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
李逸軒
就像一個空蕩的大廳,我的腦海里,幾個時而尖厲時而渾厚的聲音,在交纏着迴響,此消彼長。下意識地,我試圖把它們驅逐出境,但那些我不想聽到的話,形如一團煙霧——並且在狡猾地閃避着,凝而不散地縈繞在我的耳際,揮之不去。我猜想,除非我立刻死去,要不那惱人的聲音,會一直喋喋不休。
渾渾噩噩中,我硬挺着上完了四節課。
甩掉嬉鬧的人群,我拖着疲憊的雙腿,費力地挪動着就要掌控不住的身軀,走下樓梯,穿過教學樓外荒草叢中一條白色的鵝卵石小徑,來到一座兀立在校園一隅的洗手間前。站在長長的大理石水槽邊,我放下手中的教具,洗了洗滿是粉筆灰的雙手,然後重重地吐了一口氣。水槽上方結了幾個破碎蛛網、畫滿塗鴉的斑駁牆上,掛着一面背部塗層掉成一張麻臉的陳舊的鏡子。我傾斜着身子湊上前,努力辨認着鏡中面目模糊的自己。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不管是生活上,還是工作上,只要心情不好,或是遇到難以過去的坎,我都條件反射似的來到這裏,獨自清理一番。也許,髒亂的環境,恰好暗合了心中破敗的情緒。對我來說,有時候以毒攻毒,才是對症下藥。
冰冷的水,刺激着我,讓我原本嘈雜的腦袋,又多了一股清流般的思緒。理了理散亂的髮絲后,我伸出手掌,接了一點冷水,輕輕拍了拍脖子,又捶了捶腰。依舊沒有任何緩解,我的脖子僵硬,腰部隱隱酸痛,但繃緊得像要斷裂的神經,稍稍鬆弛了一些。
強自打起精神,我拐過洗手間的一角,前行幾十米,緩步走進了辦公室。無力地坐下,我大大地喝了一口溫水,然後重重地往寬大的椅背上一靠,這才真正放鬆下來。望向窗外,遠處光禿禿的山頂連着天際線,天空昏黃,陰沉欲雨。近處,寒風裹挾着黃沙,呼嘯着席捲而來。天氣預報說,今天將下這個冬天裏的第一場雪。看來,難得準確的天氣預報,這一回恐怕是準的了。校園裏,孩子們微縮着頭,相互挽着手,三五成群地往教學樓後面的食堂走去。
中午了,又該是吃午飯的時間了。
不經意間,日曆上用紅筆圈起的一個日子,牢牢地吸引住了我的目光。12月9日,陰曆十月十八,我驀地一驚,今天不是我的生日嗎?我啞然一笑。繁忙而混亂的日子,已經擠佔了我全部的生活。不是日曆的提醒,我差點兒忘了自己的生日。
時間過得真快,彷彿只在一瞬間,我來到陌城城鄉結合部的這所職業中學教書,已經十幾個年頭。記得剛來的第一天,尚未適應角色轉換的我,猝不及防就遭遇了一場“硬仗”。那天,我帶着飽滿的熱情,抬頭挺胸,步履輕盈地衝進一間鬧哄哄的教室。沒有人理會我的到來,或者說注意到了卻故作無視。班裏的男女同學,該嬉鬧的嬉鬧,該走動的走動。整間教室,就像一個喧鬧無比的街市。而更讓我受不了的是,教室最後一排靠近後門的一位高個子男孩的出格行為,完全超出了我的底線。他染着黃色的頭髮,花里胡哨的襯衫敞開着,露出肌肉發達的半個胸部。他弔兒郎當地歪着身子坐在凳子上,背靠着后牆,一雙修長的腿翹得高高的,悠閑地踩在門框上。他的嘴裏叼着一根煙,一臉痞氣地半眯着眼吞雲吐霧,旁若無人。他時不時嫌惡地看一眼周圍一鍋粥一樣沸騰的同學們,然後又側轉着臉,冷漠地望向窗外,對教室里發生的一切,置若罔聞。
第一次面對這樣的混亂狀況,我的腦子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如何應對,大學時學到的那些教育理論,無異於紙上談兵。我知道,當前的第一要務,就是制止他們囂張的行為。我抓起一塊黑板檫,在講台上重重地拍了幾下,同時嘴裏高聲喊,同學們,請安靜,該上課了。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一切照舊,他們似乎故意要和我作對,一個個玩得更歡。而與此同時,一件令人尷尬的事兒,卻不期而至。因為我的大力拍打,講台上堆積的粉筆灰,像升騰起的一團蘑菇雲,撲了我一嘴一臉,還有好些粉塵,直接飛進了我的氣管。
我難受地大聲咳嗽,胸腔像要炸裂開來,眼淚與鼻涕更是“落霞與孤鶩齊飛”。我閉着眼睛在講台下蹲了一會兒,然後摸索着從口袋裏拿出一張紙巾,擦了擦迷濛的雙眼。等視線稍稍恢復,我理了理頭髮,狼狽地逃出教室,慌不擇路地跑到一個洗手間,洗了洗。
當我再次走進教室時,他們的安靜和乖巧,讓我調整到戰鬥狀態的心裏預期,一下落空,彷彿此前發生的一切,只是一個虛幻的錯覺。我的第一反應,就是懷疑自己走錯了教室,但後排高出眾人一截,先前囂張地抽煙的黃頭髮男孩,又在提醒我沒有走錯。我板著臉環顧了一下鴉雀無聲的教室,清了一下喉嚨,然後鎮定地說同學們,請拿出課本,我們今天上第一課。
我以為我的不追究,會讓我的第一課,順利地進行下去。哪知,沒多久,他們的劣根性,又暴露了出來。最後排的那個黃頭髮男孩,在我轉過身面對黑板寫字的當口,吹了一個尖厲的口哨,然後陰陽怪氣地說老師,都說開學三天耍,哪有第一天就上課的。他一說完,教室里頓時爆發出一陣放肆的大笑,然後我能感覺到大家的目光都直刷刷地盯着我,眼神里滿是看好戲的幸災樂禍。同時,我留意到一束紅色的激光亮點,在我的背後和黑板上,肆無忌憚地來回晃動。他們笑完后,開始靜靜地等待,看我如何應對。我緩慢轉身,目光冷冽。然後,我似乎很隨意地一揚手。脫手而出的白色粉筆,像長了眼睛一樣,閃電般地直奔教室後排而去。來不及做出反應,粉筆頭清脆地射中了黃頭髮男孩光潔的腦門,然後再反彈出一條白色的弧線,落在了地上。接着,我故作冷漠地說,怎麼上課我說了算。不想聽課的,可以出去。不想讀書的,以後都不用再來。
他擦了一下額頭的粉筆灰,料想不到我會正面回擊。調整了一下情緒后,他的臉上浮現出一抹輕淺的笑,他打了一個響指說,哎呦,不錯哦。那動作,那腔調,像極港台明星周杰倫的招牌做派。我聽他的口氣里,仍有不服氣的餘味,然後又輕巧地一揚手。一小截粉筆頭,又一次射中了他移動的腦門。這一次,他有意在閃躲,但還是沒有逃出我事先的準確判斷。見他一臉的不可置信,我誇口說我跟我當兵的男友,一起練過移動靶。不信,可以再試試。其實,我哪裏練過什麼移動靶,我甚至連槍都沒有摸過一下。我的這些投擲技巧,都是小時候在村旁的小溪邊,跟小夥伴們一起比賽打水漂練出來的。我記得很少輸過。我不僅準確度高,還能打出最多的漣漪。
這時,坐在中間位置的一個女生,嗲聲嗲氣地說,老師真厲害。你別上課了,乾脆跟我們談談你大學時的戀愛經歷吧。我拍了拍手,輕鬆地對說,好啊,只要你們遵守我定下來的課堂紀律,我就講。接下來,在他們的一臉無奈中,我拿出花名冊,一一念了他們的名字,然後又宣佈了多條課堂紀律。
