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失憶

第一章 失憶

刺耳的剎車聲中,一輛中型廂貨被兩輛黑色轎車一前一後逼停在了路邊。

中年司機一頭冷汗地落下車窗,氣急敗壞地罵道:“趕着投胎啊?有你們這麼開車的嗎?會出人命的知不知道?!”

轎車門推開,兩個男人急匆匆地跑了過來。最前面的那人披着一件白大褂,三四十歲的年紀,微胖的一張圓臉,眉頭緊皺,顯得有些慌張。

中年司機愣了一下,推開車門也跟着下了車:“劉主任?你這是?”轉頭一看,跟劉主任一起下車的男人已經朝着貨車的后廂跑了過去。另外一輛轎車堪堪擋住了後車廂,兩三個男人快步下車,其中一個也穿着白大褂,都是一副着急忙慌的樣子。

中年司機看得一頭霧水:“這是……出啥事了?”

劉主任指了指後車廂:“老趙,能打開讓我們看看嗎?”

老趙是南山村養殖園的司機,按規定每隔一天給位於城南櫻花坡的療養院運送生活物資。一個小時之前,他剛剛在療養院的庫房門口卸下幾筐蔬菜水果,這還沒開出城南的地界就被人攔住,老趙心裏有些嘀咕,難道是療養院丟了什麼東西,這些人懷疑到他頭上了?

老趙還在嘀咕療養院的庫房裏能藏着什麼值錢東西,就見一個年輕人從車廂後面探頭說了句:“主任,車廂門沒關,裏面沒人。”

“不能啊。”老趙詫異了,“我親手關上的。”車廂里堆着不少裝蔬菜水果用的塑料筐,車廂門沒關好的話,半路上說不定塑料筐就顛出去了。這些東西雖然不值錢,但也是養殖園天天要用的東西。老趙是個精細人,他不可能做這麼沒譜的事兒。

劉主任大步流星地走了過去,伸手握住把手轉了兩下:“沒上鎖?”

老趙老老實實地說:“送貨的時候上鎖,回去就幾個破塑料筐,沒人偷這個。我一般就把門關好,東西不會掉出去就行。”想起剛才年輕人喊的那句“沒人”,越發摸不着頭腦,“送貨都是我一個人,沒有別人。”

劉主任拉開車門,探頭往裏看了看。車廂也就一人多高,除了幾個摞起來的塑料筐,再沒有其他東西了。

“那是什麼?”劉主任指了指角落裏一團灰溜溜的東西。

站在一旁的小年輕跳上車,跑過去把那團東西拿了過來,抖開一看,原來是一套淺灰色的條紋病號服,沾了灰塵,看上去髒兮兮的。

劉主任轉頭去看老趙,見他目瞪口呆的樣子,皺皺眉:“你有沒有看到有人上車?”

“沒有啊。”老趙簡直冤死了,“我把東西卸到庫房,等老吳帶着人清點簽字,再把收回來的塑料筐放回車裏就走了,沒見有什麼人上車啊。”偶爾管庫房的老吳也搭他的車回市區,但那都是跟他一起坐在前邊駕駛室里,哪有偷偷摸摸鑽後車廂的?

劉主任沉思片刻,又問他:“跟老吳交接完就開車走了?沒離開過?”

老趙遲疑:“上趟廁所算不?”

劉主任眉頭一跳:“出了療養院你停過車沒有?”

“沒停過……紅綠燈算不?”老趙看看劉主任的臉色,琢磨了一會兒說,“河北路路口停過一次,還有就是剛才過來的常家河路口停過一次。”

劉主任追問:“沒覺得後車廂有什麼動靜?”

老趙愁眉苦臉地看着他:“真沒有。”他車裏開着收音機,路上又車來車往的,再說誰能想到後車廂里躲着一個人呢?

劉主任盯着手裏的病號服看了一會兒,轉頭對身邊的人說:“打電話給韓先生,想法子調監控看看吧。”

小年輕答應一聲,跑回車裏去打電話。

老趙看他們這架勢,心裏七上八下的:“劉主任,你們這到底是找什麼人啊?要不要報警?”萬一攤上逃犯什麼的,那他的責任可就大了。

劉主任表情略顯僵硬:“沒事,沒事,一個病人……”話音未落,剛才打電話的小年輕跑過來在他耳邊嘀嘀咕咕。

老趙一頭霧水地看着劉主任像一隻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跳起來,連句告辭的話都顧不上說就帶着人火急火燎地跑了。他左右看看,覺得大概是沒自己什麼事兒了,不由得鬆了口氣。

這是什麼病人啊?老趙一邊擦汗一邊暗暗嘀咕,身為病號不老老實實在療養院裏待着,非要往外跑?那療養院可是濱海市最高級的療養院,多少人舉着鈔票都進不去呢。這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此時此刻,這個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病號正裹着一件略顯肥大的黑色風衣站在蛋糕店的櫥窗外面咽口水。她錢包里現金不多,卡倒是有幾張,可惜她不記得密碼了。至於這件從護士值班室偷出來的風衣,口袋裏除了一包面巾紙就只有一張公交卡。公交卡對她來說也沒什麼用,因為她對這個城市的記憶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該往哪裏去。

陳玥戀戀不捨地收回目光,裹緊風衣快步往前走。她剛才問過擺早點攤的大叔,知道順着這條路往前走,經過一個紅頂的報刊亭再往左拐就有一個派出所。她知道養殖場的貨車離開療養院的時間是六點半左右,從櫻花坡到市區將近半小時,再加上她走這一路的時間,應該還不到八點。陳玥不確定地想,就算沒到上班時間,派出所里應該也有警察在值班吧?

陳玥還在找紅頂的報刊亭,就聽身後汽車喇叭響,緊接着有人大聲喊了起來:“陳小姐在那邊!”

陳玥一回頭,見一輛黑色轎車緊擦着行人路停住,一個男人推開車門正要下車,駕駛座一側的車窗開着,司機一手舉着電話,扭着臉朝她這個方向看。

陳玥撒腿就跑。

“陳小姐!”身後有人追了上來,腳步雜沓,驚得路邊排隊買早點的人都停下來看他們。

陳玥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可她到底沒什麼力氣,腳上穿的又是一雙鬆鬆垮垮的軟底布鞋,還沒到路口就被攔住了。她心裏一急,不管不顧地喊了起來:“幹什麼?打劫啊……”

攔着她的小夥子急得想上去捂她的嘴:“陳小姐,有話好好說!”

這可是在大街上,無數雙眼睛看着呢,還有人一臉警惕地拿出手機準備報警,幾個小夥子根本不敢真正用力去拽她,只是張着手臂虛虛攔着,一邊等着劉主任趕緊過來解圍。劉主任也跑得直喘粗氣,手裏還舉着電話嗯嗯啊啊的不知在跟誰通話。

陳玥看見他,發狠地推開攔在眼前的小夥子就往前跑,沒跑兩步又被人攔住,一着急直接扯着嗓子喊救命。

劉主任臉都青了,見早點車前面幾個人作勢要過來,連忙揪着自己前襟上的胸牌跟他們解釋:“我們是櫻花坡療養院的!這位小姐是我們的病人!”他這人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又穿着白大褂,看外表還是很有說服力的。

“病人”兩個字一出口,陳玥頓覺周圍看過來的眼神都有些微妙了。她琢磨了一下也就反應過來了,心裏大罵劉主任奸詐。她被人攔着,剛才還大喊大叫來着,這讓人一看,可不就是個精神病患者嗎?

陳玥憤怒地反駁:“我不是你的病人!我要找警察!”

劉主任氣喘吁吁地勸她:“陳小姐,你對我們的治療方案有意見,這個我們可以坐下來好好談。”

“我不跟你談。”陳玥一腳踹開擋着她的白大褂小年輕,“我要找警察!”

劉主任微怒:“所有的治療方案都有家屬簽字,你找王母娘娘也沒用!我們的治療是合理合法的!”

陳玥眼看自己掙脫不了這些人的包圍,心裏正發急,就聽一旁有人喊了一聲:“哎,你們幾個,怎麼回事兒?”

