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懷疑
陳玥這段時間心裏一直憋着火。記憶缺失,身份和過去的經歷通通變成了別人口中的故事,治療期間又受到諸多限制,好不容易逃出去一次還被警察同志給扭送回來。被方桂花暗搓搓地鄙視也就罷了,進了韓家還要受管家嬤嬤的氣,這讓她怎麼忍?她又不是指望韓家賞飯吃的童養媳。
當然她對劉長英的做法多少還是有些疑惑的,這女人既然將韓家的兩個孩子視如己出,為什麼又要對韓颺陽奉陰違?以她的人生經驗不可能不知道欺負陳玥很有可能會破壞她和韓颺之間的“母子感情”。是為了證明她這個全能管家在韓家的重要性,或者只是更年期叵測的偏執心理在作祟?
陳玥把韓颺推開一點,擺出嚴肅臉強調自己的態度:“我回我自己家。”
韓颺流露出頭疼的表情:“大小姐,你家沒法住人,真不騙你。你在這兒湊合幾天行不行?劉姨不是什麼壞人,跟她接觸久了你就知道了。我跟她談談,讓她擺正態度,行不?”
“不行。”陳玥沖他晃晃手包,“我又不是沒錢,不能去住酒店嗎?”
“那怎麼行?”韓颺一口否決,“你現在還是個病人呢,再說不為你自己考慮,也不想想咱們家寶貝嗎?你忍心讓他還沒出生就居無定所?”
陳玥翻了個白眼。孩子什麼的聽起來實在太不真實了,她根本一點兒感覺都沒有。
韓颺皺了皺眉:“住酒店是絕對不行的……”他看看陳玥登時豎起來的兩道眉毛,無奈地做了個討饒的動作,“聽我把話說完。陳家住不了人,你又堅持不肯住這裏,那乾脆就去明湖吧。”他停頓了一下,“等陳家收拾好了,我再送你回去。”
陳玥呆了一下,明湖又是什麼地方?
韓颺在她腦門上彈了一下:“明湖苑十九號。訂婚的時候我媽給你添的私房,一點兒印象都沒有啦?”
當然不可能什麼都忘了單單隻記得一棟房子。陳玥茫然地揉了揉腦門:“這個明湖在哪裏啊?”
韓颺扶着她的肩膀轉了半個圈:“直線距離大概不超過二十公里。”
陳玥眨眨眼,覺得好像也不是很遠:“……那好吧。”至少自己的意願達成了一半,陳玥的心情也隨之好轉,“那就麻煩韓少爺幫我把行李拿出來吧,我就不進去了。”
韓颺在她腦門上輕輕彈了一下,神色之間頗有幾分拿她沒辦法的寵溺:“去那邊坐一會兒,我交代幾句話就出來。”
陳玥看看花園一角的木椅,點點頭走了過去。
韓颺轉過身,目光落在餐廳的窗口,臉色慢慢陰沉下來。
陳玥的行李不多,從療養院提回來的一個旅行包,裏面裝的也都是隨身用的東西,提着就能走。韓颺考慮到明湖苑那邊有段時間沒住人,又到廚房拿了一些吃的喝的。至於還缺什麼東西一時半會兒也顧不上,只能先過去再說。
韓宇坐在桌邊,一臉詫異地看着他忙進忙出。陳玥鬧脾氣他看出來了,卻不明白原因何在,有心想問問出了什麼事,又覺得韓颺的情緒不對,思忖片刻,還是老老實實地拿午飯塞住了自己的嘴。
韓家人少,劉長英和方桂花都是跟他們同桌用餐的。此刻見情形不對也都停了下來。劉長英制止了方桂花開口,自己走過去幫韓颺一起裝東西。
韓颺淡淡掃了她一眼:“我都不知道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有主意。”
劉長英低着頭把幾盒酸奶放進袋子裏:“她只是一個……”
“對。”韓颺打斷了她的話,“我知道。但你這樣……是存心要拆我的台嗎?這麼一鬧,我之前做的安排,還有家裏這些……通通都白費了。”
劉長英對他的責備既不承認也不否認,沉默片刻,輕輕吁了口氣說:“抱歉,少爺。我大概只是心有不甘吧。畢竟發生了這麼多事,大家都不容易,而她只是……”
“現在說抱歉還有什麼用?”韓颺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她的脾氣你也看到了……劉姨,我把整個家都託付在你手裏,我不希望在你這裏出什麼紕漏。”
劉長英低着頭沒有出聲。
“明湖苑……也算歪打正着。那邊暫時交給方姨。”韓颺緊盯着她的臉說,“我之前準備的東西也讓她一起帶過去。”
劉長英抿了抿唇角,低聲說:“是,少爺。”
韓颺走出兩步又停住,轉過身低聲囑咐她:“不要再自作主張。嗯?”
劉長英看看他,欲言又止。
“那邊你暫時別過去了。”韓颺深深看了她一眼,“有事等他們打電話了再說。”
劉長英流露出焦慮的神色:“少爺,我已經準備好了一些營養品。我想……”
韓颺沒有理會她,拎着兩個膠袋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廚房。劉長英聽着餐廳里韓颺故作輕鬆地與韓宇聊天,然後客廳的門發出一聲輕響,整個房間重又安靜了下來。
劉長英走到廚房的窗口,看着韓颺提着旅行包腳步輕快地朝着那個年輕女子走過去,雙眼明亮,臉上帶着笑容。
他看上去像是很快樂。
這是她一手帶大的孩子,劉長英默默地想,可她現在有些不認識他了。
陳玥吃了半包餅乾就縮在座位上睡著了,等她再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間陌生的房間裏。大床對面,寬大的落地窗半開,素色的窗紗在微風中輕輕拂動。日已微斜,明亮的光線中多了幾許柔和之意。
陳玥幾乎看呆了,許久之後才回過神來,將這間卧房上下打量了一番,這裏估計就是她的房間了。無論地板牆壁還是傢具擺設都是一水的淺紫色,充滿了女性浪漫溫柔的味道。她的行李箱放在門邊,看上去還沒有打開過。深色的皮箱像是一個格格不入的特殊符號,鮮明地凸顯在一片淺色的背景之上。
陳玥從床上爬起來,赤着腳走過去推開了落地窗的玻璃門。窗外是半圓形的觀景露台,再遠處是初春時節壯美的海天一色。有風,海上的浪也大,浪花翻湧着撞上岸邊的黑色礁石,飛濺的水花如同半空中炸開的一蓬碎玉。
“很壯觀是不是?”
陳玥着迷地點頭,片刻后反應過來這是韓颺的聲音。一轉身,果然見他靠在門邊笑吟吟地看着她。見她回頭,便走了過來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髮:“睡得好嗎?這裏離海邊太近,會不會覺得有點吵?”
“不會。”陳玥笑了笑,裝作不在意的樣子躲開了他的手。她見慣了櫻花坡的景色,一直以為這個城市的沿海都是溫柔和緩的沙灘,沒想到能看到這樣礁石林立的景色,這種未經雕琢的原生態的美感讓她有種驚喜的感覺。
“你喜歡就好。”韓颺望着遠處的景色微微蹙眉,“這裏的優點就是清靜。離市區遠,人少,也沒有什麼車。我讓方姨過來照顧你,要是喜歡的話,就多住一段時間。”
陳玥忙不迭地點頭。開闊的景色令人心情舒爽,何況天氣慢慢熱了起來,住在市區哪有住在海邊舒服。
韓颺看看她,忍不住笑了:“你這脾氣也不說改改,跟只貓似的,高興了怎麼擼毛都行,不高興了隨時伸爪子撓人。”
陳玥理直氣壯地反駁他:“不高興了還要忍着嗎?”
