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健哥的荒誕旅途
周濤
1
我一個人坐在一張飯桌上,一邊享受着服務員提供的免費茶水,一邊百無聊賴地翻閱着菜單,這幾頁菜單我已經翻閱了夠看完一部《聖經》的時間了。
我聽到隔壁桌的一個女人說:我都快四十了,卻整天還是像孩子一樣愛玩,我有着四十歲的臉,卻有着一顆二十歲的心。
出於好奇,我轉頭看了看那個說話的女人,然後心裏想着:大姐你也太謙虛了,那明明是五十歲的臉!
我繼續看我的菜單,服務員又給我添了杯茶水。我不是來消遣的,我是在等人,可是那個人遲到了。也許你以為只有女人才會經常遲到,別誤會,這次我等的是個男人。噢,他終於來了。
將近半年沒見,他還是那副德行,乾枯的臉色,國字型輪廓。身子瘦得像一陣三級偏北風就能吹倒,爬起來然後繼續被吹倒。
他叫劉健超,我大學的同學。記得剛進大學時,劉健超一進宿舍門就熱情地自我介紹說:我叫劉健超,為了不嫌生份,大家叫我健超就行了。
於是,為了不嫌生份,我們都很親切地稱他為“超賤”。
我們都很喜歡和健哥在一起,尤其在落魄的時候最喜歡找健哥聊天。只要有他在,你就不會感覺自己的生活有多糟糕,因為他總會比你更糟糕。
一直到現在,一看就知道健哥是一個有故事的人,因為他的人生有着太多的事故。
健哥坐下來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並不是:不好意思又堵車了。
或者:好長時間沒聚,想死你了。
而是:明天收拾好行李,跟我走。
“去哪?”我不解地問。
“找人。”
“找你妹啊!我問去哪?”
接着他回答了一個地方,那是我從來沒有聽過的地方。
“找誰?”我又問。
“你妹。”
“你妹!我問找誰?”
“找你妹。”
然後我突然明白,他是要找他的女朋友,她叫小倩,以前他總是要小倩管我叫哥,其實我以為叫叔叔應該更合適。
健哥三十多一點,小倩二十齣頭,是個工廠里的打工妹。
“吵架了?”我問。
“沒有。”健哥依然死氣沉沉地回答着。
“她出走了?”
“嗯。”
“幾天了?”
“五個月。”
我剛喝進嘴裏的一口茶差點對着他的臉噴出來,其實我真的想這麼做。
“我早就說她不靠譜,你就是不聽!”我義憤填膺地說,“都五個月了還找什麼找,走就走了!她根本就不適合你。”
“她還拿走了我的三萬塊錢。”
聽到這裏,我感覺對他臉上噴口水已經太客氣了,但我還是忍住衝動問:你到現在才想起來她拿走了你的三萬塊錢?
“不是,她說家裏有急事,急需用錢,”健哥還是一臉死氣地說著,“然後我就把錢給她了,她說她辦完了事就回來。”
“所以你就等了五個月?”我壓制住要抽他的慾望反問道。
健哥不再說話,低下頭沉默了會,掏出一支煙放在嘴裏,又拿出來招手說:服務員,上菜!
“您還沒點。”服務員滿面笑容地走過來說。
“沒事,不用點了,又不想抽了,”健哥把煙放到桌上,“你上菜吧。”
“抽你嘴巴子啊!”我無奈地做起翻譯說,“人家說你菜還沒點!”
健哥終於反應過來,翻開菜單寫了兩個人絕對吃不完的菜,這彷彿已是中國的一種習俗。
我們喝了很多的酒,健哥滔滔不絕地對我回憶起他和女朋友的點點滴滴,回憶有多美好,現實就有多失落。
終於健哥抱怨說:世界上的女人有兩種,一種是不講理的女人,另一種是更加不講理的女人!
隔壁桌的那個女人聽到了健哥的高論,轉過頭說:兄弟,話不能你這樣說!
“阿姨……”
“人家還不到四十!”我乾咳了兩聲壓着嗓子提醒健哥,健哥用不敢相信的眼神看了我片刻,又轉身對那女人說:大姐,你就當我說的是醉話。
“我就當是屁!”女人轉回臉繼續和她的朋友喝酒聊天,我看到健哥一臉不服的樣子,連忙在他開口前阻止了他。
那頓飯吃了很長時間,健哥真的喝多了,搶到我前面爭搶着去結賬。
“您好,二百五。”收銀員微笑着說。
“你才二百五!”健哥怒道。
“人家說飯錢二百五!”我又一次做了翻譯。
“打個折吧。”健哥對收銀員說。
“已經打過折了,打過折后二百五。”收銀員回答。
“那就不要打折!”
最後,健哥果斷地以285元結賬。
2
健哥把一張中國地圖鋪展在我面前,上面有他用紅筆畫好的路線,他說要自駕去那個地方。他還特意在網上查了資料,上那條高速,從哪裏下,轉哪條路線,住哪家賓館,一切都標得清清楚楚。我開始佩服健哥的辦事能力,剛要誇讚他時他卻說:現在只有一個問題,我昨天酒駕,駕駛證被扣留了。
最後我們只得去了火車站。
火車是下午的,我們一個上午的時間就要在火車站度過了。我陪着健哥四處晃悠,健哥來到一個地攤前翻看着攤上的錢包,問我說:我想買個錢包,你看那種款式好?
“能存住錢的都好。”我回答說。
健哥還是買了一個,我看着那個錢包,真心的丑,那是我見過的最丑的錢包,真不知道健哥是什麼品味。我在心裏祈禱着:被人偷了吧,趕快被人偷了吧!
火車站有很多乞討的人,老人、孩子,或者一些騙別人說自己錢被偷了要點錢買車票回家的年輕人,那種年輕人我見過很多,也最討厭他們,有時候兩次回家遇到的是同一個人跟我說同樣的話。
有個髒兮兮的小孩子向我們走來,拉住健哥的褲腳說:叔叔,給點錢買包子吧。
健哥掏出那隻錢包彎腰對孩子說:叔叔現在窮得只有這個包了……
健哥的話還沒說完,錢包就被那個小孩子一把奪了去。
“熊孩子!我剛買的錢包,還沒來得及放錢呢!”健哥邊追邊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東西砸向小孩。當健哥扔出去的那個東西砸到一根柱子后我才看清,那是他的手機!
手機掉在地上七零八落,健哥不再去追那個小孩,撿起零散的手機部件開始拼裝。
“你用手機砸的?”我走到健哥身邊很不理解地問。
“他們說這個手機耐摔,”健哥說,“我在電視上看了,用汽車輪子軋都軋不壞!”
“這你都相信!”
健哥終於拼湊完了手機,拼湊完了,手機也完了,根本打不開機!可健哥就是不服氣,又把手機拆得零零散散,按剛才的步驟重裝了一遍,依舊打不開機。
“你按照同樣的方法去做同一件事,結果肯定是一樣的,”我說,“要不換個方法試試。”
“什麼方法?”
“再摔一次!”我帶着嘲諷的語氣說道。
健哥不再理睬我,繼續拆裝手機。他就是這個脾氣,倔起來比驢還像驢。
“報廢了。”我伸長了脖子看着他的手機,提醒着他一個不願意接受的事實。
健哥還是不服輸,死按着開機鍵等待着開機時的鈴聲,可鈴聲一直都沒有響。
“不響!不響!”健哥氣急敗壞地樣子,“就算報廢了你也得給我響一聲!”