男人的聲音低沉,微帶沙啞,語氣里有種自然流露的威嚴,令混亂的現場登時為之一靜。陳玥回頭,見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正朝這邊走過來。他身上穿着一套很普通的黑色運動服,平頭,兩鬢修剪得極薄,襯得一張微黑的面孔稜角分明。

攔着陳玥的小年輕剛被踹了一腳,一肚子火氣,聽見有人問,沒好氣地答道:“有你什麼事兒?你以為你是警察啊。”

男人一言不發地從口袋裏掏出證件打開衝著他們晃了晃,冰冷專註的視線從幾個人臉上一一掃過,連陳玥都不自覺地心頭一悸。

幾個人都有點發矇,陳玥卻迅速反應過來,聲音也因為這意外的驚喜瞬間拔高:“你真是警察?!”

“我是。”男人的目光從她臉上掃過,落在了攔着她的幾個年輕人身上。幾個人被他的氣勢鎮住,一時間有些無措,一起轉頭去看劉主任。劉主任見的人多了,看得出這男人不好惹,連忙賠着笑臉走過來,正要解釋,就聽陳玥搶着說:“警察先生!我要報案!”

“你們先把她放開。”警察沒理會她的叫嚷,目光從幾個人身上依次掃過,準確地捕捉到了劉主任這個領頭人,“說說怎麼回事兒。”

陳玥想提醒他要報案的人是自己,但這位警察同志氣勢太嚇人,她咽了口口水,窩囊地把話又咽了回去。

劉主任在看到他的證件之後卻像是大鬆了一口氣:“警察同志,是這麼回事兒。我們都是櫻花坡療養院的工作人員,這位小姐是我們院裏的病人,一大早就跑出來……這不我們就追出來了。”說著掏出自己的工作證給他看,一邊看一邊湊近了他身邊嘀嘀咕咕地補充了兩句話。

陳玥恨恨地想,這老渾蛋一定又在造謠說自己是精神病。

聽完劉主任的解釋,警察的目光落在陳玥身上,上下一打量,不自覺地就帶上了審視:“你叫陳玥?”

陳玥略緊張:“是……是他們這麼說的。”事實上她從昏迷中醒來還不到半個月,很多事情都只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印象。

警察皺眉。旁邊的劉主任則是一臉“你看,她腦子果然有問題”的表情。

“警察同志!”陳玥着急了,“我跑出來是要報案的!”

警察看着她,倒是沒有不耐煩,但是淡漠的神情也不像是對她的話很感興趣的樣子:“你說。”

陳玥忽然不知道該從哪裏說起。她把自己要說的話在腦子裏過了一遍,謹慎地開口:“是這樣,我大概是病了一場……”她飛快地瞟了一眼面前的兩個人,警察同志很認真地看着她,一副留神傾聽的姿態,而劉主任則是一副急於辯解的表情。

陳玥決定長話短說:“我現在知道的所有情況都是他們告訴我的,我對他們說的話信不過,想請警察同志幫忙查查。”

警察瞭然,轉頭去看劉主任。

劉主任無奈地攤手:“陳小姐出過一場車禍,因為傷到大腦,很多事不記得了。當然這個情況是暫時性的……我們的工作也沒做好,沒有得到病人的理解。”這個就是解釋了,他看看警察同志微微皺起的眉頭,又補充了一句,“我們所有的治療方案都有記錄,也有病人家屬的簽字。”

陳玥瞪了他一眼,緊張地看着警察:“我從來沒見過什麼家屬!”

警察轉頭問劉主任:“你們現在是?”

劉主任忙說:“我們想帶陳小姐回療養院,您看……”

警察思索了一下:“這樣,我跟你們走一趟。”

陳玥瞪大眼睛,心想這警察是什麼意思?報案的人明明是自己……他這是根本信不過自己的話?!

“我根本就不想回去!”陳玥強調自己的立場,“我不覺得我有繼續治療的必要,我的身體很好……”

除了什麼都想不起來。陳玥卡了殼,緊張地看着警察:“你們能替我查查嗎?”

警察很肯定地說:“我們肯定會了解一下情況的。”

“那我能不回療養院嗎?”陳玥滿懷期望地看着他。她最初的打算是先到派出所報案,然後在附近找個賓館住下來,有時間的話順便各處走走,去陳家的老宅子看一看,說不定看到什麼眼熟的景色自己就全都想起來了呢?

警察問道:“家屬呢?”

陳玥以為這是問她,結果劉主任搶着說:“已經通知了。韓先生前段時間出差去了國外,這才剛回來。現在這個時間……大概快到療養院了。您看……”

警察點點頭:“那就先回療養院,我帶着人跟你們走一趟。”他轉頭看看陳玥,見她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便指了指劉主任身後正朝這邊開過來的車,“我和我同事會一起過去了解情況。”

陳玥心裏抓狂,誰稀罕他過去啊?他過去有什麼用?她是想住到外面來啊。

警察看看錶:“走吧。”

“等等。”陳玥急了,“你是什麼警察啊,我是來報案的!你有沒有搞錯,我是原告!他們是被告一方!”

警察奇怪地看着她,倒是反應過來她確實不想回去。但眼下這情況,他基本上已經可以認定這幾個大夫的身份是沒有問題的了,那麼有問題的顯然就是這個女人了。這幾年醫患糾紛頻發,他們也接觸過不少這方面的案子,像這種沒鬧出人命的已經算是輕的了。

警察同志耐着性子做她的思想工作:“不回去我怎麼了解情況?怎麼確定被告一方是不是真的有問題?”

陳玥一口氣憋得胸口疼,要命的是她竟然無法反駁!

警察衝著劉主任身後的方向打了個手勢,不多時,一輛灰色的轎車開了過來。警察看看劉主任一伙人,再看看一臉抗拒的陳玥,有些頭疼地說:“你們也是開車過來的?要不你們幾個在前面帶路,這位女士上我們的車。”

陳玥心裏哼了一聲,誰稀罕!

但這顯然不是稀罕不稀罕的問題。陳玥生了一會兒悶氣還是跟着警察上了車。相比之下,她更願意離劉主任遠一點。劉主任一伙人對這個局面也有些無奈,但能把人帶回去就比什麼都要好。還好他們帶了兩輛車,一輛在前面領路,一輛可以跟在後面看着點,免得半路上再出什麼岔子。

陳玥拉着臉坐在後座上,開車的小警察好奇地回頭看了她兩眼,挺友善地問她:“用不用我給你做個筆錄?”

陳玥沒理他。這都要被送回療養院了,做筆錄還有個屁用。她又不是真想把療養院告上法庭,然後沒完沒了地扯皮打官司。她只是……不想再留在那個地方。在逃出來之前,她還以為只要她報案,警察就不會再讓她回到療養院了呢。

之前給他們做調解的警察從後視鏡里看到療養院的車慢慢跟了上來,轉頭問陳玥:“你想讓警方調查哪方面的事情?”

陳玥遲疑了一下:“我懷疑他們並不是真的想治好我……如果我真有問題的話。”

警察目光犀利地打量她,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你的懷疑有什麼證據嗎?”

陳玥的肩膀垮了下來:“沒有。”

開車的小警察被她的表情逗笑了:“會不會是你想多了?我們以前也接觸過這種案例,對醫生不信任,疑神疑鬼,實際上……”

“我沒疑神疑鬼!”陳玥憤怒了,說來說去還是沒有人相信她。

兩個警察對視了一眼。之前給他們做調解的警察略有些無奈地說:“這樣吧,我給你留個電話,有什麼問題你隨時找我反映。你看這樣行嗎?”說著他摸出紙筆,寫下自己的名字和電話遞到她面前。

陳玥有些賭氣地看着這張紙條,運了一會兒氣還是耷拉着腦袋接了過來。紙條上是一串手機號碼,下面是兩個字:唐靖。這人的字說不上有多好,但是筆畫轉折之間有種極其剛硬的感覺。陳玥心想字如其人,這個警察同志果然心腸很硬。

唐靖覺得這女人多少有些無理取鬧的意思,本想不理她的,但琢磨了一會兒,覺得該了解的情況還是要問一問,要不豈不是白跑一趟?

“這位小姐,”唐靖在副駕駛座上側過身看着她,“你能把情況跟我們說說嗎?”

陳玥正生悶氣呢,沒好氣地回了句:“我回了療養院就很難再出來,你們了解情況還有什麼用?”

唐靖微慍:“不是你自己說的要報案?”

陳玥瞪着他,片刻后又泄了氣。這警察眼睛太厲害,盯着人看的時候,目光好像能穿透皮肉,一直刺進骨子裏去,讓她心裏直發毛。

唐靖又問:“你想清楚,還報案嗎?”