那個黃頭髮男孩,叫張懷偉,一個富二代。他父母把他送到學校來,不是為了讓他學到多少知識,最主要的目的,是不讓他跟社會上的閑散人等,整天混在一起。他所有張揚叛逆的行為,都是為了表示自己與眾不同,或者說嘩眾取寵。他曾經嬉皮笑臉地在課堂上公開對我說,我不用管他。他還特意重點強調,說我就算想管,也管不了。他滿懷好心地勸我,別把心力用在他的身上,他又不是亟待挽救的墮落青年。我不置可否,但只要他在課堂上有影響他人的行為,我就用粉筆頭扔他,十有八九都不會落空。他氣得發瘋,但又拿我沒有辦法,只得在後面老老實實地坐着,發獃般地望向窗外,或者像個八爪魚一樣趴在課桌上,無聊地轉動着手中的筆。
一天,正上晚自習。一個男同學跑來告訴我,說張懷偉邀了一大幫人,拿着器械在校門外集合,打算去跟人火拚。那天,下着迷濛細雨,寒風凜冽。我跑過去,攏着雙手站在他的面前,說要去打架,先過我這關。他不屑地看了我一眼,酷酷地說,好男不跟女斗。我不跟他羅嗦,趁他一個不注意,迅捷地一把抓住他的一支胳臂,然後狠狠地來了一招漂亮的過肩甩。整個動作,一氣呵成。他仰天躺在泥水裏,懵懂着臉,完全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半蹲着,俯下身子,盯着他,揶揄說女人都打不過,還逞什麼能。
因為我的及時阻攔,一場可以預見的群體性械鬥,被消滅在了萌芽狀態。後來,聽說對方拉了兩車人,在約定的地點,一直等着他。如果他為了逞一時之勇,冒失地去了,那無異於自投羅網,後果不堪設想。這件事情后,他變得老實多了,不再跟我唱對台戲,有時甚至還主動幫我維持課堂紀律。當然,我也樂得多一個得力助手。
我的職業生涯,就是在處理各種亂七八糟的意外情況中,開始的。隨着歲月的流逝,漸漸地,我從一個面對突髮狀況不知所措的職場菜鳥,變成了一個遊刃有餘的“大俠”。我不知道學生們是否喜歡我,我只知道我的心,在逐漸變得僵硬板結,反映在臉面上,就是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權威模樣,讓人不敢貿然接近。在做學生時,我超級不喜歡那樣古板得不可通融的老師,並深以為恨。我常常美好地暢想,當我是老師時,我一定要跟學生們打成一片,愉快地玩耍,暢快地溝通。但現實是,我一直走在理想的反面,並且愈來愈靠近自己曾經厭棄的老師形象。
十幾年來,儘管我從容地處理過很多棘手的學生問題,比如早戀、打群架、離家出走等等,但是最近發生的一件事,就算見多識廣、臨危不亂的我,也不知如何處理,因為它完全超出了我的想像之外。這也是我,陷入思緒混亂的直接原因。
一條QQ消息到來時“篤篤篤篤”敲門似的鈴聲,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里迴響。我移動椅子,湊上去一看,電腦屏幕上顯示,,生日快樂。簡短的文字間,夾雜着一大堆諸如蛋糕、鮮花、紅心,以及嘴唇的QQ表情。嚇得我心臟狂跳的是緊跟表情之後的一句話,我已到陌城,晚上見。這條QQ消息,來自我的大學同學肖亮,一個他自己說曾經撓心撓肺、瘋狂暗戀過我的人。並且,他說他的愛,經過漫長時間的淘洗,依然如太平洋里的一座活火山,正兀自熊熊燃燒。
對了,我的名字叫。這是我那一輩子生活在農村卻心懷文學夢想的父親,給我取的一個矯情的名字,取自《詩經.周南.》。小的時候,我基本上是一個假小子,一天到晚跟着村裏的男孩子們,上樹掏鳥窩,下河捉魚蝦,並且力氣大得出奇。記得讀高中那會兒,有一次體育測試,我推出的鉛球,差點兒砸中遠遠站在前面記錄距離的老師——從來沒有任何女生推得那麼遠過。我無意中創造的學校記錄,據說至今無人打破。我大大咧咧的性格,男性化的穿着打扮以及行為習慣,常常看得父親直搖頭。我一點兒也不符合他心目中宜室宜家、桃之夭夭的女兒形象。他一度擔心我要做一輩子的老姑娘。
多年未見的肖亮,通過同學QQ群執意找上我,是因為他不經意間讀到了一小段我發在QQ空間裏的感性文字。他說我的文字,激起了他對過往歲月的回憶,激起了他心中塵封已久的愛戀。他說假如真的有時光機器,他一定要回到暗戀我的那段時間裏,並勇敢地向我表白,絕不讓我投進別人的懷抱。我跟他強調,我是有家室的人,我們的交流,應該有個底線。但他仍然表示,他不管,他就想要和我在一起。人總是那樣,越是遙不可及的東西,越是孜孜以求。在虛擬的網絡里,他風趣幽默,體貼入微,極盡恭維之能事,大大滿足了我做為女人的虛榮心。頻繁的網絡交往中,我漸漸把他當成一個可以信賴的傾訴對象。潛意識裏,我把他當成了一個情感垃圾桶,肆無忌憚地向他宣洩着心中淤積的各種不好情緒,比如工作中受到領導的批評、婆媳關係,以及與老公宋子魚的拌嘴,等等。到後來,我甚至把跟宋子魚不和諧的性生活,也告訴了他。
對於自己的這種行為,我在網上偷偷搜索過,我懷疑自己有精神出軌的跡象。我極力想戒掉這種對虛擬情感的依賴,但每次一上線,只要有他在,我們又像癮君子一樣,迅速跌入虛擬的世界裏,無法自拔。我時常以為,只有在虛擬的網絡里,我才是真實的自己,一個純粹的人。現實世界中,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個戴着厚厚面具的不真實的人——臉上塗抹的化妝品、品牌服飾、大而重的耳環、精緻的手提包、尖尖的高跟鞋,等等這些,無一不是我抵禦現實世界的盔甲。
促使我和肖亮這一段從未見光的虛擬情感,逐漸變得不可控的罪魁禍首,是一場大學同學畢業十周年的聚會。陽春三月,在當年的大學校園裏,在一排飄着粉紅色花瓣的桃樹下,我和他如約見面了。他個子不高,中等身材,但沒有中年男人常有的大腹便便。他微笑着站在距我大約一米遠的地方,西裝革履,完全是一副上流社會成功人士的裝扮,優雅而從容。看着他,真實場景中的那種虛幻感,又涌了上來,彷彿這是我們時常在網絡中虛構的見面畫面。風中不時飄落的桃花花瓣,讓我有點分不清現實與虛幻的界限。相對沉默了一會兒后,他略顯拘謹地誇讚,說我比十年前更漂亮,更有女人味。他十年前的模樣,我已忘記,沒有一丁點兒印象,記憶中也找不到可以比對的參照。我甚至懷疑,我們是否同學過。但他對我當年讀書時一些細節的詳細描述,打消了我的這種疑慮。大學時,我們本就沒有多少交集。各自掌握信息的不對等,也頗為正常。
同學聚會,熱鬧異常,在組織者們的精心安排下,豐富多樣的活動,精彩紛呈。當年的老教學樓還在,我們像讀書時那樣坐在教室里,暢談過去,一起追憶逝去的時光。沒多久,剛開始時的客氣和拘謹,很快就被一掃而空。同學們不按常理出牌、風趣幽默的發言,常常惹得哄堂大笑,聲振屋瓦。那些過去只存在於某些同學之間的隱秘往事,像竹筒里的豆子,被一一抖落出來,大白於天下。有同學開玩笑說,本着拆散一對是一對的原則,希望同學們不要再讓當年的遺憾永留心中,大膽表白吧。一看這架勢,我的心裏直打鼓,預感有我不希望的事情將要發生。我一步步向後撤退,想要逃離這陷入癲狂的熱鬧場合,我才不要成為漩渦的中心。