健哥邊吼邊把手機往地上狠狠一摔,然而這次手機沒有零散。
“嗯,這下響了。”我聽着手機與地面碰撞的聲音說。
出乎意料,接下來神奇的一幕出現了,手機的開機鈴聲竟然響了起來!
健哥撿起手機,臉上露出笑眯眯的表情說:你這個方法還真行!吆,還多了個天然屏保!
我看了看天然屏保,那是屏幕碎裂的痕迹,掩蓋了大半個界面。
“像蝴蝶。”健哥很樂觀地說。
下午我們進了候車室,火車站每天都會有很多來來往往的人,有人懷揣着偉大報復和夢想到來,也有人懷揣着偉大報復和夢想離開,然而很多人就這樣奔波了一輩子,報復依舊只是報復,夢想仍然只是夢想。
“找到她之後有什麼打算嗎?”我問健哥說。
“我打算搞清楚一些事。”健哥回答。
我深深吸了口氣,都到這時候了還有什麼搞不清楚的嗎?
我們總是想要所有的事情都順着我們的意願發展,可是現實很多事情的結局都不盡人意。健哥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明明什麼都已經看透,卻還幻想着另一種可能。
“我們總該要做些什麼,”健哥對我說,但彷彿又是在自語,“無論你多麼迷茫多麼痛苦,無論你是不是早已經猜透始末,我們還是應該做些什麼。也許這樣我們就不那麼迷茫不那麼痛苦了,我們永遠都不應該停下來。”
“嗯,你做的已經夠多了。”我安慰他說,“那接下來我們該做什麼呢?”
“坐火車。”
3
火車行駛了六個小時之後我們下車,我正在慶幸路程不算太遠的時候健哥說:我們在這裏轉車。
“到她那裏沒有直達的嗎?”我問。
“廢話,有的話還用轉車!”健哥說,“她家住的偏,估計還要坐一天的火車。”
轉車的票是第二天上午的,而現在是夜裏十點多。我和健哥在路邊吃了晚飯,然後在附近找了一家賓館。賓館是健哥特意挑的,他說這家的乾淨,可以安心地睡個覺,半夜沒有打扮妖艷的女孩子敲門。
我們住的是二樓,每層房間都很矮。看電視到十一點多就熄燈睡覺了,奔波的確是件很勞累的事,尤其是不知道為什麼要奔波。
終於可以安穩地睡個覺了,我想着,可是這次我又想錯了。不得不承認,跟着健哥什麼事情都可以發生,而且都是不好的事情。
我睡得正香的時候,突然被玻璃窗破碎的聲音吵醒,緊接着窗子被人打開,有兩個拿着手電筒的人迅速闖進來。我下意識地坐起身子,心裏的第一反應是:這絕對不是偷盜,這是入室搶劫!
“別動!警察!”其中一個人喊到,手電筒刺眼的光照在我的臉上,我又下意識地抬起手去擋。
“幹什麼!叫你別動!”那人狠狠踢了下我的腿。
在那兩個人喊明了警察身份的時候,我透過手電筒的光線看到健哥猛地掀開被窩,兩隻腳迅速着地,蹲下身子縮成一團,雙手緊緊抱着頭,一連的串動作在眨眼的功夫內一氣呵成。
“劉強呢?”一個警察問。
“我叫劉超健!”健哥蹲在地上回答,看來他已經習慣了自己的外號,以至於把真名字都報錯了。
緊接着我又聽到隔壁房門被踹開的聲音,然後有人在隔壁窗子前喊:疑犯跳窗跑了!你們人都死到哪裏去了!
用手電筒照我的那個警察跑到窗子前看了看,轉頭對另外一個警察說:砸錯窗了!
話后那個警察跳上窗子,我以為他要跳下去,誰知他們早就在我們的窗前搭了一個梯子。但他還是跳下去了,不,確切的說是掉了下去,我聽到他的屁股與地面重重撞擊的聲音。
另外一個警察也跑到窗子前,對掉下去的那個警察喊:沒事吧?
“你們怎麼跑那邊去了?”隔壁窗子上的警察喊道,然後對掉下去的警察說,“快去追!”
“我屁股都摔成兩瓣了!讓我緩緩!”
“你屁股本來不就兩瓣嗎!”隔壁警察說,“人都跑遠了趕緊追!”
我們房間的警察也翻上窗子,踩着樓梯下去,他的頭消失在窗沿之前對仍然蹲在地上的健哥說:劉超健,有空到派出所改個名字去!
我坐在床上,心依然彭彭地跳着,一時無法反過神來。
健哥終於站起身子,走到窗前大聲喊:大半夜的還讓不讓人睡覺了!我叫劉健超!
“怎麼了這是?”我問。
“我哪知道!”健哥開了燈坐回到床上,點了支煙抽。
“你剛才那一系列動作挺規範的,在哪培訓的?”
“別提了,”健哥猛吸了口煙,“遇到過幾次掃黃的!”
“怎麼跟着你就倒霉呢?”我抱怨說。
“你慶幸吧,我要是個女的你就更倒霉了!”
後來我們才知道,住隔壁的那個人叫劉強,是個毒品走私犯,販賣一種含有大量可卡因的止疼葯。警察跟蹤了他好幾天,偷拍下了他的犯罪過程,也已經分批抓獲了劉強的買商以及他的幾個接觸者。那幾個警察被分配到這裏,實施對劉強的抓捕。他們一共三個人,一直跟蹤着劉強,等待最好的抓捕時機。
我們住的是205,劉強是204。兩個警察數好了204房間的位置,然後在窗前搭了個梯子,準備從窗戶潛入進行逮捕。以防劉強從房門逃脫,另外一個警察負責守住204的房門。
計劃本來是萬無一失的,錯就錯在這個賓館的設計師身上,他設計的樓道和房間從外面看起來很像,於是樓下的警察在數房間的時候,成功地把樓梯道的窗子也數了進去,然後又成功地砸破了我們的窗子,闖進了我們的房間。
我一點睡意都沒有了,看了看時間,凌晨兩點多,我想今晚是無法入眠了。而健哥卻在事情發生后的半個小時,超乎想像地打起呼嚕,他的呼嚕聲是那麼的坦蕩,坦蕩地沒心沒肺,連賓館的老闆敲門過來詢問時他都沒有醒。
“他就這樣一直睡着嗎?你哥們還真行,”老闆說,“人家把窗子砸破闖進來都吵不醒他!如果他不打呼嚕的話,我肯定以為他是死了!”
4
我們轉坐的是綠皮火車,最慢的那種。車廂里擠滿了人,空氣中靡散着難聞的氣味。一路上綠皮火車停了好幾次,最後一次停了將近有一個小時,健哥生氣地說道:又讓車!最討厭坐這種綠皮車,前面來了個自行車他都要讓!
“也許是前面出什麼意外了,”我看着車窗外剛下過雨後泥濘的道路說,“你看這裏的路這麼差,前面鐵道壞了也說不準。”
“還能遇到滑坡不成!”健哥伸頭看着窗外連綿的山說。
然後車內音響里就傳出播音員充滿磁性的溫柔聲音:親愛的各位乘客,由於連日大雨,前方遇到山體滑坡,鐵道被損無法通行……
火車開始往回開,乘務員們用喇叭通知我們下車后可以去車站退票。火車選擇了一個站點停下,把一車人丟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后就再也不管不問了。排了兩個多小時的隊才退了票,健哥和我看了看這個陌生的地方,不知何去何從。
“我們回去吧。”我提議說。
“都走到這了哪還好意思回去,”健哥說,“上天在考驗我的毅力,我不能半途而廢,我要讓他看到我的決心。”
“如果是上天在考驗你一個人的話,用得着拉上一車人嗎?還搞個山體滑坡,丟一塊石頭砸你的頭就可以了。”
我的話剛說完,天空中果然掉下一個東西正中健哥的頭。那是一個花盆,不過現在已經是一個破碎的花盆了,盆裏面是一棵富貴竹。
我抬起了頭,看到二樓陽台上一位女子端着一杯水,她正在給這棵富貴竹澆水。
“沒事吧?”女孩表情恐慌地問。
健哥看了看地上破碎的花盆抬頭說:碎了!