他的神情專註淡漠,一副公事公辦的架勢。陳玥卻覺得從他的語氣里聽出幾分嫌她在找麻煩的意思,於是有些賭氣地說:“當然報!”

唐靖點點頭:“你說。”

陳玥發愁地想,在警察同志已經懷疑她腦子有問題的時候,她要怎麼說才能讓自己的話聽起來有可信度呢?

“是這樣,”陳玥緊張地清了清喉嚨,“我失憶了。”

唐靖飛快地掃了她一眼,點點頭示意她接著說。開車的小警察也好奇地從後視鏡里看她,大概失憶這種神奇的設定在電影小說里看得太多了吧?

“我從醒來就在療養院,我叫什麼、多大歲數、什麼身份……通通都是醫生護士告訴我的。”陳玥的兩隻手扭在一起,糾結得一如她的心情,“除了他們之外我就只見過一個外人,她是韓家的保姆……他們說我有個未婚夫叫韓颺……不過我對他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唐靖的神情終於鄭重了起來。開車的小警察則喃喃念叨了兩遍韓颺的名字,問了一句:“是不是家裏做日化產品和醫療器械生意的那個韓氏?”

“好像是。”陳玥遲疑了一下,“他們跟我說,我父母在我昏迷前半年死於交通事故,家裏也沒什麼走得近的親戚了。現在我家裏的生意都是由韓颺在幫忙打理……據說我跟韓颺是在半年前訂婚的。”

一家人接二連三地遭遇車禍,這也未免太巧了。唐靖的眉頭微微皺起:“你對你父母還有印象嗎?”

陳玥搖搖頭。

唐靖又問她:“還有什麼親屬?”

“他們說沒有了。”陳玥可憐巴巴地看着他,“就只有一個未婚夫。”

這樣的處境,饒是唐靖鐵石心腸也不由得有些同情起她來,再開口的時候語氣都溫和了許多:“你未婚夫……你們登記了嗎?”

陳玥遲疑地看着他:“我不清楚。”

這意思就是她沒有親眼看到過結婚證書。唐靖心想,如果登記屬實,韓颺跟她就是合法的配偶關係,在妻子重傷的情況下代替她打理家族生意也是說得過去的。

“我就是想知道他們說的是不是真的。”陳玥有些着急,她怕自己話還沒說完車就開到地方了,“我覺得我現在就像個大傻子似的,什麼都是聽別人說的。他們要是騙我呢……”

唐靖明白了。

陳玥猶豫了一下,指了指前面帶路的那輛車:“這個姓劉的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他最愛拍韓颺的馬屁,每次打電話彙報情況都跟個孫子似的。他還喜歡對小護士們動手動腳,我都撞見過。”

唐靖被她的語氣逗笑了。她是在提醒他療養院的人人品有問題,說的話不能全信。

“你說的情況,我們會逐步核實。”唐靖看看她,覺得她垂頭喪氣的樣子有些可憐,像一株剛被霜打過的植物。不過他的心軟也只是一瞬間的事。這一行干久了就會知道,這世上表裏不一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陳玥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醒來的時候車子已經開進了櫻花坡。從車窗望出去,白牆紅瓦的歐式建築背山面海,襯着漫山遍野如煙似霞的櫻花,美得就像世外桃源。

陳玥一根手指在膝蓋上摳來摳去,心裏巴望着突然間出現什麼奇迹,能讓這輛車停下,然後掉頭開回市區就好了。她知道她這樣偷偷跑出去,負責照顧她的保姆和護工都要擔責任,挨訓是肯定的,搞不好還會扣工資。她們雖然不會當面抱怨她,但這種微妙的抵觸情緒一定會在面對她的時候流露出來——這會讓她不知所措。

陳玥發現自己對別人的情緒變化很敏感。就拿保姆方桂花來說吧,這個五十來歲的胖女人總是掛着微笑,無論大事小事都能安排得很妥帖。她給自己安排的三餐據說卡路里都精確地計算過。還有她整理過的衣櫃,那真是井井有條,每件衣服摺疊的尺寸幾乎都一樣。陳玥每次拉開櫃門都覺得自己像進了商場的樣板間。

陳玥聽到過小護士聊天,說她有福氣,未婚夫是個高富帥不說,為人還這麼體貼周到,特意安排這麼有經驗的人來照顧她。但只有陳玥自己才知道,這個胖女人在面對她的時候其實是很有些不屑的——這是一種很微妙的直覺,陳玥隔着她無可挑剔的言談舉止,很清楚地看到了被她勉強按捺住的不耐煩。

甚至還有些不甘心,就好像來療養院照顧陳玥耽誤了她什麼重要的事。

這種反應是很奇怪的。陳玥心想,方桂花據說是很受韓家信任的人,而自己是韓颺的未婚妻,也算是她的僱主了。難道說方桂花這女人在韓家工作得久了,產生了角色錯位,把她和韓颺當成了相依為命的孤兒寡母,而陳玥就成了她心目中那個搶走兒子的邪惡的兒媳婦?

不管怎麼說,陳玥是不大信得過這個女人的。尤其她還事無巨細每天跟韓颺彙報她的情況,包括她午睡了多長時間、不肯喝雞湯、散步的時候又把她給甩掉了……字字句句都有種告狀的味道。有時陳玥甚至覺得這女人是韓家派來的看守,而她就是那個沒有自由的囚犯。

韓颺從來沒有在電話里指責過她,甚至他們交談的次數都不多。但這樣的日子還是讓陳玥覺得很不舒服。明明找不出什麼大問題,吃得好睡得好出門散步都有人照顧着,可她就是覺得不舒服。就好像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躲着幾隻小螞蟻在偷偷咬她。

看不見,卻真真切切地存在着。

前面帶路的車拐了個彎,沿着一條從松樹林中延伸出來的公路駛向療養院的正門。這是一條坡度向下的公路,公路的盡頭是亂石嶙峋的海灘,再遠處就是一望無際的大海,像一匹灰藍色的綢緞,在尚未散盡的薄霧中安靜地涌動。

一輛銀灰色的跑車停在療養院的大門口,看見有車過來,駕駛側的車門打開,一個身穿淺色風衣的男人下了車,雙手插在長褲的口袋裏,慢條斯理地等着他們靠近。陳玥隔着車窗看見這個人,幾乎立刻就反應過來他是誰——雖然她以前只在手機上看到過他的照片,並且兩個人通電話的次數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

陳玥莫名其妙地緊張了起來。唐靖從後視鏡里看到她糾結的神色,對這人的身份也有了大致的猜測:“韓颺?”

陳玥點點頭。

開車的小警察小聲嘀咕:“有錢有勢人還這麼帥……這還讓不讓人活了?”

唐靖斜了他一眼。

小警察老實地閉嘴了。

前面的車也停了下來,劉主任幾乎是跳着下車的。陳玥看着他急匆匆地朝韓颺走過去,一邊擦汗一邊解釋,心裏莫名有點窘。她從沒發現劉主任膽子這麼小,就算她從這裏逃跑,難道韓颺會把他捆起來扔海里去,或者找人揍他一頓?

韓颺似乎沒有注意到劉主任一直在擦汗,見後面的兩輛車都停了下來,他便朝着中間的警車走了過來。離近了看他果然是位俊美的青年,眉眼深邃,鼻樑高挺,舉手投足之間帶着慣常發號施令的果決和傲然,但並不叫人覺得討厭。

唐靖下了車,聽見劉主任用一種近乎諂媚的語氣跟他解釋:“這位就是唐警官。他跟過來是想了解一下情況。”

韓颺望了過來,臉上浮起疏離的淺笑:“唐警官,幸會。”

唐靖與他握手,簡單地說了兩句客套話。他以前曾在媒體上看到過這位韓大少,覺得這人在現實中和屏幕上的表現並沒有太大區別,都是一副彬彬有禮的派頭。這種人警惕性都很強,想從他嘴裏挖出什麼情況只怕不容易。

韓颺轉過身,微微俯身望向車裏,輕聲笑了起來:“還不出來?你以為躲車裏我就看不見你了?”

