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明樂帝四月二十七大理寺獄
不知過了多久,天柏再次從昏沉的黑暗中逐漸醒來,身子微微一動就拽動了那些嵌進他身體的鐵鏈。
此時的天柏,曾經的三皇子竟然用四根兩指寬的鐵鏈穿過肌骨,將他牢牢的鎖在一個豎立的木板上,唯有足見可以輕輕的觸碰到地面而已。
天柏閉着眼睛,稍微移動了一下足見,讓自己腳下能有個借力的地方,剛吐了口氣一抹搖曳的火光便隔着單薄的眼皮刺痛了他的眼瞳。
天柏有些艱難的動了動眼皮,反覆數次后才將雙眼睜開。他的眼皮上的血液有些已經凝固成了血痂,如今想要睜開眼睛有些費勁。
稍微適應了會兒火把刺眼的光芒後天柏才看清眼前的幾個人。
他面前正站着一位老者,老者身着明光鎧,甲胄崢嶸,大馬金刀的坐在天柏的面前,而老者的身後則站着一個面容冷峻的年輕人。
天柏就着火光看清那老者的面容后便笑了起來:“這不是……金吾上將軍,趙熠和趙大人嗎,怎麼今日有空來見我這個死囚了?”
看着天柏因為扯動嘴角觸及傷口而笑的呲牙咧嘴的模樣,趙熠和身邊的趙夜華卻是神情不耐的冷喝出口:“天柏!你最好弄清楚自己身份,你現在可不是三皇子了,只是一個等着被杖斃的死囚!不想吃苦頭就少給我嬉皮笑臉的!”
“所以呢?”天柏嗤笑一聲:“既然如此不耐,何不現在就一劍斬了我?”
天柏抻着脖子向前近了一寸,帶動鐵鏈嘩啦作響。
他神情輕蔑而譏諷的看着趙夜華:“怎麼,不敢嗎?還是說……果然是賤民下的崽,骨子裏見着我這樣的皇親就覺得怕了?”
趙夜華登時面色大變,一隻手下意識便將腰間的劍給拔出來!
趙夜華會如此憤怒天柏當然是知道,他也是故意如此。
趙夜華並非趙熠和正妻所生,這一點無論哪個朝臣都是知道的,趙夜華的生母是個最低下的賤民,也時常被許多朝臣或年輕的士族子弟當作笑談,只是沒一個敢像天柏這般當面說出來,並且是挑釁的說出來。
畢竟趙夜華的生母,是趙熠和當年隨明樂帝出征時負傷,在一個不知名的小村落認識的村姑,或者說救命恩人。
甚至趙夜華都是在那座村落長到了五歲,才被趙熠和接了回來,不過這麼多年趙熠和從來豆漿趙夜華視如己出,從不因他的生母而對他有所區別對待,反而因為愧疚對趙夜華比其他的幾個兒子都要更加寵愛一些。
可即便是這樣,在這滿街都是皇親,舉目便是國戚的乾元城裏,趙夜華還是對自己身體內那另一半的血液充滿的自卑感。
因而無人敢對他說此等無禮,乃至挑釁的話語!
只見一道鐵光閃過,趙夜華手中長劍眨眼間便來到的天柏的脖頸前,而天柏躲都不躲,甚至還抬起了頭,讓自己的脖頸靠的更加近了些。
可在下一個瞬間又是一道鐵光閃過,砰的一聲,卻是趙夜華手中的長劍在千鈞一髮的時刻被趙熠和打了下來!
“混賬!跟你說了多少次不要這麼莽撞,你什麼時候才能聽?!皇上說五月初一處刑,你敢先動手嗎?!”趙熠和憤怒一耳光甩在趙夜華的臉上,這才踹了口氣重新坐回了椅子。
“天柏殿下何必故意激怒夜華這孩子呢,他經驗尚且有些不足,做事還有些衝動易怒。”趙熠和看着眼前那張遍佈血污的年輕面孔,沉聲說道。
眼見計劃沒成功,天柏只能在心中嘆了口氣,隨即便小心的移了移身子,令傷口不會因為拉扯而顯得那麼疼。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誰讓這麼久以來,我能看到的除了那些膽小如鼠的獄卒和大理寺的刑官外,就只有您二位呢了?”
