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如何許下一個吻

第十一章 如何許下一個吻

大門如常鎖着。衛澤希開門進去一看,裏面一片寂靜,安然無恙。

“看來是你眼花了。”衛澤希說。

“嗯,可能是吧。”程嘉律說著,打開藥品櫃,將幾瓶試劑拿了出來。

反正已經到了實驗室,衛澤希也不忙着走了。他靠在柜子上東張西望,見程嘉律走到水池邊洗手后戴上了手套,便問:“你現在不是帶學生嗎?這種活不能交給他們干?”

“要他們精準領會我的意思,比我親自做要費力多了。而且科研和你們那種事務性的工作不一樣。”程嘉律簡短地說著。

衛澤希“嘖”了一聲,自言自語:“都已經Ph.D了,省點力不好嗎?”

程嘉律沒理他,翻開了記錄冊,查看實驗進度。

他的手指滑過前幾項步驟,停在當前一項上。四氫呋喃,它的蒸氣與空氣接觸可形成爆炸性混合物,需要在通風櫥內進行處理。

於是他打開通風櫥,將四氫呋喃放進去。

設置好時間,開始啟動。就在程嘉律拉下通風櫥的玻璃門時,衛澤希忽然感覺到了身後有一絲風聲。

他立即回頭,看向後面,只見藥品存儲室的門敞開着,急促的腳步聲正向外而去,顯然有人正向外逃跑。但存儲室打開的門擋住了他的視線,他沒能看清對方的身影,只聽到鞋跟敲擊地面的聲音,應該是高跟鞋的聲音,很可能是個女人。

衛澤希立即大步向著那邊追了過去,程嘉律也轉身跟了過去。

匆忙之間,他們都沒有注意到,通風櫥還剩下一條細細的縫未曾閉牢。

通風櫥啟動,裏面危險的化學品慢慢開始反應。

衛澤希將存儲室的門一腳踢上,看見了正跑出大門口的那道人影。對方穿着緊身皮衣和短裙,肉色打底褲,穿着一雙粗高跟皮靴。

他立即大喝一聲:“張羽曼,你給我站住!”

對方頓了頓腳步,見他已認出自己,乾脆轉身氣焰囂張地反問:“衛澤希,你虧不虧心?”

衛澤希幾步上前,冷笑問:“你偷溜進來,我虧心個屁啊?說,你偷偷進來幹什麼?鑰匙哪裏來的?!”

張羽曼不敢和他對峙,只把目光轉向程嘉律,問:“程博士,你說我溜進實驗室是為什麼?因為我要拿回我媽留給我的東西呀!我媽當年委託你完善配方的合同我已經找到了,白紙黑字寫着是她委託你完善配方的。可你為了顏未染,還把配方死攥在手裏,不肯交給我這個法定繼承人,到現在連實驗進度都不跟我說……我過來拿回我媽的遺物,你說是不是應該?!”

程嘉律一個混學術圈的,哪見過這種胡攪蠻纏的人,見她氣焰如此囂張,他便反斥說:“張羽曼,你別在這裏顛倒是非,好好檢討一下為什麼所有人都要這樣對待你吧!”

衛澤希無語地仰頭看着頭頂的天花板,心想,嘉律你吵架也太遜了,要是我的話,三分鐘內不把她罵得羞憤欲死算我輸!

“哈哈哈,我顛倒是非?”只聽張羽曼凄厲笑道,“顛倒是非的不是我,是顏未染!她霸佔我媽的遺產那麼久,我還沒找她算賬呢!程博士你也被她騙了吧,你看你還辛辛苦苦地幫她弄配方,你覺得她有資格拿我媽的東西嗎?”

程嘉律反問:“未染什麼時候霸佔你媽的遺產了?你不要血口噴人!”

“我媽白紙黑字寫着委託你完善配方,你又遵守了嗎?合同是有法律效力的,你現在不交出來,就是違法的!”

見兩人半天說不到點子上,衛澤希忍不住出聲,嘲諷道:“張羽曼,你口口聲聲說這是你的東西,可我記得你媽媽的遺書里說了,這個配方只是一個象徵,主要是為了激勵你奮發向上,然後給你當紀念。而你現在非但沒有在行業內做出成績,只想着拿它出去害人騙錢,我們又怎麼能違背你媽媽的遺願,把配方交給你?”

“我不管!我只想要回我媽的東西!你們可知道,這些年我被顏未染害得多慘嗎?”張羽曼義憤填膺,說得聲淚俱下,“我沒有媽,沒有事業,現在那個配方又害得我在業內名聲都臭了,我的委屈痛苦誰能理解?!我知道你們維護顏未染,可事情都到這地步了,我只想求求你們,求求顏未染,我知道你們手裏有正確的配方,你們把配方還給我,讓我能繼承我媽的遺產,得到一點安慰,求求你們了,行嗎?”

衛澤希怒問:“什麼正確的配方?你媽媽留下的配方就是那樣的,你不是脅迫未染從她手中拿到了嗎?哦,當初你拿走的時候怕未染偷看,千防萬防急紅眼。現在知道你媽媽的配方有缺陷,又希望我們完善配方再給你,張羽曼你看看你這嘴臉,你精神分裂啊你!”

張羽曼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對手,乾脆對他的嘲諷充耳不聞,只看着程嘉律,問:“程博士,我知道你的研究有進展!你既然和我媽簽過委託合同,肯定盡心儘力幫她完善了,你是有完善後的配方的,對不對?”

程嘉律一時遲疑,竟沒有說話。

張羽曼見他不出聲,頓時信心大增,聲音也尖利起來:“你敢發誓你沒有研究出成果嗎?你敢對着我媽的在天之靈發誓嗎?你敢說這個配方不能消除缺陷做得完美嗎?你們研究室不是號稱頂級嗎?難道你這麼久以來沒有任何成果?那你們還算什麼頂級生化研究室,這兩年一丁點成果也沒有?!”

她一連串的逼問,蠻橫無理又連嘲帶激,程嘉律不由得皺眉。

被她激怒的程嘉律脫口而出:“缺陷確實可以彌補,但我們的成果,與你無關!”

衛澤希捕捉到張羽曼臉上一閃即逝的得意的神情,立即壓低聲音制止程嘉律:“嘉律!”

程嘉律一驚,察覺到失言,心中頓時掠過一絲後悔。

張羽曼嚷嚷得更大聲了,恨不得跳起來:“所以程博士,你接受了我媽的委託,完善了配方!但你卻不肯將成果交給我,反而讓顏未染故意設局,拿了那張有缺陷的配方害我!你是和我媽簽的合同還是和顏未染簽的?你一意維護和我媽並無關係的顏未染,反而來害我這個遺產的法定繼承人!”

衛澤希忍無可忍,出聲呵斥道:“張羽曼,別動不動就污衊別人!難道你沒看你媽媽的遺言?你有沒有想過,在你害死了自己的親媽之後,你已經沒有資格得到她的配方了!”

“呸!我媽是病死的,要說害死她,那也是沒有照顧好她的顏未染害的!”

“可笑!你自己不照顧親媽,去世后卻跑來索要你媽媽的遺產?我們把她留下的配方給你了,你卻還要我們改進得更好之後給你,試問我們有什麼義務?我們又不是你媽!”衛澤希說著,話鋒一轉又問,“我們還沒追究你到實驗室來做什麼。這可是科研重地,你擅自闖入,要是給研究造成損失,別說我們,哥大也會追究到底,責任你擔得起嗎?”