“不用忍。”韓颺摟着她的肩膀哈哈大笑,“我老婆,當然是想怎麼任性就怎麼任性。”
陳玥臉一熱,忙不迭地推開他的手:“好好說話!我跟你不熟!”
韓颺也不生氣,拉着她往外走:“吃飯去,吃飯去,你這大半天都是對付的,不考慮你自己也要考慮考慮我兒子。”
陳玥在心裏哼了一聲,暗想誰想要兒子啊,女兒才可愛好不好,乖乖軟軟的,還能穿漂亮的小紗裙……
陳玥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小腹平坦,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於是她又一次疑惑了起來,這裏面真的有一個小孩子嗎?
簡單洗漱之後,陳玥跟着韓颺來到樓下。方桂花已經做好了晚飯,正掐着時間在烤餅乾。因為第一天過來,帶的東西不多,晚飯做得也簡單,只有一道紅棗乳鴿湯燉得十分美味,顯見火候十分地道。
方桂花見陳玥很喜歡這道湯,忍不住多了一句嘴:“這湯是老劉做的,出門的時候特意囑咐我帶過來。”
陳玥瞟了她一眼,沒吭聲。
方桂花訕訕地又坐了回去。劉長英之前做了什麼她自然是知道的,雖然不是很清楚劉長英這麼做的用意,但她一向是看着劉長英的臉色做事。原以為這裏面有韓颺的意思,沒想到韓颺的反應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兒,竟然對陳玥縱容到這個程度,一句不合心意立刻就能帶着她打包離開。劉長英是韓家的老人了,就這麼被卷了面子,方桂花在意外的同時,也不免心有戚戚。
韓颺對方桂花的小動作視若無睹。陳玥不是會吃啞巴虧的性格,方桂花降不住她,他也沒什麼可擔心的。他現在為難的是另外一件事,這件事他拖了很久,有些擔心再拖下去會不會出什麼岔子。
“玥玥,”他拎着筷子問陳玥,“你還記得唐莉莉嗎?”
陳玥想了想,點點頭:“我同學?”
韓颺莞爾:“對,她算是你走得比較近的一個朋友。前段時間一直給我打電話想去醫院看你,都被我給推了……你想見她嗎?”
陳玥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想點頭,緊接着又有些疑惑韓颺的態度。他說擔心有人來探病會影響她休息,陳玥總覺得會不會有些誇張了?或者韓颺對她的朋友印象不好,所以一直不希望這些人出現在他面前?
陳玥暗中打量韓颺,覺得那兩道微微揚起的濃眉很有幾分桀驁不馴的味道,如果他做出“看不順眼的都給老子死一邊去”那種事情來,她是一點都不會奇怪的。
像是感應到了陳玥的目光,韓颺挑起眉頭看着她。大概是留意到她的眼神有些發直,韓颺微微一笑,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曖昧的神色來:“在想什麼?”
陳玥頓時覺得耳朵發燙,滿心都是不可思議的感覺:以前的陳玥和自己真的是同一個人嗎?竟然挑了這麼一個妖孽做未婚夫,這要多操多少閑心啊?!
“問你話呢。”韓颺被她的反應逗笑了,“你要是想見就給她打個電話吧。你現在的手機號碼是我給你新辦的。她應該不知道。”
陳玥詫異:“以前的呢?”
韓颺遲疑了一下:“出院之前趙醫生曾經提醒我,說你以前的手機里聯繫人比較多,這些對你來說都是陌生人,怕你會感覺有壓力。所以我給你辦了個新卡。”他聳了聳肩,“原來的通訊錄我給你打印出來了,有時間給你做個詳細介紹,然後你自己決定要不要聯繫他們。”
陳玥心裏稍稍彆扭了一下,又因為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彆扭什麼而愈加糾結起來。韓颺的解釋聽起來挺有道理的,也都是站在她的角度來考慮問題,這讓她覺得自己似乎有些不識好歹。歸根結底,他們之間的問題在於兩個人看待彼此的視角不同吧。她對他來說是極其親密的存在,而他在她心目中卻只是剛認識沒多久的……呃,熟人?
“我知道你是為陳玥考慮。”她強調了一下“陳玥”這個名字,暗示他她和以前的陳玥是有區別的,“但是以後如果有涉及我的事情,你一定要事先告訴我。”
韓颺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眼神黯淡了一下:“當然。”
陳玥看到他這樣的表情心裏也有些不舒服,但要讓她說出“我的事交給你全權處理”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他們還沒熟悉到那個程度,她連自己是誰都還沒徹底搞明白呢。
韓颺倒是很快就把自己的情緒調整了過來,語氣很是輕快地說:“吃完飯你給小唐打個電話吧,她昨天晚上還給我打電話……除了罵我主要就是打聽你恢復的情況。”
看他的反應,似乎並不是很抗拒這位老同學上門拜訪。於是,陳玥也配合地笑了起來:“沒事,我會跟她解釋。”她在心裏補充了一句,如果她和唐莉莉之間的交情真有他說的那麼好的話。
韓颺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
因為陳玥中午基本上沒吃什麼東西,所以他們在明湖苑的第一頓晚飯要比平時提前很多,飯後韓颺拉着陳玥出門去散步消食,美其名曰熟悉一下周圍的環境。
同樣都是依山傍海,櫻花坡地勢和緩,海邊都是經過了人工處理的沙灘,而明湖苑這一帶的地勢則遠遠高出了海平面,岸邊以礁石居多。韓颺帶着陳玥順着一段窄窄的台階來到海邊,沿着海邊的棧橋欣賞落日的景色,然後順着來路慢慢往回走。
台階兩側沒有路燈,韓颺怕她被台階絆到,一直牢牢地拉着她的手。陳玥本想自己扶着欄杆走,但是看到落日的餘暉在韓颺的眼角眉梢勾勒出的愉悅的弧度,不知怎麼又覺得拒絕的話有些說不出口。
這個男人從一開始留給她的就是一張從容愉悅的面孔,但她能感覺出來他的心情並不如他表現出來的那麼輕鬆,他只是不抱怨罷了。對她來說失去記憶無疑是一件極其糟糕的事,但對韓颺來說,或許記憶已經不重要了,她能清醒過來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這樣想的時候,她心裏會微微地有些可憐他。
韓颺晃了晃兩個人相握的手:“在想什麼?”
“在想明天的早餐。”陳玥隨口說道,“方姨說要做南瓜餅。”
韓颺舉起她的手放到唇邊飛快地吻了一下,哈哈笑了起來:“一定替我兒子多吃點兒。”他的手長得很漂亮,手指修長而有力,像鋼琴家的手。陳玥心想若是生一個這樣的兒子似乎也不錯,漂亮又斯文,舉着一雙修長的手坐在鋼琴前給媽媽彈《小夜曲》什麼的……聽起來就很美好啊。
也可以讓韓颺跟着聽一聽。陳玥心想,如果到那時她已經恢復記憶,全盤接受了這位未婚夫,並且他還是這麼體貼的話,那就勉為其難地給他也增加一個席位好了。
晚風習習,海浪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初夏的夜晚靜謐而迷人。兩個人順着台階回到坡上,又沿着小區轉悠了一圈,回家的時候天色已經黑透了。方桂花煮了一鍋米酒湯圓給他們當消夜,陳玥一不小心又把自己給吃撐了,正想着要不要再去院子裏溜達溜達,就聽方桂花在客廳里說:“陳小姐,你的電話。”
陳玥下意識地與韓颺對視了一眼,她醒來這麼久,能給她打電話的人也只有韓颺一個。
韓颺先反應過來,轉頭問方桂花:“是手機還是座機?”
