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配方公開

第十章 配方公開

方氏的大動作,在十二月底展開。

三個月時間,一款新品上市。這前所未有的效率,令整個公司所有環節都投入了飛速運轉之中。

畢竟這是如今風雨飄搖的方氏最大的指望了。在舊產品被勒令暫時停產之後,各地的退貨與索賠令他們疲於奔命。他們需要這個系列的產品來打一場翻身仗,更需要它來振奮市場和股東們對自己的信心。

其實原料、工藝和流水線等,對他們來說都還算是小事。他們面臨的最大的問題,反而是審批與上市。

因為正面臨著訴訟,所以質監局對方氏這款新品的檢驗也格外嚴格。畢竟這個系列產品頂風上市,必定會是媒體和消費者關注的焦點。一旦產品有什麼風險,就連質監局也會被卷進去。

但幸好,經過重重查證,最嚴苛的檢查反而更清楚地證明,這一系列產品確實沒有副作用。

而今天就是方氏正式發佈新品的重要日子。

雖然天公不太作美,在發佈會開始之前下起了大暴雨,不過絲毫沒有影響酒店內的氣氛。

為發佈會搭建的展台上,背景大屏幕緩慢切換着顏色鮮艷的花朵和產品特寫。柔和的燈光照射在會場內,受邀前來的媒體鏡頭都對準展台上的模特們。而特別安排的網絡直播現在也有數萬人在觀看,人氣還算不錯。

妝容精緻、氣質優雅的模特們,正手捧這一系列新品,供受邀來到現場的媒體人欣賞、拍攝。

在後台關注着一切的方艾黎,看着外面和諧的氣氛,手中拿着質檢報告,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今天在場的人們肯定會關注到安全問題。如今我這份質檢報告,涵蓋了幾乎所有的危險物質,足夠詳細準確了吧?到時候我手握這份報告,倒要看看誰能提出質疑!”

站在她身後的張羽曼整理着身上的禮服,說:“我媽媽的配方,怎麼會有問題呢?肯定是頂級配方!”

方艾黎淡淡地說:“我才不管頂不頂級,只要不檢測出毒副作用,我就當它是全天下最有效的配方。”

就算這東西全部的成分都是水,沒有任何用處也無所謂,只要它不會出事,那對現在的方氏來說,就是合格的產品了。反正化妝品中多的是這種自欺欺人的產品,多她一個又怎麼樣?能賣出去就是成功。

張羽曼撇撇嘴,又舊事重提:“就是你們還我價也還得太狠了,方總,這產品上市要是一炮打響,你們得再給我加一點錢……”

“等上市后再說吧。”方艾黎皺眉打斷她,說,“等正式訴訟開始,要是情況嚴重的話,可能要被凍結一部分資金,如今你應該和我們同舟共濟,共度時艱才是!”

張羽曼心想,我又沒上你們的賊船,我就是想從你們這邊搞點錢。但表面上她還是笑着說:“我這不是對方總有信心嘛,外面那些渾蛋想訛詐可沒這麼容易!”

說到外面那些渾蛋,方艾黎就想到顏未染,眼中頓時閃過一絲陰狠:“行了,等我們這場發佈會結束,產品順利上市,到時候我們一定要給那些不法之徒一點顏色看看!”

張羽曼很有眼力見兒地點頭:“方總出馬,當然是馬到成功啦!那我也趕緊再背一背我媽的遺言,今天的發佈會有網絡直播呢。”

她拿出一張折好的紙,把上面那些“看到方氏的專業、誠意”和“我信任這家幾十年老廠家的信譽”之類的話又背了一遍。

此時前方音樂停止,在司儀激動的話語中,發佈會迎來了高潮。

“今天來到我們現場的朋友,肯定都是出於對我們新品的好奇,那麼就讓我們先將話題轉到大家最為關切的新品上,欣賞Silvia為我們新品拍攝的視頻廣告。”

展台的背景牆上,正在播放廣告視頻,視頻里所有花朵散開,出現了一個曼妙的身影。

鏡頭緩緩聚焦在那道身影上,正是荷里活小天後Silvia。眾人都不約而同地被吸引了注意力。

Silvia現在是正當紅的明星,每首歌基本都能登上音樂榜單的前列,如今她成為方氏的代言人,自然是個值得關注的新聞。

就在媒體驚訝議論之時,原本無比明亮的展台背景牆與燈光一下子齊齊暗下來。在唯一的追光之中,Silvia款款走來,出現在眾人面前,就像是從剛剛的視頻中走出來的一樣。

在眾人的驚呼聲和瘋狂響起的快門聲中,網絡直播的人數也陡然激增,無數人被“小天後Silvia代言方氏新品”的新聞吸引,點進來觀看,人數迅速超過了二十多萬。

站在後面時刻關注現場情況的方艾黎,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

畢竟,這可是Silvia。為了請到她,方氏開出了不菲的價碼,方艾黎親自跑了四五趟,跟她的經紀人套了無數近乎,又送奢侈品又約見面,才終於得到了經紀公司的首肯,在一周前敲定了合同。

而那份苛刻的合同中,因為方氏的風波,額外增加了一條:新產品若有質量問題,將賠償Silvia巨額形象損失費。

方艾黎當時簽合同的時候,曾經有過遲疑。但手握着那份無比詳盡的產品安全鑒定書後,她把自己那些隱憂都拋諸腦後了。

付出總有回報,今天發售的這一系列新品,就目前情況來看,絕對是成功在望。但短期之內如此巨大的資金支出,卻導致財務部那邊傳來危機預警,公司的現金流即將斷絕了。

不過沒有關係,貨已經大肆鋪出,只待新品正式發佈,方氏就能打個漂亮的翻身仗。

為了給自己一個確定的回答,她又查看了一下各地傳來的發貨、鋪貨情況。

前方傳來的消息相當不錯。各地的經銷商都知道方氏這回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所以在方氏大幅讓利的情況下,大都積極配合。各個超市、藥店、專櫃、化妝品專賣店等都打出了新品上架的醒目標識。雖然方氏目前的口碑敏感,但有粉絲群龐大的Silvia代言,又有那麼多前期宣傳,所有的銷售人員也都很拚命,這次是萬事俱備,所有地方都將會高奏凱歌。

方艾黎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顏未染,我看你拿什麼來和我斗!