“我問你沒事吧?”女孩喊道。
“有點暈……”健哥的身子突然松垮下來,我一把扶住。一股鮮紅的血液從他的額頭流出。
“得去醫院!”我對那個女孩喊,“他需要醫生!”
“別著急,別著急!我馬上下來!”
“你是醫生?”
女孩的臉消失在窗檯。其實她年紀和我們差不多大,只是我們習慣了把長得好看的女人稱為女孩。
“健哥,你堅持住,”我說,“醫生馬上就來。你也挺幸運的,出車禍的時候是被救護車給撞的。”
“開花了嗎?”健哥輕聲說,他的眼睛是看着地面的,我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棵富貴竹正在我們的視線範圍內。
“那是竹子,不會開花的。”我說。
“我問我的腦袋開花了嗎?”
這時,那個女孩穿着拖鞋披頭散髮地跑了出來,我感覺救星來了,對她說:你趕緊給看看。
女孩扶着健哥的手臂,臉湊到健哥的頭上仔細看了半天。
“挺嚴重的,都流血了!”檢查完傷口的女孩對我說。
“那你趕緊給治啊!”
“他腦袋壞了我哪會治!得找醫生!”
女孩帶我們去了最近的一家診所,剪髮、包紮、纏繃帶,醫生忙碌了近一個小時,終於把健哥打扮得像剛從前線戰場上退下來的傷員,繃帶圍繞着頭和下巴繞了一圈又一圈。
“我會不會失憶?”走出診所后健哥問我說。
“你還失身呢!你是在大陸又不是台灣!”
其實健哥的傷勢並不嚴重。
“謝謝你啊。”健哥看我沒好氣,轉臉對女孩說。
我真不知道他是在謝什麼,謝女孩用花盆砸了他?而女孩卻豪不客氣地說:應該的。
健哥偷偷地對我說:這女孩長得不錯。
“要不到我家裏坐坐吧?”女孩說,我聽得出那只是她的客套話,都是陌生人,她知道我們也會很客套地拒絕,然而健哥卻一點都不生份地回答說:好啊!
“那,走吧。”女孩笑着說,笑容里有點尷尬。
健哥又偷偷地對我說:這女孩不但長得好,心也好!
真懷疑他到底是想多了還是想得太少了。
進了女孩的房間后,我們發現房間裏有很多玩具,健哥拿起舊沙發上的一隻布偶笑着說:女孩子就喜歡這些小玩具,永遠都有着一顆童真的心,天真可愛。
“那是我女兒的。”女孩回答說。
“你有女兒了?”健哥握着布偶的手僵住了。
“我還有一個兒子,都在上學。”
健哥把布偶又放回沙發,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然後又偷偷地對我說:這女人結婚挺早的,可惜了。
他不再稱她為女孩了,人就是這樣,當臆想中的人不再是你臆想中的樣子,她的一切也都會被否定。
女人得知我們的來歷與困境,建議我們坐汽車到另外一個地方,然後再轉火車去我們的目的地。健哥採納了她的建議,並準備立刻動身。女人說現在汽車不發車了,要等到明天上午。這次她學聰明了,沒有用客套話讓我們在他家借宿,她怕健哥又聽不懂她的客套話。
我和健哥又要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過夜了。
“希望這次不會有警察來打擾。”我自言自語道。
這句不經意的自語卻驚嚇到了那個女人,她獃獃地看着我和健哥,表情里透露着恐慌。
“你放心,”健哥安慰女人說,“警察是來抓毒犯的,都闖到我們房間裏去了,那個驚險啊!不過最後還是沒抓到。”
經過健哥的解釋,女人聽得整個人都傻了,看了看我們的背包,粗重地呼吸着。我發現她的手裏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把水果刀。
我只得把整個事件從頭到尾地講述給女人,並勒令健哥不要插嘴。終於女人對我們放鬆了警惕。
“你……”我指着女人手裏的水果刀,暗示她可以放下了。
“哦,我正要給你們削個蘋果呢!”女人不好意思地笑着說道。
“哎!”健哥對女人伸出兩個指頭,看着像是“耶”的意思。
“不就削個蘋果嘛,至於這麼興奮嗎?”我很不理解地看着健哥問。
健哥看了看我,又轉頭對女人微笑着說:兩個!
5
在汽車站附近找個賓館定下來之後,我和健哥開始閑逛。健哥在地攤買了個十塊錢一頂的鴨舌帽,他這訂鴨舌帽的特點在於,它頭頂有個按扣,打開按扣就會有兩片羽翼耷拉到臉頰,健哥想最大程度的遮蓋住頭上的繃帶,於是把羽翼打開了。健哥很自戀的對我來說:像雷鋒!可我怎麼看怎麼像鬼子。
汽車站是在郊區,郊區的風景很好,有很多的樹林。我們沿着狹窄的土路行走着,不知不覺天色漸漸黑了下來。
一輛汽車從我們身邊駛過,消失在離我們幾十米遠的拐角處。我們拐彎后,汽車已經行駛到很遠的地方了。土路變得更加狹窄,路的一側種着一排白楊樹,另一側下面是條溝。健哥走在土路的邊緣,再往右就是那條深溝,溝的坡度很大,接近九十度,裏面長滿茂盛的野草以及小樹苗。很顯然這條溝是挖出來的,突飛猛進的人口需要更多的田地變成住宿的房屋,於是農業大國的農田越來越小,五千年的文明也早已變得坑坑窪窪。上面的人看到這種形勢的嚴峻,於是下令土地不能亂動了。
農村不給蓋房子,城裏的房價依然在以一個茅坑誓死超過白宮的速度往上長,我想着,會不會有一天幾億人都擠在一個茅坑裏對着一個個的空樓盤發獃。我認為我們都不需要買房子,趁茅坑的價格還沒超過白宮,我們直接買塊墓地等死就行了,省得到時候連死都死不起。
“你說這荒山野外的,天又那麼黑,我們會不會遇見鬼?”健哥突然對我說。
“你連你女朋友拿着你的三萬塊錢失蹤了五個月都不怕,還怕鬼?”
“你說世界上真的有鬼嗎?”健哥又問我。
“真有就好了,”我說,“哪只鬼把我們嚇死了,我們變成鬼以後再去揍他。”
“也是啊,我怎麼沒想到呢!”健哥回味着我的話,“那還挺好玩的,現在還真想遇見一隻鬼,最好是披頭散髮的女鬼。”
我已經多次領會過健哥那張烏鴉嘴的厲害,但這次打死我也不信他真能遇見鬼。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還真是見鬼了,健哥的話音剛落,溝裏面就伸出一隻手緊緊抓住健哥的腳踝,然後從草叢裏慢慢露出一個女人的頭!
