地意識到了這一點。她不但不能確定自己搭過韓宇的車,也不能確定自己真的看到過眉眼清冷的韓宇,她甚至不明白自己的腦海中為什麼會出現那樣的畫面,清晰得彷彿真的發生過一樣。
“玥玥?”
陳玥抬起頭,見韓颺正一臉擔憂地看着她。她放下手裏的畫冊,悶悶地問他:“怎麼想到要買這些?”
“怕你在家無聊。”韓颺拉着她坐了下來,“今天都做什麼了?”
“沒什麼。”陳玥不想跟他說自己在儲藏室亂翻的事。好像記得什麼又好像完全不記得,這種話說出來好像她是個傻瓜。
韓颺不大放心地看着她:“別總悶在房間裏,讓方姨陪着你多出去走走,晒晒太陽。你要總是悶悶不樂的,孩子以後不開朗怎麼辦?”說著很親昵地捏了捏她的鼻尖。
陳玥躲了一下:“好好吃,好好睡,還要好好運動……科學養豬嗎?”
幾個人都笑了起來。
陳玥把鬢邊垂下的髮絲捋到耳後,若無其事地說:“再說方姨每天要忙家務,哪有時間陪着我在外面瞎溜達?我回頭給莉莉打個電話吧,問問她有沒有時間陪我出去逛逛。”
韓颺的目光一下子看了過來:“唐莉莉?”
“還有別人嗎?”陳玥的表情比他還要詫異,“你不是說我只有她一個閨密嗎?”
“也不是……”韓颺突然卡了殼,一時間不知道該怎樣敘述這件事,停頓了一下才說,“除了那隻母老虎,你當然還有其他朋友,只不過長時間不聯繫,大概都……嗯,你是不是在家裏悶得慌?嗯?想去哪裏玩?”
陳玥心頭怦怦直跳:“沒有什麼特定的地方……我知道的地方不多。”說到這裏,她心裏也覺得奇怪,她記得大夫說過她會忘記個人身份,無法回憶先前的生活或人格,但對一般資訊的記憶是完整的——應該是完整的。然而她對這個城市的所有記憶都模糊得很。迄今為止,她所知道的地方除了櫻花坡和明湖苑,就只有那天和唐莉莉去過的地方。
“我以前是什麼樣的人?”她下意識地問韓颺,“很宅嗎?”
韓颺驚訝地看着她:“為什麼這麼問?”
“我應該對這個城市很熟悉……”陳玥搖搖頭,“可我什麼都不記得。”
“別這麼說。”韓颺故意裝出受傷的模樣,可憐巴巴地說,“要說應該,難道不是應該記得我嗎?什麼都忘了,只記得親愛的老公……電影裏可都這麼演的。”
“別鬧!”陳玥哭笑不得,這裏可不止他們兩個人,他這樣說話讓她覺得特別不自在。
韓宇坐在他們對面的沙發上靜靜看着這一幕,嘴角噙着一絲淺笑,眼神卻有些發飄,好像不知怎麼突然就走神了。
“好了,別多想。”韓颺摟住她的肩膀輕輕晃了晃,“該想起來的,時間到了自然就想起來了,喬治不也說過這些事情要講究水到渠成?不要給自己太大的精神壓力。”
喬治說過的話,從學術的角度講還是有可信度的,畢竟那是國際有名的專家。儘管陳玥一想起這個人,心裏總有一種說不出的違和感,但不能否認人家的知名度還是很有說服力的。至少對普通小老百姓來說,普通大夫和著名專家的診斷是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上的。
陳玥不怎麼甘願地點了點頭:“我知道。”
她垂着頭的樣子像一株被霜打過的植物,蔫巴巴的。韓颺看着她,不由得心軟了一下:“這樣吧,你想跟唐莉莉出去也不是不可以……”
陳玥抬起頭,眼神詫異又帶着輕微的不滿。她跟韓颺說起這件事並不是想要徵求他的同意啊,為什麼這個人會擺出一副批准請假的態度?