在這麼重要的時刻,她還是不由自主地抽空用手機查了一下顏未染的蹤跡。

看起來,顏未染並沒有任何響動,除了日常發發化妝視頻,被人說說和衛澤希的緋聞之外,也就是宣傳一下即將推出的品牌思染,主打產品是粉霜,看起來和方氏的護膚品以及張思昭的配方應該沒有任何關係。

“粉霜……哼,也就是調調色,能弄出什麼水花來。”方艾黎嘲諷地一笑,對她這種小打小鬧的東西表示不屑,然後關了頁面,長吁了一口氣。

Silvia一曲唱畢,應對媒體記者的提問,寥寥談了幾句,基本就是讚揚方氏新品,說自己喜歡那香氣和色澤,十分謹慎地對方氏之前的風波隻字不提,彷彿不知道那件事似的。方艾黎心中暗恨,感覺付出的那一大筆錢真是餵了狗。

但心裏罵歸罵,在司儀的邀請下,她還是笑臉盈盈地上台了。方艾黎先是稱讚了Silvia,說自己如何喜歡她的歌和人,又親熱地和Silvia一起揭開了她的代言海報。這系列硬照由業內享譽盛名的大師操刀,效果也讓眾人讚嘆不已。

一系列的措施已經到位,場子熱起來,眾媒體拿到產品說明書就在現場匆忙撰稿,以求第一時間搶奪新聞。網絡話題榜上,也有無數人在討論這款產品。

Silvia敬業地站在方艾黎身後,和模特們一起鼓掌歡迎方艾黎宣佈新產品上市。

方艾黎站在鮮花簇擁的發言台前,妝容艷麗,笑容得體。漂亮的面容加上筆直的腰背與微揚的下巴,無一不顯示出她天之驕女的氣質。

她微笑地望着台下眾人,點頭致意,等掌聲稀落一些之後,才微抬雙手,將聲音往下壓了壓,開始講話。

“首先,感謝各位媒體朋友今日來到這裏,與我們共享方氏新品——‘傳世系列’誕生的喜悅一刻。同時,也讓我們感謝此刻在網絡的另一端,關注我們直播的百萬觀眾!”

她隨口將直播觀眾的數目提高了幾十倍,帶領着眾人鼓掌。

“今日我們共襄盛舉,共同慶祝‘傳世系列’面世。我相信,‘傳世系列’必定能長傳於世,持續為女性朋友們帶來美麗與歡樂,成為經典的護膚系列!”

掌聲再次熱烈響起來,方艾黎面帶得體的笑容,開始介紹這個系列產品的配方中的主要有效成分。各種“精華”“提取物”“有效保濕”“抗氧化成分”等玄之又玄的描述從她口中滔滔不絕地湧出,儼然一副只要擁有了這款產品之後就能擁有剛剝殼的熟雞蛋般的肌膚的樣子。

方艾黎描述完產品之後,準備為這款產品再鍍上一層神秘的光環,於是說道:“其實這款產品,是曾獲得金球獎的偉大造型師張思昭投入了二十多年的心血,歷經三十多次反覆調整配比,終於在她臨終之前拿出來了一個完美配方。在這個配方上,我們可以看到……”

“很抱歉,方女士,這並不是一個完美的配方。”

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提着公文包出現在現場,拿過旁邊備用的話筒,對着台上大聲說道。

此時會場正一片安靜,眾人都在聽方艾黎說話,卻不料這個男人忽然出聲,打斷了方艾黎的話,頓時引起全場嘩然。

方艾黎皺眉,立即轉頭示意酒店保安,使了個眼色。

但對方已經快步上了台,拿出一個檔案袋,展示在眾人面前,說:“我是張思昭生前的律師,她在去世前留下了一份文件,留存在我們事務所,按照她的遺囑,如果她去世後有人利用她的配方牟利,就把這份文件公開。”

頓時,所有的鏡頭都對準了他手中的檔案袋。酒店的保安本來要上台拉走他,但看到律師出示文件,誰也不敢惹這個麻煩,幾人甚至還遲疑地後退了兩步。

方艾黎一看到那檔案袋,聽說是張思昭生前留下的,頓時心中閃過巨大的恐慌,知道今天這事肯定無法善了。雖然她不知道那檔案袋裏裝的是什麼,但她明白,那裏面肯定是一個足以讓方氏粉身碎骨的炸彈。

“這位先生,這裏是我們的產品發佈會,是我們租賃下來的,是我們的私人領地。您身為律師,應該知道擅闖其中,屬於違法鬧事!”方艾黎色厲內荏地說完這句話之後,立即離開發言台,快步走到那個律師身邊,壓低聲音又說道,“如果您真的是張思昭的律師,那麼您有什麼要求的話,可以先與我們商議,我相信我們一定會讓您滿意的。”

律師轉頭看她,說道:“對不起方女士,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是一個律師,隸屬於紐約著名的律師事務所。在接受客戶的委託之後,無論過了多久,無論何時何地,我都會忠實地按照客戶的要求履行,無法接受您私下商議的要求,十分抱歉。”

站在台上的小天後Silvia畢竟見多了大場面,此時在經紀人的示意下,立即快步下台,離開了這個是非旋渦。

律師打開帶來的檔案袋,取出一份錄音文件,當眾播放。

“我,張思昭,於重病之時立此遺囑,交託律師。萬一他日有人利用我的配方……”

張思昭嘶啞的聲音在大廳中傳開。那嗓音雖中氣不足,每一句都彷彿竭盡全力,顯然說話的人已經到了油盡燈枯之時,但方艾黎一聽就知道是她的聲音。

方艾黎一個眼神,方氏的員工反應過來,迅速跳上台,阻止律師繼續播放下去,並要將他帶走。

台下的記者們哪肯放過這麼一個可能會大爆的新聞,頓時一片喧嘩。更有人上前阻攔那幾個拉扯律師的方氏員工,要求公佈真相。

混亂之中,方艾黎快步走到發言台前,宣佈說:“今日的發佈會就到此結束,感謝各位媒體的關注,也感謝觀看直播的粉絲們,希望‘傳世系列’能為所有愛美的女性增添魅力,多謝大家!”