我嚇壞了,站在那一時失去了行動的能力。健哥嚇傻了,立刻伸出另一隻腳往那顆頭上狠狠地踹,踹了三四腳之後,那顆頭和手終於消失在了茂密的草叢裏。
擺脫女鬼的健哥腳底生風地跑開,我愣了下終於緩過神,也拔腿就跑。
不知跑了多遠,健哥停下,雙手撐着膝蓋彎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我追上健哥之後也做出同樣的動作。
“我…我好像聽到後面有人在罵!”我氣喘吁吁地說。
“什麼?”健哥不敢相信地樣子,“這個…這個女鬼還是個潑婦?”
“好像是人的聲音。”
“你又沒聽過鬼的聲音,你怎麼知道那是不是鬼的聲音!”健哥反駁道。
我們冷靜下來之後越想越感覺不對勁,起碼我也是個文化人,怎麼能相信世界上真的有鬼呢?抱着好奇和追求真理的信念,我和健哥決定返回去看個究竟,然後兩個人顫顫驚驚地原路折回。
來到案發現場之後,我們發現一個五十多歲的大娘坐在地上整理着籃子裏的碎雞蛋,一邊整理還一邊抹着眼淚。
“你說她是不是那個女鬼變的?”健哥輕聲問我。
“女鬼變身的話,都應該變個年輕漂亮的才對。”
“也是。”話后,健哥壯了壯膽走向那位大娘。
“大娘,怎麼了這是?”健哥問。
大娘看了看我們,停止了手裏的動作,抹乾凈眼淚帶着哭腔邊比劃邊說:別提了!我走着走着從那邊拐過來一輛汽車,路窄,我要躲車,不小心就掉溝里去了,剛買的一籃子雞蛋就碎了一大半!我把沒碎的雞蛋裝進籃子裏,沿着溝就往上爬,累個半死剛爬上來就被哪個龜孫王八蛋幾腳踹下去了!踹得我的頭到現在都生疼!你看,雞蛋就剩這一兩個了!
我和健哥看了看滿是蛋清蛋黃的籃子,又面面相覷了陣。
“開車的那孫子怎麼這麼缺德!”健哥打抱不平地說,“大娘你掉溝里了他都不下來扶一把!”
“又把我踹下去的那個龜孫更缺德!”大娘拿起籃子裏的兩個完好無損的雞蛋繼續說,“剛買的一籃子雞蛋就剩這倆了!”
健哥拿起一個雞蛋在手裏轉了轉說:這倆雞蛋質量這麼好,摔了兩次都摔不壞!
健哥在說話的時候還玩弄着那個頑強的雞蛋,可一不留神雞蛋從他手裏脫落,掉在地上之後就碎了。
“大娘我真不是故意的!”健哥連忙道歉,“我賠你錢!”
“算了吧,”大娘的表情有些絕望,“反正都碎了這麼多了。”
“這些我都賠了!”健哥豪爽地說。
“哪能讓你賠,要賠也得那個龜孫賠!”
“這麼說吧大娘,”健哥聳了聳肩膀用神態擺了個姿勢,還特意伸長了脖子突出頭部,“你看我這身行頭像誰?”
“剛吃了敗仗的小鬼子?”大娘仔細看了看回答。
“大娘你真幽默,是雷鋒!實話跟你說吧大娘,我們公司正在學雷鋒做好事,如果我這次不幫你忙的話,上面就把我開除了!”健哥指着我說,“他就是上面派來監督我的,你就幫幫我的忙,讓我把這些雞蛋賠了吧!你看,為了充分發揚雷鋒精神,我還特意買了這頂夏天款雷鋒帽!不瞞你說,我頭上的傷也是今天在和歹徒搏鬥時留下的,我都付出那麼多了,你不能讓我在您這兒前功盡棄啊!”
健哥邊說邊把一百塊錢塞到大娘口袋裏,拍了拍她的肩膀微笑着說:就這樣了大娘,謝謝啊!
健哥快步離開,我也小跑着逃離這個是非之地。
6
第二天的汽車很順利地到達我們要中轉的那個城鎮,那是一座古城,以旅遊為支柱產業。它的名氣並不大,遊客主要以附近的幾個城市為主。一下車我們就遇到一對組團旅遊的人,帶着統一的帽子,手拿一面小旗。
健哥很快就愛上了這個地方,因為他突然變得很受歡迎,幾個女孩子爭搶着要跟他合影。
“我再擺個帥氣點的pose!”健哥對一個正與他合影的女孩說。
“不用,”女孩回答,“我只要你的頭,往下拍就不像日本鬼子了。”
原來她們都是奔着健哥那款帽子和繃帶去的,連我都不得不承認,健哥真正戴出了那款帽子的內涵,而且發揮得淋漓盡致。
“這是個美麗的地方,”健哥對我說,“錯過它真是太可惜了,讓我們去融入歷史吧!”
於是,我和健哥決定在這座古鎮逗留一天。
路過一家賣書畫的小店面,店面門前擺了個小攤子,上面堆滿了字畫。老闆正站在攤前端着碗扒飯,店裏坐着他的兒子,八九歲的樣子,坐在小板凳上一邊吃飯一邊看動畫片《喜羊羊與灰太狼》。
“老闆來看看吧,”老闆對我們說,“這些字畫都是在靈光寺開過光的。”
我看了看那些字畫小聲對健哥說:有這麼無聊的和尚嗎?什麼都開!而健哥卻指着一幅山水畫裏的房子問:這房子也開了嗎?
“你放心,都開過了!”老闆回答,“絕對靈驗!”
“嗯,開的好,開的好!”健哥若有所思地感嘆。
“給你看看這幅字吧,”老闆放下飯碗,從攤子下抽出一副捲軸打開,“這是昨天晚上我排隊排半夜才請到靈光寺傅光大師給開的光,看出什麼門道沒?仔細看!”
然後健哥湊近了腦袋盯着捲軸里的字看了半天。
“看出什麼沒?”老闆又問了一遍。
“嗯,”健哥深思了一陣說,“我從中看到了宇宙的奧秘,歲月的蹉跎,歷史的滄桑,以及人生的真諦!”
健哥的這句話把老闆都給說懵了,我也仔細看了看那副字畫,上面只是歪歪斜斜地寫着一行小字:偶爸剛弄死他!
“老闆你真逗!”賣畫的老闆笑着說,“這字是傅光大師親手寫的!”
老闆的這句話比健哥的更讓人震驚,我和健哥同時懵了。
“我就猜你們不信,你看這裏還有傅光大師的簽名呢……”老闆邊說邊把字畫轉向自己,試圖指出那位大師的名字,結果他看到那副字畫的內容時,臉色突然大變,轉頭對屋裏的孩子吼道:“你個龜孫又在紙上亂畫!給你說過多少遍了!”
“爺爺說我是龜兒子不是龜孫!”小孩回答,“你能在上面寫為啥我不能!”
“瞎說!我啥時候寫了!”老闆的眼珠朝我們轉了轉,拿起飯碗砸向孩子,“我讓你瞎說!”
瓷飯碗在孩子身邊不遠處破碎,健哥忙調和道:別把飯碗丟了啊!和氣生財,和氣生財!
老闆不再理會自己的兒子,從攤子下又抽出一副捲軸慢慢打開,確認了內容后把捲軸對向我們說:不好意思,剛才拿錯了,這幅才是傅光大師的親筆,你看,還有他的私章!
那副捲軸上只寫了“一帆風順”四個大字,下面是一行小字,果然有什麼傅光大師的簽名和私章,健哥伸出手指摸了摸紅色的章印,然後看了看手指。
“人家又沒說是古董,你驗它幹什麼!”我低聲對健哥說。
“老闆你是做生意的吧?把這副字掛在公司里,包你財源滾滾!”賣畫老闆自信滿滿地誇口道。
“我不做生意,”健哥說,“我就呆在家裏,我是宅男。”
“那就掛在家裏吧,包你家和萬事興!”