眼見只要幾步,我就能退出教室。這時,肖亮看出了我的意圖,他快速地衝上講台,大聲地呼喊着我的名字,並且不知何時,他的手裏多了一束鮮艷的紅玫瑰。很明顯,他有備而來。我怔怔地站着,腦袋空空如也,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在一眾同學的起鬨聲中,他從講台上走下來,緩慢地一步步靠近我。他半跪着把花遞給我,嘴裏說,我愛你。在同學們的眼中,可能這一切有表演和戲謔的成分,但從他真誠的眼眸里,我知道他是認真的。可是彼時,在我的心裏,並沒有一絲一毫要背叛宋子魚的想法。
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這樣被眾人圍觀的情感表達方式,彷彿被綁架,逼着去做一件符合大眾趣味的事情,根本沒法做出私人意志的選擇。在當時的情況下,我知道我只能順着他的話,繼續表演,以博大家一樂。接過他手中的花,我慨然一嘆,故作嬌羞地吊著酸文說,蒙君青眼相加,無比榮幸。只是可惜“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在一片在一起在一起的起鬨聲中,我尷尬異常。我發現自己還是無法自如地應對這樣的場面,內心有種做錯事被抓現行的慌亂。難道我的心,真的在搖擺不定?一絲不安的念頭,像一顆拖着長長尾巴的流星,劃過我漆黑的腦海。
酒精的刺激,抑或是熱烈氣氛的推波助瀾,喝得頭重腳輕的我,在一眾同學不安好心的幫扶和注視下,跌跌撞撞地踩着地上零落成泥的桃花,躬身低頭坐進了肖亮停在學校賓館外桃樹下的一輛黑色豪車裏。我記得自己喝了很多的酒,推杯換盞間,頗有李白斗酒詩百篇的豪邁。穿過幾條燈紅酒綠的城市街道,我們終於在一家豪華酒店的門前,費勁兒地下了車。我的雙腳,綿柔得像兩根筋道不佳的麵條。醉意朦朧中,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身軀,像轟然倒塌的比薩斜塔,壓在了肖亮的肩膀上。他打了一個趔趄,慌忙中趕緊一手摟着我的腰一手攙着我的胳臂,挺着脖子艱難地把我扶直。然後,我們倆像個連體嬰兒一樣地邁着步子,四隻腳不時糾纏在一起,幾次差點絆倒。我們歪歪斜斜地在空曠的酒店大堂里,畫著曲線。好幾回,他試圖背起我。我任性地推開他,不願意爬上他的背。殘存的意識里,我知道自己一直在不停地說著話,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具體說了什麼,我已無從記起。他應和着我的話,臉上寫滿心痛和無奈。他小心翼翼地扶着我,走進電梯,走過長長的走廊,然後進入酒店的某一個房間。讓我在床上躺好后,他拿來一條熱毛巾,細心地幫我洗了洗臉,又擦了擦我衣服上的幾點黃色的污漬。
第二天醒來,我頭痛欲裂,腦袋像要炸裂開來的火山口,洶湧着火熱的岩漿,驚濤拍岸。我扭動着酸脹的脖子,環視了一下寬大的房間,發現肖亮正和衣躺在不遠處的沙發上,鼾聲如雷。我口乾舌燥,整個口腔像是被夏日驕陽烤乾的河床,龜裂出蛛網般縱橫交錯的裂縫。我舔了舔舌頭,抑制不住的一聲咳嗽,驚醒了他浮淺的夢。他猛然坐起,幾步走到我的身邊,然後俯下身子,睜着佈滿血絲的眼,關心地問我是不是口渴。不經意間,目光相碰,我瞬間彈開,像一隻清晨在溪邊喝水,突然受到驚嚇的小鹿。他苦笑一聲,喉嚨嘶啞着說,別擔心。昨晚什麼都沒發生。倒了一杯水遞給我后,他慎重地說,在沒有得到我的允許之前,他會一直等待。他說他不會逼迫我做任何有違內心的選擇,尤其在我還和宋子魚維持婚姻的情況下。他說他不在乎多等一些時日,哪怕一輩子也無所謂,只要我過得開心和幸福。一會兒,他想了想,又補充說,就算最終不能在一起,他也願意做我一輩子的靈魂伴侶。
認識老公宋子魚,緣於大學時一次男女宿舍的聯誼活動,他是高我一屆的法律系學長,人長得高大健碩、眉濃眼大,憨態可掬。但他清澈澄明的眼眸里,偶爾又透射出與外表不相稱的狡黠。他四六開的油膩的大分頭,邋遢而突兀。相較我的咋咋呼呼,架着一副黑色寬邊眼鏡的他,則顯得沉默寡言。在我的眼裏,他絕對稱得上是一個城府很深的人,喜怒哀樂很少表現在臉上,儼然一副大智如愚的模樣。也許,這跟學法律有關,他需要給人一個客觀冷靜、讓人信賴的嚴謹形象。
我跟他有進一步的交往,是因為他同宿舍的一個鐵哥們,和我的一個閨蜜,在那次的聯誼中,王八看綠豆——對上了眼。不多久,他們成為男女朋友,並在校外租房同居。偶爾,我會去拜訪他們。很多時候,恰好他也在,於是我們多了一些交流。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四個人,經常在一起玩耍嬉鬧——打牌、爬山、進行各種體育活動、大冬天裏圍着一個煤爐吃火鍋、窩在空氣混濁的地下室里看通宵投影,等等。但所有的這些活動,一點兒沒有拉近我和他的距離。我和他的相處,不遠不近,不咸不淡,更遑論成為男女朋友。
我不知道他當年的心裏是怎麼想的,反正以我篩網一樣粗大的內心,一點兒沒有感受到他向我投來的關注,抑或情感。某個夜晚,我躺在他的懷裏,問他當年對我是個什麼態度,懷着怎樣的情感和我相處。他笑了笑,不回答,一副高深莫測的道貌岸然。畢業后,我們倆那熱戀的同學,因為現實的原因,分了手,義無反顧地奔向各自永不交叉的未來人生。而我們卻因緣際會,成了夫妻。
鬼使神差地聯繫上宋子魚,是我獨自來到陌城,當了老師以後的事情。有一天,因為弄不懂《未成人保護法》裏的一個法律問題,我突然想到了他。於是,打電話向他請教。他丟下正忙的活兒,熱情解答了我的所有疑問。後來,我們的聯繫漸漸多了起來。有一次通話中,他少有的主動對我說,他要給我唱一首歌,水木年華的《一生有你》。他渾厚低沉的嗓音,透過電波的傳送,就如天外來音,讓我沉醉。唱完后,我剛想調侃他說,以前怎麼不知道他唱得這麼好。電話那頭的他,似乎猜中了我的心思,快速而不乏溫柔地說,他要來陌城找我。我爽朗地笑着說,好啊。他接着堅定地說,他來陌城,不打算走了。我聽不出他的言外之意,依舊不當一回事地附和說,那更好,以後可以常去找他。
一個禮拜后的某一天,正是上課時間,他拉着一個箱子,背着一個大大的旅行包,風塵僕僕地出現在我教室外的走廊里。有老師經過,好心地問他找誰。他大言不慚地說他找他的女朋友,並透過教室窗戶遠遠地指着正在心無旁騖地上課的我說,楊。下課後,在一眾老師和學生的探照燈一樣灼熱的目光中,我前所未有地通紅着臉,扭扭捏捏地把他領進了學校分配給我的一個小單間裏。