張羽曼冷笑一聲,說:“你少嚇唬我!我媽的配方在這裏,我來看看配方的進度怎麼了。再說了,電腦還沒打開你們就回來了!”

衛澤希逼近她,問:“誰知道你有沒有開電腦,有沒有偷走重要資料?”

張羽曼見他靠近,乾脆倒貼了上去,把外套一解,露出裏面的低胸內衣:“那你來搜啊?有本事你搜遍我全身看看有沒有偷走什麼東西?!”

真是人不要臉天下無敵,連衛澤希這樣的人也無計可施,只能用手打開她伸過來的手,低聲說:“你給我到保衛處說清楚!”

“好啊,有本事你來啊,再靠近一寸我就脫衣服,明天讓全哥大都傳揚程博士在實驗室召妓的醜聞,好不好?”張羽曼笑着,見程嘉律臉色鐵青,便抬手做了個飛吻,得意地扭着身子,踩着她那粗高跟的鞋子,揚長而去。

衛澤希怒不可遏,正要打電話叫人攔住她,程嘉律卻阻止了他,說:“我相信她沒有拷走資料,畢竟我那台電腦是嚴格加密的,她不可能打得開。”

“不行,不能就這麼算了,我先叫個人盯緊她。”衛澤希想着她口口聲聲說母親與程嘉律簽訂合同的事情,心下湧起不祥的預感,便立即撥打電話,“至少要知道她是怎麼進來的,不然要是還有下次,你麻煩可大了!”

衛澤希在走廊里打電話,不肯罷休。

程嘉律嘆了口氣,回到實驗室內。通風櫥上設定的時間還沒到,明亮的數字在緩緩跳動。程嘉律思緒混亂,便沒有過去細看,只走到窗前,低頭往下看去。

他看見了遠遠的草坪之外,被燈光照亮的那棵高大的橡樹。他和未染第一次見面那天,那棵樹曾經滴落了一顆水珠掉在她的臉龐上。

他還記得那時未染臉上懊惱無措的神情,當時的她還像個單純無知的小女孩,神情與眼神都純凈無瑕,和現在面對自己時她身上那種犀利決絕的氣場是天壤之別。

他望着那棵樹,在心裏想,未染會不會也像自己一樣,永遠都在心裏銘記着那個春天,那一滴落在她面頰上的春雨,那一枝沾濕了她裙擺的四照花呢。

正當他沉浸在過往與未來的迷惘中,思緒混亂之時,眼角忽然瞥見通風櫥內火光亮起,熾烈的火焰瞬間瀰漫了整個通風櫥。

程嘉律還以為是實驗失誤,便快步走過去,準備開啟水洗裝置清理反應物。但就在伸手的那一刻,他發現了通風櫥那扇沒有關閉嚴實的玻璃門。

窒息般的危機感驟然降臨,他立即轉身,向著門外奔去。

但就在奔逃的那一刻,他看見了不知什麼時候被張羽曼搬到了外面的角落的一台電腦主機。大概是她解不開這台電腦的開機密碼,所以想要直接把主機搬走,卻被進來的他和衛澤希打斷了,倉促間只能放在這裏。

那台主機里存放着那個配方的所有記錄。實驗室內其他的研究都會定期備份在另外的機子上,可只有這個配方,因為是他私人的研究,所以,只有這台主機上才有。

所有數據,所有他想交給未染讓她回心轉意的東西,都在這裏面。

而現在,它所處的角落正面對着即將爆炸的通風櫥。

一場爆炸和燃燒過後,他為她所做的一切,可能都將不復存在。

他遲疑了半秒鐘,停住了奔向門口的腳步,轉而跑到這台主機面前,迅疾地將它推向了流理台的後面。

就在主機被推到實驗室最為安全堅實的地方的那一刻,程嘉律的身後,有劇烈的火光閃過。

巨響席捲着熱浪,迅猛地襲擊了通風櫥前所有的一切。

劈頭蓋臉的火光混雜着爆炸的玻璃和亂飛的鋼條木屑,向著程嘉律的身體傾瀉而下。

爆炸聲從身後傳來。

衛澤希正倚在走廊的牆上打電話,叫一個正在附近的熟人盯住從這邊跑掉的張羽曼,忽然間走廊一震,他身旁的玻璃在巨響中瞬間碎裂,嘩啦啦地掉了下來。

那人在電話那頭愣了愣,問:“槍擊還是爆炸?”

他沒有回答,耳朵被震得嗡嗡作響,大腦也有點恍惚。回頭一看,實驗室內,玻璃上映出了隱約的火光。

“快去盯住,別讓人跑了!”他丟下最後一句,立即把電話掛了,飛快地向著那邊跑了過去。

隔着實驗室關閉的玻璃門,他看到程嘉律暈倒在實驗台邊。灑落在地的液體和一些木條、塑料在劇烈燃燒。自動噴淋滅火系統已經啟動,但面對洶湧的火勢卻並無多大效果,只引起了滾滾濃煙,看起來越發嚇人。

大門關着,室內的空氣被燃燒的火焰消耗,衛澤希怎麼都拉不開門,也踹不動。

衛澤希當機立斷,抄起走廊上放置的大花盆,用力向玻璃窗砸去。

玻璃應聲而碎,裏面的火焰被湧進來的氣流壓得一暗,隨即更加劇烈地燃燒起來。熱浪從窗口狂卷而出,幾乎要吞噬窗口邊的他。

衛澤希退後兩步,丟開已經損毀的花盆。內外空氣壓力變得一致,他用力踹兩腳就直接把門給踹開了。

他手持滅火器,冒着實驗室里的煙霧與水霧,衝到程嘉律身邊一頓狂噴。化學藥品引燃的濃煙夾雜着火焰向衛澤希猛撲過來,熏得他劇烈咳嗽,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模糊了眼前視線。

他趕緊趴在地上,避開上面濃重的黑煙。等火勢稍微被壓了一些下來后,趕緊爬過去抱起倒在地上的程嘉律。冷水裹着煙霧,扑打在衛澤希身上,他也顧不上自己的狼狽,背起程嘉律貼着地面往外跪爬出去。

可趴在他背上的程嘉律卻攥住他的手,虛弱地說:“流理台後……電腦里的……配方……別丟下……”

衛澤希氣急敗壞:“你都這樣了,還管什麼電腦!”