“座機。”方桂花說,“是唐小姐。”
韓颺瞭然:“大概是先打到韓家,劉姨告訴她的。”
陳玥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一絲不情願,或者在他眼裏自己仍是一個需要靜養的病人。但她心裏清楚,除了缺失的記憶,她身體的其他方面其實並沒有太大的問題。當然還有懷孕的事,不過從常識上講,這也不能算一個問題。
“我沒事的。”他的緊張讓陳玥有些想笑,“偶爾跟朋友聯繫一下也不會很累。”
韓颺有些無奈:“算了,你去接電話吧。”陳玥有自己的關係網,在濱海市認識她的人可不少。沒有唐莉莉也有別人,他總不能真把她關起來誰也不讓見,養病這個借口也不是一直都能用的。
陳玥這麼久以來第一次與外人接觸,心裏略有些興奮,拿起電話剛要“喂”一聲,就聽聽筒對面傳來一聲壓抑的抽泣。陳玥頓時沉默了。她幾乎忘了,對別人來說,她並不是一個陌生人。
對面的女孩哭了一會兒,啞着嗓子喊了一聲:“玥玥?”
“是我。”陳玥不知道說什麼好,“那個……別哭了啊。”
她不說還好,一說女孩兒又開始哭:“你個沒良心的,真把我忘了啊……咱倆從上初中就開始做同桌……”
原來這麼深的交情。陳玥暗暗發愁,好像真的挺對不起人的。
“韓颺這個王八蛋一直不讓我去看你。”唐莉莉哭了一會兒之後稍稍平靜了一些,“你現在到底怎麼樣?”
“出院了。”陳玥忙說,“沒什麼外傷,失憶……呃,還在失憶。”
唐莉莉很小心地問道:“我能去看你嗎?”
“當然可以啊。”陳玥轉頭看了看韓颺,見他一臉無奈的表情,便沖他做了個口型:我會注意的。
唐莉莉總算高興了一些:“那就明天吧,明天我去看你。”
掛了電話,陳玥又有些心神不定起來,她的閨密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她翻出照片看了半天,又拉着韓颺給她講,搞得韓颺哭笑不得:“怎麼沒見你這麼想我哪,難道我還不如她重要嗎?”
陳玥揮開他的爪子,不耐煩地翻白眼,心想這不是廢話嗎。閨密啊,論起感情深淺還真不見得就比韓颺這個未婚夫少——男人是男人,而閨密則更像是另外一個自己。每個女孩都會不自覺地在男友面前展現自己美好的一面,卻會和閨密分享成長過程中所有的糗事以及……秘密。
會對這位傳說中的閨密如此期待,陳玥心想,她還是太孤獨了吧。畢竟沒有誰的生活圈子裏就只有一個未婚夫。
“聽着,”韓颺扳過她的臉,一字一頓地囑咐她,“別讓自己累到,別太興奮,也別急着往外跑。行嗎?”
強硬的語氣令陳玥有些不適,但她還是點了點頭。
我們都需要時間。她對自己說,每個人的性格里都有不討人喜歡的地方,這些性格中的凸點或許在情濃時會被雙方不自覺地忽略,被溫柔地包容。但是現在少了感情這一層重要的潤滑劑,相處起來難免顯得有些硌人了。
這是難免的,也是正常的。
我們需要磨合。她想,也許再過一段時間就好了。
陳玥一直擔心見面的時候唐莉莉會哭。她不是什麼心軟的人,但是她不想看到眼淚,不論是她的還是別人的。父母不在了,家業一團糟,沒有記憶,沒有過去,又看不到未來……這一樁樁一件件哪裏還經得起用眼淚去浸泡?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自欺一般抓住所謂的現在。然而即使是“現在”,對她來說仍是一團迷霧。
當她站在台階下,看到陌生的女孩推開車門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紅着眼圈與她靜靜對視,陳玥忽然覺得即使她什麼都不記得,或許……有些東西仍然是存在的吧。
“不許哭!”她粗聲粗氣地警告她,“我根本還不認識你!”
唐莉莉咧嘴笑,眼淚順着眼角滑下來:“要我做一個自我介紹嗎?”她走過來擁抱了陳玥一下,飛快地擦乾自己的眼淚,放開她的時候,臉上已經露出了開心的表情,“韓颺說你很幸運,孩子沒事……”
一說起這個,陳玥就很苦惱:“孩子什麼的……我根本沒感覺。”
唐莉莉用拳頭輕輕捶了一下她的肩膀:“你答應過我,我以後會是孩子的乾媽。你不會賴賬的吧?”
“老乾媽嗎?”陳玥沒好氣地推開她,“根本沒這回事好吧?”孩子的乾媽乾爸可是很重要的角色,哪能稀里糊塗就預定出去。
唐莉莉紅着眼圈看着她笑:“小氣!”
陳玥也笑了:“進去坐坐?”
唐莉莉抬起頭,眯着雙眼看了看頭頂上輕紗似的薄霧:“能走走嗎?”
“能啊。”陳玥抬起腳給她看自己腳上的一雙軟底鞋,“最適合走路了。”
“那就到外面轉轉吧。”唐莉莉挽住她的胳膊往外走,聲音不高不低,“不想進去看人臉色。你家韓颺調教人的手段跟榮國府是一脈相承的,都是一雙勢利眼,一顆富貴心……神煩。”
不用回頭看也知道她這話是說給方桂花聽的。陳玥啞然失笑,暗想這位閨密的性格也促狹得很。她住院的這段時間韓颺不讓她見外人,估計劉長英和方桂花也沒少攔着唐莉莉。這語氣一聽就是憋着火呢。
走出院門,唐莉莉偷偷回頭看了一眼,輕輕哼了一聲:“還看着呢,你說她不會偷偷跟蹤我們吧?”
陳玥哭笑不得:“不至於。”
唐莉莉撇嘴:“你可不要小看韓家這兩個老妖婆,欺負起人來手腕厲害着呢。”
這一點陳玥倒是頗有體會。
唐莉莉扳過她的肩膀,歪着頭很專註地打量她:“真的失憶了?”
陳玥點點頭,心臟微微揪起。
唐莉莉的表情有些複雜,片刻后嘆了口氣:“算了,不記得就不記得吧。從頭開始也沒什麼不好。說不定會遇到一個更好的男人,直接甩了那個姓韓的。”
陳玥被她的語氣逗笑了:“你不喜歡韓颺?”
唐莉莉反問她:“你喜歡?”
陳玥遲疑了一下:“……我不知道。”
在熟悉他之前,他身上就已經貼上了“未婚夫”這個醒目的標籤,這導致其他方面的事情,比如他的性格、喜惡、行事風格……通通都被模糊了。而韓颺也並沒有和她從頭開始的意思,他的願望表露得相當明顯,那就是她某天醒來突然間就想起一切,然後自然而然地將所有的事情都推回原有的軌道。
“我說不好。”陳玥遲疑地看着她,“他對我不錯。但是……我覺得我還不了解他。”對不夠了解的人來說,用喜歡這樣的字眼來定義會不會太輕率了呢?
唐莉莉很乾脆地說:“那就別想那麼多,就當他是個剛認識的人好了,千萬別給自己背上什麼思想包袱。”
陳玥覺得這幾句話說得很有些語重心長的味道,不由得露出笑容:“你多大?”
唐莉莉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咱倆同歲。我年頭你年尾。兩隻母老虎。”
陳玥被她逗得哈哈大笑。
唐莉莉又開始挑剔她身上的衣服:“這都誰的衣服啊,垃圾堆里撿回來的吧?穿得跟韓家那兩個老妖婆似的……你以前多時髦啊,走到哪裏都是人群的焦點……哎,過兩天我休假,咱倆一起去逛逛街買買衣服怎麼樣?我打電話的時候聽韓颺說你恢復得挺好,出門散散心應該沒問題吧?”