她掐掉話筒,示意直播立即結束。

後面的大屏幕上火速打出了“thankyou”的字樣,播放起悠揚的音樂。

幾個方氏員工還想拉扯律師,但媒體記者們的關注點現在都在那個律師身上,幾乎所有人都扛起三腳架,拿起手機和錄音筆,潮水一般湧向那個律師,使得方氏員工被硬生生擠到了外面。

一群人向著酒店門口而去,把空蕩的酒店留給了方氏。

方艾黎一動不動地站在台上,連呼吸都停滯了,腦中一片空白。

還在後台等候的張羽曼,莫名其妙地扯着裙擺跑過來,掃了發佈會現場的情況一眼,瞠目結舌地問:“結束了?方總,我還沒上台講述我媽的故事呢,你知道那些東西我背了多少天嗎……”

她後面的話還沒說出口就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因為她看到方艾黎的臉色慘白得毫無血色,那雙死死瞪着她的眼睛,裏面一片死灰,沒有任何光亮。

張羽曼懼怕地看着方艾黎,試探着問:“方總……發生什麼事了?”

方艾黎那乾涸慘白的雙唇如涸澤中的魚,艱難地張合著:“你媽,張思昭,做什麼了?”

“啊?”張羽曼摸不着頭腦,但轉頭看到向門口涌去的人群,知道肯定是那邊的問題,於是她咒罵了一句,追上去看個究竟。

方艾黎一動不動地站在已經熄燈的台上,過了許久,她的助理Agnes跑過來,扶着她往後面走去,喉口發緊地說:“方總,事情……不太好。”

在空調開得那麼溫暖的室內,方艾黎卻覺得身上一陣一陣發冷。平生第一次她抓緊了Agnes的手,聲音顫抖:“你……你說!”

Agnes低聲說:“張思昭死前真的留下了一封信,不僅有錄音,還有親筆信。這封信現在已經被傳到網上,被迅速轉載瘋傳,而且……而且裏面提到,我們新產品配方的致命缺陷……”

看着她的臉色,Agnes聲音越來越低,不敢再說下去。

方艾黎木然地掃過面前空蕩蕩的休息室,僵硬地問:“張羽曼呢?”

“跑了!”Agnes咬牙怒道,“一看出事了,她就跑了,我親眼看見她慌慌張張地穿着我們的禮服,跳上車開車走了!”

方艾黎心下瞭然,只覺得寒冷,就像看見大廈將傾的螻蟻,在逃無可逃的時刻,反倒平靜下來了。她低聲說:“那封信……給我看看。”

Agnes早在網上搜到了那封公開信,聽她這麼說,趕緊把手機屏幕遞到她面前。

那上面赫然是一張掃描上傳的信箋,字跡無力卻清晰。

方艾黎咬着牙,低頭一字一句地看下去。

我,張思昭,於重病之時立此遺囑,交託律師。萬一他日有人利用我的配方謀取利益,律師將公佈此信,以免給消費者帶來無法挽回的損失。

十年前,我於某種植物中尋找到一種美白煥膚成分,曾經設想過將這種成分用在護膚品中,以製造出一種全新的護膚品。試製成功后,曾有許多廠商找我合作,但因我發現了其中的缺陷,故此一直在改進完善配方。時至今日,我命不長久,但這配方已無法完成,流傳出去貽害無窮,因此將它封存用以督促女兒。若他日女兒有所成就,方可拿到此配方,因她已不需要用這配方牟利;若她終生一無所成,委託律師將在我墳前焚毀此配方。

如今此信既然公佈,定是有人用此配方牟利,我張思昭在此宣佈——配方無毒副作用,但植物中提取的有效成分中,有一種絕難剝離的成分,會與其他所有化妝品中普遍含有的醇類物質產生反應,長期使用將導致皮膚暗化長斑,甚至可能產生不可逆轉的其他病變。

所以,此產品幾乎沒有任何市場化的可能性,因消費者使用此款產品時,無法再使用其他任何產品,甚至在停用之後再使用其他產品依然有風險。請切記,萬分謹慎,再做選擇。

方艾黎僵硬地捏着手機,一動不動地盯着它,全身冰冷,連手指都難以動彈。

方氏的新品在宣佈上市的這一刻,被宣判了死刑。

這封信斷送了她苦心經營的一切,讓這場拼盡一切挽救方氏的行動片刻間成了全世界的笑話。

這麼久以來她為了保住方氏苦苦掙扎,拚命努力,最終因為這一封遺書,這幾段話,化為飛灰。

灼熱與冰冷,在方艾黎體內流竄,讓她再也控制不住,她猛然跳起來,尖叫着將Agnes的手機重重地砸在地上。

手機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她還不肯罷休,衝過去瘋狂地踐踏手機的殘軀,彷彿自己踩的是張思昭那封信,她可以儘力將它踩入地底,就此湮滅了這可怕的罪證,可怕的現實。

方艾黎在美國陷入黑暗暴風雨的時刻,顏未染在中國卻是陽光燦爛。

新的一年快到了,社會各界都趕在年節時來慰問福利院。今天聽說孩子們需要化妝,所以她拎着化妝箱就過來了。

幾個年齡差不多的小朋友圍上來讓她幫自己化個最漂亮的妝。他們穿着漂亮的衣服,扎着可愛的雙馬尾,嘰嘰喳喳就像一群小百靈。

顏未染揉揉他們的小腦袋,笑着打開化妝箱:“排好隊,不要急,未染姐會把大家都變得更漂亮的!”

給小朋友化妝那是手到擒來,顏未染兩分鐘一個,手下流水線般批量化出可愛的小公主和小王子,一個個水靈靈粉嫩嫩,十足就是花園的花朵。

熱鬧之中,她感覺到有人在看她,一抬頭髮現衛澤希居然出現在門口,正倚在門框上朝她微笑。

她愣了愣,拍拍下一個小朋友示意小朋友過來,又朝衛澤希眨了一下眼:“你怎麼會在這裏?”