“我一直宅在別人家裏。”健哥說,老闆一時間無語了,健哥又問,“傅光大師是誰?”
“老闆你們外地來的吧?”賣畫老闆不厭其煩地解釋說,“傅光大師是我們這一帶出了名的,不信你隨便找個人去打聽打聽,方圓幾百里沒有人不知道他!他開過光的東西都是有佛性的,靈驗的很!”
接着,老闆對傅光大師的名頭和傳奇解說了十幾分鐘。我一直在想,既然這個和尚這麼厲害,老闆你擁有他的這麼多寶貝,怎麼還只是一個賣畫的小攤主?既然這些寶貝都那麼靈驗,你又為何連自己的兒子都管教不好?不禁讓我聯想到了那些古玩市場上賣古董的,都標榜自己的東西是古董,既然自己擁有那麼多價值連城的古董,有必要擺個地攤把這些可以坐享幾代榮華富貴的東西低價出售嗎?
“看在咱們一見如故的份上,”老闆說,“我低價賣給你,300塊錢怎麼樣?不能少了。”
“300塊錢就買這四個字?”
“一生平安這四個字300塊錢還多?”
“老闆,這是一帆風順。”我提醒老闆道。
“一個意思!”老闆笑了笑,“人這輩子有這四個字就夠了。”
“要不你有空讓大師題個吃喝拉撒這四個字,”健哥說,“我這一輩子好像就這點事。”
照這個形式聊下去看來是沒完沒了了,於是我忙對老闆說:他腦袋壞了,沒見還纏着繃帶嗎?
然後我拉着健哥離開。
7
古鎮並沒有我想像中的那麼美好,很多建築都是修補過、重建過、甚至後來增加的,真正的古迹也許就是那條臭得能把泥鰍都給熏死的護城河了。這不得不又讓我感慨,五千年的文明早已千瘡百孔,甚至不復存在!現在的我已經不再為祖輩們輝煌璀璨的業績感覺驕傲了,畢竟老是跟外國人拼爹也不是個事,我只希望文明從今天真正開始。
古鎮有個很出名的寺廟,就是那個賣畫老闆口口聲聲所稱道的靈光寺,聽說那個寺廟很靈驗,對着佛像許願願望就會實現。寺廟裏有個很出名的和尚,就是賣畫老闆口中的傅光大師。我和健哥決定去那座寺廟拜佛,最近發生的事情確實都不盡人意。健哥立志說,他要找到那位大師,與他秉燭夜談,聊聊人生、談談感悟。
為表誠意,我和健哥步行去那座寺廟,健哥問我要不要三拜九寇,我說佛都是有着寬大胸襟的,他們不會在乎這些阿諛奉承的禮節,如果他們在乎的話,他們就不配做佛了。
就像西方人眼中的上帝,他們認為上帝是無上仁慈的,但是上帝只保護信奉他的人,人們也不能說上帝的壞話,只能讚美他、尊敬他。我就在想,如果上帝真的存在,而且像傳說中的那麼仁慈,他就應該施愛於所有的人,所以我們根本不需要用一味討好的方式去信奉他,也不需要整天唱些拍馬屁的歌詞去歌頌他。
我以為這座古鎮並不大,走起來要不多長時間,哪知還要繞過兩座山,走得腿都酸了。健哥鬱悶地對我說:你早說佛是寬宏大量不拘小節的,我們就坐車了!
“那你還準備三拜九寇呢,”我說,“等寇到那,佛還以為我倆是兩隻烏龜呢,讓他老人家等了那麼長時間。”
“佛真有那麼大度的話,他應該來接咱。”
“你沒見佛都是坐着呢嘛,”我說,“坐的時間太久了,他們都忘了自己會走路。就像我們人類一樣,貪婪的時間多了,我們都忘了自己其實也能吃苦。”
天彷彿越來越炎熱,我和健哥的衣衫都濕透了,尤其是胸口那一塊。
“肯定快到了,”健哥說,“我已經感覺到佛的熱情了!”
“是你路走多了。”我解釋。
終於到了,遠遠地就看見寺廟的大門和“靈光寺”的牌匾。健哥興奮地說:我感覺我們像西天取經的唐三藏,一路驚險而曲折。馬上就要面見如來,我要好好整理整理。
我以為健哥要摘掉那頂日本帽,誰知他只是把帽子扶正,生怕佛祖不知道他是從東瀛漂洋過海而來的。
走到寺廟門前,一個小和尚走過來對我們說:施主,那邊買點香火吧。
健哥看了看濕透的胸口說:什麼施主,太見外了,叫我濕胸吧。
小和尚聽得愣住,我連忙拉着“大濕胸”健哥走向賣香火的地方。人家並沒有說來此寺廟必須買香火,可我們受捆綁經營的強買強賣慣了,下意識的就以為和尚是在捆綁,也下意識的以為自己沒有選擇的餘地。
拜佛的人很多,多是那些農村來的大姨大媽,她們的願望其實都很簡單,可一直都沒能實現過。
等了很久終於輪到我和健哥,我們把香火點燃,然後跪到一尊大佛像前的蒲團上。我許了個願,然後睜開雙眼,站起身子把香火插進香爐,前後不到一分鐘的時間。我完成了這些動作后,發現健哥依然在閉着眼睛許願,我走到門前依着門框等待。
三分鐘過去了,五分鐘過去,然後又五分鐘過去了,健哥依然是那個動作,我開始驚訝於健哥的願望是多麼的漫長!
“這小鬼子咋回事?”後面排隊的幾個人不耐煩地討論起來,“把祖宗八輩的願望都給許了?”
“別瞎說!”旁邊一個婦女說,然後又壓低了嗓子,“小點聲,別讓佛聽到了,影響不好。”
健哥終於有了動靜,而且動靜很大。我聽到健哥哎呀一聲慘叫,定睛一看,他手裏的香撒了一地。原來香燙到了他最上面的手指。
健哥匆忙地撿起碎成一根根不足火柴棒長的香火頭,剛要起身時又一屁股坐下。
“快來幫幫忙!”健哥對着門前的我喊到,“我腿麻了!”
我大步跑去,雙手攙扶起健哥。健哥一瘸一拐地走到香爐前,小心地把一根根香火頭插進香爐。
健哥在我的攙扶下吃力地走出廟堂,我們在一塊石頭上坐下,健哥不停地敲打着麻木的雙腿。
“你還真行!”我佩服地五體投地的說,“一個願許了快一柱香的時間!許了什麼願?”
“許願?”健哥用驚訝的眼神看着我說,“砸蛋!西部片看多了!我一直在懺悔呢!”
許久之後,健哥的雙腳終於恢復知覺,我們開始在寺院裏可以遊覽的地方行走。健哥說他要找到傅光大師,他要和他聊一聊人生。
“如果是聊你的人生的話,你應該找心理醫生去聊。”
我們發現這座寺廟的和尚並不多,來來回回沒見到幾個。健哥終於逮住了一個路過的和尚,走上前便問:請問傅光大師在哪?
“你有預約嗎?”和尚問。
“還要預約?”
“當然,”和尚說,“要提前一個禮拜預約。”
“我明天就要走,”健哥說,“你看我大老遠跑來專程找傅光大師的,一路上歷盡艱險頭破血流,不信你看。”
健哥摘下帽子,指着受傷的頭部接著說:您就高抬貴手行個方便,讓我見見傅光大師吧!