陳玥別彆扭扭地下了車,還沒站穩就被韓颺拽進懷裏抱住了。

周圍頓時一靜。

唐靖心裏那根綳了一路的弦不由自主地一松。如果只是小情侶鬧彆扭,或者在玩什麼我跑你追的小遊戲,那事情倒是簡單了。再看陳玥的反應,她雖然在愣了一下之後很驚慌地把人推開,但是很快便反應過來兩個人之間的關係,似乎對他的出現也並不是很排斥。

唐靖心想,他這是客串了一把調解家長里短的居委會大媽的角色嗎?

陳玥被抱住的時候整個人都蒙了,只覺得淡淡的薄荷味兒混雜着男人身上的煙草香氣呼地一下撲過來,將她整個人都罩在了裏面。她的雙手在大腦做出反應之前就自動自發地把人推開了。但韓颺似乎並沒有因此而生氣,他後退兩步,很自然地轉過身向兩位警察道謝,話說到一半的時候還伸出一隻手,無比自然地在陳玥肩上拍了拍。

陳玥糾結地看了看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那隻手……她應該推開嗎?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真要推開的話,是不是有點不給人留面子?

唐靖看看他,再看看他身旁一臉彆扭的陳玥,公事公辦地說:“陳女士剛才提到了報案……”

韓颺打斷了他的話:“報什麼案?”

唐靖被他打斷,微微有些不悅。他飛快地掃了一眼陳玥,見她緊緊抿着嘴角,微不可察地衝著自己搖了搖頭。

唐靖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一個女孩子被人在大街上攔住,會喊救命是很正常的。”他看看他們身旁神情尷尬的劉主任,點點頭說,“既然我和我同事都過來了,就請劉主任配合我們了解一下情況吧。”

劉主任與韓颺對視了一眼,有些無奈地說:“我帶兩位警官去見趙醫生吧,他是陳小姐的主治醫師。”

唐靖點點頭,道了聲“失陪”。轉身離開時,眼角的餘光瞥見陳玥跟在韓颺身後朝跑車的方向走去,一邊走一邊還可憐巴巴地回頭看着他,好像指望他這位警察同志能突然之間大發神威,三拳兩腳把這些人都打趴下,然後拎着她從這裏走。

韓颺順着她的目光朝唐靖看了過來,隔着一段不算遠的距離,唐靖微妙地從他身上察覺到了一絲不友好的氣息。

類似於敵意。

兩個男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韓颺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漫不經心地移開了視線,轉頭跟陳玥說話的時候表情卻溫和了許多。不知有意還是無意,他站立的角度恰巧隔斷了陳玥和唐靖之間的視線。

唐靖看到他伸出手去攬陳玥的肩膀,卻被她躲開了。

這女人是因為沒有記憶,所以不知該怎樣面對自己的未婚夫嗎?唐靖暗想,如果劉主任的話屬實……這女人顯然更需要心理醫生,而不是警察。

一小時之後,唐靖和薛令白一前一後走出療養院的辦公大樓。

薛令白一走下台階便長長舒了口氣:“咱倆白跑一趟……哎,也不算白跑,至少確定了這女人跟你正查的案子沒關係。”

唐靖含糊地“嗯”了一聲,腦子裏卻還在回憶剛才副院長說的話。

“這位病人叫陳玥,家裏是做化妝品生意的。半年前她父母出了車禍,兩個月前她自己駕車回家的路上被一輛大貨車追尾,聽說整輛車子都被撞得變形了。她傷得不算重,就是撞到了腦子,很多事情都忘記了。”

當唐靖問他陳玥的情況嚴不嚴重,多長時間能恢復時,副院長很耐心地解釋說:“其實,解離性失憶症是最常見的解離症,這種病最常見的癥狀就是對個人身份失憶,但對一般資訊的記憶則是完整的。這種病的發作通常很突然,患者會無法回憶先前的生活或人格,主要是失去‘過去的記憶’,特別是創傷性的生活事件。目前在治療方面通常以心理治療為主……”言下之意,實在沒辦法確定什麼時候能完全恢復。

唐靖望着遠處山坡上如煙似霞的櫻花樹,眯起眼睛喃喃念道:“創傷性的生活事件……”

薛令白倒是沒想那麼多,這女人的情況已經基本上了解清楚了,她的身份沒問題,病情也沒有什麼特別值得懷疑的地方,在他看來,這段小插曲就已經可以翻篇了。雖然失去記憶也確實挺值得同情的,但對當警察的人來說,生活中的黑暗面實在見過太多,跟以往接觸過的受害人相比,陳玥這情況要說一句可憐都有些牽強。

“回局裏?”

唐靖看看錶:“回去吧。今天華西有人過來,兩邊要開個碰頭會,把各自掌握的線索對一對,要是……可能就要併案了。”

薛令白沒有再多問。他跟唐靖是同校不同級的師兄弟,畢業之後他留在濱海,唐靖則去了相鄰的臨海市工作,兩人分別多年,這一次還是藉著唐靖出差的機會才能再次見面。薛令白目前算是唐靖的組員,協助他調查一個人口販賣案。因為受害人大多是年輕女性,而且相鄰的幾個城市都有相似的案例——所以在面對陳玥的求助時,唐靖會表現得這麼謹慎。

當然,能排除懷疑,他們這一遭也算沒有白折騰。

薛令白問唐靖:“這就走,還是再見見那位報案人?”

唐靖搖搖頭:“不用了,走吧。”他看得出來,當著韓颺的面陳玥大概不會說什麼。不是說韓颺對她有什麼威脅,更多的大概是面對“未婚夫”這個特殊身份的時候感到歉疚和不知所措吧。她忘記了自己是誰,卻又不得不面對韓颺是自己最親近的人這樣一個事實,估計心裏也很混亂,尤其他們將在八個月之後迎來共同的孩子——趙醫生告訴他陳玥已經懷孕了。兩月前的那場引發她失憶的車禍居然沒有傷到這個幼小的胚胎,這簡直就是奇迹。

“反正你也留電話了。”薛令白打斷了他的沉思,“真有什麼問題她自己會找你。依我看,這女人的性格可不像是忍氣吞聲的類型。”

唐靖的腦子裏頓時閃過她抬腳將追她的男人踹開的畫面,搖搖頭笑了:“不管怎麼說,沒事就好。”只要不牽扯到犯罪,其他的問題在他看來都是小毛毛。

同一時間,療養院后樓住院部的某間病房裏,另外一個男人也頗為無奈地說出了同樣的話:“不管怎麼說,沒事就好。”

陳玥耷拉着腦袋坐在餐桌旁,面對着滿桌的大盤小盤,心不在焉地享用這頓比平時晚了兩個小時的營養早餐。考慮到她的胃口,每樣食物的分量都很少,但架不住種類多,常常是吃到一半她就飽了。

“多吃點兒。”韓颺親自動手從一旁的保溫壺裏給她盛了半碗雞湯,“劉姨燉了一整晚,還放了補氣養血的藥材,最適合孕婦補身。”

陳玥苦着臉望着這碗淺褐色的湯,胃裏一陣一陣犯噁心。她被每天一罐的雞湯給補過頭了,所以一聞見這個味兒就想吐。無奈幾位醫生都說這東西適合她吃,她也只能皺着眉頭往下吞,話說吃藥都比喝湯輕鬆呢。

陳玥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肚子,第N次懷疑是不是醫生的檢查出了問題,她真的快要當娘了嗎?她腦子裏甚至連談戀愛的記憶都還沒有,結果一下子就升級到生孩子……好沒有真實感哦,真的不是哪裏搞錯了嗎?

韓颺被她的表情逗笑了:“有那麼難喝嗎?我聞着還挺香。”

陳玥沒好氣地斜了他一眼,心想你天天喝試試。

“好啦,好啦。”韓颺用哄孩子的語氣哄她,“要不我跟劉姨商量一下,明天燉點兒別的?鴿子湯,要不牛肉湯?”