“因為今天來慰問的社會各界中,包含了寰宇這個娛樂界的啊。”他簡短地提了一句,走過來看她給孩子們化妝。

顏未染捏着小朋友粉嘟嘟的下巴,一邊坐着給他們化妝,一邊心情愉快地仰頭朝衛澤希微笑。

她明朗的笑容讓衛澤希覺得整個世界的顏色都愈發鮮亮起來。周圍那些小朋友正在旋轉自己鮮艷的裙子,顏未染的臉頰如桃花般嬌艷。

衛澤希心中充滿了勝利的喜悅,未染現在的笑容越來越多了。

心情一好,他連熊孩子們都喜歡上了,俯下身輕輕揉了揉未染面前小孩的柔軟髮絲,對她說:“知道是朝暉福利院,所以我就過來了。其實我想瞞着你偷偷觀察一下你成長的地方,沒想到還是被你發現了。”

顏未染笑着,給面前的小女孩畫了個漂亮的彎眉:“待會兒我帶你去看看。”

“好啊,要指給我看有着你記憶的每一寸地方。”衛澤希笑道。

顏未染含笑點點頭:“嗯,每一寸。”

替孩子們化完妝后,顏未染就挽起衛澤希的手,帶他在各個角落裏走了走,將每一個地方都指給他看,自己小時候在這裏做過什麼。

來到牆角一叢高大茂盛的美人蕉下面,顏未染踮起腳和這足有兩米高的花叢比了比,笑着說:“這裏是我的秘密基地。每次別的小朋友被人領養,而我沒人要的時候,我就會跑到這邊,窩在花後面躲着。等睡著了,就會忘記不快了。”

衛澤希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問:“怎麼可能,你這麼可愛,怎麼會沒人領養呢?”

“一開始被領養過的。只是沒過多久,原本以為不會生育的爸媽,忽然懷孕即將有親生孩子了……”顏未染輕抿嘴唇,時間太過久遠,惆悵也幾乎淡得看不見了,她望着衛澤希的眼中還含着微笑,“養孩子很費錢啊,他們就把我退回來了。那時我十一歲了,沒什麼人願意領養這麼大的孩子,而且我因為之前的經歷,很抗拒再被領走,看見陌生人就一臉害怕戒備的模樣,所以比我開朗的孩子總是先被領走。”

衛澤希搖頭嘆息:“嘖嘖,要是我看見你這樣的顏值,別說害怕戒備了,你就算對我拳打腳踢,我也要把你搶回家當壓寨夫人。”

顏未染笑着輕捶了他一拳,兩人站在角落的這叢美人蕉前。風吹過的時候,便有美人蕉乾枯的葉子在風中沙沙作響。

“後來我上了初中,也就不再妄想有個家了。畢竟年紀大了之後就很少會被人領養回家了。但命運讓我遇見了我的老師,雖然我們一直以師生相稱,可其實她就是我媽媽。我的生命,小時候是林媽媽給我的,長大后就是老師給我的……”

衛澤希聽着她微顫的聲音,開始傷感起來,便說:“那以後你的人生,我給你。作為交換條件,你也要給我生個寶寶,一命換一命嘛,對吧?”

顏未染聽他這不正經的話,無語地再度打了這個不正經的男人一下。

衛澤希順勢挽住了她的手:“別傷心啦,你已經替老師報仇了。張羽曼和方艾黎現在可慘了,張羽曼挖空心思弄到的配方,結果現在一文不值。而方艾黎,全世界都拿她在新品發佈會上的剪輯做笑柄呢。而且她愚蠢的決策是壓垮方氏的最後一根稻草,如果她留在公司的話,股東們、家族的親戚們都不會放過她的,估計以後還有好戲看呢。”

“從某些方面來說,她是個很聰明的人。”顏未染淡淡地說,“可惜機關算盡,小聰明始終救不了她。”

“對了,據說方氏那批轟轟烈烈上市又只能倒到下水道去的新品,還真有人買哦。”衛澤希想起一個新聞,哈哈大笑起來,“據說有些店反應比較慢還沒有下架,所以現在網上很流行將它和其他護膚品搭配做實驗。”

顏未染挑挑眉,問:“結果如何?”

“充分證實了老師遺書中提到的內容,和醇類相遇生成了有害物質。”衛澤希搖頭嘆息,“可惜啊,可惜。保濕的丁二醇、助乳化的鯨蠟硬脂醇、用作活性劑的脂肪醇,還有主要用酒精做溶劑的香水……沒有人能為了她家的護膚品就棄用所有這些東西。甚至方氏這系列的產品,其實也含醇類,就算配方上沒有,生產線上也會夾雜,根本無法避免。”

顏未染還真有點驚訝,笑着問他:“對護膚品毫無興趣的衛少,什麼時候開始研究這些了?”

“從對你有興趣開始。”衛澤希湊近她,壓低聲音在她耳邊說。

顏未染只能說:“那你還要繼續努力哦。”

“放心吧,總有一天我會把感興趣的一切從內到外統統研究得徹徹底底。”

嘉賓們一一到來,表演開始了。

音樂響起,小朋友們花蝴蝶一樣飛上台,認真地跳起舞來。孩子們的妝化得很漂亮,臉頰上的腮紅暈染自然,透着一股屬於這個年紀的童真,讓他們臉上的笑容顯得更加稚嫩可愛。

跳着跳着,一個小女孩就開始注意台下的人了,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一直看着顏未染,即使在旋轉的時候,還努力扭頭過來看顏未染。

顏未染才發現是因為她和衛澤希的動作太親密了。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的手已經攬住了她的腰。

有沒有搞錯啊衛少,坐在第一排,讓孩子們看到這樣的情形好嗎?

顏未染無奈地將他的手從自己腰上拉下來,瞪了他一眼。

衛澤希無辜地看着她,低聲在她耳邊問:“怎麼了?”

“不要教壞小朋友啊!”

“別擔心,現在的小朋友什麼都懂。”他說著,看着台上正在看他們的小朋友,忽然惡作劇地在顏未染的臉頰上親了一下。

只聽到“撲通”一聲,台上探頭探腦看着衛少不肯認真跳舞的小女孩摔倒了。

台下的人都笑起來,其中衛澤希笑得最大聲。

顏未染無語地踢了衛澤希的腳一下。

站在台邊的阿姨趕緊上來抱起小女孩,讓她站起來繼續跳。

雖然有小插曲,但孩子們跳完的時候,大家還是熱烈地鼓起掌來。

只有院長和林阿姨暗暗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看看坐在旁邊的顏未染和衛澤希,臉上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如衛澤希所料,方艾黎現在確實是走投無路,甚至比他們想像的還要凄慘。

之前新品發售時,因為是在危急局勢下孤注一擲,所以資金投入巨大。而那時正值方氏官司纏身,回款乏力,賬戶上所有明面的資金又因為訴訟而被凍結,所以在資金最吃緊時,為了挽救岌岌可危人心渙散的方氏,讓資金不至於斷流,方艾黎拿了一筆地下融資,緩解了燃眉之急。