陳玥頓時心動。她在車禍中受到的外傷在昏迷期間就已經基本恢復了,醒來之後最大的問題是腦子——但這個毛病不是卧床休養就能夠好轉的。所以說出門轉轉什麼的應該是沒有問題的。陳玥正在琢磨怎麼跟韓颺提起這個要求,就見唐莉莉的臉上露出一個驚訝的表情:“不是吧?玥玥,難道逛個街也要事先徵求他的同意?!”
陳玥怔住。
唐莉莉上下打量她,眼神充滿了不可思議:“你現在怎麼這麼……聽話啊?簡直像換了人似的,不會是姓韓的逼你吧?”
“聽話”這個詭異的詞就像一支小箭,嗖地一下從她的胸口穿了過去,陳玥頓時覺得胸口都空了一塊。
她傻乎乎地看着唐莉莉,覺得整個人都混亂了。她想說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兒,說得好像她是個囚犯一樣,上個廁所都要打報告。但同時她心裏又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那裏叫囂,跳着腳喊她說得對!你就是被管起來了!人身自由受到限制!多走兩步路都要打報告!想自己離開療養院都要偷着跑,還會被逮回去!
“不是那樣的。”陳玥有些心虛地反駁她,“不是什麼聽話,只是……他一直在照顧我……要出門的話跟家裏人說一聲不是很正常嗎?”
唐莉莉對這個說法有些懷疑:“‘說一聲’跟‘申請一下’,這可是有着本質區別的。你別當我不懂。”
陳玥的小心臟微微沉了沉:“他對我很好……沒你說的那麼糟糕。”
唐莉莉哼了一聲,顯然對韓颺很有意見,不過看到陳玥的臉色不大好看,她還是體貼地放過了這個話題:“那就這麼說定了,到時候我來接你,咱們去外面轉一轉,別一天到晚都貓在家裏,又不是坐月子。那誰就不用帶着了吧?”
陳玥無奈:“當然。”
兩個人沿着草坪中間彎彎曲曲的小路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唐莉莉把一條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輕聲問她:“有什麼想問的嗎?”
“有很多。”陳玥嘆了口氣,“結果看見你就全忘了。”
唐莉莉失笑:“忘了就忘了吧,想問什麼隨時都可以問。姓韓的是不是把你的手機號碼也給換了?”
陳玥連忙掏出手機跟初次相逢的閨密交換號碼,一邊替韓颺辯解了一句:“我那時候不是剛醒嗎?手機里的人一個也不認識,所以他乾脆給我換了個新號。”
唐莉莉哼了一聲,輕聲嘟囔:“什麼爛借口!”
聽着確實像個借口。陳玥心想要不就是車禍的時候手機也撞壞了,但她還在昏迷中,所以誰也沒想起來手機這回事兒。後來大概時間太長被銷了號,不得不重新辦個新號。這樣想還是比較合理的,不過事實當真如此的話又有什麼必要遮遮掩掩呢?
唐莉莉碰碰她的胳膊:“出什麼神?”
“沒什麼。”陳玥收起手機,發現兩個人已經走出了松樹林,不遠處就是一道白色的石欄,石欄外是峻峭的山岩,台階蜿蜒向下,一直延伸到了海邊。天氣晴朗,海水也呈現出明媚的藍色,波平浪靜,像陽光下迎風展開的藍色綢緞。
“真美啊。”陳玥伸了個懶腰,“天天看也看不膩。”
唐莉莉靠在石欄上看着她笑:“病了一場整個人都變了,你以前可是一點都不喜歡戶外活動。”
陳玥問她:“我以前什麼樣兒?”
“聰明、漂亮、做事仔細。”唐莉莉掰着手指數給她聽,“大學還沒畢業就幫着陳伯父管賬。不怎麼愛運動,不過每周都會去游泳。”
陳玥的心情頓時有些複雜:“感覺差了好多……”
唐莉莉斜了她一眼:“你以前很愛熱鬧的。不像現在,大白天的也在家裏窩着。不過這也有可能是因為你剛出院,又懷孕了,生活習慣還沒調整過來。”
“我好像不是很愛熱鬧……”
唐莉莉摟着她的肩膀晃了晃:“沒事,等你慢慢想起以前的事就好了。”
“如果我一直是這個樣子呢?”陳玥問她。
“無所謂啊。”唐莉莉望着她,臉上露出笑容,“性格變了也還是你本人啊。只要你別再動不動就鬧失蹤,搞得大家都心慌意亂的就行。”
陳玥的心臟落回原地,整個人都輕鬆了。
陳玥一整晚心情都很好,洗水果的時候還無意識地哼起歌來。
韓颺敲了敲廚房的門,酸溜溜地問她:“真有這麼高興?”
陳玥點頭,雙眼閃閃亮。
“高興就高興,還故意表現得這麼明顯,也不怕我吃醋?”韓颺的語氣有那麼一點兒半真半假的泛酸。怎麼沒見她看到自己雙眼發亮呢?
“不一樣啊。”陳玥被他這麼一說,心裏稍稍有些囧,暗想咱們其實還不熟啊,帥哥。根本還沒走到需要吃醋這一步好嗎。
“真想出去?”
“想啊。”陳玥點頭,“這個城市是什麼樣的我都不知道。”
韓颺沉吟:“也不是不行。”
陳玥抬頭看他,心想你不會真要限制我的自由吧?我其實只是跟你說一聲啊,並不是想要徵求你的同意。
“想去就去吧。”韓颺在沉思之後終於大發慈悲地同意了,“你身體方面也沒什麼大問題,別累着,別去人多嘈雜的地方就行。”
陳玥笑了笑沒說話。她能感覺到韓颺答應得不是很痛快,但這不痛快到底是因為吃醋還是他真想對她的出行有所限制,陳玥就說不好了。或許只是考慮到她剛出院不久,身體還不是很結實吧。
陳玥把洗好的草莓遞給他:“嘗嘗,很甜的。”
韓颺皺眉,用一種吃藥似的表情捏起一個扔進嘴裏。
陳玥忽然想起那次逃跑未遂被送回療養院的事。那時她還在車上,沒下車就看到韓颺等在療養院的門口一臉煞氣的樣子,而且當時他說話的語氣也非常……不客氣,還真有那麼幾分霸道總裁的感覺呢。
霸道的男人肯定都有掌控欲,陳玥思索了一下韓颺的掌控欲到底被他控制在一個什麼樣的範圍之內。不會真的想把她也管起來吧?
“還好,不酸。”韓颺很嫌棄地看了一眼她手裏的果盤,“大夫說你要多吃水果。”
陳玥被他的表情逗笑了:“來,再來一個。”
韓颺連忙擺手。
陳玥哈哈大笑。
“別鬧了。”韓颺抓住她的手,拉着她在沙發上坐下,“跟你說點兒正事。”
陳玥嘴裏叼着一個草莓,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陳家的生意,”韓颺露出有些無奈的表情,“這幾個月都是我在管。”
“出問題了?”
“小問題總有,大問題沒有。”韓颺看她露出緊張的表情,微微有些不滿,“你好像不是很信得過我?”
“當然不是。”陳玥連忙拍他馬屁,“怎麼會信不過,你這麼能幹……他們都誇你年輕有為,是年輕企業家,鑽石王老五。”
“聽誰說的?”韓颺被她的馬屁雷得不輕。
當然是八卦婆方桂花。陳玥在心裏傻笑了兩聲,連忙轉移話題:“既然沒有問題,你有什麼正經事要說?”
韓颺哭笑不得:“那可是你家的生意,交給我幾個月了,不怕我給你搞破產了嗎?”
擔心自然是會有的,陳玥在了解到這個情況的最初也考慮過要怎樣處理這個問題。可是思來想去,她兩眼一抹黑,連誰是誰都不知道,就算以前知道現在也都忘了,真要把這一攤活兒從韓颺手裏搶回來自己干,也不大可能會比人家幹得好。但就這麼把父母的心血完全交給這個她還不熟悉的男人,絲毫不加過問,她自問也做不到。
“陳家現在的領頭人是我嗎?”