這時趙夜華也已經回過了神,也知道自己其實是被天柏利用了,因而面色很有些羞愧。他撿起了被趙熠和打落的長劍,緩步走回了趙熠和的身後沉默矗立。
趙熠和嘆了口氣:“殿下,想必您也知道我等前來到底是為何了吧?您的日子不遠了,或許我等還能讓您在這幾天裏過的舒服一些,對不對?”
“知道知道。”天柏笑眯眯的:“不就是想問我願不願當初到底將關內道的集合地定在哪裏,九華……又在哪裏,對不對?”
趙熠和點了點頭:“殿下是聰明人,應當知道懿昭容身死乃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而九華那些人實則與殿下並不無太大關係,殿下與他們說穿了也不過是一個互相利用的關係罷了。
如今九華的義子劉三都已經投靠了朝廷,將九華的大半家財舉手奉上這才逃了一死,殿下又何必如此固執呢?”
天柏側了側頭:“你說的倒也是這個理,我與九華的確不過是互相利用的關係。他用我以獲利,我用他以獲勝,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只是我還是不明白,既然連九華的那位義子都已經投靠了你們,你們又為何對小小一個九華窮追不捨呢?”
趙熠和沉默了片刻,思考着該怎麼回答。
畢竟,他總不能直接說,要九華命的,其實是占星閣桑的那一位吧?
半響,趙熠和才開口吐出了四個字:“夜長夢多。”
聽到這四個字天柏便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好一個夜長夢多!若是九華聽到你這金吾上將軍如此形容他,他指不定要樂成個什麼模樣!”
聽着天柏的笑,趙熠和也不阻他,那雙蒼老的眼瞳中彷彿生滿了頑固的荊棘,就那麼一動不動的盯着天柏,直到天柏的笑聲停歇。
“怎樣?殿下考慮的如何了?殿下應該知曉,哪怕殿下不說,九華還是逃不脫的……
如今殿下的日子也近了,不如就說了吧,也能讓剩下的日子好過些。”
天柏側了側頭,似乎是認真的想了想:“趙大人說的還真是很有道理,我要不好好考慮,似乎當真不太好?”
見着天柏這副樣子,趙熠和嘆了口氣緩緩起身:“罷了,既然殿下不願,老朽也不強求了……”
天柏挑了挑眉:“怎麼,大人不再試試了嗎?說不定我一個心動,就答應了。”
趙熠和轉身離去,再次嘆了口氣:“殿下這般舉世無雙的人,又怎會因為這點不堪入目的小利讓步呢?老朽來此本就不報希望,只是抱着姑且一試的想法罷了。”
說著,趙熠和向趙夜華微微點頭:“走吧,不要多做耽擱了。”
“是,父親。”趙夜華快步跟了上去,臨出牢門前,回身冷眼看了天柏一眼,天柏都能從趙夜華眼瞳的清晰的看到那幾乎沸騰起來的殺意。
火光再次遠去了,天柏再次緩緩閉上了眼睛,好幾日滴水不進的胃在尖叫着,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握着把尖刀在裏面攪動,痛的他身體都在抽搐、痙攣。
根據這段時間被那些刑官嚴刑拷打時得到的消息,當初在關內道明樂帝的確是佈下了天羅地網追捕離去的懿昭容等人。
明樂帝幾乎成功了。
那些刑官在他面前譏笑而嘲諷的說明樂帝派出了一支千人騎的玄甲兵,又從各地抽調了大批府兵前往,懿昭容一行人的行程剛過半就被截住了。
雖然一路上都有各地的遊俠豪勇相助,但那支數百人的隊伍包括懿昭容在內,還是被截了大半下來,僅有寥寥數人從玄甲兵的包圍里跑了出去,其中自然有之前趙熠和所找的九華。