借貸的時候她因為太過急切,所以經中間人介紹后,沒有仔細核實對方的身份,以為只是個普通的信貸公司,然而在催債的人過來時,她看見對方坐在輪椅上,露出惡魔般的笑容時,才發現自己落入了一個巨大的圈套。

那家公司是Guglielmo家所開設的一家下屬公司,而現在方氏在走投無路之下,欠了他們巨額的高利貸。

針對方氏的天價賠償訴訟正在繼續,新品一敗塗地的情況也無法收拾時,她的仇人又成了她的最大債務人。除了破產之外,方氏似乎已經沒有別的出路。

叔伯表哥們激憤之下,在醫院門口堵住方艾黎的車,當街怒罵她決策失誤,毀掉方氏數十年基業。那不堪的場面被拍下來,結合方氏創始人方老爺子病危的消息,儼然是方氏破產的前兆。

纏綿病榻長期住在加護病房的方老爺子,即使過着與世隔絕的日子,即使方艾黎拚命阻攔消息,也沒能徹底屏蔽鋪天蓋地的新聞。在知道方氏陷入如今的絕境之後,方老爺子氣急攻心,病情危急。

經過搶救,方老爺子的命雖然保住了,但醫生認為除非奇迹發生,否則恐怕他無法再醒來了。

方艾黎坐在昏迷的爺爺的病床前,握着他老瘦乾枯的手,喃喃地叫他:“爺爺……你醒過來啊,告訴我現在怎麼辦?”

她想想又絕望,爺爺醒來后,她又要如何向他解釋自己決策失誤?

她想着當年爺爺牽着年幼的她,站在會議室內向下看,意氣風發地告訴她永遠是方氏小公主的那一刻。如今爺爺創下的偌大產業即將灰飛煙滅,而她也未能從小公主走到女王,卻走到了山窮水盡的一步。

大廈將傾,方氏破產之後,她如何維持自己的人生?如何打發那群親戚?如何維持爺爺這高昂的醫療費用?

那些等着她去填補的漏洞,一個個巨大的數字像是張開了血盆大口,要將她吸進那些黑洞中,再也無法掙扎出來。

到現在還有誰能救她呢?

絕望之中,只有程嘉律的面容,在她腦海中隱約出現。

方艾黎閉上眼睛,想着自己一直以來在程嘉律面前維持的清高優雅的形象。

畢竟她從小就知道程嘉律是遠離資本專心做學術的,他對家族生意永遠秉持不聞不問的態度。而一個跑到他面前提資本與交易的女孩子,也必定會讓他產生扣分的想法。

但事到如今,方氏都走到這一步了,這樣的處境,她還有什麼選擇?臉面算什麼,在程嘉律心中的形象又算什麼。

她絕不能放過這條唯一看起來還有希望的路。

方艾黎之前曾去過程嘉律的實驗室幾次,所以保安跟程嘉律通話,問他是否放行。

程嘉律略一猶豫,說:“讓她在大廳等着,我待會兒出來。”

方艾黎在大廳內木然地坐下,吞了吞口水,清清嗓子,努力讓嘴角上揚,準備好最好的狀態。

過了十來分鐘,程嘉律才從樓上下來,看見她時面無表情,也不說話,只點了一下頭。

“嘉律哥,又有什麼課題在忙嗎?”方艾黎站起身迎向他,將手中的一個袋子遞給他。她努力微笑着,盡量用輕快的聲音說,“我昨天在第五大道逛街,看到這條絲巾,感覺會很適合月姨哦,你有空幫我帶給你媽媽好不好?”

聽說是給母親的禮物,程嘉律不便拒絕,看了看那個袋子,便伸手接過,說:“多謝了,只是沒有必要吧。再說我和我媽一年到頭也見不上幾次。”

“怎麼會沒必要呢,這條絲巾好搭月姨的,她肯定會喜歡。”方艾黎撒嬌地說,笑容也十分動人,“東西不是給你的,你無權替你媽媽拒絕哦!”

“那好吧,替我媽謝謝你了。”程嘉律垂下眼,聲音有些冷淡,“下次我回家的時候交給她。”

這樣敷衍與推辭,方艾黎怎麼會感受不到?她暗暗地咬了咬牙,一個呼吸之間,臉上的笑意又出現,說:“嘉律哥,快到中午了,我們一起去吃飯吧?”

如此順理成章的邀約,程嘉律卻只盯着她沉默了片刻,說:“對不起,艾黎,我沒空和你去吃飯。”

方艾黎沒想到他會如此明確決絕地回絕自己,臉上那本就僵硬的笑容一下子有些扭曲。

“我和未染的關係發生轉變,是因為我向她提議幫助你。無論你是有心還是無意,對未染的巨大傷害都已經造成,無法再有挽回的機會了。”程嘉律根本不在意她的情緒,緩緩地說,“現在,她不再愛我了,而我,現在也不想再見你,因為你讓我明白了未染那種抗拒排斥的感覺。”

方艾黎呆了呆,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嘉律哥,因為她遷怒你,所以你就遷怒我?這公平嗎?這算什麼?”

程嘉律轉開臉不看她,聲音中帶着些許疲憊,低聲說:“抱歉。”

方艾黎臉上還維持着那難看的笑,但聲音已失控:“抱歉……抱歉?我和你認識二十多年,現在你因為那個和你分手了的女人說討厭我,說不想再見我,給我的只有抱歉兩個字?”

程嘉律聲音沉沉的,堅決而疏淡:“沒有其他事情的話,再見。”

這一次再見之後,可能就再難見到他了。

憤恨被腦中殘存的一絲執拗猛然潑滅,方艾黎一驚,見他轉身要走,下意識地伸手抓住他的衣袖,脫口而出:“不,嘉律哥,我有事!我有事求你!”

程嘉律停下了腳步,沒有甩開她,但也沒有回頭看她。

方艾黎不知道他的想法,但她也顧不上了,哪怕在這種情況下求人的屈辱都無所謂了。她絕望地閉上眼,壓低聲音說:“方氏現在要完蛋了,我真的沒辦法了,嘉律哥,求你……救救我!”

這一句話出口,如此簡單粗暴,讓她在懊悔的同時,又暗暗舒出了一口氣。有什麼值得繼續強撐的呢,左右不過是面子,在即將破滅的方氏面前,又算什麼?

程嘉律沉默一瞬,終於轉過身,說:“這個你可以去和我大哥商量。如果他評估后覺得可行的話,我想他一定不會拒絕幫助你的。”

這程式化的回答,讓方艾黎絕望地問:“方氏都到這種地步了,難道你就不能幫幫我嗎?”