程嘉律沒有回答,因為他已經徹底失去了意識。

衛澤希盡自己所能把他架到走廊上,本想就這麼跑掉,但回頭見後面的火舌馬上要舔舐到流理台了,只能狠狠一咬牙,捂住鼻子,在黑煙中憑着直覺爬到流理台,摸索着觸到那台電腦主機,跪爬着艱難地將它拖了出來。

等把電腦拖出來丟在走廊里,他已經快要窒息虛脫了,趴在程嘉律身邊大口喘氣。頭腦清醒過來,他才開始后怕,覺得自己能活着出來是個奇迹。

此時樓上樓下的人已經奔過來了。工作人員趕緊開啟消防設施,往裏面噴水救火,消防車也很快趕到。

那邊的人在打電話叫救護車,衛澤希坐在昏迷不醒的程嘉律身邊咳得胸部劇痛,擔心自己是不是吸入了什麼毒氣。但看看身邊的電腦,想起嘉律出事時特意對自己說要關照這台電腦,還提到配方,所以他強撐着起身,拿了把螺絲刀拆開主機卸了硬盤並收好。

程嘉律的外傷並不重,只是裸露在外面的手和脖子處被燃燒的液體濺到,現在的技術發達,應該不會留下太過嚴重的傷痕。但他被爆炸的氣浪震傷了內臟,器官受損,導致內出血。在急救室搶救之後,雖脫離了危險,一時也難以從昏迷中醒來。

衛澤希做了個檢查,確定沒大礙之後,才放下心來。程嘉律被火速送進ICU,衛澤希坐在外面喝水,終於有空看手機。

手機上已經收到了幾張照片,黑暗中畫面模糊,但依稀可辨是張羽曼把一把鑰匙交給一個男人,那男人到哥大學生宿舍樓下,爬上一棵樹,然後把鑰匙丟在了樹旁的房間裏靠窗的桌子上。

“這房間屬於一個中國女留學生,名叫陳燦。”

衛澤希一看就明白了前因後果。陳燦在實驗室打雜,當然有鑰匙。於是張羽曼叫人偷了她的鑰匙,潛進實驗室想偷配方,卻被他和程嘉律發覺,撞了個正着。

衛澤希回頭看了看程嘉律身處的ICU,透過大窗戶看進去,程嘉律靜靜躺在病床上,依然陷在昏迷中。

他打開包看了看裏面的硬盤,想到這是嘉律豁命也要保住的給未染的配方,心中一時五味雜陳。

程家的管家倒是火速跑來了,但程嘉律的親人大都不在美國,距離最近的姑媽也身在西海岸,飛過來要不少時間。衛澤希心想,幸好嘉律昏迷着,要是他現在醒來,一個人躺在這裏,肯定會無法忍受這種孤單。

但隨即他又想,嘉律又不是自己,可能比起熱鬧,他更享受孤獨的自在。

衛澤希站在醫院內寂靜無聲的走廊上,看着陷在昏迷中的程嘉律,想起剛剛那場大火,他隱約有些后怕,看着此時的場景恍如隔世。

不知怎麼的,衛澤希就無法遏制地想念起顏未染來。

他想親親她的指尖,親親她的掌心,再親親她的手腕。因為她有着世界上最美麗的手。

他還想親親她的臉頰,親親她的眉心,再親親她的嘴唇。因為她有着世界上最美麗的面容。

他想念用力將她擁抱在懷中時那溫熱的身軀,想念她微笑時上揚的唇瓣,想念自己將臉頰埋入她蓬鬆髮絲間聞到的清冽香氣。但遠隔千里萬里,他唯一能做的,只是給她發了個視頻通話的請求,想看看她的笑顏。

就在視頻請求剛剛發送出去的一剎那,他又趕緊掛斷了,先去洗手間查看了下自己的情況。果然,臉上還抹着東一塊西一塊的黑灰,難看死了。

他洗了把臉,拍拍臉讓自己振作一些,才靠在ICU的玻璃窗上,再次發送了視頻請求。

上海現在是早晨九點多,顏未染接通了視頻,將手機擱在廚房架子上,轉頭對他說道:“正在做早餐,不能專心陪你聊天呢。”

“是嗎?做什麼好吃的,我看看?”

顏未染把鏡頭轉向了流理台。她正在切皮蛋和肉絲,鍋里的白粥煮得熱氣騰騰。

“朵拉昨晚說想吃皮蛋瘦肉粥,我看了看冰箱裏正好有食材,今天就起來做一點讓她解解饞。”

衛澤希輕輕咳嗽,嫉妒地問:“那你為什麼之前不給我做?”

她有些詫異地揚揚眉:“我還以為衛少只吃你家大廚的營養早餐。”

“你難道不知道本少爺有個平民的胃嗎?陪你吃了多少頓小妤店裏的東西了。”他想想又補上一個論據,“你店旁邊的牛肉粉也蠻好吃的。”

顏未染將肉絲和皮蛋放在煮開的粥中,拿着勺子攪勻,一邊朝着手機屏幕笑問:“你什麼時候回來?”

“下一秒就想回來。”好想一直賴在你身邊,像只狗一樣趕也趕不走啊。

衛澤希看着屏幕那端顏未染的笑容,不知為什麼只覺得胸口悶悶的。他捂着胸口壓低自己的咳嗽聲,在這樣的靜夜中,有種想流淚的脆弱感。

真好。險象環生逃脫大難的時候,能看見她在地球的那一邊平平淡淡地熬着粥,和他說著沒什麼意義的閑話,現世安穩,溫柔恬靜。

大概這就是,讓一個男人想要徹底安定下來,永遠廝守在一個女人身邊的感覺了。

顏未染盛好了粥,將手機從架子上取下來,坐在餐桌前認真地望着他,問:“怎麼了,一直咳嗽,感冒了嗎?”

“比感冒還嚴重,想你想得生病了……可是卻沒法親親你抱抱你,很不開心。”衛澤希說著,迷戀而委屈地盯着屏幕前的她。

顏未染支着下巴笑了,舀起一勺粥,輕聲說:“那就趕緊回來吧,我也給你做一鍋皮蛋瘦肉粥。”

衛澤希開心地點頭,手機一移動,背後的景象也被拍了進去。

顏未染一眼就發現他是在醫院裏,立即問:“你在醫院?生病不舒服嗎?”

“呃……沒有啊,我精神煥發。”其實他真不想告訴她程嘉律住院這件事。所以他拿着手機站起身,讓自己的背景換成走廊外的夜色,想要搪塞過去。

他的面容便朝向了病房內的程嘉律。

一直靜靜躺在床上的他,此時正皺着眉,那毫無血色的略微乾裂的唇,在昏迷茫然中一張一合,呢喃着念叨着重複的兩個字。

衛澤希怔怔地看着他的唇,隔着厚重的玻璃,他聽不到程嘉律的聲音,但他知道那雙唇之中,吐出來的是什麼字。

因為那也是衛澤希自己曾經一次又一次,千次萬次呢喃過的名字。

他的手心出了冷冷的汗,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手機。前置攝像頭被擋住,顏未染看不到這邊的情形,她詫異地詢問:“衛少,怎麼了?”

衛澤希還不知道怎麼對她說,裏面有個護士匆匆走出來,詢問他:“先生,請問您是這位病人的朋友嗎?”

衛澤希點了點頭,護士又問:“請問你們是否有位叫薇拉的朋友?病人頻繁呼喚她的名字。”

手機那邊安靜了,那邊的顏未染沒有再出聲。

而衛澤希望着裏面依舊昏迷不醒的程嘉律,緩緩地說:“不,不是薇拉,是……未染。”

在護士不解的目光中,他終於長嘆了一口氣,將手機反過來,貼在了玻璃窗上,讓顏未染清楚地看見程嘉律現在的模樣。

他說:“嘉律出事了,他一直在呼喚你的名字。”

手機倒扣在玻璃上,他看不見顏未染的表情和動作,但他遲疑了片刻,還是說:“張羽曼想偷他給你做的配方,嘉律心神不定,結果出了事故。其實在起火的時候,嘉律本來可以及時逃脫的,但因為他要保護電腦上的配方,所以……延誤了時機,差點葬身火海。”

顏未染飛到紐約是在第二天,隔着玻璃,她一眼就看見了依然還在ICU里的程嘉律。

他還在昏睡,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她只看見他蒼白的半邊面頰,一點血色都沒有。

衛澤希和她一起站在玻璃牆外看着程嘉律現在的樣子,對她說:“基本上沒有生命危險了,只是現在各項功能指標都很低,隨時有生命危險,所以程家要求在ICU繼續監護一段時間。”

顏未染將額頭抵在玻璃上,凝視着程嘉律那因為毫無血色而顯得如同雕像般的面容,輕聲詢問:“他昏迷多久了,中間有醒來嗎?”