韓颺點點頭:“這些事情你總要了解的,我幫你聯繫了陳家的律師。見見嗎?”
陳玥沒想到他的動作這麼快:“已經聯繫了?”
“他想明天過來看你。”韓颺看看她的表情,“可以的話我就回復他了?”
陳玥忽然有些結巴:“他……他是陳家的律師?”
韓颺彷彿洞悉了她的緊張,將她的雙手握住:“這些事情你總要了解的。”
“我知道。”
陳玥知道每個人都有生來要擔負的責任,個人的、社會的。陳家現在就是她的責任,哪怕自己確實做不好這些事,也總要找出一個合適的解決辦法才行,而不是放任不管,任性地將它拋在一邊。
“玥玥?”韓颺晃了晃她的手,“要不過些天再讓他來?”
陳玥搖搖頭:“不用,就明天吧。”
韓颺不大放心地看着她:“不要勉強自己,你畢竟才剛剛出院。身體要緊。”
陳玥從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搖搖頭說:“這些事情我總要知道的。我的身體也沒問題,趕早不趕晚,就明天吧。”
韓颺見她態度堅決,也沒再反駁。陳家的事情總要讓她有所了解才好,也免得時間長了有人在她耳邊嘀嘀咕咕,再讓她起了疑心,跟他生出嫌隙。
“我通知他。”韓颺說著,看了看她的肚子,“你只要記得別累到自己就好。”
陳玥簡直要淚奔。
又拿她的肚子說事兒……她根本就沒有感覺好嗎?
陳家的律師姓高,是個瘦高個的中年男人。見到陳玥他顯得十分激動,抖着手不停地扶眼鏡框,說起陳爸的時候還紅了眼眶,搞得陳玥也傷感起來。
雖然他說的這些人她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敘過舊,高律師取出厚厚一沓文件挨個給她講。先講陳家的生意,公司規模、經營情況、股權分配等,再講陳爸陳媽訂立的各項文件。陳玥起初還認真聽,到後來就覺得腦子嗡嗡響。她自己也覺得奇怪,只是忘記了這些事情,並不是從來都沒接觸過的東西,為什麼聽起來會這麼陌生?還是說她骨子裏其實沒有處理商業問題的天賦,以前幫着陳爸管賬都是在硬着頭皮幹活?
直到兩個小時之後,高律師意猶未盡地停下來喝茶,陳玥才勉強從一團亂麻當中抓住了自己最急於知道答案的兩個問題,一是有關韓颺對陳氏的管理權,這一條她已經在陳爸陳媽出事之後簽過文件,聲明自己有什麼意外,家裏的生意交由韓颺代為管理,並從自己名下轉移了百分之五的股票給韓颺作為報酬。
這一條陳玥覺得也能理解,畢竟在父母都離世的情況下,她身邊最親近的人就是韓颺這位未婚夫了。而且在韓颺管理陳氏期間,她還委託了濱海市最有名的事務所對陳氏的運營情況進行監督。這樣的安排算是比較周詳的了。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她在昏迷之前確實是個挺精明的人,不像現在這樣一腦袋糨糊。
另外一條就是關於孩子的。陳爸陳媽在遺囑中將他們名下的財產和持有的陳氏股份都留給了陳玥的孩子。如果陳玥將來有兩個以上的孩子,財產平均分開,在他們成年之後轉到他們名下,成年之前則由陳玥代為管理。
被一堆文件刺激得頭昏腦漲的陳玥,在看到這份文件的時候終於有了心酸的感覺。早在出事之前,她的父母就未雨綢繆,給她和她的孩子都做了妥善的安排。然而他們卻沒有機會看一眼自己的小外孫。
陳玥終於從“父母”這個虛無的稱謂中感受到了一些沉甸甸的東西。
“陳先生之前就說過,”高律師低着頭擦了擦眼鏡,眼圈微微泛紅,“他們希望你的生活能輕鬆一些,不要太過辛苦。一家人能守在一起,開開心心過日子就好。”
陳玥沉默地幫他把資料收起來,心裏的疑問有一部分已經解開,但她並不覺得輕鬆。相反,在感受到了父母對她的關愛之後,她幾乎是有種負罪感。
因為她把他們都忘了。
韓颺的房間就在陳玥隔壁,站在陽台上伸手就能摸到旁邊陽台上的檸檬樹。這裏原來是他的書房,陳玥出院之後主卧讓給她住,這裏才變成了他的臨時卧室。
韓颺靠在欄杆上抽煙,視線穿過綠葉間的空隙,看到旁邊陽台上的玻璃門還開着,淺色的窗紗在門口蕩來蕩去。陳玥也不知在做什麼,居然沒想着過來關門。海邊風大,尤其是夜晚,溫度會比市區低得多。他看看錶,已經過了陳玥平時睡覺的時間,這是睡不着,還在想心事,被白天的事情刺激得過了頭?
韓颺有一瞬間的心軟。不過閉口不提陳氏的情況似乎也不是什麼好主意,她會懷疑,會自己去找答案,那樣反而更麻煩。
不知過了多久,陳玥踢踏着拖鞋過來關門,一探頭看見韓颺還在旁邊陽台上,頓時吃了一驚:“你今晚不用加班了?”從他住進來開始,幾乎每晚的燈光都要亮到後半夜,難得看到他這麼悠閑的樣子。
韓颺懶洋洋地靠着欄杆,聲音也帶着一絲慵懶:“擔心你。”
陳玥的心臟微微一跳。
韓颺的半邊臉映着書房裏的燈光,半邊臉沉在黑暗裏,五官的輪廓也因此顯得比白天更有稜角。然而這張英俊的面孔在夜色里卻彷彿比白天更加醒目,有一種迥然不同於以往的性感,像在無意識地誘惑着什麼。
陳玥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心裏卻因為他的話而感動。被人牽念着的感覺無疑是溫暖的,尤其還是這樣體貼的男子,對他心生好感實在是一件太容易的事。
韓颺似乎察覺了她臉上突然飆起的熱度,嘴角慢慢挑起一個好看的弧度:“回去休息吧,別想東想西的,身體最要緊。睡不飽的話寶寶會不舒服的,還會有黑眼圈,就不美了。”
完全是哄孩子的語氣,居然也被他說得溫情脈脈。
陳玥不自然地揉了揉耳朵:“我沒多想,只是……”
“我知道。”韓颺的聲音低沉而溫柔,“玥玥,很多事都是我們沒法子控制的。這不是你的錯。爸爸媽媽也不會怪你的。他們和我一樣,最大的希望就是你每天都能開開心心的,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韓颺眨眨眼,笑容里多了一絲絲的頑皮:“就算你忘了我,我也不會怪你。”
淡淡的煙草氣息彌散開來,讓海邊略顯清冷的夜晚多了幾分乾燥溫暖的氣息,令人沉迷。或許是夜色太溫柔,給了她某種錯覺,讓她在看着他的時候,模模糊糊覺得有什麼東西似乎不大一樣了。
然而她終究沒有再說什麼。這種略微有些不受控制的狀態讓她感覺陌生,甚至還有一點點的不知所措。
“睡吧。”韓颺有些嘆息地看着她,“不早了,身體要緊。”
陳玥握住門把手遲疑地看着他說:“我想去看看他們。”她醒來這麼久了,竟然也沒有想到要去看看他們,實在是不孝。
韓颺猶豫了一下:“再等等好嗎?地方有些遠,開車要很久,我怕你身體吃不消。”
身體不好聽起來像個隨便拎出來的借口,但他眼裏濃濃的關切還是讓陳玥感到難以拒絕。
韓颺見她不說話,隱晦地看了看她的肚子:“你現在情況特殊,我想爸媽也不會希望你到處亂跑的。”
陳玥忽然反應過來自己是個孕婦。以前方桂花似乎說起過這樣的風俗,說懷孕的女人不宜去那樣的地方。
“或者我找時間替你去看看他們吧?”韓颺看出她的沮喪,連忙安慰她,“我算半個兒子,做你的代表也夠了吧?”