韓颺幾乎立刻就接收到了這種信息,於是他在輕微的停頓之後嘆了口氣:“真是拿你沒辦法。”
這幾個字說得幾乎是有些無奈的。
陳玥抬頭,與韓颺微微俯視的目光碰了個正着。這是一雙總是帶着笑意的眼睛,如果仔細看的話就能夠發現掩藏在其中的悵惘。這再一次提醒她或許韓颺在面對她這個什麼都不記得的“未婚妻”的時候,也不是全無芥蒂的,至少並不如他表現出來的那樣從容。
她已經忘了他,如果他不用強勢的方式來表明他的立場,用一種甚至是霸道的方式擠到她的身邊,那他們之間也許漸行漸遠,再也沒有了在一起的可能。
陳玥心想,他或許是真的深愛着陳玥的。
可惜那不是她。
至少……現在還不是。
跟唐莉莉的見面很順利,唐莉莉跑來找她的時候韓颺還沒下班,兩個女人在小區的一家甜品店裏喝下午茶,又去附近的碼頭散步,還買了一些新鮮的海鮮。後來韓颺知道了,也沒有表現出不高興的樣子。
有了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就變得順理成章了。唐莉莉有時候會帶她去附近走走,有時候乾脆帶着她去市區,除了逛街看電影,有時候也去大學城轉一轉。校園的景色傳遞給她們的是一種溫暖眷戀的惆悵,像微微加熱的檸檬糖,清新又甜蜜。可惜陳玥還是什麼都沒想起來,甚至在看到自己曾經住過的宿舍樓的時候,也只是覺得新鮮。
對於這樣的結果,唐莉莉不是不失望的,但任何一種疾病的恢復都需要時間,更不要說陳玥患病的部位是人體最為精密也最為複雜的大腦了。
這樣想的時候,就見陳玥停下腳步,好奇地指着不遠處的報刊亭說:“我怎麼覺得那裏看上去有點眼熟?”
唐莉莉心頭猛然一跳:“是想起什麼了嗎?”
陳玥歪着頭打量路口紅頂白牆的報刊亭,與腦子裏影影綽綽出現的畫面反覆比對,然後遲疑地朝它走了過去。
唐莉莉緊張地透不過氣,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卻不敢出聲,生怕會打斷她的思緒。
陳玥走到報刊亭前停住腳步,像夢遊似的取出一張紙幣遞進了小窗口:“給我來一份《美術觀察》。”
報刊亭的老闆收了錢,很麻利地取出一份矇著塑料薄膜的雜誌,一邊找零錢一邊還隨口跟她聊天:“你是那邊美院的學生吧?”
陳玥拿起雜誌,隨口應道:“我不是濱海美院的,我是……”
她的聲音突然卡了殼。
老闆也不在意,把零錢遞給她,笑眯眯地說:“你來得巧,這一期今天上午才送來。”
陳玥心神不定地道了謝,捧着雜誌轉身就走,好像連身後的唐莉莉都忘了。就在剛才,她清楚地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心底涌動了一下,那是一種極陌生的感覺,混雜了興奮與惆悵,甚至還有一絲悠長的懷戀。就好像,被她遺忘的東西正輕聲地呼喚着她。
像心底繫着一根纖長的莖,一下一下地拉扯着她的神經。她知道自己忘記的必然是極重要的東西,比唐莉莉重要,比韓颺重要,甚至比她現在所擁有的全部生活還要重要。這個莫名的東西的重要性幾乎等同於她生存於世的意義。
如此重要,可是她卻忘記了。
這一瞬間,陳玥難過得幾乎要哭出來。
“陳玥!”唐莉莉從後面追了上來,氣喘吁吁地一把抓住她,“玥玥你冷靜!到底怎麼了?你是想起什麼了嗎?”
陳玥像被人潑了一桶冷水似的,一下子清醒了過來。
“到底怎麼了?”唐莉莉直覺她現在的狀態不對,她像是陷進了什麼幻境裏,整個人的感覺都不對了,她像是突然間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連背影和走路的姿勢都讓她覺得陌生。唐莉莉竟覺得有些害怕了。
陳玥抱緊了胸前的雜誌,好像手裏的東西變成了她唯一的支撐。
“玥玥?”唐莉莉晃了晃她的肩膀。
“大概是……想起了什麼,可是不清楚……”陳玥搖搖頭,
“你別有這麼大壓力。”唐莉莉徒勞地安慰她,心裏浮起強烈的內疚,後悔不該帶着陳玥跑到這裏來找什麼過去的回憶。她雖然巴不得陳玥早日想起過去的一切,但揠苗助長的道理她還是知道的,“都是我不好。”
陳玥恍惚了一下,她腦海里突然間迴響起一個男人低沉微帶沙啞的嗓音,幾乎重疊了唐莉莉的聲音:“都是我不好,你有哪裏碰到嗎?”