一個初次見面的陌生男人用這樣一種熟稔親昵的語氣跟她說話,讓陳玥覺得滿心不適。但理智又在不時地提醒她,他是她最親近的人,是她的愛人,她孩子的親爹。自從她蘇醒過來,幾乎每天都有人在她耳邊提到他。

韓颺,韓颺,韓颺。

每個人都在對她說,韓颺對你如何如何好,他真是一個好男人,一個好丈夫。也許類似的話聽得太多,對她有了一種類似於洗腦的效果,於是當她真的面對韓颺時,陳玥雖然覺得彆扭,但似乎的確沒有太多排斥的感覺。

“這段時間公司事情太多。”韓颺在她對面落座,滿懷歉意地解釋說,“還有陳氏……我每天最多只能睡四小時,你看,眼底都有紅血絲了。”說著伸手撥拉眼皮給她看。

陳玥忍不住笑了起來。其實韓颺的外表極出色,雖然臉上帶着倦意,但看上去真的不顯憔悴。尤其他的眼睛,看人的時候總像帶着幾分笑意,自然而然地就流露出一種令人親近的感覺來。

韓颺對着她繼續裝可憐:“劉主任早就跟我打電話說你醒了,可我當時人在歐洲,那邊事情實在太多,陳氏的分部也出了一些問題,我實在走不開……你怪我了嗎?”

陳玥搖搖頭。他說的這些事她都想不起來,也完全聽不懂,只知道他很忙,不僅僅要忙他自己的事,還要照顧她家裏的生意——她要怎麼責備他忽視了自己?何況她對他完全沒印象啊,她怎麼可能在一個自己都不記得的男人身上花心思?

韓颺似乎也想到了這個,有些無奈地轉移了話題:“午飯有什麼想吃的東西?我打電話讓劉姨準備。”

陳玥知道這些日子的三餐外加補湯零食都是韓家這位姓劉的阿姨做的。聽方桂花話里話外透出的意思,劉姨是在韓家工作多年的老人,是韓颺很信得過的人。方桂花大概是做着廚房的工作,而這位劉姨則全權負責全家人的衣食住行,算是韓家的大總管。陳玥當時就想,這兩個女人簡直就是韓颺生活上的左膀右臂堅實後盾,妥妥的心腹啊。

可惜她們都看不上她。

劉姨從來都是自己想做什麼做什麼,覺得什麼有營養就做什麼,連一句“陳小姐想吃什麼”這樣的客套話都沒有說過。而方桂花說起這些事的時候也是一臉的理所當然,顯然這對臂膀在對待她的問題上態度是一致的。

這就讓陳玥怎麼都高興不起來。不但高興不起來,還有點緊張,生怕這兩個女人合起伙來給她演一出《蝴蝶夢》。沒記錯的話,女主角最後可是活活被管家下人給磋磨死的——在男主角深愛她的前提下。

而她目前的境況只怕還不如女主角呢。

陳玥想到這裏,忍不住抬頭看了韓颺一眼。她身邊的那些小護士都叫他高富帥,他也確實是個不打折扣的高富帥。她不知道失去記憶能對一個人的性格或者審美產生多大的影響,但若是讓她現在選,她大概不會給自己挑一個這樣的男朋友。她對他的第一印象就是他大概很招女孩子喜歡,跟這樣的男人來往會有很多意想不到的麻煩。這不符合陳玥的生活原則。

話說她的生活原則是什麼來着?

“發什麼呆?”韓颺抬手在她額頭上輕輕彈了一下,“問你話呢。中午想吃什麼?”

“除了你也沒人會問我想吃什麼。”陳玥頓時精神一振,無比珍惜地緊緊抓住這個點菜的機會,“我想吃麻婆豆腐、香辣蝦、干炸羊排,甜點要提拉米蘇。”

韓颺拽了張紙巾擦擦她的嘴角,面不改色地說:“好,我給劉姨打電話,讓她做八珍豆腐、白灼蝦、清燉牛肉,甜品就做紅豆糕。”

陳玥癱着臉與他對視:“這麼欺負病號你好意思嗎?”

韓颺哈哈大笑,笑完了又湊過來哄她:“不氣,不氣,乖啊。劉姨說她買了櫻桃,晚上讓她給你烤個櫻桃派?”

陳玥面紅耳赤地推開他。這男人大概還把她當成以前的未婚妻吧?但她受不了這樣的親昵,他們才剛見面好吧?他一靠近,她就要冒汗,心裏緊張得不行。韓颺表面上像是沒注意到她的窘態,但實際上應該覺察到了。陳玥覺得他或許只是想用這樣的方式確立他在她生活中的地位,順便刺激刺激她的記憶。

想通了這一點,陳玥對他的親近倒也不是特別反感,但還是會有些不自在……以及疑惑。韓颺對她感情到底有多深這個姑且不提,至少他表現得像挺看重她這個未婚妻的。可是方桂花和劉長英的表現卻又隱隱與他的意願不一致。如果兩個女人確實是韓颺的心腹,那是不是表示韓颺實際上並沒有那麼看重她?

陳玥心想,難道是為了孩子?貌似有錢人都重視繼承人,尤其這個繼承人的背後還是陳家的全部家業。

陳玥覺得自己的想法實在是太陰暗了。陳家的生意現在已經是韓颺在打理了,如果他真有什麼壞心眼,哪裏還會管她的死活?趁着她還在昏迷中的機會直接以家屬身份提交一份放棄治療的文件就夠了吧?

韓颺摸摸她的腦袋:“又走神了?”

陳玥回過神,有些內疚地看着他:“你剛才說什麼?”

韓颺露出無奈的表情:“我在說唐莉莉。”

“啊?”陳玥沒反應過來,“誰?”

“唐莉莉。”韓颺再一次浮起無奈的表情,“護士應該給你看過照片吧?”

陳玥養病期間最大的消遣就是抱着平板電腦看照片,陳家人的、韓家人的、她自己從小到大的、同學朋友的。最後一類人當中出鏡率最高的就是唐莉莉。從照片上看,這女孩個頭不高,身材微胖,長着一張討喜的小圓臉,總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陳玥對她印象不錯,但給她介紹人物關係的方桂花好像並不喜歡她,說她說話的嗓門特別大,穿衣打扮沒品位,明明是個小個子偏偏愛穿七寸高的高跟鞋,跟她的身材比例一點都不搭云云。

“你的閨密。”韓颺用一種戲謔的語氣逗她,“就是你寧願把老公一個人扔在家也要陪她去吃提拉米蘇的那個邪惡女人。”

陳玥頭一次聽他說起“老公”這個奇特的稱呼,整個人都怔住。

韓颺看着她傻獃獃的樣子,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好啦,不逗你了,別緊張。”

陳玥的臉一下紅了:“呃……對不起。”

“傻瓜。”韓颺抬起手將她垂在臉頰旁邊的一縷碎發拂到耳後,溫柔地笑了笑,“別這麼說,這又不是你的錯。”

或許不是她的錯,但她心裏的內疚並不因此而減少幾分。尤其他臉上那種溫柔又隱忍的表情,讓她覺得透不過氣。這是一種類似於欠債的感覺——欠了債,卻沒法子還,於是只能糾結地跟自己彆扭。

韓颺若無其事地轉移了話題:“唐莉莉說要到家裏來看你。”

“好。”陳玥乾巴巴地接了一句,“好啊。”

“之前她要來看你,都被我攔住了。那時候你還沒醒呢,身上還帶着傷,她看見了肯定又是一通鬼哭狼嚎,我哪敢放她進來鬧你?”韓颺可憐巴巴地看着她,“當時她跟我發了好大的脾氣,等見了你,她肯定還要告我的狀。玥玥,你可要站在我這邊哦。”

陳玥知道他是在逗自己開心,不覺一笑:“好,我跟她解釋。”

“真乖。”韓颺拍拍她的臉,“還有一個好消息,要不要聽?”

陳玥捧場地追問一句:“哪方面的?”

“跟你有關的。”

“嗯……”陳玥若有所思,“難道是晚餐有香辣蝦吃?”

“你個吃貨!”韓颺哈哈笑了起來,雙眼亮晶晶的,看着她的表情活像期待表揚的小學生,“你們回來之前,趙醫生跟我說你恢復得不錯,同意讓你出院了。”

陳玥怔住:“真的?”真的不是被她逃跑的事情嚇到,生怕她再鬧出什麼事情不好收場,所以放她回家去自己作妖嗎?

“當然是真的,我什麼時候騙過你?”韓颺被她的表情愉悅到了,笑着捏捏她的臉頰,“其實上周劉主任已經打電話說了出院的事,但是我想親自來接你,所以就把日期往後推了,沒想到你會這麼心急……”他攤開手,做了個無奈的表情。

陳玥的心情頓時有些複雜。她需要再說一遍對不起嗎?