“對你們現在的處境,我很同情。但這一切的起因是你們錯誤地評估了產品的風險,同時又無力應對,造成了現在無可挽回的局面。”

“我們在努力挽回!可是顏未染害了我們,我們的新品——就是根據張思昭留下的配方生產的那個新品,我們投入了巨大的成本,原本肯定能成功的,可是……”

“怎麼可能成功呢?那是個有巨大缺陷的配方。”程嘉律冷漠地打斷她狂熱的話語,“這和未染沒有任何關係,遷怒於她是不講理的,是你們自己太心急了,沒有充分做好預檢。”

看着他冰冷的表情,方艾黎如遭雷擊,呆愣了片刻后,才猛然回過神來。她全身顫抖,反問:“你……你早就知道配方有問題了?”

“是。”程嘉律淡淡地說,“如果張思昭這個配方真這麼好的話,為什麼還要找我幫忙?”

方艾黎的嘴唇顫抖:“你……你不是幫她完善了嗎?那個配方不是你當初交給她的成品嗎?”

“是的,我幫她完善過,後面那個配方也確實是我調試后交給她的,但不是成品。”程嘉律的聲音比玻璃斷口還要鋒利,冰冷地刺入她的耳中、腦中、胸中,“張思昭讓我幫她完善配方,要求清除掉配方中一個沒有毒副作用的成分。但配方的特殊有效物是一種植物提取液,只要使用到該提取物就會含有那種物質,這本身就是那種植物的組成部分之一。而我因為想和未染在研究室中多相處,所以幫她調配了無數配方,希望能剝離那種物質,但沒有成功,每次分離的時候都會損害成品中的有效成分。”

“確實是……沒有問題的成分。”方艾黎喃喃地念叨着。可惜和其他東西結合后,就會產生嚴重的後果。

“是的,其實當時我對這個研究毫無興趣。但因為未染會陪在我的身邊,和我一起將這個沒有意義的研究做下去,所以這項研究對我來說,就有了意義。”程嘉律的聲音開始有些恍惚,帶上了平時和她說話時永遠不可能有的溫柔,“所以我現在,也在繼續做這個實驗,繼續完善配方,要將那個成分剝離。因為這讓我覺得,就像回到未染還在身邊時一樣,很愉快,很充實。”

他說完,目光微冷地再看了她一眼,便頭也不回地往樓上走去:“我研究室很忙,再見。”

方艾黎渾身冷汗湧出。在恆溫的室內,她卻不可遏制地戰慄起來,那是骨髓里的冷從心中透出,讓她陷入冰冷的地獄。

她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一步步往上走。在知道他不可能再回頭理會自己之後,她尖銳地歇斯底里地叫了出來:“所以,在我把那個配方給你看的時候,你已經知道這是有問題的配方了?而你卻不告訴我!程嘉律,你不告訴我,你眼睜睜看着我陷入現在的絕境,為什麼?為什麼?!”

“因為那時候我並不確定,不知道配方具體的缺陷。”程嘉律略停了一下腳步,冷冷地說,“就像不確定未染出事,和你有沒有關聯一樣。”

方艾黎木然地走出研究室,整個人尚在迷茫中,久久回不過神來。

她不知道自己如何走出來的,也不知道自己該往何處去。她唯有執拗地大口呼吸着,想要壓制自己體內那些恐懼。

她開車在紐約街頭遊盪,每個角落都灰暗無比,每個人都如行屍走肉。她知道自己肯定也是面如死灰。

最終她還是回到了方氏大樓下。

門口聚集了一群人,是她的那群親戚們,個個捋起袖子滿臉怒容,大概是等着她回來,要找她算賬。

方艾黎把車又開走了。開出兩三個街口后,她停在無人注意的轉角,看看後視鏡中的自己,眼睛暴突,青筋暴露,一貫高傲的儀態蕩然無存,狀如瘋虎。

她僵硬地坐了很久很久,任由紐約的天空漸漸暗下來,在這沒有燈光照到的角落裏,黑暗將自己淹沒。

黑夜讓她的心變得冰涼堅硬。毫無徵兆地,她忽然無法控制地笑出來,像是瘋了一般。

她一把抓過手機,撥打了張羽曼的電話。

電話接通了,但張羽曼沒有接起。她當然不敢接,方氏如今覆沒的危局,和她脫不了干係。方艾黎又發了微信,她坐在黑暗的車內,一個字一個字地輸入,告訴張羽曼:我今天去見了程嘉律,他還在繼續研究你媽的配方,而且很可能已經得到了完美的配方。

發過去后不到十秒鐘,張羽曼的電話立即就打過來了,她的聲音急切貪婪,連聲發問:“我媽的配方搞定了?程嘉律把它修正好了?”

方艾黎陷在黑暗中,唯有一雙眼睛,發出狼的眼睛一樣的幽光。她握着手機,聲音平靜,甚至還帶着些許冰冷的意味:“這個我不敢肯定,但他在我們拿那個配方做產品之前,就已經切實知道配方有問題了。”

“程嘉律和顏未染這對賤人,老娘不會放過他們!”張羽曼頓時暴怒,破口大罵,“我們肯定都被騙了!他們拿了假的配方給我們,把我們搞得這麼凄慘!”

“假不假我不知道,但我想程嘉律那邊應該有最新的進展吧,不然的話他為什麼不放棄你媽那個配方呢?”方艾黎緩緩地說,“另外我還有個疑問啊,當初你媽是怎麼委託程嘉律的?不可能只是口頭說說而已,應該有委託合同的吧?不然怎麼構成合作呢?”

張羽曼咬牙切齒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合同肯定是有的,新進展也肯定有的!不然他既然早知道那配方有問題,要是沒辦法修正,還會研究這麼久?這對狗男女肯定是把修改完美的配方藏起來了!”

方艾黎的臉隱在陰影中,唯有聲音的狠戾乾澀無法隱藏:“這我就不知道了。他現在不願意見我,說了幾句就走了。”

“我們都是受害者啊,方總,你看我們都被害得不輕!你說,我們有什麼辦法可以報仇雪恨?!”