那些只言片語裏,天柏得知,懿家大部分親族的下場都不怎麼樣,玄甲兵得到的命令是格殺勿論,根本就沒管那支隊伍里的人到底是什麼身份。
懿昭容被活捉,被隨行的太監就地送上了一杯鳩酒賜死,屍身也被那些玄甲兵送了回來。
人死燈滅,明樂帝沒有對懿昭容的屍身做什麼車裂泄憤,他只是讓人將懿昭容隨意葬在了乾元城外的一處亂葬崗里,連皇陵都沒讓進。
那些刑官說這話的時候一直在觀察天柏的神色,他們渴望從天柏的眼中看到悲傷,看到絕望,最希望看到的是恐懼與崩潰。
但他們什麼都沒看到。
天柏的瞳仁就似最深沉的黑夜,所有的情緒都藏在其中,半點都沒有表露出來。這讓那些刑官很是失望,畢竟能肆意折磨一個皇子的機會可不算多,他們極想聽到天柏的尖叫與絕望來作為無趣生活的調味。
天柏閉眼恢復着精神,在這座大理寺獄裏這樣的機會並不多,可能再過半個時辰那些刑官又會回來,這次也可能再帶幾個新的幫手,也可能帶些新的‘觀眾’。
想知道九華下落的可遠不止趙熠和,那些皇子,那些大臣,那些富有權勢的士族,他們都想知道那個擁有大批隱秘商路,那個帶着南朝大半錢銀的男人到底去了哪裏。
天柏的生死掌握在皇帝的手中,而他們想做的,就是如骯髒的獵狗禿鷲一樣,在獅王享用自己的獵物前,多咬上幾口。
要知道,天柏身上的這些傷痕,可不只是那些刑官留下的,有時候那些端坐在旁的觀眾在急躁之下也會親自下場。
啪嗒、啪嗒、啪嗒。
腳步聲又響起了,天柏睜開了眼睛,抬眼瞟了一眼刑房大門,然後便又將眼皮垂下。
或許是那些刑官又回來了,這次的腳步聲多了一些,或許是他們又帶來了一些觀眾?
要知道,這些刑官可是已經將他當作了一件可供販賣的盈利品,想要進來這裏當觀眾可是要付大錢的。
至少一位刑官在像他炫耀的時候就曾說過,當這裏的‘觀眾’白銀三千是最少的。
而白銀三千,在乾元城都能買上一座不錯的宅子,這些刑官一年的俸祿也不過二百上下。
正想着,吱呀一聲,牢房的門開了,兩名獰笑着的刑官帶着幾個人走了進來。
天柏抬眼看了看,然後便低下了頭。
其中一名刑官朝那幾人抬了抬下巴,“這就是你們那位三皇子殿下了,說吧,想問什麼,本大人可以幫幫你們的忙。”
其中一名年輕人看了看天柏,聽了那刑官的話就笑了起來:“好說好說,都是些小事,不會讓大人難做的。”
“不打緊不打緊。”那刑官無所謂道:“來找這位‘殿下’可不是一兩位了,各位隨便問什麼都行,也沒什麼難做不難做的。
當然,想親自去‘問’也行,不過注意不能下手太重,到時候這‘殿下’上路的時候,皇上他老人家可是要看的。若是不成人形……說不着皇帝他老人家一個心情不好,哥幾個都得人頭落地。”
“是是是,我們知道的。”那年輕人連連點頭,笑眯眯的就要從口袋掏錢,“勞煩幾位大人如此辛苦了,我們特意備下了禮物想送與各位大人。”
“嘿,這麼客氣幹什麼,都是收人錢財的事。”那刑官一聽這話就忍不住笑了起來,連連擺手表示不用,可眼睛卻已經盯着那年輕人正在翻錢袋的手了。
這時刑官心裏還在可惜,這排着隊有人來送錢的日子可是不多了,再過個四五日這棵搖錢樹就要被押往府門杖斃,到時候他們又會便變回惹人嫌惡,還不討好的黑獄刑官。
還是趁機都撈幾筆吧,有了這些日子賺的銀錢,他也能過上一把大富大貴,那些士族老爺才過的起的日子。
刑官心裏正想着,卻忽然發覺那年輕人從腰間掏出來的錢袋子似乎有些不對。
這刑房平日只有點上火把燭台才能勉強看得清,如今火把搖曳,在模糊的火光下刑官一時間也看不清那年輕人拿出來的到底是什麼。
仔細看了看,那刑官才看清楚,那年輕人掏出來的與其說是錢袋,不如說是一柄被錦布包着的刀柄。
刀柄?!