我看着和尚的表情,猜測着此刻他正在想:我高抬貴手的話,能行的最方便的事就是抽你一巴掌!
“傅光大師這幾天都不在寺院,”和尚說,“他去給一個大商人看風水了。”
“他有預約嗎?”
“他有錢。”
話后和尚信步離開,我和健哥都回味着他的話,出家人說話總是這麼含蓄,又讓人深思。
看來和傅光大師聊人生已經沒有希望了,我和健哥決定繼續原本的行程。
出寺廟的路上經過一條石板路,路的兩邊雕刻着各種佛像,那些佛像不大,健哥時不時伸手摸摸他們的頭。
石像里有一尊是怒佛,他的神情看起來極其兇惡。
“佛不都是六根清凈沒有雜念的嗎?”我問健哥說,“為什麼他會發怒呢?”
健哥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看了看周邊沒有人,把他的帽子戴在了怒佛的頭頂。別說,他們兩個還真像。
“帽子這麼戴怎麼這麼難看!”健哥大聲道,“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
健哥把帽子兩邊的羽翼又扣到帽頂,重新戴在自己頭上。
健哥又邊走邊摸那些佛像的頭,我看不下去,勸健哥說:別摸了,佛會生氣的!
“怎麼,他們還能跳起來罵我不成!”
健哥的話音又是剛落,一尊佛像真的跳了起來,大聲罵道:王八犢子!摸我頭幹啥玩意!
我和健哥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但更讓我吃驚的是,這是什麼佛怎麼一口流利的東北方言?
當我定過神之後才發現,站在我們身前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禿頂的男人。原來他正蹲在佛像前休息,我和健哥誤把他當做了雕塑。
“哦,是個人!”健哥也緩過神說。
“你個蹩犢子玩意兒才不是人!”
禿頂邊叫罵著邊走開,待他漸漸走遠后,健哥憤憤不平地說:要不是佛門凈地,我早就大開殺戒了!
這一天的古鎮遊玩並不稱心如意,尤其是健哥,願望沒有許成,傅光大師也沒能見到。
臨走之前健哥對着靈光寺的牌匾默默地說:希望下一站我能找到我要找的人。
8
火車是晚上的,好在健哥睡著了,於是火車順利到達目的地。
那是一個偏遠而衰敗的縣城,道路骯髒而擁擠,連紅綠燈都像是被人丟棄的垃圾,因為沒有人理會。
我一直沒有問過健哥找到她后打算怎樣,我知道他絕對不是為了那三萬塊錢去的。今天當我問了他之後我就後悔了,他說他也不知道。
“我們大老遠跑來,你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來?”我氣憤地說。
“我當然知道啊,我為找我的女朋友而來。”
我不再跟他糾纏這個問題,因為我知道一切都是徒勞,我真不該渾渾噩噩地跟着一個渾渾噩噩的人去做一件更加渾渾噩噩的事。
天還未亮,我們找了個旅館住下。第二天一大早健哥就把我叫醒,說開始行動了。
簡單地吃了早飯後,健哥從兜里掏出一個很小的膠袋,膠袋裡是幾張一寸彩色照片,那是他女朋友進工廠時的照片。
健哥拿出一張給我說:我們分開行動,見人就問。
健哥劃分了區域,我們就這樣開始了尋人。
我是一個路痴,根本分不清東南西北,索性見到巷子就往裏鑽。
遇到一位老大爺,於是拿出照片詢問。老大爺接過照片,一會兒放在眼前,一會兒又舉到一邊,研究了半天說:男的女的?
“女的。”我回答。
“哦,女的還差不多,”老大爺說,“現在的男孩女孩我都分不清,打扮得都一樣!是你閨女?”
“要是我閨女的話就不找了,丟了更好!”
“瞎說!現在的閨女比兒子好!我家三個兒子,一個比一個禍害!”
老大爺滔滔不絕地給我講起了他的家事,我試圖打斷但幾次都沒能成功,人上了年紀就是話多,也許是願意聽他們說話的人越來越少的緣故,他們只是想傾訴。
此時的我是一個聆聽着,本就心有雜念,再加上老大爺說的大多是方言,有很多我也聽不明白,所以不過只是一個無辜的聆聽着。
連續問了好多人都是沒見過,我想她也許根本就不住在縣城,健哥也只記得她家是這個縣裏的,可縣下面還有着那麼多的鎮和鄉村。不能不承認,對一起生活了將近一年的女朋友了解到這個程度,健哥真是極品!
又遇到一個巷子,我悶頭就鑽了進去,沒走多遠感覺腳下黏黏的,低頭一看竟是一坨屎!我一邊謾罵著這個不講文明和衛生的縣城,一邊不停地在地上摩擦着鞋子,可越擦越臟,泥土和便便粘得滿鞋都是。我抬起腳準備在牆上擦的時候,赫然發現牆上用粉筆寫着幾個大字:禁止在此大小便!
看來越是禁止的東西對大家就越有誘惑力。
走出巷子許久,那隻鞋子還是心有餘悸地蹭着地。
“你怎麼跑到我的地盤來了?”
我忽然聽到了健哥的聲音,回頭一看他正站在我身後。
“我路痴!”我沒有好氣地答道,當然都是那坨便便惹得禍,我發現此時的健哥光腳穿着襪子。
“你的鞋呢?”我好奇地問。
“別提了!”
“我踩到屎了,”我抱怨說,“你說有比一出門就踩到一坨屎更讓人噁心的事嗎?”
“還真有!”健哥說,“我踩了兩坨!所以把鞋子也給扔了。”
這個法子看來是行不通了,我和健哥決定不再分開,採用集中主力各個殲破的戰術。為了更方便讓人觀察,健哥把一寸照片放大成了十二寸。
“要不要再加個相框?”我看着照片問。
“好主意!”
其實我是跟他開玩笑的,我感覺被放大了的照片,加上照片里人物的表情,像極了一張死人照。沒想到健哥竟然當真了,真去買了相框裝上。
健哥抱着照片在大街上行走,加上他頭上的繃帶,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遭了滅門而四處申冤。我難以承受眾人的目光,於是特意與健哥保持一定的距離。
這個縣城並不大,可是我們行走了一整天都沒有走完。精力疲憊的我們坐在路邊休息,當我去小店買飲料的時候,一個路人丟給了健哥一枚硬幣,健哥撿起那枚硬幣若有所思。後來那枚硬幣成了他的幸運幣,他感覺那是最完美的硬幣,它是那麼的與眾不同和獨一無二。再後來他不小心把那枚硬幣混入了其它硬幣,然後就再也找不出他的幸運幣了。
我們的一生都在無意間或者苦苦地尋找一些問題的答案,許多年之後,我們知道了答案,但是它已經和當初的問題無關。
我不知道這場旅行什麼時候結束,或許,它才真正開始……
9
也許真的是真情所動金石為開,還真有人認出了照片里健哥的女朋友,那是一個和健哥女朋友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她指着健哥懷裏的照片大聲喊道:這不是小倩嗎?
“你認識?”我和健哥異口同聲地問道,兩人像在久旱的荒漠裏突然遇到了一潭清水般激動。
我依然站在幾米開外,女孩被我突如其來的喊聲嚇得一個哆嗦。
“她死了!”女孩對着健哥說。
女孩的話如晴天霹靂,讓久旱的荒漠裏的那潭清水變成了海市蜃樓,健哥如雷轟頂般轉喜為悲,全身的骨架被一下子拆散,像一隻泄氣的球縮成一團。
我見狀后趕緊跑過去攙扶健哥,一時又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只好也蹲下來扶着健哥的肩膀。
“我就說嘛,她不是那樣的人…”健哥哭着說,“她突然消失肯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一定是得了什麼不治之症,怕我傷心所以才不告訴我的……”
“人死不能復生,”我安慰健哥說,“你節哀順變吧,走的人走了,活着的人要好好活着,要不然走的人在黃泉路上也不會安心的。”
“她真是一個偉大的女孩…”健哥擦着眼淚說。
我雖然想不通她偉大在什麼地方,但還是安慰健哥說:是啊是啊,偉得不能再大了,她就是茫茫黑夜裏的一盞燈,燃燒自己照亮別人!