“還有什麼辦法呢?本來我還想看看他的研究進行到哪一步了,那配方修正到哪一步了,可我現在沒法進他的研究室了,那台存着資料的電腦我也碰不到……唉,沒辦法了。”

“哥大的研究室啊……”張羽曼念叨着,似乎想到了什麼。

點到即止,見張羽曼似乎已經想到了什麼,方艾黎便說:“我這邊現在事情多得很,程嘉律不幫我我也沒辦法。唉,一時心情不好找你吐了許多苦水,可我是把你當朋友才念叨幾句呀,希望你別介意。”

“怎麼會呢,方總你有事儘管找我,我隨時恭候,咱們是閨密嘛!”張羽曼在那邊拍着胸脯,“我先去找我媽和程嘉律簽的合同,再去查配方進展!那對私吞我媽配方的狗男女肯定沒好下場!”

方艾黎冷笑着,胸口的噁心感讓她不想再多說什麼,直接掛了電話。

陳燦覺得在美國的生活真是稱心如意。

她運氣好,一到美國就得到了程嘉律的幫助,進了他的研究室打雜。雖然不過是每周去三次,幫忙登記、整理數據、檢驗化學原料,偶爾打打下手做一些不太要緊的簡單配比實驗,但拿到的薪水足以讓她在美國生活得不錯。

對程博士充滿感激的陳燦,在黑色星期五給媽媽買羊毛衫時,在人潮洶湧的商場中,看到一條男士格子圍巾,又學院風又高雅的樣子。

她想着程博士繫上這條圍巾肯定超級有氣質。雖然有點冒昧唐突,她還是鼓起勇氣,拿起圍巾去結賬。就在收銀台排隊時,有個濃妝艷抹的東亞女人拎着件貂皮大衣,理所當然地插到了她身後,還態度囂張地對後面排隊的人說了句中文:“我們一起的!”

後面排隊的人見是兩個中國人,沒說什麼,只投以不悅的眼神。

陳燦有些鬱悶,但看了這個陌生女人一眼,也沒說什麼。

誰知那女人打量了她一眼,居然詫異地嘟囔:“陳燦?”

她聲音不大,但陳燦還是聽了出來。她有點驚訝地轉身問:“你認識我?”

“認識啊,哥倫比亞大學的高才生嘛……”她上下打量着陳燦,語帶嘲諷地說,“修改了自己的平時成績,差點沒能成功入學的那位好學生。”

陳燦震驚地盯着她,問:“你說什麼?你是誰?”

“我是誰你去問顏未染吧,白瞎了老娘那封檢舉信,不然要是一發出,你們就死定了!”這女人就是張羽曼,她囂張地把手中的皮草甩到收銀台,刷了卡后抬起貼着閃亮水鑽的指甲在陳燦肩上戳了兩下,“不過惡人自有天收,她和她的老相好程嘉律,都會吃不了兜着走,等着瞧吧!”說完,她踩着那超高的高跟鞋,囂張地走了。

剩下陳燦呆愣在原地,在收銀員的催促下她才回過神,失魂落魄地結了賬。她走出商場時,耳邊來來去去全都是“檢舉信”和“她的老相好程嘉律”兩句話,其他的,幾乎什麼都聽不見。

她拎着東西走到程嘉律的研究室,一路上也沒將張羽曼那兩句話消化完。

程博士的前女友,是未染姐?

程博士之所以幫助自己,是不是因為自己和她來自同一個地方?

未染姐為了保護他們,應該是犧牲了什麼,和張羽曼交換了檢舉信?

陳燦站在實驗室樓下,怔了好久后,終於一咬牙,一頭扎進了大樓。

程嘉律抬起頭時,看到了陳燦。

陳燦快步走到程嘉律面前,有些緊張地看着他:“程博士,我……我今天去商場給您買了點東西,我要向您表示感謝……感謝您幫我進入哥大,又幫我……”

“都是舉手之勞。”程嘉律平靜地說著,見她一直舉着那個包裝盒,便隨手接過來,按照美國人的習慣,打開看了看,說,“看起來很暖和,謝謝。”

陳燦看着他漫不經心的樣子,不知為什麼胸口漫過一陣淡淡的酸楚,她張了張口,卻一時不知怎麼說。

見她站着不動,他便問:“還有事嗎?”

“我……我在商場還遇到了一個女人,她認出了我,而且好像還認識您,還認識和我同一個福利院出來的,叫顏未染的姐姐……”

陳燦的話有些語無倫次,但程嘉律的臉上終於有了表情。在聽到“顏未染”三個字時,他放下了手中的載玻片,問:“她是誰,說了什麼?”

“我不知道她是誰……但是她說我修改了平時成績,差點要被舉報,而未染姐為了我們,好像和她做了什麼交換。”

程嘉律略一皺眉,問:“是不是一個看起來燙着一頭捲髮,穿着暴露的濃妝女人?”

陳燦立即點頭,說:“是的,就是這樣的。”

“她叫張羽曼,是未染的老師的女兒,一直在追索她母親臨死前交給未染的一個配方。”程嘉律見陳燦也是一頭霧水說不清楚的樣子,便問,“你修改平時成績又是怎麼回事?”

“那是……是高三上學期的事情。”陳燦絞着手指,艱難地說,“期末考最後一門時,我接到媽媽的電話,說我爸急病住院了,所以我就棄考去了醫院,那門成績也被記成了零分。後來我選擇報考哥大,去學校拿平時成績時,老師擔心零分會影響申請,於是就幫我改成了會考成績,直接蓋了章……”

“其實這個零分,既然你有特殊情況,做了說明后應該不會有太大影響。但你這種擅自修改成績的行為,會被判定為欺詐,影響個人信用,一旦被人揭露的話,對你影響很大。”程嘉律說著,想了想又說,“這件事我知道了,我會和未染溝通的,把事情搞清楚后看看後續會不會對你有影響。你先別聲張,當作沒有這回事。”

“好的,那……”這難得的機會,讓陳燦很想問一問他和顏未染的事情。

程嘉律略抬眼看她,目光中帶着詢問。

崇拜的偶像近在咫尺,用這樣的目光看着她,這讓陳燦一時手足無措,緊張之中反倒往旁邊退了一步,像是不敢接受日光的直射般縮起了身子。

誰知她身子一偏,桌上一瓶試劑被撞倒,打翻在圍巾上。

那條還沒來得及從盒中拿出來的圍巾,頓時被腐蝕出一個焦黃的大洞。

陳燦“啊”了一聲,看着那迅速擴大的洞,趕緊將圍巾拿起來,奔到水龍頭邊,開流水沖洗。

雖然試劑立即被沖走,可惜濕漉漉的圍巾上已經出現了一個雞蛋大小的破洞。

陳燦呆住了。程嘉律沒說什麼,只將圍巾的紙盒遞給她,說:“你的心意我收到了,多謝。”

“那……那我拿走吧,過年回家的時候,我拿回去把它織補好……”陳燦傷心悲怯地將盒子拿回來,也不管盒子縫隙中還在滴水,她抱在懷中低聲說,“我家旁邊有個店,專門織補這些的,棉毛絲麻都可以補……”

她羞愧地轉身要逃,程嘉律卻叫住了她,問:“什麼都可以織補嗎?毛衣呢?”