“快二十四小時了,沒醒來過,不過別擔心。”衛澤希看看時間,說,“可能睡久了會有點缺乏營養,醫生和他姑媽商量了,過了四十八小時他還不醒來,再考慮打營養針。不過我相信在那之前嘉律一定醒來了。”

顏未染緊貼着玻璃沉默地站了許久,她的氣息呵在冰涼的玻璃上,一層薄薄的白霧緩慢退散。

他這麼謹慎小心的人,原本不會在實驗室里出問題的。

顏未染默然看着沉睡的程嘉律,她呼出的霧氣阻礙了她清楚地看他,所以她舉起手背慢慢地把他們之間的霧氣擦掉。

她專註地看着裏面的程嘉律,而衛澤希站在旁邊不動聲色地側頭觀察着她。

他總覺得,她像是要把過往的一切不愉快都呼出來,然後當著嘉律的面親手抹掉一樣。

其實他們之間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呢?事實已經證明,當初傷害她的人並不是嘉律,自始至終程嘉律也是個受害者。即使他曾經在她重病期間宣佈過和方艾黎的婚訊,可那是因為他受了矇騙而幫助方艾黎,並不是真的有如此打算。

曾有的誤會與賭氣,在過往那些真真切切的感情以及在她第一次愛過的人面前,大概已經分崩離析,不復存在了吧。

衛澤希黯然地想着,目光從身邊顏未染那關切的面容,又轉移到床上的程嘉律身上。

隔着明凈的巨大玻璃牆,他看見了病床上程嘉律的睫毛輕微顫動。

程嘉律的眼睛緩緩張開,尚帶着迷惘。那原本就迷離的目光,落在玻璃牆之外的顏未染的身上時,忽然就變得溫柔,像是不敢相信自己能在睜開眼的時候看見她,像是在看着自己的夢境一樣,他恍惚又欣喜,一直盯着她,再沒有其他任何動作。

而顏未染也久久地望着他,沒有出聲,沒有動彈。

這一刻衛澤希忽然想,現在他們在一個世界裏,而自己是外人了。他是遲到的,是多餘的,是沒能擁有與未染刻骨銘心的過往的那一個人。

一瞬間他忽然沮喪起來,即使一向樂觀積極的天性也沒能拯救他。他慢慢地退了一步,感覺顏未染並沒有注意自己,便又往後退了第二步。

他離開了走廊,到中庭仰頭看着伸向湛藍天空的枯枝,呼吸了一下新鮮凜冽的空氣。

冰涼的氣息在他的胸肺間瀰漫,讓他覺得寒冷,又覺得清醒。

不知為什麼,看到這蕭瑟的一切,讓他想起了第一次見到的顏未染。那麼冷漠,那麼令人不適,可又那麼美好。

他回頭去看顏未染,而她已經被護士指引着去消毒,大概是要進ICU陪程嘉律了。

他沒有跟進去看,何必做這種讓三個人都尷尬的事情,和嘉律都這樣了,把她分給他一點點又怎麼樣。

他又抬起頭看頭頂的枯枝去了。他想看看那上面的嫩芽長得怎麼樣,是否能在明年長出最茂盛蓬勃的枝葉來。

方艾黎靠在療養院的長椅上,抬頭看着頭頂。

療養院的落葉樹在冬天一片光禿禿的,顯得壓抑而沉重,像是蒙在她頭頂逃不出去的帳幔。

裹着皮草的張羽曼,一進療養院就看到護士陪着方艾黎在曬太陽。她滿臉堆笑地走過去,貌似關切地在她面前蹲下:“方總,現在感覺怎麼樣?精神看起來不錯呀。”

方艾黎慢慢抬起眼皮瞥了她一下,沒有理她。

張羽曼對護士投以笑容:“我和方總聊一會兒,可以嗎?”

護士走開。張羽曼在方艾黎身旁坐下,交叉着那雙穿着緊身皮褲的腿,說:“方總,準備什麼時候東山再起啊?你也在這兒躲了不少時間了吧?”

“躲什麼?我只是需要一些時間來梳理我的思路。”方艾黎嫌惡地看着她那滿是風塵味的坐姿,冷冷地說道,“畢竟方氏這次的大劫是躲不過去了,就讓我那些堂叔堂伯搶奪剩餘的湯湯水水吧,也讓他們去頭痛該怎麼收場好了。”

“嘖嘖,所以我就是佩服方總你呀,把家族企業搞死了后,一轉頭就裝病住進了療養院,多瀟洒多利落呀。”

“方氏淪落到今天,你也有功勞。要不是你死乞白賴地勸我用你媽那張破配方,我們會這樣雪上加霜?”方艾黎的聲音陡然變得尖利。

“哎呀,這哪是我的問題啊,這明明是顏未染從中搗鬼,害了我們!”張羽曼無辜地眨着那雙眼影濃重的眼,“不過按照方總您的指點,我昨天晚上跑到程博士的實驗室一趟,你猜怎麼著……”

方艾黎見她這得意揚揚的模樣,那原本鄙夷的神情中,透露出了一絲難以察覺的驚喜:“你拿到新配方了?”

“這倒沒有,那電腦加密,我怎麼都打不開。後來我想把硬盤拆出來時,又倒霉地遇見了回來的程博士,差點就脫不了身了!”張羽曼揚揚得意地翻個白眼,把手機拿出來,炫耀地說,“不過我錄下了我們當時的對話,程嘉律已經承認確實有完善後的配方!”

方艾黎的目光落在她的手機上,臉上露出一絲譏諷的笑意:“這是?”

張羽曼調出一段錄音,臉上那小人得志的模樣讓方艾黎在心裏暗翻白眼,但隨即,她的注意力就被錄音的內容吸引了。

先是張羽曼凄厲地笑問:“我媽白紙黑字寫着委託你完善配方,你又遵守了嗎?合同是有法律效力的,你現在不交出來,就是違法的……程博士,我知道你的研究有進展!你既然和我媽簽過委託合同,肯定盡心儘力幫她完善了,你是有完善後的配方的,對不對?”

然後是程嘉律說:“缺陷確實可以彌補,但我們的成果,與你無關!”

再是張羽曼得意的聲音:“所以程博士,你接受了我媽的委託,完善了配方!但你卻不肯將成果交給我,反而讓顏未染故意設局,拿了那張有缺陷的配方害我!你是和我媽簽的合同還是和顏未染簽的?你一意維護和我媽並無關係的顏未染,反而來害我這個遺產的法定繼承人!”

方艾黎聽到這裏,讓她停了一下,退回去再聽了一遍。

方艾黎的臉上露出興奮又狠戾的表情,整張臉都扭曲了:“張羽曼,你還挺厲害的,你媽當初和程嘉律的研究室簽訂的合同,你找到了?”

“廢話,老娘是誰,方總你一點撥我就去找了,果然在遺物里,顏未染那個蠢貨居然沒有銷毀它。這不,我一出馬就挖出那些人的齷齪的心思了!”張羽曼那眉飛色舞的勁兒,簡直要上天了,“方總你就瞧吧,老娘這回肯定叫他們吃不了兜着走!”