旁邊的女孩也蹲了下來,一副憐憫和悲傷的樣子,拍了拍健哥的肩膀輕聲說:真是世事難料啊!這才多久沒見,正值大好青春卻撒手人寰,真是蒼天無眼啊!您是她哥吧?
“她喜歡叫我歐巴…”健哥哭着鼻子說,“多可愛的女孩!”
“記得上學的時候她是挺活波的,我們是初中同學。”女孩說,“她是什麼時候去世的啊?”
健哥突然停止了哭泣,和我一樣一臉茫然地看着女孩。
“不是你說去世的嗎?”健哥問。
“我什麼時候說了?”這次輪到女孩一臉茫然了,“是你們一直在這哭啊!”
“剛才不是你喊‘她死了’的嗎?”我看着女孩質問說。
“我那是感嘆疑問句!”女孩站起身說,“我看你們抱着個遺像,以為她死了呢!”
“下次麻煩你把疑問的語氣加重點!”健哥擦乾眼淚道,“害得我瞎哭了一場,丟死個人!”
雖然鬧出了一場誤會,女孩的出現還是像觀音指路一般為我們指明了方向。她告訴了我們小倩的地址,詳細到村莊之後人就好找了。
我和健哥去了縣城的北關汽車站,那裏有通往鎮子裏的大巴車,大巴的停運時間是六點,還好我們趕上了最後一班車。
農村不像喧囂的大城市,三更天依然燈火輝煌,在農村基本晚上八點多的時候各家各戶都反鎖上了大門,九點以後就看不見多少燈光了。也難怪農村的平均壽命比城市高那麼多,環境質量只是一方面,人的作息習慣也是很重要的因素。農民不愛睡懶覺,即使什麼農活都沒有也會在六點左右起床,打掃打掃院子,準備準備早飯。
農民的生活很簡單,即使沒有錢也可以一日三餐,不像在城市,熙熙攘攘利來利往,身無分文的人活得像只流浪狗。農村裡沒有百萬富翁,但也沒有哪一戶人家是乞丐;城市裏到處都是百萬富翁,但也許一夜之間就會變成乞丐。
來到鎮子上時天色漸晚,我們進了家麵館,健哥隨口點了碗雞絲麵,老闆回了一句話,但他說的是方言,我和健哥都聽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健哥只好用自以為很標準的普通話一字一句地重複了“雞絲麵”三個字。老闆依然用方言回復,比上句話說的更長了,健哥也更聽不懂了。
我正要提醒健哥人家是聽得懂普通話的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我們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你再強調一百遍也沒用!健哥突然用中英結合語,而且兩種語言都很蹩腳地說:jishi—noodle!
終於,老闆撓了撓頭用方言濃重的普通話回應道:大碗還是小碗!
我們吃飯的同時向老闆打聽了小倩所住村莊的大概位置,飯後,我們和健哥找了家便宜的旅館,決定好好睡上一覺第二天出發。
決定好好睡上一覺的只有我一個,健哥已經無心睡眠,滔滔不絕地對我講述着他和小倩的種種,他到現在依然不相信小倩是那種卷了錢就溜的人,推測着小倩家裏發生的種種變故。數日奔波而勞累的我無奈地聆聽着,看了看健哥說話時的神情,像是在自我慰藉。也許真相在他心中早已大白,他並非不信,只不過是不願意去信。
世間諸多的惡,我們有理由去尋找僅存的那些善。
“如果到最後你發現她真的把你甩了,怎麼辦?”我問健哥說。
“別烏鴉嘴!”健哥大聲道,“一路上我真是受夠你這張嘴了,說的壞事沒一個不靈驗的!你還嫌我受的罪不夠嗎?”
“夠了夠了,”我說,“我代表全體人民感謝你,只要有你的存在,我們都不會是這個世界上最受罪的人。”
“滾!”健哥翻過身子繼續說,“我的霉運也該到頭了,明天將會是一個全新的開始。”
是啊,我在心裏想着,無論昨日多麼的不堪,無論今日多麼的迷茫,明天都將會是一個全新的開始。
10
健哥在花店精挑細選了許多名貴的花,讓花店老闆紮成一束,那些花紅得像朝陽藍的像翡翠,一朵朵代表着愛情和思念,美麗極了。
他又向老闆要了張名片和水筆,然後在名片上寫下了寄語:我想你。署名是:你的歐巴。
“見到她的時候你親口說就是,”我在一旁道,“還搞這麼浪漫。”
“到時候光顧着親了哪還剩下口啊。”健哥很不要臉地說。
健哥把名片插進花束里,結賬的時候我在一旁不經意地捏起那支水筆把玩,走出花店很遠我才意識到手裏還攥着一支筆,也懶得再跑回去送還,於是裝進口袋全當做紀念了。這支筆將隨我一同見證一段曲折的愛情故事。
鄉下的路很長,彎彎曲曲的,也很安靜,很適合散步。
可我現在最不想做的就是散步,我們已經走了半個多小時了,連一個村子都沒看到,四周全是田地,偶爾能看到田間茂盛的莊家裏蹲着一個黑影,那是可愛的勞動人民。
接着我們看到,黑影站起身子提上褲子大步走出那塊田地,原來他是在方便。
然後我們繼續看到,黑影走進另一塊田地拿起立在一旁的鐵剷除草,原來他是在別人家的地里方便!
多麼可愛的勞動人民。
終於看到了村子,進村前我提醒健哥把頭上的帽子摘了,怕驚擾村民,人家會以為是鬼子又殺回來了。
“怕什麼,”健哥不服氣地說,“就算我們像鬼子,我現在手裏拿的是花又不是槍。”
“是你像不是我們像,”我又一次提醒健哥,“再說了,以前是我們不團結才被人欺負的,現在我們團結了誰還敢胡來?肯定是用糖衣炮彈啊!一個個都把槍換成花樣來騙取我們的血汗錢,你看市場上賣的好的不都是東洋西洋的洋玩意嗎?”
健哥果然把帽子摘了塞進背包,我說我這也是為你好啊,天這麼熱容易出汗,你扣個帽子在頭上汗水流不出去,要是順着傷口流進腦子裏可不好,電腦進水了會短路,人腦子進水了就輾轉幾百里路去找走了半年的女朋友,還他媽捧着花!
“你懂什麼是愛么?”健哥看着那束花溫柔地說。
“還真不懂,要不你給我講講?”
“愛不是一言兩語就能講清楚的,”健哥說,“今天我會用實際行動做給你看,讓你身臨其境,看個透徹。”
“你豪放派啊!”一時無語的我感慨道,心裏想着幸好不是在飯桌上,要不然我能把腸子都給噴出來。
走進破舊的村子,過路的村民們都向我們投來異樣的目光,主要是投給健哥的,我總是被一掃而過。健哥頭上的繃帶和手裏的花太不相稱了。
村裡大多是婦女和老人,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很多人不願意一輩子困在一畝三分地里,於是一個個擠進了大城市,然後困在了幾平米的單人出租間裏。
為了方便交流,我和健哥準備找個年輕人問問路,走了半個村子終於看到了一位,那是位二十來歲的女子,抱着幾個月大的孩子坐在自家門口乘涼,長相倒還挺清秀。
我們正要走過去時,只見那女子突然把短袖衫往上一掀,私隱部位一覽無餘。她要給孩子餵奶了。
健哥忙捂住了我的雙眼,我掙脫開說:憑什麼你看不給我看!