“我已經通知劉姨把你的房間收拾好了,你這邊再做個全面檢查,確定沒問題了咱們就回家。”

陳玥被“回家”兩個字震住,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獃獃地應了一聲,說:“哦。”

等他離開之後,陳玥才反應過來她忘了問最重要的問題:韓颺說的回家到底是回哪一個家啊?陳家貌似已經沒什麼人了,韓颺不大可能把她一個人送過去吧。難道是回韓家?她是想離開療養院離開這些看守似的醫生護士,但就這麼被他接回去,身邊還有方桂花看着,這跟留在療養院有什麼區別?

她想說這不是她期待的結果,卻沒有人再給她說話的機會。陳玥想到韓颺身上那個“未婚夫”的標籤,覺得站在他的角度這樣安排似乎也無可厚非。不正常的那個人大概……是她吧,是她需要去適應太多自己不知道的東西。

陳玥暗暗給自己打氣,不管事情有多糟糕,她總要試着回到以前的生活里去才行啊,也許來韓家就是這樣一個合適的機會。

只是,除了劉長英和方桂花兩位老阿姨,也不知韓家還有沒有其他人?他們對她是什麼態度?好不好相處呢?

還有韓颺,他不會跑來和自己一起住吧?

就算是未婚夫,可她真的跟他不熟啊。

一直到出院那天,陳玥也沒有接到唐警官的電話。她不知道這是因為陳家的事情還沒有查清楚,還是唐靖根本就沒把她的報案當回事兒。或許自己當時的表現也有問題,給警察同志傳遞了錯誤的信息,讓他們誤以為自己只是跟未婚夫鬧彆扭,什麼報案之類的說法無非是小女人的任性和無理取鬧。

既然山不來就我,那就只能我去就山了。但現在的問題是,她是不可能當著方桂花這種腦門上打着韓家標籤的人的面給警察打電話的。而除了洗澡上廁所,就連睡覺的時候她身邊都有護工陪着——即便是洗澡上廁所,也有人在門口等着她。

這不是護工是看守吧?

有時候陳玥覺得大概是自己想得太多了,就像那位小警察說的疑神疑鬼。也許當著方桂花的面打電話也沒什麼不可以,但每當她這樣勸慰自己的時候,心裏都好像伸出了兩隻小手死死地拽着她往後退。

她的手機方桂花倒是一早就交給她了,可惜裏面的人她一個也不認識。而唐靖的電話號碼,說不清是出於什麼心理,她默默背熟,卻並沒有存進手機里。

大概是陳玥擺弄手機的時間有點長,方桂花看了她幾眼,問了句:“陳小姐是等着急了嗎?”

陳玥搖搖頭。

方桂花又說:“既然少爺說了過來接你,就肯定會親自過來的,別著急。”

陳玥無語地看看她,她能說她對回家這兩個字壓根就沒有什麼期待嗎?不過就是換了一個新的環境,身邊接觸的人也重新換了一批,這對她來說只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麻煩。她自己都覺得這樣的心態挺矛盾,一方面千方百計地想逃離這個地方,可真要讓她離開了,她又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方桂花終於把所有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她站起身剛鬆了口氣,一轉頭卻發現陳玥不見了,頓時嚇了一跳,三步兩步跑到衛生間門口探頭看了一眼,見裏面沒人又轉頭往外跑,剛跑出病房就見陳玥靠在走廊窗台上向外張望。

方桂花鬆了一口氣,微微有些嗔怪地說:“陳小姐怎麼跑這裏來了?”

陳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從病房到走廊,幾步遠的距離,有必要這麼緊張嗎?

“我給你泡壺花茶吧。”方桂花轉身又走回了病房,像是察覺了自己的大驚小怪,因而有些不大自在了。

陳玥心想接她出院的人很快就要過來了,還泡什麼茶啊。不過能有點兒事讓她去忙,陳玥也是樂意的。否則她一直在自己眼前轉悠,會讓她有種自己正被監視着的不爽。

當然,也可以把監視兩個字換成看護。

兩輛車一前一後從前院的方向駛了過來,陳玥認出前面那輛銀灰色的跑車是韓颺的座駕。至於後面那輛車,跟得挺近,應該是跟韓颺一起過來的。

方桂花端了茶杯給她,看見樓下的車子,露出挺高興的表情:“二少爺也來了。”

陳玥疑惑:“誰?”

方桂花撇了一下嘴:“就是大少爺的堂弟呀,一直住在韓家的。”

陳玥心裏再度湧起不舒服的感覺。方桂花在給她科普這些家長里短的時候,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絲優越感,就好像陳玥的失憶在她看來是一種……一種生理性的缺陷,等同於殘疾。

見陳玥沒接她的話,方桂花又說:“二少爺現在也跟着大少爺做事呢,大少爺還說要派他去佛山,把那邊的廠子管起來呢。”

她這麼一說,陳玥倒想起了她說的這位二少爺是誰,不就是經常跟韓颺合影的那個叛逆小青年嘛。比韓颺瘦,也略高一些,合影的時候總擺着一副不怎麼愛搭理人的表情。上次韓颺在這裏陪她看照片,她還指着這人問韓颺:“這誰啊,表情這麼欠揍。”韓颺當時哈哈大笑,還說“小宇聽了非奓毛不可”。

對了,這小孩叫韓宇。他很小的時候父母離異又各自組建家庭,沒人肯帶這個拖油瓶,韓颺的父親就乾脆把他接回自己家照顧。再後來韓颺的父親病逝,母親去了國外休養,家裏就剩下了這兄弟倆相依為命。

陳玥心想這小青年看着可不大好相處。他跟韓颺感情又那麼好,以後她要是跟這小孩鬧矛盾了也不知韓颺會站在哪一邊?陳玥還在想些有用沒用的東西,就聽方桂花笑嘻嘻地說了句:“大少爺,二少爺,你們來了?要不要喝茶?”

韓颺跟她打了個招呼,走到陳玥身邊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怎麼頭髮都沒梳?就這麼走嗎?”

陳玥躲了一下,伸手給他看套在手腕上的束髮圈:“紮起來就好了。”說著伸手把披散在肩上的頭髮用手指攏了攏,很利落地扎了個馬尾。

韓颺的手還是伸了過來,挺自然地摸摸她的頭髮:“喏,這是小宇,你還記得他嗎?”

陳玥抬頭,見韓宇正帶着一絲怪異的神色打量她,好像她身上有什麼不合常理之處。陳玥愣了一下,轉頭看向韓颺。

韓颺也有些莫名其妙,抬手攬住陳玥的肩膀往前推了推:“我給你們重新做個介紹吧。小宇,我弟。陳玥,我孩子的媽。”

陳玥心裏一陣彆扭。對於懷孕這件事,她始終沒有真實感。一聽到孩子什麼的,總覺得說的不是自己。

韓宇挺酷地點了點頭:“玥玥姐,歡迎回家。”

陳玥乾巴巴地笑了笑:“呃,你好。”

韓宇比韓颺略高一些,但比韓颺瘦,有一種青春期長個子太猛,營養沒跟上的感覺。五官輪廓跟韓颺很像,像日系漫畫中那些討人喜歡的單薄又冷漠的美少年。

“走吧。”韓颺對方桂花說,“手續我已經辦完了,東西拿下去吧。”

陳玥驀地一陣心慌。

“怎麼?”韓颺低頭看她,“不舒服?”

陳玥搖搖頭,病房裏已經沒有她的東西了,這樣一個地方也實在沒什麼可留戀的。她不過是對將要面對的生活心裏沒底罷了。

下樓的時候,陳玥問他:“是回我的家?陳家?”方桂花給她分析過,韓颺不大可能會把她送去陳家,畢竟陳家已經沒什麼人了,而陳玥現在的情況又需要人照顧。但陳玥還是想爭取一下,她想回陳家,那裏才是她自己的地盤。

韓颺果然猶豫了起來:“想回自己家?”

陳玥反問他:“你打算帶我去哪兒?”

“當然是我家。”韓颺回答得理直氣壯,“小宇也在,有什麼事我不在你可以找他。還有方姨和劉姨,照顧你也方便。”

果然跟方桂花說的一樣。

韓颺又說:“再說你不是最喜歡劉姨的廚藝?住到你自己家裏去誰給你做飯呀?”