這副無恥嘴臉,方艾黎本來是怎麼都看不上的,但和顏未染的深仇大恨明顯壓過了對張羽曼的鄙視,她強忍心中不適,開口提點張羽曼:“可惜啊,你這錄音很精彩,但在現實中,派不上任何用場。”

張羽曼差點蹦起來:“為什麼?怎麼可能?”

方艾黎點點她的手機:“因為這裏面最主要的一個角色,是程嘉律。你覺得程家會容忍你把這樣的東西散佈出去?”

“老娘現在就發,立馬發遍全網,看他們有沒有辦法阻攔我!有本事他們封了所有的網絡啊!”張羽曼仗着周圍人不懂漢語,大聲嚷嚷起來,“我就不信他家還能一手遮天了!”

“不能一手遮天,但遮你這隻小麻雀綽綽有餘。”方艾黎冷笑道,“到時候你會是什麼下場,你自己估量一下。”

張羽曼想着得罪程家后可怕的後果,臉色都變了:“那……那難道就任由他們這麼囂張,整天作威作福欺壓我們?這世上還有沒有王法了!”

如今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方艾黎強抑噁心提醒她:“程家這樣講究臉面的家族,肯定還是不希望這件事被捅出來的。”

“不行!我非把顏未染搞死不可,叫我忍氣吞聲過日子,老娘做不到!”

“誰叫你忍氣吞聲了?顏未染把你逼到這步田地,你要是不狠狠還擊她,她還真以為全天下的人都得在她面前搖尾乞憐呢!”

張羽曼恨恨地撇嘴,問:“那方總,你覺得該怎麼辦?”

“程家會支持嘉律,但憑什麼去支持顏未染?所以這就讓你有了分化對方陣營的可能。要拉攏可以為自己所用的力量,避開強大力量的襲擊,同時給予主要目標緻命一擊,懂嗎?”

張羽曼聽着方艾黎的話,臉上浮現出諂媚的神情:“所以……方總你就教教我吧,我頭腦簡單直來直去,反正你直接說,我直接做!”

方艾黎嫌惡地看了看這個同仇敵愾的女人,如今和自己站在一起的居然只有這個小丑了。但也好,就算攻擊力不足,能讓顏未染噁心一下,那也是好的。

方艾黎壓低聲音,一字一頓地說:“要對付一個人,首先要找准她重視的東西,才能一擊即中。”

張羽曼忙問:“顏未染重視的東西是?”

方艾黎攏了攏身上的大衣,神態悠閑:“我記得,她不是在弄一個叫思染的品牌,要緊鑼密鼓地上市銷售了嗎?東西弄出來了,風聲放出來了,幫她造勢的人也夠多了,宣傳架勢搞這麼大,看來……是要轟轟烈烈上市啊。”

張羽曼精神一振,眼中露出亮光來:“打蛇打七寸?”

“你說呢?”方艾黎得意地揚揚眉,“顏未染籌備了這麼久,不就是想借天時地利人和的時機,讓自己的品牌一舉成功嗎?那我們就拖她個一年半載的,不把她的品牌拖黃掉,也要讓她的東西只能灰頭土臉地上市!”

張羽曼樂不可支:“好,就從這邊下手!”

“急什麼?”方艾黎雙唇間輕輕吐出輕蔑的話語,“首先,我們要走條捷徑,把程家那股力量借用過來才行……”

程嘉律的身體恢復得不錯,蘇醒過來兩周后就從醫院轉到了家中。

他的家還和顏未染當初離開時一樣,栽種着常青的樹木,修剪得整整齊齊。他為她準備的鞦韆架,也依然還在最大的那株花樹下。只是她曾經悉心準備的墊子,已經被她徹底丟棄了。

陽光很好,顏未染給程嘉律穿上了厚厚的衣服,裹上毯子,推他到花園裏曬太陽。

她坐在鞦韆上,晃了一會兒,看着周圍熟悉的一切。鞦韆的旁邊有幾株高大的北美冬青,結着鮮紅燦爛的果實,在落光了葉子的樹枝上一簇簇生長着,壓着殘雪,十分可愛。

陽光照在身上,暖融融一片。顏未染坐在程嘉律的身邊,看着面前的雪,因為照顧他多日而缺少睡眠,她昏昏欲睡。

就在半寐半醒之間,她忽然覺得臉頰上痒痒的,似乎有髮絲輕輕掠過。

她微睜開眼,看了看,原來是程嘉律輕輕地撫摸着她的頭髮,他用那麼溫柔的目光凝視着她,手指就好像在撫摸一朵初開的花一樣輕柔。

顏未染睜着惺忪的眼睛看着他,一時不知道現在是何時,是不是自己重傷以來的日子就是一場噩夢?如今她依舊在程嘉律這美好的花園中醒來,依舊擁有幸福溫柔的人生,擁有永不西斜的溫暖的太陽。

但隨即,她就明白了。

發生的,終究已經發生。過去的,終究只是過去。

縱然此時的陽光如此溫柔,時光如此緩慢,世界如此美好。可她已不是那個只想着要倚靠某一個人,平淡過一生的女孩。

她已經尋找到了盟友,找到了自己想要一起走下去的那一個人,不再希望只是找到一個肯寵愛自己一輩子,願意養自己一輩子的人。

她朝他笑了笑,抬手覆蓋在他輕撫自己髮絲的那隻手上,輕輕地握了握,然後把他的手放回他的輪椅扶手上去。

她問他:“冷不冷?回屋休息去吧?”

程嘉律凝視着她,緩緩搖頭:“我還想再坐一會兒。”

顏未染低頭避開他的目光,拿起旁邊的果盤說:“那我給你削個蘋果吧,你要多吃點,身體才能恢復得快些。”

她的手指靈活,削水果也特別靈巧,細細長長的果皮從她的指尖垂下來,從頭到尾均勻平整,綿延不斷。然後她又將蘋果切成小塊,放到碟子中,配上水果叉端到他面前。

程嘉律下意識地說了句“謝謝”之後,心裏忽然就湧上一陣哀傷。他已經無法再和以前一樣,從容淡定地接受她的溫柔了。

默默吃了兩塊蘋果之後,他找了個話題問她:“張羽曼有去找你嗎?我可能……之前泄露了一些不該說的事情,不知道會不會給你帶來麻煩。”

“沒事,不要理張羽曼就好。她想興風作浪,還有把柄握在我們手中呢。”她說著,托着下巴又微微一笑,“何況這些小事澤希會搞定的,張羽曼怎麼蹦躂都收效甚微,你不必太過擔心。”

說到衛澤希的時候,她臉上那自然泛起的微笑,讓程嘉律覺得心口仿如堵塞住一般沉悶。雖然明知道他們現在感情非同一般,可他真的無法說服自己坦然去接受這個事實。

“對不起……讓你在這個時候還分心來照顧我。”他輕輕地如同自言自語般說。

顏未染沉默了片刻,口氣溫柔地說:“沒事啊,我也考慮到年前扎堆上市可能太倉促了,年後或者春天可能會是更好的時機。”

程嘉律的聲音卻更加低了:“我真的感到很抱歉……未染,我不應該輕信方艾黎,在你最需要關懷的時候,我卻因為她的請求,答應了她炒作婚訊……”

“沒事,都過去那麼久了。”顏未染笑了笑,輕輕呼出一口氣說,“雖然那個時候,對我的打擊確實很大。但現在想來,可能也不失為一種鞭策,讓我能更加堅定地認清眼前的路。”