隨後的一切,似乎都順理成章,像寫好的程序編碼一樣,順次執行,我們上床、結婚、生子,進而倦怠,步入婚姻的疲憊期。跟所有人的愛情一樣,最初的甜蜜和激情,總是令人懷念和回味。回望過去,最初那段時光里的一切,都顯得那麼唯美,像一曲恬淡淳樸的田園牧歌。記得宋子魚來后沒多久,我們就搬到了學校附近,一個叫油榨村的出租屋裏。油榨村,是一個頗有些古意的小村落,依着山坡高高低低地連成一片。一條不寬的鄉村土路,穿過村莊,蜿蜒着延伸至一片樹林深處。村莊的中心位置有一個古老的祠堂,飛檐翹角,甚是漂亮。站在我們租住的逼仄閣樓里,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山坡下一個不大的池塘,隔着一個小廣場,就在祠堂的對面。池塘邊有一排青石做成的護欄,年代久遠的緣故,已經被人摩挲得圓潤滑溜,泛着白光。
每天黃昏,順着金燦燦的如縷夕陽,我能看到披戴着細碎金光的宋子魚,騎着自行車沿着山坡上的小路,如風般飄下,然後掠過祠堂前的小廣場,穿過重重民居,來到樓下,帶着憨厚的笑回到我的身旁。晚風襲來,不遠處的池塘,池水微皺,蕩漾起細細的金色漣漪,光影閃爍。幾叢稀疏的睡蓮,慵懶地趴在水面,嬌妍的荷花,隨着風的節奏,搖曳生姿。
鄉村的夜生活,偶爾也有熱鬧的時候。每隔一段時間,油榨村祠堂前的小廣場,就會上映一場露天電影。每到有電影的夜晚,周圍工業區年輕的打工仔打工妹們,就會趁着如水的月光,結伴而來,彷彿趕赴一場人生非去不可的盛會。那時,古祠、荷塘、月色、喧鬧的人群,以及寬大的白色幕布,這些元素所營造的氛圍,浪漫唯美,彷彿瞬間穿越到了另一個時空。大部分時候,我和宋子魚,也會甜蜜地依偎在人群之中,喁喁細語。電影中放了什麼,周圍人群的反應,常常不是我們關注的重點。等電影放完,人群散去,整個村子陷入一片靜寂,我們仍舊牽着手,在荷塘邊繾綣徘徊。
在油榨村,我們住了一年半左右。那些貧窮卻充滿歡樂的細碎日子,填滿了我的心。隨着他的事業步入正軌,我們濃如飴糖的情感,卻在時光的消磨中,漸漸被攤薄,最終稀薄成一張沒有多少味道的白色糖紙。
在處理學生早戀問題上,我往往能針對具體個案,分析出一大堆理由。而在面對我和宋子魚的婚姻問題時,我卻找不到任何能自圓其說的理由,它就像一條滑溜無比的泥鰍,一握緊,反而溜得更快。我不知道,是宋子魚太過圓滑,還是自己太過遲鈍。當第三者強勢浮現,並露出她可怕的猙容時,我還固執地以為情感因為時間的累積而變得稀薄,走向平淡,是所有事物發展的一個必然趨勢。我不相信,我和宋子魚的婚姻,已經走到了無可挽回的盡頭。現在回頭想想,我的那種自我催眠的鴕鳥心態,頗有點“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的味道。
我從未想過錢小英有一天會成為我的情敵,一個置我的婚姻於死地的人。剛認識她時,她大學尚未畢業,在陌城電視台當實習記者。因為與宋子魚共同幫助一個拆遷釘子戶維權,他們有了交集。後來,又因為需要和宋子魚商量工作上的一些事情,她來過好幾次家裏,連帶着跟我也熟悉了起來。第一次見到她,我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錯覺。她身材高挑,裝扮清爽利落,簡單的襯衣牛仔褲,扎着馬尾。更重要的是,她的眼神里透着倔犟,有一股不服輸的拼勁兒或狠勁兒。就因為這一點,我對她有了親近感,似乎嗅到了一絲來自同類的若有若無的氣息。隨後的交往中,我很得意自己最初的判斷。因為無論是性格,還是看待事物的態度或角度,我們都很合拍。
我喜歡錢小英,她平易近人,單純、清澈見底。她性格直率,藏不住心事,有什麼說什麼。正因為如此,我見證過她大學畢業后與男朋友分手時的失落、彷徨,以及痛苦。那時,她像一隻森林中失去方向的麋鹿,孤單而落寞。我寬慰她,說有更好的男人,在她未來的人生路上等着她。等等之類的話,說了一大堆。但那些貌似很有道理激勵之語,似乎並沒有使她好過一點。好長一段時間,她才從失戀的痛苦中振作起來。癒合失戀的傷痛,最好的良藥,是時間。
跟她的關係,變得更加親密無間,是因為我在她最困難的時候,幫助了她。有一年,她母親突發重病,需要很多錢動手術。她四處借貸,卻依然存在一個巨大的缺口。我借給她一筆錢的同時,還為她擔保從銀行借錢,這才緩了她的燃眉之急。這其實也沒多大的事兒,但對她來說,卻有着重大的意義。事後為了表示感謝,她每次從老家回來,都要帶一大堆家鄉的特產,塞滿我的冰箱。從那以後,更明顯的變化是,她更改了對我的改了稱呼,從嫂子變成了姐姐。聽着她親昵的呼喊,我跟宋子魚打趣,說他變成了我的從屬。
我從來沒有懷疑過她會和宋子魚有牽扯不斷的情愫。他們在我的面前,也從未流露出互有好感的蛛絲馬跡。不過,現在回頭看,似乎在某些時候,她曾經提醒過我。只是在當時,我沒有往深處想,甚至還頗為自得。有一段時間,我非常熱衷幫她介紹男朋友,為她張羅相親,單位的男老師、適齡的男性朋友,找了一大圈,並努力製造讓他們相識的見面機會。好幾次,我還陪着她和相親的對象見面,但每次都被她很快否決掉。那些在我看來條件非常好,各方面都與她很是般配的男人,在她的眼裏,卻是各種缺點,各種看不順眼。她嫌棄對方的理由千奇百怪,說對方皮膚太黑、太男人味,等等諸如此類。其中有一回,她說對方的鼻子太大,並且有難看的黑頭。我忍不住問她,是不是在心裏拿某個人做為參照,要不何來太大一說。她向我擠眉弄眼地說當然有,可惜他已經成為了她的姐夫。我哈哈一笑,當她的話是一種讚美,心裏偷偷地泛着甜蜜。
似乎正是從那次玩笑話起,她和我再沒有從前那麼無話不說。她常常以工作忙碌為由,盡量避免和我深入交流,我們漸漸變得疏遠起來。與此同時,我也因為班級上層出不窮的各種問題,四處撲火而忙得焦頭爛額。而讓我想不到的是,因為班級上一對男女學生的早戀問題所產生的一系列蝴蝶效應般的連鎖反應,直接讓她變成了我命運的主宰。
事情的經過,還得從源頭說起。
任誰都知道,處於青春期的年輕男女,互生愛慕之情,其實再也自然不過。可是,作為老師,職責要求我們,不能任由這種情感,泛濫成災。於是,苦口婆心規勸、棒打鴛鴦,往往成為了我們做這項工作的重心。俗語說,洪水來了,宜疏不宜堵。但在實際的教育工作中,那些兇猛如黃河之水天上來的情感,疏導也起不到任何作用。人的心理就是那樣,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