陳玥心情有些複雜。不管她是否接受,韓颺的身份都是客觀存在的,而且一直以來他也在利用這個身份的便利照顧她。這讓她不忍心說出太絕情的話——萬一某天她突然間恢復了記憶呢?
玻璃門關上,燈光也暗了下來。隔着薄薄的紗簾,陳玥仍然看得到旁邊陽台上忽明忽暗的一點紅光,是韓颺在抽煙。
男人的心事,就像這沉沉的夜色,看不清,卻能感覺得到。
陳玥把額頭輕輕抵在紗簾上,這一刻,她心裏有種莫名的悲傷。為自己陷入迷霧一般的生活,為她不記得長眠何處的父母,也為這個一直微笑着面對她的男人。
或者她應該再勇敢一點,試着去接納他,接納她原本的生活,將她和他的生活都推回到原來的軌道上去。他們之間有長達數年的感情,還有一個即將出世的孩子,這些都是剪不斷的紐帶,都是客觀存在的東西。雖然她不再記得,但失憶不能成為她逃避生活的借口。韓颺有一句話說得對,她的爸媽也一定希望她能夠開開心心地生活。
或許,是時候做出一些改變了。
轉天清晨,陳玥很早就起來了。或許是放下心事的緣故,儘管這一夜睡得並不安穩,但她看上去仍然神采奕奕。下樓看到方桂花在做早飯,還難得地衝著她露出一個笑容:“早,方姨。”
方桂花嚇了一跳,小心翼翼觀察她的表情:“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她的房間就在韓颺書房的樓下,夜裏窗半開着,她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依稀聽到兩個人在露台上說了半宿的話呢。
“不困。”陳玥挽起襯衫袖子往廚房裏走,“早上做什麼?”
方桂花對她的表現摸不着頭腦,很是謹慎地說:“豆漿已經做好了,蒸了包子,香菇蝦仁、薺菜豬肉和紅豆沙三種餡的,打算再拌兩個小菜。”
“薺菜很好啊。”陳玥笑着說,“春天的野菜,只有這段時間能吃到。”
“是啊。”方桂花一頭霧水地跟她聊天,“大少爺和小少爺都喜歡吃薺菜,去年劉姐還買了一些凍起來,吃了好久呢。”
“味道怎麼樣?”陳玥好奇。
方桂花很老實地搖頭:“差了點兒鮮味兒。”
陳玥笑了起來:“當季的鮮菜當然要當季吃才對味兒嘛。咱們明天還吃這個吧。”
方桂花連忙答應,見陳玥湊過來幫她一起洗菜,本想阻攔的,猶豫了一下又假裝沒看見。人家畢竟是未婚小夫妻,要玩點兒洗手做羹湯的遊戲,她一個幫傭何必要攔着。她可不比劉長英有面子,劉長英是韓家的老人,不但照顧過韓母還親手帶過兩位少爺,她只是幾年前才被劉長英招進韓家幫廚的。之前在療養院的時候她覷着劉長英的態度對陳玥使了幾天臉色,後來發現韓颺為了她連劉長英的面子都能撅了,這才意識到自己當初犯了蠢。
陳玥在方桂花的指導下拌好涼菜,正要端出去就見韓颺站在廚房門口笑眯眯地看着她。陳玥覺得他一定是看出了什麼,否則不可能笑得這麼……這麼暖洋洋的。
韓颺從她手裏接過盤子,歪着頭看着她笑:“這麼乖?”
怎麼能叫乖呢,陳玥心想,這明明就是賢惠,上得廳堂入得廚房什麼的。
韓颺捏捏她的下巴,飛快地瞟了一眼廚房的方向,俯身下來在她臉頰上吻了一下。
男人身上清爽的味道撲面而來,陳玥的臉一下子就紅了。
韓颺笑着放開她,跑到廚房幫着方桂花拿筷子。留下陳玥一個人傻乎乎地站在餐桌旁邊,紅着臉發獃。
窗外薄霧已經散開,陽光灑在窗台上,一片溫暖的顏色。
陳玥摸了摸被他吻過的地方,傻乎乎地笑了起來。
唐莉莉果然說話算話,兩天之後的一大清早就跑來接她出去玩。她來得有點早,車子開到門外的時候正好跟出門上班的韓颺碰了個正着,兩個人的臉色頓時都黑了。
韓颺自然知道陳玥今天要外出,也知道以陳玥的身體情況來看,出門散散心是有好處的。但唐莉莉這個女人性格實在太潑,之前就為了不讓她去醫院看望陳玥的事,被她在公司樓下堵着罵了好幾回。韓颺對她真是一點兒好感都沒有。
唐莉莉對他的印象自然也好不到哪裏去,與韓颺冷着臉完全無視的態度不同,她的視線一直緊追着韓颺,兩隻眼睛裏冒着怒火。
陳玥扶額,這叫什麼事兒啊。
韓颺走下台階,十分自然地轉過身擁抱了陳玥一下,叮囑她說:“別累着。有事給我打電話。”
旁邊還有人圍觀,陳玥稍稍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乖乖點頭。
韓颺轉身走了,唐莉莉一臉怒氣都變成了愕然:“和……和好了?”
和好這個詞用得或許不夠準確,但她上次過來的時候,這兩個人還遠沒到相親相愛的地步,短短几天不見,竟然已經進化到了戀愛模式。
唐莉莉雙眼一亮,頓時激動了:“你都想起來了?!”
陳玥被她抓着胳膊晃了幾圈,腦袋都要暈了:“還沒。”
“真的?”唐莉莉狐疑地看着她,“那你倆……”
陳玥不好意思地沖她笑:“一個屋檐下,總要友好相處啊。”
唐莉莉捏了捏她的臉:“這麼好一棵白菜就這麼活活被野豬給拱了……氣死人了。”
陳玥不以為然,要拱早就拱了好嗎?娃都揣上了。
唐莉莉糾結地嘆了口氣:“我不怕你生氣,我是真不喜歡你家老韓。你出事之後我急得要上房,他倒好,封鎖消息,死活不告訴我你的情況……我好幾次都想跟他拚命了。”說到最後簡直咬牙切齒。
陳玥拍拍她的肩膀:“好啦,都過去了。那時候估計他也亂套了,什麼都顧不上。看我的面子別跟他計較了。”
“豬!”唐莉莉不客氣地斜了她一眼,“你有個毛線的面子!”
陳玥:“……”
“你以前就迷他迷得要死要活的。”唐莉莉簡直恨鐵不成鋼,“好不容易失憶了,才爭氣了沒兩天……結果可好,記憶還沒恢復,老毛病卻恢復了。你說,姓韓的這小子哪來這麼大的福氣?”
陳玥聽到以前兩個字,心裏像煮沸了似的咕嘟咕嘟冒出粉紅泡泡。
唐莉莉抱怨了一通,心氣也順了,調出手機里的計劃表給她看:“先帶你去櫻花公園散散步,然後去附近的商場逛逛,買點兒衣服什麼的。中午在外面吃頓飯,下午可以看一場電影,大學城的美術館還有畫展,隨你選。然後我送你回來。”
陳玥想了想:“直接逛街,然後吃飯,下午去看畫展。”
唐莉莉提示她:“櫻花公園?”