那位尚未謀面的劉姨連一句“你想吃什麼”都沒問過,陳玥可沒看出來她有多樂意給自己做飯。

“吃飯什麼的都是小意思。”陳玥心想現在滿大街都是餐館,自己不想出門還有送外賣的,有錢誰會餓着?關鍵是要證明現在的自己也是有選擇權的——她不喜歡這種大事小事都要聽從別人安排的狀態。

韓颺的表情微微帶些歉意:“玥玥,我之前沒跟你細說,你家現在就是個空房子,只有一個老陳在那兒看房子。雖然也安排人定期搞衛生,但傢具什麼的都拿防塵罩罩着,總要好好收拾收拾才能住人。”

陳玥看着他:“所以?”

“沒有所以。”韓颺有些無奈,“你想做的事情,我什麼時候攔過?”

陳玥覺得這句話還是跟沒說一樣,於是又追問了一句:“你會找人收拾?”

韓颺哭笑不得地看着她:“怎麼這麼心急?”

“你說話怎麼這麼愛繞圈子?”陳玥聽得心急,“咱直奔主題不行嗎?!”

走在前方的韓宇一下子笑了出來,回頭對她說:“我哥說你醒來之後性格都變了,我還以為他是說笑話。”

於是這話題是越扯越遠了嗎?!

被陳玥怒目而視,韓颺無奈之下做了個討饒的動作:“好,我這就安排人去收拾。”

陳玥這才滿意了,韓宇則一臉稀奇的表情,好像眼前的陳玥跟他記憶里的陳玥真的相差好多。方桂花拖着行李箱跟在後面,看到這一幕,嘴角微微撇了一下,似乎不大高興看到陳玥用這樣的態度跟自己的僱主說話。

韓宇倒是一臉的興味盎然,聽她反覆交代一定要在一周內把陳家收拾利索,忍不住說了句:“玥玥姐,你以前可是很喜歡韓家大宅的,最喜歡的就是暖房和花園。我大伯母最愛種花,暖房裏種了好多市面上少見的品種,你們倆一直都很有共同語言的。”

陳玥聽這些話有種聽故事的感覺。有時候她甚至覺得他們口中的那個自己像是另外的一個陳玥,一個有着同樣名字的陌生人。現在的她還是更喜歡看草叢裏悄然盛開的野花,看山坡上乏人照顧卻依舊生機勃勃的桃花、櫻花、野杜鵑,而不是暖房裏被人精心照顧的嬌滴滴的名貴品種。

話說,那真是她的愛好嗎,或者只是做個樣子來迎合未來婆婆?

韓颺看她發獃,攬住她的肩膀輕輕拍了拍:“說不定看到熟悉的景色就能想起什麼了。不用心急。”

陳玥知道他誤會了,也不想解釋,點了點頭說:“放心吧,我沒事。我雖然也想弄清楚以前的事,但如果真的想不起來,我也不會特別在意。”過日子總要看以後,一直沉溺在過去的事情里,那豈不是把以後都耽誤了?

韓颺的神色稍稍有些複雜:“你能這樣想就對了。”

韓宇則顯得很驚訝:“我以前一直覺得你愛鑽牛角尖,病了一場倒是變得豁達了。”

陳玥想不出自己鑽牛角尖會是什麼樣子,她覺得自己以前也應該是現在這個樣子的,做事容易衝動,膽子不大,大多數時候都是個樂天派。

她多少也有些好奇以前的自己在別人眼裏的形象:“我以前什麼樣?”

“大小姐嘛。”韓宇半真半假地說,“愛發小脾氣,出去逛個街都要我哥接送,把我哥折騰得不輕。”

陳玥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韓颺,卻見他一臉不以為然:“女朋友當然要寵着。你這種黃毛小子是不會懂的。”說著沖她笑了笑,“別聽他瞎說,你樂意使喚我我才高興呢。”

陳玥不知他這話里有幾分真,但他此刻的表情是十分奇特的,臉上帶着笑,眼裏卻流露出深切的惆悵,甚至還有幾分惋惜的意味在裏面。

陳玥的心軟了一下,忽然就有些歉疚。或許對這個男人來說,她失憶這件事並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麼不在意。

這件事不僅僅改變了她的生活,對他也是一樣。

“我們都要有信心嘛。”陳玥不喜歡眼下這種沉悶的氣氛,打起精神來拍了拍韓颺的胳膊,“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韓颺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你是打算給我發塊糖嗎?”

“不是哄你,”陳玥解釋,“是給你打氣!”說著比畫了一下自己的拳頭。

韓宇笑着說:“玥玥姐你變粗魯了。”

“這也叫粗魯?”陳玥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那是你沒見過什麼叫粗魯。”

“這樣挺好的。”韓颺趕緊給她順毛,“我看就是比以前活潑了一點。”

韓宇撇嘴:“情人眼裏出西施啦,我懂的。”

幾個人說說笑笑地走出了住院部,劉主任和陳玥的主治醫師趙醫生已經等在外面了,看見他們出來,連忙上前寒暄,又叮囑了一通注意事項。陳玥以前對趙醫生的印象並不好,因為每次問起自己恢復的情況,他都會說一堆似是而非的話,有時陳玥甚至懷疑趙醫生是不是在拿她的病情練手。不過現在要出院了,還是要說聲謝謝的。

趙醫生是個身材消瘦的中年人,一副木訥的樣子,乾巴巴地提醒她別忘了複查的時間,就耷拉着腦袋,再也不肯說什麼了。反而劉主任拉着韓颺說了好多。等他們上車之後,陳玥忍不住問韓颺:“這個老傢伙是不是想哄着你掏贊助費啊?”

韓颺哈哈大笑。

韓宇也笑:“玥玥姐,這家療養院本來就是韓家的產業,不用再掏贊助費啦。”

陳玥迅速在腦子裏過了一遍有關韓家的資料,詫異地問道:“韓家不是做日化產品和醫療器械的生意?”

韓颺笑而不答。

“對啊。”韓宇從副駕駛座上側過身跟她解釋,“一開始是這樣,後來我大伯手裏有錢了,就在周邊拍了幾塊地。地產行業大熱的時候陸陸續續轉手,就留下了櫻花坡這塊地。這裏景色好啊,我大伯母特別喜歡,後來韓氏旗下的研究機構都搬了過來。這裏可不僅僅是個療養院哦。”

陳玥瞭然,心想難怪劉主任對韓家兄弟那麼客氣呢。

“不想那些不開心的事情了。”韓颺拍了拍方向盤,笑着說,“我出來的時候劉姨說中午要給你做櫻桃派呢。”

陳玥笑了笑沒出聲。等下就要見面了,也不知這位劉姨是個什麼樣的人?要是再來一個翻版方桂花……想想都覺得頭疼。

一個小時之後,陳玥就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天真了。

她臆想中的翻版方桂花並沒有出現,站在台階上迎接他們的是一位瘦瘦高高、面相十分嚴肅的中年女士。她穿着一件樣式簡單的長袖襯衫,微卷的短髮抿在耳後一絲不亂,給人一種極其講究規矩的感覺。

“劉姨,”韓宇似乎並沒有注意到這女人有多嚴肅,一下車就抱怨起來,“午飯準備好了嗎?我都快餓死了。”

“她就是劉姨?”陳玥有些好奇地端詳她,覺得劉長英這副模樣還真像個管事嬤嬤,而且還是權力挺大,能約束一大幫小宮女小太監的那種管事嬤嬤……難道她還兼職做廚娘?

韓颺見方桂花下了車,就轉過頭悄悄跟她說:“我媽還沒生我的時候她就在我家做事了,你算算這都多少年了,我和小宇差不多都是她帶大的。尤其這幾年公司事情多,我們都很忙,家裏的事兒幾乎都是她在安排。”

果然是個管事嬤嬤。

陳玥心裏隱隱有些不安。這麼一個掌控全家衣食住行、深受家庭成員信賴、不是婆婆勝似婆婆的神奇存在,她要拿出什麼樣的態度才合適?從韓家兄弟的態度就能看出來,他們可不僅僅是把劉長英當作一個僱工來看待。

“下車吧。”韓颺下了車,主動幫她拉開車門,一邊抬起手替她擋着頭頂一邊悄聲安慰她,“她人很好的,你別緊張。”

陳玥無暇理會他,因為她一下車就感覺到劉姨的目光嗖地一下射了過來。一瞬間的感覺,簡直像逃學的學生在翻牆頭的時候撞上了教導主任。

劉姨迎了過來,很客氣地點了點頭說:“陳小姐,歡迎回家。”

陳玥驀然鬆了口氣:“劉姨。”

劉長英目光直白地上下打量她,然後對韓颺說:“瘦了很多,我儘快聯繫王醫師給陳小姐做一個檢查,然後根據檢查結果來調整食譜。”

陳玥連忙擺手:“不用那麼麻煩了,劉姨。我就住幾天。”

劉姨微怔,用一種明顯不贊同的目光看看她再看看韓颺:“這是大少的主意?恕我直言,陳小姐現在的情況特殊,回陳家住並不合適……”

陳玥咳嗽了一聲,打斷了她的話:“其實是我的主意。我想家了。”想家是真心話,雖然她想的……呃,什麼都想不起來。

劉姨的眉頭微微一皺,很快又舒展開,矜持地點了點頭:“先不說這個。陳小姐一定累了,吃完飯好好休息一下。”

陳玥看看韓颺,這是什麼意思?