程嘉律望着她,目光因為她的話而變得茫然,漸漸想清楚后,心中又湧出一種難以排解的痛楚來。

他沒有想到,原本只想要給她最美好的玫瑰花,最終卻落得,夷平了所有花朵,只給她留下了荊棘毒刺。

“可我……並不願意做督促你勇敢起來的那一個人。”他黯然垂下頭,遮掩自己眼中那些痛悔與灼熱。也許是傷病讓他脆弱,也許是過往讓他淪陷,他無從排解自己心中的遺憾,也無法說出後面想要對她說出的話。如果可能,我一定要做那個一輩子呵護你、寵溺你,讓你不知人世疾苦的角色,而不是扮演現在這個留下深深傷痕,成為你的過往的人。

顏未染笑着,輕輕地抬起手呵着氣,溫暖自己的指尖。她望着被冰雪覆蓋的花園,眼神清明到幾乎有點淡漠,語調溫柔地說:“沒事,這樣也很好,也是我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段經歷。”

他還想說什麼,而她已經站起身,微笑道:“好啦,真的有點冷了。我們回屋吧。”

她推着他回屋后,小心地扶他在沙發上坐下,幫他脫掉外套和圍巾,在衣架上掛好。

屋內的空氣畢竟悶熱,程嘉律胸口有點發悶。但看見顏未染的臉頰在溫暖的屋內顯出淡淡的紅暈來,他又覺得,應該早點回到裏面來的。

“未染,帶我去書房,我有東西要給你。”

顏未染應了一聲,推他到書房,停在書桌前。

程嘉律打開書桌的抽屜,將一張紙取出來,放在書桌上,輕輕推給對面的顏未染:“經過這麼長時間的摸索,我終於剝離了那種物質,得到了純凈的提取物。這個配方已經徹底完善了。”

顏未染盯着那張紙許久,伸手輕覆在上面。

這是她老師夢想了多年的完美配方,可惜經過這麼久的研製終獲成功的這一刻,老師卻已永遠看不到了。

她撫着紙的手忍不住微微顫抖。她想着老師的期盼,黯然神傷,卻沒有將那張紙拿到自己手中。

她只啞聲問:“最後你……用什麼辦法把那成分剝離出去的?”

“二氯甲烷的揮發性很強,又能溶解大部分的非極性分子,就算在成品中有些許殘留,對皮膚造成的傷害也十分微小。”

顏未染思考少頃,點頭:“二氯甲烷可行。雖然對呼吸道會有傷害,但只要在生產過程中控制好揮發性,不要讓工人大量吸入,就能確保萬無一失。”

“是的,這已經是完美的配方了。”程嘉律凝視着面前的她,輕聲說,“我也……終於履行了對你和老師的承諾,幫助你實現了老師的遺願。”

顏未染定定地看着這張寫有配方的紙,恍惚覺得當年老師的面容在眼前重現。

顏未染看到老師為發現一種全新的護膚物質而歡欣,也看到她為產品的缺陷而煩惱。

她還記得老師把配方交託給自己去找人完善時,說:“染染,曼曼沒有天分,她在化妝這條路上走不遠。所以我把自己的技術全部教給你,我希望你能憑藉這個走到一個別人都無法企及的高度。而曼曼呢,我想給她留一個好配方,讓她至少能靠我這個媽媽的庇護,好好過這一生……”

言猶在耳,可老師怎麼知道,她悉心為女兒安排的後路,卻成了女兒套在她脖子上的繩索,張羽曼的貪婪扼殺了她。

“可是老師並沒有把這個配方交給我……”顏未染的指尖按住了紙,又緩緩將它推回了程嘉律的面前,緩慢而慎重地搖了搖頭,“所以這個配方,屬於老師,屬於你,但不屬於我。”

程嘉律難以置信地望着她,問:“你……不要?”

他還記得自己在研究室中最後敲定這個配方時的心情。有歡喜,有遺憾,有萬千唏噓與傷感。彷彿這是他與未染那些日子的感情結晶,是逝去的愛情的唯一的紀念品。而現在,她將這僅存的牽絆輕輕推還給他,說這不屬於她。

除了沉默,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有什麼反應。他盯着擺在面前的這個配方,眼中所有的亮光都在緘默中漸漸熄滅。許久,他才聲音喑啞地道:“好的,我知道了。”

“所以還是請你先保管吧,這不是我的東西。”

顏未染說著,目光依戀地在那張紙上又停留了一會兒,便決絕地站起身,說:“對了,我明天要回國了。管家請來的護工這麼專業,有他們在你身邊可以很放心。”

程嘉律忍不住問:“你是要和阿澤……一起回去嗎?”

“不是,澤希正在歐洲奔波呢,美國這邊的備案通過後,他想把歐洲那邊的專利也一併搞定了。”顏未染淡淡說道。

程嘉律點了點頭,他望着面前那份被她拋下的心血,心裏某一處忽然湧起鋒利的疼痛,讓他忍不住脫口而出:“可我聽說,阿澤的父親在考慮讓他回去接班。這幾天也快要過春節了,我想他應該是不會回國了吧?”

顏未染頓了頓,拿起外套穿好,說:“就算他不回去,我自己也有事情。現在新品要上市了,中國那邊千頭萬緒,人脈市場都要打理吧,過年前後我肯定有很多應酬的。”

程嘉律神情黯然,問:“你不打算留在美國過年?”

“嗯,我跟你說過,我的未來是思染,而思染的世界在中國。”顏未染說著,收拾好東西,朝他揮手告別。

她嘴角那抹淡淡的笑意,讓他有些眩暈。

在她要關門離去時,他在絕望中又忍不住說了一句:“未染,阿澤會待在他父親身邊,把事業重心放在歐洲,就像我的人生在紐約一樣。”

顏未染默然看着他,片刻后,嘴角微微一揚,表情堅定無絲毫疑慮。

“那是以前的衛澤希。現在他會回國發展的,我信他。”

顏未染走出程嘉律的門口時,正看見一輛車在門口停下。

那車外形普通,但程嘉律也有同樣的車,他還對她說過,因為外形非常低調,所以他大哥給他也配了一輛。

那時候顏未染在心裏吐槽,要低調的話買輛五菱宏光呀,何必為難這些豪車呢?所以現在看見這輛車,她不由自主地抬頭,看向了從車上下來的人。

那個人也正抬眼瞥向她,那是個眼眸深沉的年輕男人,比程嘉律稍大幾歲,模樣和他有些許相似,但稜角更為鮮明。

他身上的壓迫感太過突出,使得那和程嘉律有幾分相像的面容失去了吸引力,就像打磨好的水晶和玻璃斷裂口的區別。

顏未染一瞬間就知道了他是誰。她停下腳步,在他看向自己的時候,略微點了一下頭。而他對她投以意味不明的目光,臉上沒有任何錶情,便進去了。

“大哥。”

坐在書桌前的程嘉律,看着進來的男人,放下了手中的配方。

程嘉修掃了一眼,走過來拿過那張薄薄的紙,問:“這是什麼?”

程嘉律知道日理萬機的大哥對這些東西向來是沒興趣的,所以也只隨口說:“是化妝品配方。”

程嘉修目光在上面掃過,見是各種不認識的化學成分,便將配方丟還給了他,示意他收好。

等程嘉律將配方放回了抽屜內,程嘉修才說:“今天早上有個叫張羽曼的女人,給我的秘書打電話,要求見我。”

程嘉律皺眉,問:“張羽曼?她找你什麼事?”