有一次,班上一對情侶,因為我的一句嚴厲的批評,在一個星光燦爛的仲夏夜裏,翻過學校高高的圍牆,賭氣私奔了。當時,我病急亂投醫,匆忙中,把實際情況,打電話反映給了兩位學生的家長。他們一聽,着急的語氣里,滿是埋怨,說把孩子送到學校,本來是想要學點知識,謀得一技之長,卻不知光學會了戀愛。女孩子的父親,更是直言不諱地說,學校要為他女兒的安全負全部責任。剛到陌城,我對這個城市一無所知,東南西北都搞不清,完全不知道去哪裏找他們。無奈中,我向校長偏正午求救。
不得不提一下,校長偏正午,是我要講述這個故事的一個關鍵人物。就是因為他,做為招聘單位的負責人,在我大學畢業時學校舉辦的招聘會上的一番熱情洋溢的介紹,我才選擇來陌城工作。他身材頎長,意態溫雅,頗有江南文士的氣度。他說起話來,聲調柔和,節奏起伏,像一首舒緩的歌。毫無疑問,他有着一種超乎尋常中年男人的迷人魅力。他的學識、風度,再加上校長這個光環的加持,對大部分女性來說,具有致命的誘惑。我相信,他自己也清楚地知道這一點。
記得那天,當他介紹完學校的基本情況后,我在一眾求職人群中,排着隊向他遞交了簡歷。幾天後,他來電讓我去他下榻的賓館面試,簡單面談了十幾分鐘,他毫不猶豫地和我簽下了工作合同。我有點不可置信,問他是否需要試講一下。他爽朗地說不用,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也相信我的能力。他接著說在一百多份簡歷中,他選擇了我和另外四人。而其他四人,都只是初步確定,需要試講,另加考察。他的一番話,頓時讓我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士為知己者死”的內心衝動。由此對他的好感,瞬間爆表。
來陌城上班,他對我們這些外省的新老師,頗為重視,還特意舉行了隆重的歡迎儀式,誇讚說我們是學校不可多得的新生力量,後生可畏,並寄語說希望我們儘快成長為學校的中堅力量。從他的態度中,我能感覺得出來,他對我尤為照顧。他曾多次私下對我說,有什麼生活上或工作上需要幫忙的事情,儘管找他。千萬不要跟他客氣,云云。
我知道他的那些話,只是基於客氣的立場,不能當真。但在沒有更好的辦法之前,我還是第一時間想到了他。聽了我彙報的情況,他安慰我別著急,並以輕鬆的口吻說在職業中學,這樣的情況以後可能還會有。不多久,他開着車,載着我衝進深夜的陌城,一起去找那兩個私奔的學生。看着我焦慮不安的神情,他騰出右手親昵地摸了摸我的頭,又拍了拍我的胳膊,說千萬不能慌亂,要冷靜。他說他知道那些兔崽子在哪裏,他們不敢走太遠的。他的話,像一劑定心丸,我瞬間安定了下來,像一艘狂風暴雨中失去方向的小舟,終於駛入了港灣。那天晚上,我跟着他,穿梭在陷入沉睡的陌城的大街小巷,找遍了所有的網吧、投影廳、棋牌室。最終在一個網吧的包廂里,我們找到了正在歡快地玩着遊戲的他們倆。
怎麼處理那兩個學生,我有些忘記了。只是對那天晚上的別的情景,倒是記憶猶新。那是我永遠擺脫不了的記憶。我記得,下車后每走到一個黑暗的角落,偏正午就快速地抓住我的手,提醒我說小心腳下、或是頭頂有蛛網之類的話,生怕我有所閃失,極盡殷勤之能事。他以為自然不過的體貼舉動,卻讓我臉紅心跳,尷尬不已。我還從來沒有和異性,有過那麼長時間的牽手。尤其是走到光亮處時,他仍然緊緊地牽着我的手,像甩也甩不掉的鼻涕蟲。對於他的這些親密舉動,我只能往正面的意義上想,盡量不做負面意義的解讀。在我的心目中,他是一個領導,一個長輩,一個紳士一樣的謙謙君子。但他幾天後更為出格的行為,很快打碎了我編織的幻想。
在許多年過去的今天,當我回憶起那個時刻,依然憤懣不已。一想到偏正午光鮮外表下隱藏的猥褻下流的一面,我就渾身起雞皮疙瘩。一天夜裏,他假借工作需要為由,把我叫進了一個TKV包廂,並謊稱還有別的同事,以減少我的戒備之心。我到達時,KTV包廂里只有他一個人,翹着二郎腿,悠閑地坐在寬大的沙發上。見我進來,他微笑着迎上來,安排我落座,並隨手反鎖了門。不一會兒,KTV包廂里的音樂變成了溫柔的舞曲,猜得沒錯的話,應該是慢四。燈光也開始變得更加昏暗,人離得稍微遠點,就只能依稀見着一個模糊的身影。
黑暗中,他湊過來,紳士樣地伸出手,語氣溫柔地對我說,趁大家還沒來,賞臉跳個舞吧。我慌忙擺手說,我不會跳舞。他抓住我的手,輕輕地把我拉離座位,說沒事,他可以教我。他熟練地托起我的右手,再讓我的左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的另一隻手,自然地摟上了我的腰。他的手觸碰我腰的一剎那,我像通電般,一股燥熱從腳底升騰而上,緊張得渾身冒汗,身體更是僵硬如木頭。他的手就像是一塊燒紅的烙鐵,炙烤着我。我驚慌失措,大腦處於空白短路的狀態。他俯下頭,在我的耳邊低語,說別緊張,跟着他的腳步,很容易學會的。為了和他貼得太近,我一直撅着屁股,重心向後,盡量遠離他。
他感覺了我的意圖,放在我腰肢上的手,加大了力度,使得我向前一撲,又緊緊地貼在他的身上。我羞愧難當,心中暗自叫苦。他見我沒有激烈地反抗,以為他的魅力已經發揮了作用。於是,他加大了聲音,放肆地向我說起令人肉麻的話來。他說你知道嗎,他從見到我的一眼起就愛上了我。他說他沒有一天不想我,他對我已經相思成災。他說我清純的模樣,讓人心生憐惜。他說他希望有機會照顧我,並許諾了一大堆有的沒的。見我默不做聲,他以為已經征服了我。他變得更加大膽起來,他的手從我的腰部緩慢滑下,最終抵達我的臀部,並使勁兒用力按壓,恨不得把我揉進他的身體裏。此時的他,就像一條張開血盆大口飢餓多日的水蛭,死死地吸附在我的身上。
我知道我該採取行動了。我毫不猶豫地抬起右腿,狠狠地向他的胯部一頂,給了他重重一擊。他疼得啊地一聲大叫,本能地鬆開,然後彎腰抱着下體,弓成了一隻蝦米。我厲聲說偏正午,這是你騷擾下屬應得的懲罰。我打開KTV包廂里的燈,看着蹲在地上滿頭大汗的他,從容地從口袋裏拿出一個錄音筆,說他剛才說的話,已經全部記錄了下來。我說我一定會保管好這支錄音筆。
我飛也似的逃離那個令人窒息的是非之地。同時,心中暗自慶幸,還好不久之前,我把內心隱秘的擔憂告訴了宋子魚。要不,我可能還會經受他更多的性騷擾。那天,聽了我的訴說后,宋子魚滿腔憤慨地說,偏正午的那種行為,已經構成了職場性騷擾,必須嚴厲制止,不能再給他可乘之機。隨後,他向我支招,說下次如果他還繼續那樣,必須留下確鑿的證據,錄音或拍照。必須補充一句,當時,宋子魚還沒跟我說要來陌城。我猜想,也許正是因為偏正午的邪念,促成他做了來陌城的決定也未可知。
有了把柄在手,接下來的十幾年裏,偏正午再不敢造次。多年來,我和他似乎達成了一種默契,他沒有在工作上給我穿小鞋,我也沒有四處宣揚他的花邊新聞。只是,他估計想不到我會跟他來那麼一手。我讓他的魅力,遭遇了一次慘重的滑鐵盧。當然,狗是改不了吃屎的。消停了一段時間后,我聽說他又開始盯上了別的新來的女同事。而那時,我也正和宋子魚處於你儂我儂的熱戀中。