韓颺有些無奈,湊到她耳邊悄悄說:“劉姨當然也知道你懷孕的事。你覺得她會放心讓你一個人回陳家?”

陳玥心裏頓時生出一種微妙的不爽,就好像她或者她身上的某一部分在別人的心目中被物化了,具備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象徵意味。無論是劉長英還是方桂花,甚至韓颺也有意無意地流露出這樣的意思:因為她懷孕了,因為有了這個孩子,她必須怎樣怎樣,必須不能怎樣怎樣。自作主張就是不對,就是任性不懂事。

可是在這一切之上,沒有人想過要問問她自己的想法,連一日三餐吃些什麼這樣的小事都有人繞過她的意願替她安排妥當了。難道在他們眼裏她整個人都是不存在的,他們只能看到一個會移動的肚子?!

陳玥一言不發地跟着韓颺走進了客廳。

韓家的客廳充滿了舊式的雍容,暗色的檀木傢具和織金的厚重窗幔給人一種沉悶的感覺,卻奇異地有一種歲月沉澱的安穩。陳玥看到這樣的韓家,方覺得劉長英身上那種略顯傲慢的篤定與從容和這裏的環境是極其相配的。

他們自成一國,唯有她是一個格格不入的侵入者。

懷着這樣的想法,陳玥在餐桌旁邊坐下來的時候,心情多少有些低落。等她拿起筷子之後,她又發現了一件事:同樣是劉長英安排的午餐,餐桌上這些菜品遠比送到醫院去的湯湯水水料理得更用心,也更講究。

這種不同完全表現在細節,尤其是食材的處理和配料的搭配方面。比如同樣是一道清燉雞湯,她從餐桌上的這道雞湯里夾起的每一塊雞肉都骨肉勻停,且大小相仿。相比較之下,送到醫院的湯盅里盛的完全就是餐桌上淘汰不要的邊角料,除了一兩塊亂糟糟的骨頭,還有切得大小不一、看不出本來面目的中藥渣。方桂花還特意強調過這湯的補養功效——她一直以為韓家的營養餐就是這種風格。

她抬頭望向餐桌另一側的劉長英,劉長英也一臉平靜地看着她,她的眼神中有一種極其明顯的篤定,好像算準了陳玥會注意到她在飯菜上所做的手腳,並且會立刻發作起來,而她正安然地坐等她出招。

這種隱晦的惡意讓陳玥倒盡胃口。她一言不發地放下手裏的筷子,起身往外走。

“玥玥?!”韓颺詫異地看着她,“怎麼了?”

陳玥沒理他,徑直走出餐廳,一把抓起放在門口矮柜上的手包。

“陳玥!”韓颺追了出來,眉頭微微皺起,“別鬧脾氣,有話好好說。”

陳玥側過頭看着他:“如果你一定要說我是在鬧脾氣,那也隨你。反正我不在你家住了。”

“為什麼?”韓颺完全莫名其妙,“飯菜不合口?”

陳玥冷笑:“因為我還沒有窮到非要上你家來打秋風,看一個阿姨的臉色吃飯的地步!”

韓颺怔住,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她是真的在生氣。可他不大明白她說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什麼叫看阿姨的臉色?他的視線掃過站在廚房門口的劉長英和方桂花,從下了車他們就沒有分開過,他沒覺得這兩個女人給了她什麼難堪。

陳玥卻氣得指尖都抖了起來。果然老話說得好,閻王易見,小鬼難纏。

陳玥推開他往外走,剛走下台階,韓颺就從後面追了上來,張開雙臂將她牢牢抱住。陳玥掙扎了幾下,無奈實力相差太遠,累得直喘氣也沒推開這兩條鐵圈似的胳膊。韓颺見她不再瞎撲騰,終於嘆了口氣:“玥玥,有什麼話不能跟我說?”

“跟你說?”陳玥冷笑,“我跟你很熟嗎?”

韓颺的身體似乎僵了一下,再開口的時候聲音里多了一絲痛楚:“玥玥,你一定要拿這樣的話傷我的心嗎?”

陳玥把頭扭到一邊,她也不相信韓颺會授意劉長英用這樣蹩腳的方式來噁心她,但他若是真的關心她,又怎麼會連她受到什麼樣的對待都不知道?換句話說,如果他真的那麼看重她,他手下做事的人又怎麼會把這樣齷齪的手段用到她頭上?

韓颺把她的身體扳了過來,一雙漂亮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你不信我?”

陳玥想說“我確實不信你”,但是他眼裏有着明顯受傷的神情,讓她覺得這樣的話她不應該說。

韓颺把她拉進懷裏,像哄小孩子似的拍了拍:“說吧,到底怎麼啦?”

陳玥心頭恍惚了一下。此時此刻擁抱着她的這個男人是自她有記憶以來對她最好的一個,就算她給他惹麻煩,他也只是無奈地笑笑。即便他深知此刻的她並不是與他相愛的那一個,也依然無比耐心地陪伴着她。

不是不感動的。可是這種感動里夾雜了太多讓她無法確定的東西,看不清,摸不透,想得越多心裏反而越茫然。

一個只見過幾面的陌生人,要怎麼把他當成愛人來看待?

陳玥的鼻子酸了一下:“我想回家。”

雖然她想不起她的家是什麼樣,可是每每想到這個字眼,她的心裏都會自然而然地湧起一種溫暖的感覺。即便她的家人都不在了,但她固執地相信那種溫暖的感覺會一直停留在那棟房子裏,等着她去慢慢回味。

韓颺嘆氣:“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裏是我家,也是你的家,你還想去哪裏?而且就這麼甩手走了,你捨得?捨得我?”

捨得。

陳玥心想我又不是個受虐狂,幹嗎自己有家不去住,反而跑到你家穿阿姨給的小鞋?腦子有病嗎?

韓颺在她腦袋上揉了兩把,悄聲說:“是不愛吃劉姨做的飯?”

陳玥白了他一眼:“不比較我還不知道,她給我送的哪裏是營養餐,根本就是你們家的剩飯吧?”

韓颺愣住。

話匣子一打開,陳玥就忍不住了:“具體什麼樣我就不描述了,反正跟你們家餐桌上的不一樣。方桂花還哄我說營養餐注重功效,讓我別介意賣相好不好看……”

韓颺表情變了:“你怎麼不早說?!”

陳玥怒目而視:“誰知道你家是怎麼燉湯的?我以為你家的廚子就是這個風格!”

韓颺哭笑不得,同時又覺得憋屈得慌:“玥玥,你聽我說,劉姨什麼都好,就是特別護短。她大概是覺得我和小宇工作比較辛苦,所以在伙食上難免要偏着我們一些……當然她這樣自作主張也不對……”韓颺說著說著,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辯解了。

陳玥心裏一陣膩味:“不就是恃寵而驕嗎?仗着你們信任她,把自己當成真正的主人,大事小事都要按照她自己的心意來安排。如果這時候你媽媽回來,你覺得她會聽你媽媽的話,還是會拐彎抹角地哄着你媽媽聽她的話?”

韓颺的眼神微微一沉,臉色也變了。

陳玥掙不開他的擁抱,索性也不動了,伸手在他胸前點了點說:“我不管你們是怎麼相處的,我不想受委屈。我才剛認識你,讓我為了你忍氣吞聲地受你家阿姨的擺佈……你想都不要想,根本不可能的。”

韓颺把下巴搭在她的發頂,望着餐廳的方向,神情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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嫌疑人男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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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失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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