“思想太齷齪了你!”健哥擦了擦口水解釋說,“我們是知識分子,我是懷着一顆感恩的心去看的。”
“人家又不是給你餵奶你感什麼恩?”
“我對天下的母愛感恩吶!”我隨着健哥走開,他繼續說道,“不過說起來農村的女孩比城市的還開放,大庭廣眾之下……”
“什麼大庭廣眾,就你一個觀眾,我可沒看到啊。”
路上終於又碰到一位下地幹活的青年,他告訴我們說,我們還要走三個村子,我一下子陷入了絕望,這一個村子都走了快一個小時,再走三個村子還不得走一個上午。
“哪能要一個上午啊!”青年的話給我帶來了希望,“你們得走一天!第三個村子要繞好遠呢!你們看路上有車的話就攔個順風車吧。”
既然走到這個份上了就不能放棄,世上沒有走不完的路,只有走不完的人。健哥如是安慰我說。
於是我們繼續前行,又走完兩個村子的時候我們停了下來,那是一個熱鬧的村子,因為村子裏有一戶熱鬧的人家,那家人在辦喜事。
健哥開心地對我說:我們的午飯有着落了!
我至今都不知道,健哥到底有沒有後悔過吃這桌喜宴。
終
農村的喜宴多是流水席,在大城市裏這樣一桌起碼也要一兩千元。來的都是四面八方的親戚,親戚之間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我和健哥就鑽了這樣的空子。
健哥找了個草垛,把那束花藏在了草垛里。
一進院子就發現,裏面擠滿了人擺滿了桌椅,五六位廚師在支起的幾口大鍋邊忙碌着,香味瀰漫著院子的每一處角落。
只聽管事的師傅握着把話筒喊道:孟庄的!孟庄的!孟庄的趕緊落座了!
我和健哥隨便找了張桌子坐下,身邊一位男子打量了一陣我們問:你們不是孟庄的吧?
“我們是遠方親戚,外地趕來的。”健哥回答。
“聽口音還不是本地人啊?”
“不是說了遠方嗎。”
“哦,”男子道,“你們是他啥親戚?”
“二表舅!”健哥回答。
“那你是他三表舅吧?”那人轉臉問我說。
“二表舅,兩個表舅!”我正不知道怎麼回答時,健哥突然機智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自己解釋道。
“你的頭咋啦?”男子又問,“不會是來的時候出車禍了吧?”
“他腦袋被驢踢了。”我替健哥回答道。
終於上菜了,我和健哥狼吞虎咽地吃着,但還是搶不過其他的桌友們,有時候一道菜上來我還沒看清是什麼就只剩下空盤子了。
等菜的間隙我會聽到其他人閑聊,由於是方言聽不太明白,但也是能聽出話題是關於新娘子的,多是在誇讚新娘子是多麼多麼漂亮之類。
宴席吃到一半的時候,我被突然的禮炮聲嚇了一跳,好不容易搶到的一條雞腿掉在了地上。那真的是炮,好幾個鐵桶並在一起,裏面塞進自製的火藥然後點燃,雖沒有殺傷力,但震耳欲聾。
接着喇叭嗩吶等樂器奏起,聲音歡快而有力。我聽到一群小孩子在喊:新娘子來啦!新娘子來啦!
我對新娘子還是比較好奇的,都說女人最漂亮的時候就是穿上婚紗的時候,雖然現在的女子不止漂亮過一次。
新娘在花童的帶領和幾個女孩的簇擁下走了進來,新郎是個很陽光的男孩,個子高高地,緊緊地牽着新娘子的手。我只看到了新娘側臉,裝扮得很是用心。想來想去也只能用“用心”這個詞語了,農村的化妝技術還是比不上城市,也許他們比的不是技術,而是藝術。新娘子的臉像塗了油彩的畫。
飯桌上沸騰起來,一個個站直了身子喊叫着。健哥彷彿比誰都興奮,踩在了凳子上對着新娘吹口哨。新娘子下意識地朝沸騰的人群轉了下臉,然後靦腆地轉回去,在身邊幾位女孩的“保護”下快速穿過擁擠的人群。
看來新娘子的殺傷力還是挺大的,那一回眸若驚鴻一瞥,方才無比興奮的健哥僵在了凳子上,像一塑石蠟一動不動。
我把健哥從長條形木凳上拉了下來,他依然魂不守舍的樣子。
“怎麼了這是?”我用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見鬼了啊?”
“小倩…”健哥低估道。
“倩女幽魂?”
“新娘是小倩……”
……
酒宴沒有吃完我們就走出了院子,如果這樣健哥都能把酒宴吃完的話,那他的腦袋真的是被砸壞了,雖然平時也沒怎麼好過。
“這下你死心了吧?”我說,“你就不該大老遠來找她!”
健哥不說話,給我要了一支煙點燃,蹲下身子默默地抽。
“還抽什麼煙!”我憤恨地說,“我要是你就去抽她!”
健哥依然不說話,被煙嗆得咳嗽了幾聲。
“現在怎麼辦?”我問。
“走吧。”健哥把煙頭丟在地上踩滅,然後轉身離開。
“就這樣走了?”我跟在後面問,“那你的三萬塊錢呢?”
“隨份子了。”他很豁達地道,“人也見到了,喜酒也喝了,還不走幹什麼?”
“你不會真就這樣走了吧?”我看着健哥決然的步伐問。
“當然不會,”健哥回答,“我買的花還埋在草垛里呢。”
“你還要送花?”
“本來不就是買給她的嗎。”
健哥小心翼翼地撥開草垛,雙手捧出那束鮮花,然後抽出名片呆了一陣。
健哥說,天意,一切都是天意,是天意讓他在今天的這個時刻趕到這裏,時間不多不少,路上發生的一切變故原來早都是被設計好了的。狼狽不堪的他,見證最美時候的她,美怎麼能讓狼狽去叨擾呢?
“不過天意也有失算的時候,”健哥喪氣地說,“要是現在有一支筆就好了。”
我突然想起在花店無意間順來的那支水筆,於是很不情願地掏出來遞到健哥眼前。
健哥接過來搖頭笑了笑,我看不出那笑容里含有多少種情愫。
健哥在名片上又寫下幾個字,然後把它放回花束里。他叫來不遠處的一個孩子,從口袋裏掏出十塊錢對他說:把花送給新娘子,這些錢就是你的。
“你先把錢給我我就去。”小孩子抹了把鼻涕說。
交易很順利地完成,小孩子一手攥着錢一手捧着花,開心地向院子的方向奔跑而去。
“看到沒,”我說,“這裏屁大點的小孩都猴精猴精的!民風如此啊!”
“她註定屬於這裏,而我不是,”健哥說,“走吧,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也許從此後,我們都會一帆風順。”
什麼是愛?健哥的確用行動讓我明白了一些。
愛就是,她需要你的時候你陪伴在她左右,她不再需要你的時候,你一個人安靜地走開。
愛是最自私的,同時又是最偉大的。
至今依然記得健哥在那張名片上寫下的話,不深刻也不深情:
“我想你幸福”
落款:你的歐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