不得不說,偏正午的性騷擾,還是對我造成了不大不小的心理影響。從那以後,我學會了化妝,一改過去清湯掛麵式的清純形象。我把自己武裝起來,逐漸向冷艷的熟女形象靠攏,猛地一看,有種生人勿近的強大氣場。在相對保守的校園裏,我時尚的穿着、漂染着黃髮、塗著烈焰紅唇、吊著誇張的大耳環、蹬着尖細的高跟鞋的老師形象,是多麼的特立獨行。相較那些穿着整齊劃一、看不出個性的藍色工作服的女同事,我確實算是一個另類。好幾次,偏正午在工作會議上陰陽怪氣地抱怨說,某些同事應該要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畢竟為人師表。我知道他在說我。也有很多老師私下提醒過我別太出格,但我就是堅持那麼做。他拿我沒有辦法,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聽之任之。
偏正午的性格,應該是隱忍而陰鬱的,像黑暗中潛伏的一頭野獸。但是,他對我的忍耐和不得已的寬容,經過長時間的蟄伏,終於讓他抓住一個機會,如猛虎般跳出來,咆哮着爆發了。當時,他扭曲着漲紅的臉,一把甩掉手中的筆,重重地拍了一下辦公桌,然後指着站在他對面的我,吼叫着說,你是怎麼管理學生的。怎麼可以捅出那麼大的簍子。無論如何,你都要把陳莉的醜聞壓下去。要不,你立刻捲鋪蓋走人。
可以說,我的職業生涯中,陳莉是一個讓我遭遇挫敗感最為強烈的學生。她的腦袋似乎是花崗岩石做的,就算炮彈一樣的話語,也一點兒轟不進去。但不得不說,她又是機敏的。不是在一個非常偶然的時間點,我無論如何也發現不了她和隔壁班一個叫陸煒的男孩子,在談戀愛。後來,我常常想,也許,剛好就在那個時間點裏,地球上某處的一隻蝴蝶,優雅地扇了幾下它的翅膀。於是,蝴蝶效應,產生了。記得那是一個秋風蕭瑟的傍晚。夕陽西垂,天空像着火了一樣,紅彤彤一片。因為我房間裏的熱水器壞了,我去教師宿舍樓最里端一個女老師的房間裏洗澡。
脫光衣服,我才發現窗戶沒關嚴實。寒風透過狹窄的縫隙擠進來,冷冷的,我禁不住打了一個寒顫。我探出手關窗的瞬間,一幕堪比春宮圖的場景,闖進了我的眼帘。只見樓下一個背風的昏暗牆角里,兩個穿着寬大校服的男女同學,緊緊地摟抱在一起,身軀扭動,正激烈地熱吻,像兩隻發情的野狗。風中不時傳來他們壓抑的呻吟。雖然早已過了熱戀的年紀,但見到這樣的真實畫面,我還是控制不住地臉紅心跳,羞赧不已。他們的大膽、饑渴,以及瘋狂,已經超出了我的想像。尤其是那男孩子,上下其手,投入地啃咬着,撫摸着,揉搓着。按照他們的進度,我想如果不加以制止,他們接下來大有可能做出更加不堪入目的禽獸行為。我沉着嗓子的一聲咳嗽,打斷了他們的節奏。他們慌亂地彈開身體,然後如驚弓之鳥般,倉皇着分頭隱入一片暮色里。從他們奔逃的身影中,我辨認出那女孩就是陳莉。
第二天,我把陳莉叫到我的辦公室。她對自己前一天的行為,供認不諱,並滿不在乎地說,相戀的人,接個吻有什麼大不了的。說完,她還笑着反問我,老師你戀愛不接吻嗎。一句話,噎得我把準備好的說教之詞,全都忘到了爪哇國。我本來想說女孩子要矜持,要學會保護自己,更要注意場合,人不是動物之類的話。一會兒,我重新組織語言,試圖跟她再次對話。她卻用宣誓一樣的語氣認真地說,她以後盡量不那麼明目張胆,保證不會給我的工作添亂。她說他們的戀愛經得起考驗。她還憧憬着說他們打算一畢業就結婚。
職業中學,不像普通中學,主要以學技能為主,沒有考大學的壓力。對於早戀,也沒有像普通中學那樣嚴格要求,原則是只要不在眼皮子底下、不出大的亂子就行。學生們,似乎也讀出了老師們的這種態度,表面上配合著,暗地裏卻該幹嘛幹嘛。學生跟老師嬉皮笑臉,沒個正行,那也是常有的事兒。也許正是我秉承的這種工作思想,麻痹大意之下,終於釀成了不可收拾的局面。幾次談話之後,陳莉雖然句句和我對嗆,但她踐行着她的諾言,真的收斂了很多。好長一段時間,我不再關注她。
一個寒假后,春去夏至,我發覺她的性情似乎發生了變化,本來活潑好動的她,變得沉靜寡言,像一個嫻雅的大家閨秀。大部分時候,她一個人坐在一個角落裏,不停地吃着零食,目光茫然,滿腹心事的樣子。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我直接的反應是,她可能失戀了,正如同學們調侃的那樣,她在化悲痛為食量。要不然,她那麼愛美的一個女生,為什麼突然放開肚量吃東西,並放任自己的身材,逐漸肥胖得像一個吹大的氣球。而且,她的審美、穿着打扮,也變得俗不可耐。曾經熱衷露大腿露肚臍的她,現在穿得像個晦暗的修女,寬袍大袖。我去隔壁班打聽,卻被告知陸煒退學打工去了,這更加證實我心中她失戀的想法。從她的身形,走路的姿勢,我曾經隱隱有過懷疑,也試圖跟她溝通,但都以失敗告終。她關閉了與其他人溝通的大門,把自己封閉了起來。
直到昨天下午,我的這種疑慮,終於有了答案。只是答案太過彪悍,以致直到現在,我還沒有從震撼的狀態中,恢復過來。答案就是,陳莉在學校體育場旁邊的洗手間裏,順利生下了一名男嬰。因為體育課的高強度運動,她早產了。後來,我時常想,做為一個女孩子,她是怎麼熬過那一段灰暗的時光的。她一定經歷了一系列別人不曾有過的心理活動,羞愧、猶豫、害怕、茫然,以及擔憂。那麼長的懷孕時間,她竟然瞞過了所有人目光的審視,包括她的家人。至於她為什麼要讓孩子在學校里生下來,是因為缺乏醫學常識,還是有別的原因,我不得而知。但不管怎麼說,整個事件都有我做為老師的失職之處,難辭其咎。如果我當時的工作,做得再細緻一些,和學生的關係處得更融洽一些,我想我在受到指責時,我的心不會如此難受。
當然,如果不是有人在撥打120的同時,又撥打了電視台的新聞舉報熱線,我也不會陷入這麼焦頭爛額的兩難境地。我趕去現場時,120急救車以及陌城電視台的新聞採訪車,正一路呼嘯着穿過學校的林蔭大道,駛出學校大門,然後匯入滾滾車流中。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在現場見證的一名女同學的事後描述。