“當然是因為你一時不察,惹下了麻煩。”程嘉修將手機上的一段音頻放給他聽,說,“我秘書拿回來的,你可以重溫一下自己說過的話。”

程嘉律一字一句地聽完那上面的內容,臉色慢慢沉了下來:“張羽曼錄音了?”

“怪我們把你保護得太好,你的生活圈子又一直在大學研究室,人生中重要的只有學術,不知道人心難測。”程嘉修倒沒有怪他的意思,只將那段錄音關掉,起身去酒柜上看了看,找到一瓶酒取下,用眼神徵詢他。

程嘉律搖頭:“這是給你準備的。”

“一點點有什麼關係,酒精中毒才會導致手腳發抖,偶爾喝一些不會影響你做實驗。”程嘉修雖然這樣說,但考慮到程嘉律身體不好,便也只取了一個杯子,給自己倒了一點,“別人家兄弟,遇到事都能坐在一起喝喝酒談談天,我弟弟真無趣。”

程嘉律見他若無其事地把那件事說開了,只能開口問:“你準備如何處理張羽曼?”

“我沒去見那個女人。不過聽秘書給我傳達的意思,那女人在咬你之前,還知道先顧忌我們,不算太愚蠢。既然她還有腦子,那你又何必平白惹一身腥,所以我也準備給她留條活路。”程嘉修略一思忖,又問,“她和方艾黎有什麼關係?”

程嘉律說:“她曾是方艾黎的造型顧問。”

“不只是這些。方艾黎的秘書曾和張羽曼接觸過,再聯想到方氏前段時間大敗的那個配方,正是號稱她母親張思昭留下的,我猜這件事和方艾黎脫不了干係。”

程嘉律也知道一切都瞞不過大哥的眼睛,所以便點頭說:“我懷疑方艾黎與我去年出事有關,所以沒有將完善後的配方交給她。”

程嘉修敏銳地問:“更多是因為方艾黎存心與顏未染作對吧?”

程嘉律沒說話,默認了。

“既然損害你在先,那就得承受現在的後果,我們程家人是她能算計的嗎?”程嘉修嗓音和眸光都變冷,緩緩地說,“這件事,你處理得沒有問題。”

程嘉律沒說話。

“總之目前需要確保的是你的名譽和前途。你既然和張思昭簽訂了合同,現在又不遵守合約,確實是你違背了合同精神,導致死者的女兒上門追討,這事傳出去后,對你的名聲有損。所以那份錄音裏面泄露你身份的內容,我們肯定不會允許流出。”

程嘉律問:“那未染呢?”

“顏未染嗎?”程嘉修瞥了他一眼,見他的神情中夾雜着一絲擔憂,便不悅地道,“這些我自有打算,會替你妥善處理的。”

程嘉律問:“那如何處理,大哥有頭緒了嗎?”

程嘉修沒有立即回答,先拉過椅子在他面前坐下,查看了一下他的傷勢,問:“你是怎麼受傷的,那個張羽曼造成的?”

程嘉律遲疑了一下,搖頭說:“是她入室盜竊被我們發現,我一時疏忽分心了,沒有關好通風櫥。”

“傷勢情況呢?”

“比上次輕,但因為是短時間內兩次受傷,所以醫生採取的措施比較嚴格,醫生說大概要休養三個月以上。”

“那好,這件事,我知道怎麼處置了。”程嘉修說。

程嘉律思索了片刻,也知道自己現在的身體情況,確實沒有辦法親自去收拾殘局,便只能說:“我相信大哥能給我們一個最好的結果。”

“難道你還不放心我嗎?”程嘉修拍拍他的肩,“你只需安心養傷。”

程嘉律沒作聲,只用過分沉靜的眼神看向了抽屜。

他和未染的愛情紀念靜靜地躺在那裏面。

顏未染離開程嘉律家,站在紐約冬日的溫暖陽光下,望着天邊鍍着金邊的銀白色雲朵,佇立了許久。

天氣很好,不遠處的海邊,波光粼粼,燦爛無匹。

她一個人在沙灘邊散了一會兒步,在礁石上坐下,想着自己就這樣離開,是不是太狠心了。畢竟嘉律現在正像一個斷線的風箏,從空中墜落,摔得遍體鱗傷。

那她是不是要把自己放出去的風箏撿回來,修補好,再依戀地重新呵護他呢?這念頭剛出現,她就立即搖頭,徹底甩開這個想法。

程嘉律是一個人,有思想,有人格,不屬於任何人,只屬於他自己的一個生命。而她也是,只屬於自己。

這世上,沒有哪個人需要對哪個人妥協,需要對哪個人勉強。

不愛了就是不愛了,就算過往再美好,那也是已經坍塌的大廈,就算她在廢墟上哭泣千遍萬遍,又有什麼意義?

與其惋惜昨日的風景,不如珍惜今日的陽光。

她看着日光下這座繁華的城市,那些高聳入雲的大樓,那些低矮溫馨的住宅,全都在眼前。眼前的海和世界,如她的心一樣,透徹明凈。

她攏住圍巾,望着海浪溫柔地舔舐着礁石,來了又去,去了又來。

她望着大海,忽然想起在洛杉磯的海邊,那隻爬上她裙角的小寄居蟹。她在心裏想,寄居蟹是要冬眠的吧?不知道那隻寄居蟹現在在海邊的哪個小洞穴里安睡呢?

不知不覺就想了很久。想着那一日自己穿的紗裙,想着那一日衛澤希穿的T恤,想着他被海風吹亂的頭髮,露出的光潔的額頭。

想着想着,她不由得笑了。她拿起手機拍下面前的大海,發給衛澤希,問他:猜猜我在哪裏?

十秒鐘后,她就收到了衛澤希的回復。

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也給她發了一張照片。

畫面上,是她面前紐約冬日的大海。沙灘礁石之上,有一個身材纖細的女子側身坐着,望着無邊無垠的大海。

那個女子穿着白色大衣,身上披着米色羊絨圍巾,柔軟蓬鬆的長發正被海風掠起,纏繞在她瘦削的肩頭。她望着大海的姿態,在鏡頭中美好安靜。

這身影,正是此刻的她。

顏未染看着這張照片愣了愣,然後慢慢轉頭看向身後。

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衛澤希正向她走來。燦爛的冬日陽光照在他挺拔修長的身上,他的笑容也似鍍了一層燦爛光輝,令人心動。

他走到顏未染面前,低頭看着她,帶着愉快的笑容,問:“一個人坐在海邊,在想我?”

陽光為他的面容蒙上油畫一樣朦朧而明亮的光芒,耳邊的海浪聲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起起伏伏,恍恍惚惚。

顏未染仰望着近在咫尺的他,感受到他的呼吸,覺得心臟像浸入了一汪溫暖的水中,快要融化了。

她不由得揚起嘴角,輕聲說:“一點點。”

“騙人,只有一點點嗎?”他在她身旁坐下,握了握她的手,發現她的手很冰冷,便解開自己的外套,將她包裹住。

顏未染微笑着在他懷中仰頭看他,問:“什麼時候從倫敦過來的?”