陳燦趕緊點頭,說:“毛衣是最好補的,能補得一模一樣,比這條羊絨圍巾還簡單。”

程嘉律說:“那你給我一個那家店的地址。以前未染送過我一件羊毛背心,但是我不小心在實驗室里損毀了。”

陳燦張了張嘴,呆愣地看着他,怔怔地問:“未染姐她……和您……”

程嘉律點了一下頭,面容上是沉靜的感傷:“她曾是我的女朋友。”

程嘉律沒有向陳燦詳細講述他和未染的故事。這是屬於他的久遠的珍貴的回憶,他並不打算與任何人分享。

在打發走陳燦后,他一絲不苟地繼續在實驗室內做着自己的實驗,看起來彷彿心無旁騖。

天色漸晚,實驗室內其他人都陸續下班離開了。

他結束了當天的工作,脫下手套和衣服,洗完手擦乾。

把實驗室的門鎖好,他走出大樓后,沿着他當初和未染曾經無數次走過的小道來來回回地走着。

天空已經變成絢麗的紫色,如今只剩他一個人欣賞紐約的黃昏。

他拿出電話,看着上面未染的號碼。

現在是國內早上六點多。如果聯繫未染的話,是不是太早了?

而且並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情。畢竟他早已猜到未染拿出來和張羽曼交換的是什麼,一定是那個配方。

只是他之前怎麼都沒想到,未染將它交給張羽曼的原因,是為了維護自己和陳燦。

程嘉律低下頭,沉默地皺眉微笑,不知道是該開心還是遺憾。

開心的是,他依然是她重視的人;遺憾的是,只是她重視的人之一。

他握着手機,正在發獃之時,電話卻忽然響了起來。

來電的人是衛澤希。他盯着“阿澤”兩個字頓了許久,接了起來,問:“國內現在是凌晨六點多吧?”

“是的,但我不在國內啊。”衛澤希永遠活力滿滿的聲音傳來,讓電話這頭的他彷彿可以看見對方元氣十足的模樣,“剛下飛機呢,我們思染的第一款產品要上市了,我準備在美國這邊也備個案,按照這邊的標準把配方成分送到權威檢測機構驗證一下,畢竟要提前準備好思染將來在歐美髮售的事情嘛。”

程嘉律問:“按照你以前的風格,這種事不是都交給下面的人嗎?”

“思染可不一樣,這是我親生的,自己跑更放心。”衛澤希輕快地說,“所以我晚上有空,約不約?”

“好。”他乾脆利落地回答,倒讓衛澤希有些驚訝,“剛好我有些事情想要向你確認,關於……那個配方。”

衛澤希頓了一下,問:“你知道了?”

“嗯。”他也只應了一聲。

“那老地方見吧,別讓你這個大忙人跑太遠。”

他們的老地方是哥大附近的一個餐廳。沒有特別好的風味,但因為程嘉律不會把時間浪費在提高生活質量上,所以距離他的實驗室近就是最高的衡量標準。

衛澤希在紐約有家,沒帶什麼行李,一下飛機就直接來找程嘉律了。他一邊翻菜單一邊問:“陳燦現在怎麼樣?未染還挺關心她的。”

“我和她不熟,不過她下午和我說,在商場遇到了張羽曼。”

這回衛澤希倒有些詫異了:“她認識張羽曼?”

“是張羽曼認出了她,從張羽曼口中她才知道我和未染是認識的,所以過來詢問。”

衛澤希迅速點好了餐遞給服務員,說:“陳燦修改平時成績那件事,確實有點麻煩。”

“她說那次是因為父親的病而棄考。這事本來情有可原,但現在反倒陷入被動了。”程嘉律皺眉說,“不過現在陳燦已經入學,這種小事導致她退學的可能性並不大。”

“應該不會了吧,畢竟張羽曼都寫下聲明了,難道還能翻供?”

“什麼聲明?”程嘉律問。

“未染把張老師的配方交出來,換了一個張羽曼自己誣陷陳燦的聲明。”

程嘉律抿唇點點頭,說:“可張羽曼不知道,未染一直不交出那個配方,其實是遵照她母親的遺願,為她好。”

衛澤希說:“當時也是處境危險,畢竟張羽曼可是揚言連你都要拖下水。我們本可以用別的辦法保護你和陳燦,可效果不會有這麼好,也不能有這樣一箭雙鵰的結果。而且,張羽曼和方艾黎落到現在這種地步,我是打心裏覺得,活該,太爽了!”

程嘉律聽着他決絕的話,忽然想起了未染。

她在講述那些痛苦往事時的神情,與此時他面前的衛澤希,竟是如此相像。他們有一種並肩作戰同仇敵愾的感情,而他已經成了旁觀者,再也無法插入。

這種徹底失去了的絕望感,在他心口鬱積。其實那裏早已有了莫名的東西堆積着,只是這一刻又更加深了一層,讓他更加看清他和未染已永遠不可能回到過去。

因此他心中悵然,這一頓飯也是食不知味。

等到吃完飯出來,已經是繁星滿天。

“走吧,去我那邊坐坐?”衛澤希問程嘉律。

程嘉律搖頭:“我要回去再做一會兒實驗,反正今晚也無法休息了。”

衛澤希挑挑眉,說:“好吧。”

他們在哥大門口告別,程嘉律轉身往回走時,抬頭看向自己的實驗室,忽然停下了腳步。

衛澤希問:“怎麼了?”

“剛剛研究室的窗口,好像有個人影。”程嘉律的研究室為了維持裏面可能在進行的工作,離開時一向是不關燈的。

“是不是你帶的那些學生在加班?”

“不會,我走的時候已經沒人了,何況最近又沒有緊急課題。”

衛澤希想了想,說:“我陪你一起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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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顏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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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配方公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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