“算了吧。”陳玥擺手,“之前在療養院的時候,周圍全是櫻花,看夠了。”一提起櫻花就會聯想到在療養院養病的那段日子,出來進去都有人看着,跟失去自由差不多,好不容易偷跑一次還被警察押送回去,一想起來就心塞。
“也好。”唐莉莉想了想,覺得公園裏萬一人多,擠到陳玥這個孕婦就不好了,還不如找個環境好的商場逛一逛,累了還能隨時坐下來休息。
“那就直接去‘一品江南’,”唐莉莉拉着她上車,一邊給她做提示,“有家泰國餐廳還不錯,你以前愛吃它家的椰汁雞和杧果香飯。”
陳玥完全沒印象:“我怎麼覺得我更愛吃水煮魚和麻婆豆腐?”
唐莉莉愣了一下,從後視鏡里疑惑地掃了她一眼:“大夫沒說什麼?那麼辣的東西對你沒有影響嗎?”
“什麼影響?”陳玥說完才反應過來她指的是自己正在懷孕的事,頓時有些無語,“應該沒事吧?”
唐莉莉疑惑了:“不是要吃口味清淡有營養的食物?辛辣刺激的總歸不大好吧?”
陳玥無辜地看着她:“大夫沒說。”在療養院的時候,每天都有韓家給送營養餐,大夫才懶得過問她吃什麼。
唐莉莉頓時無語:“這好像是常識吧?”
“那就隨便吧。”陳玥有些泄氣,“咱們以前沒少一起逛街吧?都怎麼過的?”
唐莉莉的臉上流露出懷念的神色:“逛街、看電影、唱歌、換着花樣找特色小吃……沒什麼特別的,不過蠻開心就是了。”
車子在紅燈前停下,唐莉莉從後視鏡里很仔細地端詳她:“病了一場,你變了好多。”
“哪裏變了?”陳玥對這一點相當好奇,因為韓颺從來不說這個。
“除了外表,哪裏都變了。”唐莉莉笑了笑說,“瘦了,安靜了,言談舉止沒有以前那股乾脆勁兒了。”
“還有嗎?”陳玥聽得一頭霧水,原來以前的自己是個風風火火的人啊。
紅燈轉綠,唐莉莉輕聲嘆了口氣:“還有……跟我疏遠了。”
陳玥吃了一驚,不明白她怎麼會說疏遠,她倒是覺得跟這個女人特別親近呢。
“你是忘記了。”唐莉莉臉上露出落寞的神色,“以前的你和我,不用說那麼多話就能明白彼此的心意。”
陳玥沉默了。她想像不出兩個人心有靈犀會是什麼感覺。此刻她能接觸到的人當中只有唐莉莉和韓颺跟她最熟悉,但這兩個人無論是誰都沒能給她這種感覺。或許這就是時間的可怕之處了。他們之間隔着一段無法互相觸摸的時光,各自發生了變化,偏離了原來共同行走的軌道。
“別多想。”唐莉莉打斷了車廂里微妙的沉默,“這也沒什麼,你會恢復健康的。到那時候,以前的事情你就都能想起來了。”
陳玥點點頭,心裏對這種說法並不抱有太大的期望。就在出院之前,趙醫生安排她做了一個全面檢查,當時就有位專家說了,她的記憶區出現問題是因為受到外傷,很有可能不會再恢復了。
但這話她現在並不想告訴唐莉莉。不是存心隱瞞,而是……看着唐莉莉那雙悵然若失的眼睛,陳玥說不出口。
兩個人沉默了一路,直到車子停在“一品江南”的停車場,唐莉莉才打起精神給陳玥科普了一下她們倆在這個商場發生過的舊事。
“剛開業的那天咱倆就來過,當時人多得喲……吃個午飯就排了將近一個小時,你一口氣吃了兩份杧果香飯。我還以為你會吃膩,沒想到卻把你的饞勁兒給徹底勾出來了,但凡逛街非得來他家吃一頓不可。”唐莉莉說著笑了起來,“後來他家的服務員都認識你了,一見面就問小姐還是要兩份杧果飯嗎?”
陳玥啞然失笑。以前的事情不記得,但這段時間以來她最喜歡的還是川菜,方桂花顧忌她是大病初癒的人,又懷着身孕,所以一日三餐講究的是營養均衡,口味都十分清淡,偶爾會給她做幾道麻辣口味的菜,量還都不多。至於甜食,偶爾她也會吃一點兒,但是要拿它做主食就不可能了。
唐莉莉從她的表情就能猜出她的想法:“你想去嘗嘗以前愛吃的東西嗎?”
陳玥連忙搖頭:“你說的杧果飯聽着就像零食,我不想拿零食當正餐。”
唐莉莉想說那不是零食,想了想又把話咽了回去:“要不去吃湘菜吧。有辣口的菜,也有一些不辣的。我記得三樓那家湘菜館的冰糖湘蓮和板栗燒菜心都做得不錯。”
陳玥隨口問道:“以前吃過?”
“是啊。”唐莉莉看着她,目光深沉,“咱倆一起去的。”
陳玥與她對視片刻,心裏慢慢地有種煩悶涌了上來。
唐莉莉雖然一直在鼓勵她,但她的表情是騙不了人的。尤其兩人獨處的時候,陳玥甚至會覺得有種莫名的壓力,就好像她的失憶症對唐莉莉來說是一種類似於背叛的存在。她看着自己的目光里都帶着不自覺的、隱晦的譴責——甚至比韓颺給她的壓力更沉重。
她像是在等着陳玥說一句“對不起”。可是有什麼可對不起的呢?在陳玥身上發生的一切並不是她自己求來的。她也是受害者好不好?
這一霎,陳玥覺得自己有些理解韓颺之前的做法了。這樣一個情緒化的女人,確實不適合出現在重症病房裏,如果剛蘇醒的時候和她見面,陳玥不確定自己是否能承受得住她這種隱含着譴責的眼神。
明明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那麼驚喜,可是再一次相處卻讓陳玥覺得疲倦。也不知是哪裏出了差錯。
不遠處傳來一陣爭吵聲。先是女孩子清脆的聲音氣急敗壞地叫喊:“誰要你管?本小姐要做的事難道還要你批准?!”
緊接着便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不耐煩地呵斥她:“你是腦子進水了吧?好好一張臉非要動幾刀才舒服?”
女孩子尖叫:“我樂意,你管得着嗎?你又不是我爸!”
陳玥推門下車,好奇地朝着發出聲音的方向看了一眼,隔着幾個車位的地方停着一輛時髦的跑車,駕駛座上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二十齣頭的樣子,梳着長馬尾,身上穿一件淺色的外套。車旁站着一個肩寬腿長的年輕人,身穿深色西褲和筆挺的灰色襯衫,一手扶着車門,微微俯身,一副要跟那女孩子講道理的架勢。
“你要相信我是為你好。”男人按捺着火氣說,“我就是整容醫生,我會不知道這裏面的花樣?還是你覺得我會故意騙你?”
“你就是故意騙我!”女孩子嘟着嘴,一臉的不滿,“你就是不想讓我高興!”
“你講點兒道理!”男人微怒,“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任何手術都是有風險的。你做決定之前最好先問問自己,如果以後一遇到颳風下雨你的頭骨就會隱隱作痛,如果你的下巴稍不小心就會脫臼,傷風感冒也不敢隨便擦鼻涕,因為鼻尖一碰就會歪……你還會不會覺得高興?”
女孩被嚇住,半晌才訥訥反駁了一句:“我只是想微整……”
男人怒道:“微整就沒有風險了?”