似曾相識的聲音,可是在哪裏聽到過呢?陳玥的腦子裏亂成一團,無數的聲音和畫面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爭先恐後地爭奪她的注意力。她看到很多年輕人走在幽靜的行人路上,路邊是一排高大的梧桐樹,細碎的陽光透過茂密的枝葉,在暗色的地面上映出斑駁而美麗的圖案;她看到一雙骨節分明的手抓住了厚重的遮光布用力向旁邊一拽,明亮的陽光瀑布般沖了進來,瞬間衝散了滿室的幽暗。窗邊半人高的石膏像彷彿開啟了什麼神秘的開關,人工造就的鮮明濃重的陰影消失了,明暗之間的分割線也變得柔和起來。有人在她身後喊道:“冬冬,小組活動改到二號畫室,別忘了啊!”
冬冬又是誰呢?
陳玥抱着腦袋在路邊蹲了下來,所有的聲音畫面都是如此熟悉,幾乎熟悉到了骨子裏去,然而這觸手可及的熟悉卻彷彿包裹着一層保鮮膜,看得見,摸得着,完全隔絕了最真實的觸碰。
陳玥臉色慘白,額頭滲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唐莉莉嚇壞了,徒勞地扶着她的肩膀,正猶豫是不是應該撥打120,就覺得手上突然一沉,陳玥已經閉着眼睛倒了下來。
陳玥陷入一個冗長的夢裏。
夜色深沉,漫天雪花靜靜飄落,給這座海濱小城披上了一層白色的盛裝。夜的黑、積雪的白被昏黃的燈光糅在一起,變成了模糊不清的一團。
陳玥撐着一把傘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行人路上。時髦的高跟皮靴並不適合在這樣的天氣里趕路,精巧的鞋尖已經被雪水浸濕,冷氣順着腳底直往上爬。她有些狼狽地向四周張望,行人路上幾乎沒有人,偶爾有車輛從她身旁經過,也都是龜行一般的速度。但遺憾的是,沒有出租車。
陳玥喘了口氣,咬着牙繼續往前走。她想不起這條街的名字,但周圍的景色給她一種十分熟悉的感覺,似乎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已經無數次從這裏經過。綿密的雪花撲簌簌落在傘上,眼前的世界彷彿只剩下這單調重複的聲音,行人路也長得看不到盡頭。陳玥越走越着急,心裏也漸漸有些害怕起來。
這裏真的還是她熟悉的那條街嗎?
陳玥加快腳步,踩着高跟鞋踉踉蹌蹌往前跑,突然間一腳踩空,場景陡然間轉換,眼前出現了一道玻璃門,門外站着一個熟悉的人影。與此同時,耳畔也隱隱約約傳來一陣說話聲,聲音越來越近,依稀聽得出是兩個男人的聲音。
“這種情況之前沒有出現過,我擔心她會不會想起什麼?”
“不排除這種可能。不過,要等她醒來才能確定。”
“那個地方她應該是沒去過的。你說……”
“或許跟她以前熟悉的地方有什麼相似之處。”
“要不你再給她做一次催眠,我不想出什麼岔子。”
“你說得輕巧。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頻繁地修改她的記憶,有可能會出現很糟糕的結果。我勸你不要冒這個險。”
耳邊的聲音忽遠忽近,她聽出其中一個是韓颺的聲音,另一個有些耳熟,一時間想不起是誰。陳玥的思緒很快又回到了韓颺的身上,他的聲音里透着一股焦躁,冷冰冰的聲調與平時那個總是溫柔微笑的人怎麼都對不上號。
陳玥的意識漸漸回籠,卻強忍着沒有睜開眼。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但潛意識裏對韓颺莫名地生出了一絲戒備。韓颺到底在擔心什麼?如果他們說的人是她,那麼有什麼事是不能讓她想起來的呢?
陳玥的腦子裏亂糟糟的,有關“陳玥”的過去還是一點兒都想不起來,反而昏迷之前看到的那條街和那個紅頂白牆的報刊亭給她的印象要深刻得多——韓颺忌憚的不會就是這個吧?可是這有什麼可在意的呢?她甚至想不起來自己何時曾到過這裏。
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呢?
陳玥腦海中各種念頭紛至沓來,最後都集中在了“催眠”兩個字上,她雖然還不明白韓颺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一絲寒意卻已經悄無聲息地爬上心頭。
莫非她的失憶症還另有玄機?
房間的另一端,兩個男人的談話還在繼續。韓颺壓着嗓子問道:“會有多糟糕?”
男人思索了一下:“這麼說吧,比如一個硬盤,它的讀寫次數是有極限的,超過這個極限,它就不能用了。大腦比硬盤精密千百倍,反覆的修改有可能會讓儲存信息的區域整個崩盤……所有信息炸成一團,徹底混亂,她會變成一個痴獃……那應該不是你期待的結果。”
“那怎麼辦?如果她真的想起什麼……”
“你先別慌,等她醒來看看再說。如果……再動手也來得及。”
陳玥的雙手在薄被下面緊緊地攥成一團。動手的意思,就是再一次催眠嗎?韓颺到底在忌憚什麼?有什麼事情是不能讓她知道的?