他從口袋裏拿出那個小猴子,放在她面前:“昨天做了個夢,夢見我們的小猴子又吵着鬧着想念大猴子了。”

顏未染笑吟吟地捏着小猴子的鼻子說:“可我這次沒帶大猴子來啊,它在家裏呢。”

“聽到沒有,叫你無理取鬧。”衛澤希捏捏小猴子,指着它的鼻子說著,而後委屈地轉頭看顏未染,“你看這隻壞猴子,老是對我指手畫腳……”

“說實話。”顏未染那一雙含笑的眼睛,透過長長的睫毛望着他,目光中充滿了說不出的可愛與明媚。

面對這樣的她,衛澤希也無法再胡言亂語下去了,只能把小猴子往兜里一塞,乖乖地說:“好吧……因為我擔心你在這邊樂不思蜀不想回家過年了,所以要接你回去。”

“哦……”顏未染用手挽住他的手臂,仰頭微笑地看着他。

“然後到嘉律家門口時,剛好看見你出來,覺得你走路的模樣真是玉樹臨風,太美好太可愛啦,於是就一路跟着你到這裏,然後收到了你的照片。你說我這一路幸運不幸運?”

“玉樹臨風不是這麼用的啊,衛少。”顏未染失笑。

他理直氣壯地說:“重點不在這個,重點在我要帶你回家。”

顏未染低頭笑着:“本來我今晚就要離開紐約,票都訂好了,你還有說的必要嗎?”

衛澤希拿出手機:“那你把航班號給我,我訂票和你一起走。”

顏未染沒說話,只望着他微笑,眼睛倒映着海水的波光,璀璨如星。

她今天心情真的很好,一直都在笑。衛澤希望着她可愛的樣子,口氣毫不妥協:“少來!別對我賣萌裝可愛,快點告訴我航班號,不然我就買兩張票,把你綁架到我那班去!”

顏未染無奈地笑着,終於把手機頁面上的機票信息調出來,放在他的面前,說:“UA016。”

“UA016……”衛澤希瞥了一眼,怔了怔,又抬頭看她。

她托着下巴望着他,笑盈盈地問:“所以你覺得,我還有說的必要嗎?”

UA016,美聯航,紐約晚間出發,目的地是倫敦希思羅機場。

衛澤希望着那訂票頁面上醒目的紐約與倫敦,呆了足有十秒鐘,才哀號一聲,將頭抵在了她的肩上。

顏未染抬手抱着懷中像大狗一樣撒嬌的衛少,說:“其實我也想去倫敦接你回國的。”

“擔心我被我爸抓住,困在倫敦回不來嗎?”衛澤希抬頭問。

顏未染輕揉着他的頭髮,輕輕地“嗯”了一聲,嘴角上揚。

“他確實派人去堵我了,不過不是因為想要我回去繼承家業,而是……”衛澤希笑得心花怒放,“我爸那邊有兩個項目正要收尾,五個項目正在進行中,而前段時間主要跟進的人,都是我。所以我這回跑了還沒做具體的交接工作,要是再不和我這個逆子聯繫,他立馬就要損失慘重了!”

“你是故意的吧?”顏未染忍不住同情起他老爸來。

“不然呢?難道還真的坐以待斃讓他來拆散我們啊?我現在手中有糧,心中不慌,不然你以為我前段時間那麼拼死拼活給我爸幹活,伺候得他心花怒放是為什麼?”衛澤希說著,又露出神秘的笑容,湊到她耳邊輕聲說,“其實,只要你幫幫我,我本來不需要這麼辛苦的。”

顏未染有些不解:“怎麼幫?”

“咱們趕緊生個娃呀,不是說老人家一看見孫子孫女,就立馬化身孩奴,再也不會有什麼麻煩了嗎?”

這提議讓顏未染立即拒絕:“你想多了衛先生,我們的關係還沒到這一步。”

衛澤希握着她的手舉到面前:“顏小姐,摸着你的良心說話,真的還沒到這一步嗎?”

顏未染的臉有些紅,低聲說:“嗯……或許,大概,可能?”

“不只或許大概可能吧?”

顏未染不再回答,只望着他微笑。衛澤希在這一刻像個戀愛的男孩一樣,無法控制胸膛中劇烈的心跳,也無法控制臉上的微笑。

他知道,要去倫敦接他的她,和來紐約接她的他,都是一樣的。

他牽着她的手,她沒有反對。他們攜手走到海邊,在沙灘上慢慢走着,看着日光在水波上閃動着魚鱗一樣的光芒。

衛澤希問:“你還記得不,上一次我們在海邊時,你穿着紗裙,有一隻寄居蟹爬上了你的裙擺,在你的裙子上迷了路。”

顏未染聽着他的話,也笑了出來:“我剛剛也想起了它,不知道它現在是不是已經冬眠了。”

“洛杉磯還算溫暖,說不定它還在海底爬來爬去呢。”他說著,又低下頭湊近她,在她耳邊呢喃一般低聲說,“其實我在想,如果那一天,那對可愛的姐弟沒有撞到我們的話,我們會做什麼呢?”

他的呼吸擦在她的臉頰上,讓她的心跳也略微加快了些。

她當然還記得那一天,他也是如此湊近她。而她也在緊張與期待中,閉上了眼睛,等待他即將落下的吻。然而就在雙唇將觸的一剎那,捉迷藏的小女孩撞到了他們中間,阻止了他們差點就要開始的第一個吻。

她不由得笑了出來,因為他懊惱而遺憾的口吻。

天色漸晚,天空的雲緩緩聚攏,彷彿是奇迹一般,只剩下一道金色燦爛的陽光灑在這片孤單的沙灘之上,也灑在他們身上。

衛澤希側頭望着顏未染,而她在那縷奇迹般的陽光下對着他綻放笑容。這動人心魄的微笑,如同此時的陽光一般,在她的眉梢眼角璀璨閃耀。

整個世界的顏色明艷,她就像沉浸在水粉畫之中,通身都彷彿染上了那種透明的美麗色彩。

他的心就像夏日的蒲公英遇到一陣清風一樣,無法抗拒,突然散開。而她也在陽光中踮起腳,仰起頭,攀着他的雙臂在他的臉頰上輕吻了一下。

就像一顆露珠滴落在花瓣上那麼輕,那麼快,那麼溫柔。

他呆了一瞬,而她微笑着凝視他,輕聲說:“大概會這樣。”

“不……”他回過神來,像是要禁錮她般緊抱住懷中的身軀,將她略微托起,以灼熱的唇覆上她的唇。

柔軟溫潤的雙唇相貼,帶着強烈的入侵意味。她下意識地輕微掙扎,想要掙開他。可他的雙手緊緊摟住了她的腰,將她的身體盡量貼近自己,低下頭,不由分說地便封住了她的唇。

沉淪般的深入汲取,明明頭頂日光明亮,周身波光隱約,可是他們什麼也看不見了。整個世界彷彿變成虛幻的影子,在迷亂之間下墜,下墜,墜落到不知名的地方去,唯有濃烈的愛戀促使着他們氣息凌亂,恍惚迷離,像是在夢遊一般。

顏未染渾身無力,呼吸都被他掌控,幾乎要窒息在他掠奪般的侵略中。她只能攀住衛澤希的脖子,竭力讓暈暈乎乎的自己保持平衡。

他狠狠地深入汲取她的芬芳,恣意又放肆,毫無節制。

一直吻到她整個人都支撐不住,軟倒在他的懷中,他才放開她,定定地盯着她微紅的眼圈,用那因氣息不穩而顯得沙啞的聲音,對她說——

“是這樣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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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顏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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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如何許下一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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