她說在體育課開始之前,陳莉就向體育老師請過假,說不舒服。但老師不僅不給她批假,還揶揄她說再不鍛煉,要變成豬了。他的話,惹得班上的同學們,放肆地大笑。陳莉沒有辦法,只得挪着步子,慢慢地跟在隊伍的後面。跑了幾十米,陳莉實在跑不動,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她走過去,問陳莉怎麼了。陳莉說她想上廁所,但肚子疼得她走不動。於是,她向老師彙報了一聲,然後攙扶着陳莉,慢慢走進體育場旁的洗手間裏。接下來的事情,讓她完全慌了手腳。她見到陳莉的下體流出清亮透明的液體,然後血流如注。她懵懂地站着,完全不知如何應對。這時,滿頭大汗的陳莉,忍着劇痛說,趕緊打120電話。由於封閉式的學校里,學生都不允許帶手機,她只能驚慌失措地跑去找體育老師借。後來,一片混亂,全校炸開了鍋。等120急救車趕過來時,陳莉已經在洗手間裏,自己生下了孩子。電視台的採訪車,在拍攝到他們需要的鏡頭后,又轉戰醫院,進行跟蹤採訪去了。
這顯然是這個學校不曾遇到的全新問題,一個巨大的危機,各級領導一個個震怒異常,在竭力公關的同時,又集中把矛頭指向了我。處理這樣的問題,顯然已經超出了我的能力範圍之外。我沒有力量阻止電視台報道這個新聞。
偏正午的動作不可謂不快,他第一時間向全校師生下了一道禁令,禁止所有老師和同學向外發佈圖片或文字等信息,更不能散播傳言,違者將受到懲罰。隨後,他又帶領幾名校領導,開着車去了醫院,在安撫陳莉以及她的家人的同時,又和陌城電視台的欄目製片人取得了聯繫,試圖壓下這條新聞。
幾經斡旋,我又被推向了風口浪尖。那天傍晚,在辦公室里,偏正午對我發了一通飈后,拿出一張名片,遞給我,說電視台的負責人錢小英態度很強硬,怎麼都不鬆口,堅持要在電視上播報這條新聞。聽說她和我很是熟稔,於是,他藉機給我下了一道死命令,說一定要讓電視台撤下那條新聞,要不誰也保不住我的工作。他狠狠地說就算因為這個事件讓他校長的職位不保,他也要先把我開除。
我知道他對我積怨已久,這是他好不容易抓到的一個機會。其實,這已經是他第二次向我發難了。上一次,是因為我曠工太多,被他抓住了把柄。有一段時間,我的身體出了問題,經常要去醫院體檢、看病。有時,在沒有課的情況下,我抱着僥倖的心理沒有請假,就直接去了醫院。本來考勤這種小事情,他是不管的。何況老師們在沒有課的時候外出,是一個普遍現象。但有討好他的人,把我曠工的情況,添油加醋地反映給了他,說我工作作風散漫,完全沒有組織紀律性。平時,我的特立獨行,本來就引起過很多人的背後議論,這下更不得了。於是,偏正午給我打電話,質問我在哪裏,說我再不回去上班,乾脆別回來了,他安排別的老師頂替我的工作。
當時,我正在醫院裏等體檢結果,老公宋子魚站在我的身旁。宋子魚一聽,氣憤得不行,說偏正午在做一件違反《勞動法》的事情,而且做為學校領導,他缺乏應有的人文關懷。他說人的生命應該是第一位的,如果因為生病而開除下屬,這是違法的行為。
經過幾年的打拚,宋子魚這時已經擁有了自己的律師事務所。除了事務所的常規業務外,他時不時還會做一些法律援助之類的事情,對於處理單位用工方面的違法案件,他接觸得多了。一說開來,一套一套的。他說員工通常是弱勢群體,用工單位不遵守《勞動法》,隨意開除員工的事情,頗為普遍。他說他最看不起那樣的單位,簡直拿法律法規不當一回事兒,隨意踐踏。隨後,他拿去我的手機,以律師的名義,給偏正午發了一條長長的短訊。大致意思是如果偏正午要開除我,他將拿起法律的武器,為我維權。當然,他適當誇大了我的疾病,並對學校的這種冷漠態度,進行了大肆抨擊。也許是宋子魚義正言辭的短訊起到了作用,後來這件事,偏正午沒有繼續追究,也就不了了之。
從偏正午的辦公室出來后,我給錢小英打了一個電話,說要見她。估計,她也知道我的目的。她答應得很爽快,並約定晚上在一個咖啡館裏見面。以我過去對她的了解,我知道她是一個對新聞事業非常熱愛,並且有着崇高新聞理想的人。她常常以鐵肩擔道義這樣類似的格言來激勵自己,說要做一個像意大利奧琳埃娜·法拉奇那樣的戰鬥型記者。她曾經跟我講述過她走訪社會底層時的見聞,以及內心感受,顯示出強烈的悲憫情懷。在我的內心裏,我是非常欽佩她這樣的人的。在普遍浮躁的社會裏,她還有自己的堅守和良知。我沒有把握勸服她放棄她的原則和底線。
窗外的天空,濃黑如鍋底,且下起了小雪,紛紛揚揚。雪花像一個個白色的精靈,在空中無序飛舞,亦如我此時紛亂的思緒。學校里,吃完飯的學生們,面對空中飄下來的雪花,高興地蹦跳着,張開雙手嬉鬧着,像在慶祝一件多麼了不起的事情。下午三點多才有課,利用這段時間,我正好可以回家吃個中午飯。此時的我,腦袋裏突然蹦出出一個念頭,我要吃炸雞腿,黃橙橙冒着熱油,酥脆鮮嫩的炸雞腿。套好羽絨服,我把自己包裹嚴實,打起精神走出辦公室,穿過兩條街道,然後來到學校附近的菜市場,買了八個大雞腿,以及一些蔬菜。好久沒有肆意地大吃一頓了,最近,我每天都吃得很少,一般都是就着蔬菜吃少量主食,缺少油葷的肚子,早就在提出強烈的抗議了。
回到家,滿頭白髮的婆婆,正蹲在在廚房裏削山藥,身前的盆里裝滿了圓滾滾的削好的山藥。見我回來,她慈祥地沖我一笑,開心地說,中午炒山藥丸子吃吧。很顯然,婆婆忘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不知道為什麼,望着婆婆堆滿皺紋的笑臉,我突然生出一絲別樣的情緒。我提高聲音對婆婆說,大中午吃什麼山藥丸子?我要吃炸雞腿。婆婆很委屈,小聲地嘟囔着,說我昨晚不是說要吃山藥丸子嗎?她記着呢。
光記着吃山藥丸子了,怎麼就不記得我的生日。我心裏哀嘆着,但終究沒法說出口。我揚了揚手中的一袋雞腿,固執地說,今天就吃炸雞腿。山藥丸子晚上蒸了,明天早上吃。婆婆不作聲,一臉疑惑地看着我,她一定在想,我今天為什麼這麼奇怪吧。當我不停地翻動着油鍋里金黃的炸雞腿時,正讀初二的兒子回家吃飯了。已經高我一頭的他,躡手躡腳地走進廚房。他從後面摟着我的腰,把頭搭在我的肩膀上,在我耳邊親熱地說媽,今天是什麼日子啊,中午吃大餐。是覺得我讀書辛苦,特意給我補充營養嗎?媽真偉大。又一個忘掉我生日的家庭成員,我的心慢慢地往下沉,累積的情緒就如窗外濃黑的雲層,越來越厚。我板著臉,用力拍了一下兒子的手,說走開,別礙手礙腳。兒子聳聳肩,怏怏地走出廚房。他怎麼能讀出我內心的細微變化。
擺好飯菜,我擦了擦手,脫掉圍裙。我抓起放在桌上的手機,看了看,沒有老公宋子魚的來電或短訊。以前,無論多忙,在我生日這樣的日子裏,他至少會打個電話來表示一下,問候一聲。今天,他顯然忘記了。也許他是故意的,他在向我釋放某種決裂的信號。唯一的希望破滅了,這個家裏沒有一個人記得我的生日。一種無力感襲上心頭,彷彿一下掉進了無邊的虛空裏,我撲騰着,掙扎着,但抓不住任何可以依憑的東西,就那樣一直往下沉,沉入無邊的黑暗裏。
兒子嚼着雞腿過來叫我吃飯,我虛脫般邁不開步子,感覺雙腿不屬於自己。當我拿起雞腿,我突然又沒有了想要吃它的慾望,也終於明白味同嚼蠟這個成語的真正含義。我承認,我還是在乎的,在乎生活中最親密的人對我的忽視,乃至漠視。我悲哀地想,在這個家裏,我真的不再重要?