女孩把臉扭到另一邊不吭聲了。
陳玥覺得這男人挺有趣,說起話來兇巴巴的,但是一字一句都充滿了關心。
“你不要覺得我是在限制你。”男人見她不出聲,又放軟了聲音,“你這個年齡的孩子,一拿起鏡子就在挑剔自己的缺點,卻不善於發現自己的優點。就說你吧,膚質好,五官也沒有什麼缺陷,只不過年紀小不會打扮。你以為整容了就一定會變漂亮?錯了,我告訴你吧,很多人整完之後都比原來丑。”
陳玥沒忍住,一下笑出聲。
正在爭吵的兩個人一起看了過來,男人大概二十六七歲的樣子,眉眼溫雅,神情中帶着高知人士特有的清冷。一旁的女孩子五官與他有三四分相似,嘟着嘴,一臉不高興的表情。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陳玥連忙擺手,“二位請繼續。”
被她這麼一打岔,女孩子抿了抿嘴角,好像也不那麼生氣了。站在車旁的那位男士則用一種很怪異的眼神打量陳玥,好像醫學院的老師在檢查學生的縫合作業一樣。片刻之後,他對身旁的女孩子說:“哪,這就是一個活例子。”
女孩子愣了一下:“啊?”
男人看着陳玥,目光像刀子似的在她臉上滑來滑去:“你的鼻子和下巴動過刀吧?臉頰這裏應該也做過微調。”
陳玥目瞪口呆:“……啊?!”
唐莉莉鎖了車走過來,正巧聽到這句話,嗤的一聲笑了起來:“胡說八道。”
男人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小姐,我是整容醫生。”
“我倆是閨密。”唐莉莉抱着手臂,大大咧咧地說,“從九歲開始做同桌,認識了十多年了。她要是整過容,我不可能不知道。”
男人轉頭望着陳玥,語氣微微有些不悅:“你的身體是什麼情況,自己總該知道的吧?而且痕迹還很新,應該不超過三個月。”
陳玥有些發矇:“我……應該沒有吧?”
男人皺眉:“‘應該’是什麼意思?”
“別問她了。”唐莉莉拉着她往電梯的方向走,“她病了一場,以前的事情都不記得了。”
“哎,你等等。”男人追了上來,攔住了陳玥,“我的問題可能有些冒昧,不過這位小姐,作為一個醫生,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你臉上確實有做過整容手術的痕迹。”
陳玥忽然有些疑心這一對男女會不會是騙子,否則怎麼她一出現話題立刻就扯到她身上來了呢?她衝著男人擺擺手:“這位先生,我三個月之前出了車禍,一直在住院,而且我還懷着身孕……我想我應該是沒有機會去整容的。”
男人愕然。
陳玥走進電梯間的時候,看到男人一臉無奈地跟那個女孩子說著什麼,女孩兒臉上帶着幸災樂禍的表情,像是在笑話他。
在電梯合攏的瞬間,男人朝這邊望了過來。不知是不是錯覺,陳玥覺得似乎從他的眼裏看出了一點點賭氣似的不滿。
大概覺得她故意不肯說實話吧。
陳玥摸摸自己的下巴,不確定地問唐莉莉:“我整過嗎?”
唐莉莉扳過她的臉,上上下下掃了兩圈,很乾脆地說:“小時候不好說,不過從十五六歲開始發育,你一直就是這個樣兒。”
“他說他是醫生……”
唐莉莉不屑:“他說是就是?”
陳玥不吭聲,心裏卻莫名地有些不安。
出於某種不可言說的微妙心理,在和唐莉莉逛街的第二天,陳玥在家裏組織了一次大掃除。卧室、書房,甚至空置的客房都被她從裏到外翻了一遍。方桂花被她打發去整理車庫和工具房,腦袋上頂着一個小碎花的布手巾可憐巴巴地問她:“到底……要找什麼?”
陳玥獃滯了一下,沒想到平時看起來好像完全沒心眼的方桂花也有眼睛這麼毒的時候。她還以為“大掃除”這個借口已經很完美了。
陳玥破罐子破摔地在樓梯上坐了下來:“以前的東西。”
方桂花還是不大明白:“你和少爺以前不常來這裏,要說落下了什麼東西……應該就是在閣樓了。我幫你去找找?”
“我自己找。”陳玥有些歉意地說,“你還是去做飯吧,車庫……先不用管它。”
方桂花鬆了口氣,連忙洗手挽袖子去準備午飯了。
陳玥順着樓梯一直走到頂樓。平時她來這裏都是去花房消磨時間,以至於旁邊那個不起眼的儲藏室她一次都沒進去過。
儲藏室的門關着,但是並沒上鎖。陳玥推開門,發現這個面積不大的房間裏除了幾件舊傢具,還堆着大大小小十來個收納箱。最外面的幾個箱子上都貼着標籤,是韓媽媽外出旅遊買回來的紀念品,還有她收集的書籍和手工藝品。再往下翻,有兩個箱子裏裝着小孩兒的玩具,這應該是韓家兄弟的舊物。
陳玥打開手邊的箱子,裏面整整齊齊碼着相冊。她隨手抽出一本翻開,原來是中學時代的韓家兄弟。面容青澀的韓颺帶着冷淡的表情很不耐煩地看着鏡頭,有一種在故意裝酷的感覺,特別可愛。陳玥一頁一頁翻着看,不知不覺笑了起來。
其實今天這一通折騰並沒有什麼明確的目標,她也說不好想找什麼。或者是想找一些以前的照片來對比看看吧,不是護士和韓颺拿給她看的這一兩年的近照,而是年代更早一些的,青少年時代的照片。
沒想到的是,自己的照片沒找到,卻無意中觸摸到了韓颺的中學時代。被留在小卡片上的曾經的青澀時光和時光里稚嫩的面容對她有一種治癒的效果。陳玥覺得或許只是因為記憶的缺失,才會讓她對自己的過往不確定起來。
陳玥把相冊放回原處。裝相冊的箱子下面壓着一個半新的牛皮紙箱,是用來裝清潔用品的那種半人高的紙箱子,箱口沒有封住,露出一截淡綠色的布料。陳玥打開箱蓋,發現裏面亂糟糟地堆着一些女人用的東西:束髮圈、用了半瓶的香水、襯衫、毛衣、手套和幾雙鞋。箱蓋上沒有灰塵,很可能是搬來的那天方桂花臨時收起來的。她搬進來的時候還納悶房間裏怎麼什麼都沒有,原來東西都收到這裏來了。
襯衣和鞋子都是她的尺碼,是她的舊物沒錯了。不過鞋子或許是因為放置太久的緣故,皮質有些發緊,穿上之後並不合腳,雖然是同樣的尺碼,但上腳的感覺好像偏小了半個碼。
或許是覺得這些都是陳玥不要的東西,方桂花的活兒幹得很潦草,衣服鞋子都團在一起,亂糟糟的。陳玥把它們打開重新疊好,然後一件一件重新放回去。這些衣服鞋子她應該不會再穿了,但偶爾上來看看,說不定會刺激她的記憶,讓她想起什麼來。
箱子的最下層是幾件內衣,黑色、珍珠灰、暗紫色,都是偏冷的色調,光滑的織物被擠壓得有些變形,但仍然很美。看到它們,陳玥又想起了唐莉莉的話,或許自己在某些方面確實變了很多,比如審美。她覺得現在的自己更偏愛米白、玫粉、薄荷綠之類的柔和甜蜜的顏色,而不是手上這些泛着冷艷氣息的暗色。
陳玥捏在罩杯上的手指忽然僵住。她不可置信地翻開標籤,懷疑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
她曾經穿過的內衣,為什麼會是D杯?她出院以來體重明明有所增加,沒理由胸圍反而會縮水。陳玥遲疑了一下,飛快解下身上穿的內衣來做比較。同樣的尺碼,只是她身上這件是B杯,手裏拿的這件舊物卻是D杯。
這到底是不是她的東西?
是她真的變瘦了,還是說她住院的這段時間韓颺帶了別的女人回來?
陳玥的心忽然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