兩個男人壓着嗓子嘀嘀咕咕又說了一會兒,然後一起走到了床邊。陳玥緊張得幾乎全身都僵硬了,她死命地攥着身下的床單,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來克制自己不要動,繼續保持昏睡的狀態,她絕對、絕對、絕對不能讓他們發現她醒着。
一片陰影無聲無息地落在她的臉上,隔絕了燈光在眼瞼上投映出淺淺的暖意。陳玥手心裏全是冷汗,並不尖利的指甲幾乎戳進掌心裏去,手臂的肌肉緊繃到幾乎抽筋。她在心裏一遍一遍地提醒自己:呼吸要慢,要輕;眼珠不能亂動,還不能眨眼……
每一秒鐘都彷彿被無限延長。不知過了多久,床邊的身影移開了,燈光重新落在了她的皮膚上。腳步聲重新響了起來,緊接着空氣中盪起一股輕微的氣流。卧室的門打開又合上,兩個男人一前一後走了出去。
陳玥心頭陡然一松,這才驚覺整個後背都幾乎被冷汗浸透。
她無法確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是一種源自本能的恐懼讓她在第一時間就順從直覺做出了決定:在韓颺面前,她什麼都想不起來。
她必須什麼都想不起來。
或許,只有當她是那個頭腦一片空白的陳玥時,她才是安全的。
晚飯熱了兩遍,最終還是分毫未動地撤了下去。
方桂花暗暗嘀咕,這可都是當天空運來的頂級食材,新鮮又營養,再加上她的精心烹制,一頓飯的花費至少要頂她半個月的工資,就這麼白白浪費了,簡直讓她心疼得不得了。
“少爺,我把菜再熱熱。”方桂花不死心地勸道,“你多少吃一點兒。”
韓颺站在窗邊默然不語,指間的香煙已經快燃到頭了才像醒過神似的,微微皺着眉頭將煙頭按在花盆裏碾滅了。
方桂花想提醒他那盆蘭花很嬌貴的,猶豫了一下又把涌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她在韓家工作多年,一直覺得這位大少爺溫和可親,但是自從陳家出事之後,他就像變了個人似的,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再加上人清瘦了不少,五官輪廓也越發顯得深邃,神情中就顯出了一種凌厲的氣勢,竟讓她在面對他的時候隱隱生出了一絲畏懼。
方桂花把剩菜端回廚房的時候忽然想起了劉長英,她記得劉長英以前是很喜歡陳玥這位少奶奶的,總是隔三岔五地給她燉補品,有時候陳玥工作忙,她還會做好了東西讓韓颺給她送到公司去。
方桂花也是市井間打滾了半輩子的人,自詡還有幾分看人的眼力,劉長英對陳玥的喜愛絕對不會是裝出來的。可奇怪就奇怪在這裏了,怎麼陳家一出事,她對陳玥的態度立刻就變了呢?之前陳玥還沒出院的時候,她親眼看見劉長英在廚房剁雞塊的時候把賣相不好的零碎東西扔進燉盅里給陳玥燉補湯——不是韓家用了好幾十年的那個老紫砂鍋,而是超市買東西贈送的電燉盅。
當時方桂花就覺得她的態度不像是照顧韓家生病的少奶奶,而是打發不得不給口飯吃的窮親戚。
方桂花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但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的態度竟然能在極短的時間裏發生天翻地覆般的變化,還是讓她覺得不可思議。或許只是因為陳氏的掌舵人不在了,陳氏也已經被韓颺攥進了掌心裏,陳玥一個弱女子再沒有什麼令人忌憚的依靠了吧。
方桂花深諳明哲保身的道理,心裏無論怎麼唏噓,明面上還是要態度鮮明地捧着韓颺和劉長英。她清楚自己的身份,這兩個人無論哪一個都不是她能輕易置喙的。
“可惜了……”
方桂花小聲嘟噥了一句。話音未落,就見韓颺側過頭淡淡掃了她一眼。一閃而過的視線鋒銳如刀,寒涼入骨。
方桂花只覺得一股涼氣順着脊柱倏地爬了上來,整個頭皮都麻了一下。
“最近事情多。”韓颺轉回身,淡淡地說了句,“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方桂花腳步微亂,忙不迭地跑回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