每天,我都在為這個家忙裏忙外,連軸轉地忙碌着,沒有片刻休息的時候。一大早,天沒亮,我就起床為一家人做好早餐,然後挨個兒喊他們起床。吃完早餐,兒子和老公說笑着出門。我抓緊時間收拾一番,然後趕去學校開始一天的工作,跟一幫小兔崽子鬥智斗勇。白天,在忙學校工作的同時,還要抓緊空隙的時間,安排一家人的生活。晚上,忙到他們上床睡著了,我才有休息的時候。工作和生活,都需要我付出全部的精力。但就算再忙,家裏每一個人的生日,我都記得一清二楚。在他們生日到來的前幾日,我就開始着手準備,為他們慶祝。每一個傳統節日,我也會忙碌着操持,讓他們過得開心。
我的付出,真的就那麼理所當然?我也有累的時候,但我所求不多,只需要一句話,一句寬慰的話,他們為什麼吝於給我?難道我的勤奮周到,麻痹了他們想要付出的慾望?生活有壓力,我不怕。再大的困難,一家人相互扶持,總能挺過去。但我不希望,我們的生活之舟,只有我一個人在划槳。我更不希望,在我拼盡全力之後,得不到哪怕一句鼓勵的話。那會讓我沮喪。一家人怎能冷漠如斯?
我的生活,我的婚姻,真的要被人奪走了。就像改朝換代那樣,我必須得灰溜溜地讓出我的位置。本來,我對錢小英的話,固執地持懷疑態度。我不相信我只浮在生活的表面,不相信我的生活下面還潛伏着冰山一樣巨大的真相。但現在,我的信念在瓦解,在崩塌,像飛速下瀉的泥石流。
昨天晚上,在咖啡館裏,錢小英優雅地端着咖啡杯,悠閑地說她善於挖掘生活中的真相,當然她也更擅長掩飾生活中的某些真相。她說她可以幫我解決掉工作上的麻煩,但我必須退出我和宋子魚的婚姻,因為她愛他。她說她曾經多次暗示過我,只是我故意裝傻充愣。我望着她,有點不可置信。她是開玩笑的,還是認真的,我分辨不清。她說她和宋子魚,已經在一起很久了。她說她對這種見不得光的生活,已經過夠了,她必須站到陽光下來。我問她,她的良知,她的正義,都不值得堅守了嗎。她說她選擇這個時機向我攤牌,就是因為心存良知。她說她現在至少可以幫我留住工作。
我完全無法理解她說這些話的邏輯。眼前的她,是一個被生活異化了的女人,不是我曾經認識的錢小英。我說宋子魚不會喜歡她這種心機這麼重的女人。她哈哈大笑,嘲笑着說我不知是天真,還是真的愚蠢。她反問我,說我和宋子魚生活這麼多年,我有真正了解過他嗎。她說我在他的眼裏,就是一個傻大妞一樣的女人。她說他從來都沒有和我說過內心的話。她說她才是他的靈魂伴侶,他們有共同的價值取向,在一起有說不完的共同話題。她接着又說,更重要的是,他在我這裏得不到性滿足,而她可以。她說他們的結合,才是靈與肉的完美統一。我一聽她說這個,立刻制止了她,用手裏的一杯咖啡,直接潑向了她的臉。她毫不在意地擦了擦,下最後通牒一樣地說給我一天的時間考慮。她說要不然我的工作,我的婚姻,沒一樣能保住。
我沒想到,在我的工作遭遇危機的同時,婚姻也面臨崩塌。我承認,我和宋子魚在興趣和價值觀上有不同。但那又怎麼樣,婚姻的維繫,不僅僅只靠這些。記得以前在油榨村租住時,他晚上興緻勃勃地跟我講他工作中遇到的一些奇葩事,然後又輔以某些法律條文來解釋。我聽得哈欠連天,不一會兒就在他的臂彎里沉沉睡去。那些枯燥的法律條文,確實不是我的興趣所在。也許,就是從那時候起,他再不願意和我交流心中的想法。我挫傷了他與我溝通的積極性。
我自認為我不是一個庸俗的女人,只是興趣點和他不一樣。我喜歡讀文學作品,喜歡徜徉在文字的美好意境裏,偶爾提筆寫寫,抒發心中的情感。與我的外表截然不同的是,我的內心,感性而細膩,且固守傳統。我也承認,在性生活上,我確實不夠主動。每次他提出變換花樣的要求,我本能地推辭一下。我以為這是女人該有的一點矜持。其實,我的心裏是願意的,只是放不開,行動上落後半拍,中間需要他填充一兩句溫柔纏綿的話而已。可是,他時常不明白,以為我在拒絕,真是差之毫厘謬以千里。我想這種溝通上的時間差,可能就是直接導致我們的性生活,越來越不和諧的主要原因。
總之一句話,只有不愛了,這些因素,才能成其為理由。
吃完飯,我心不在焉地收拾完廚房。兒子沒心沒肺地笑着去了學校。婆婆走進卧室,開始一天的午睡,年近七十的她,最近老是嗜睡,還經常丟三落四。本來也想休息一會兒,我突然感覺有無邊的壓抑襲來,壓得我透不過氣,就像一個溺水的人,剛要探出水面,一個浪頭又迎面罩來。
走出家門,我低着頭,抱緊雙臂,開始往學校的方向慢慢走去。風停了,雪卻依舊紛紛揚揚地下。我拿出手機,打給宋子魚。他接了電話,語氣裏帶着不耐煩。他說他在飯館裏招待朋友,正喝酒呢。我問他還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他答非所問地說,他已經知道我昨晚和錢小英見了面。他說他的態度和她一樣。我又固執地問他,今天是什麼日子。他茫然地說還能是什麼日子,一個下雪的日子。
我掛斷電話,心在下雪。
恰在這時,肖亮打來電話。我沒有心情接他的電話,任由它不停地響着。好聽的電話鈴聲,在孤寂的大街上飄蕩,和着雪花飛揚的節奏,協韻天成。抬眼望,路旁垂着長長枯枝的柳樹、劍拔弩張的法國梧桐,以及樹榦通直優美的銀杏,漸次開出了粉紅色的桃花。
桃花越開越多,桃色愈濃。鋪天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