刑官登時臉色大變,伸手就準備抽腰間的長刀,一聲劫獄已經呼之欲出,然後就永遠的哽在了喉頭,被一把刀跟斬了個粉碎。
就這麼短短一瞬,那年輕人剛把刀柄拿出來,他身旁的一高一矮的兩人便已將那兩名刑官一刀封喉,隨後托着他們的身體輕輕的放在了地上。
天柏這時才抬起了頭,呼出了一口長氣。
“想不到能在這兒看到你,張朝陽。”
那年輕人趕忙蹲下來開始搜兩名刑官身上的鑰匙,而高的那人則上前兩步,滿臉的愧色:“屬下,屬下來遲了,望殿下贖罪!”
“得了,撐到這時候見到你,已經是萬幸,別的都別說了,我們先想辦法離開這裏吧。”
天柏嘆了口氣,這時那年輕人也從刑官身上搜到了鑰匙,走到旁邊將那些鎖扣一個個的解下,將天柏從木板上放了下來。
張朝陽仔細查看了天柏的傷勢片刻,發現那些鎖鏈根本就是嵌在他的肌骨里,只靠鑰匙根本就沒用,此時只能強行將那些鎖鏈打開才行。
張朝陽咬了咬牙:“殿下,屬下等會可能會用點力,還望殿下莫怪!”
“無妨,我知道的!”天柏神色漠然,向張朝陽點了點頭。
張朝陽深吸一口氣,雙手便抓住了嵌進天柏肩頭的粗糙鎖鏈圓環,隨後手背青筋暴起,竟是硬生生的將那圓環給拉開了一寸!
雖然張朝陽已極其小心,但那股施加的力道還是牽動了天柏的傷口,令天柏忍不住悶哼一聲。
剛拉開一側肩頭的鐵環,聽到天柏的悶哼張朝陽立刻便停了下來:“殿下,還撐得住嗎?”
天柏咬着牙:“繼續!”
“好!”張朝陽便又抓起天柏另一側肩膀的鐵環,如此反覆,將兩處鐵環皆盡解下。
就在張朝陽準備將天柏扶的時候,天柏淡漠的開口:“我走不了,那些刑官早已將我的手腳筋盡數挑斷,只是做的極隱蔽,不容易看出來而已。”
張朝陽登時面色大變,他急忙低頭看向天柏的手腕及裸露的腳腕處。
果然,就如天柏所說的那樣,他遍佈傷痕的手臂與腳踝處都有一道極淺,不易察覺的傷痕。
看到那傷痕張朝陽的面色就變得慘白,他曾經是金吾衛,對這大理寺黑獄的一些手段也算有所了解,這是為了防止犯人逃跑,但犯人身份又較為尊貴時使用的一種手段。
用一種極細極薄的刮骨刀,沿着皮膚的紋路切進去,避開人的骨頭與血管,只將足經割斷,然後再小心的抽出來。這樣傷口只要過個三五日便會癒合,肌膚上也看不出什麼疤痕,但犯人卻就此癱瘓了。
這些都是只有掌刑多年,對人體極為了解的刑官才能做到的事。但對天柏動手的刑官看來技藝不精,或者說根本就沒太在乎,動作都很粗暴,因而才留下了疤痕被張朝陽看到。
張朝陽嘴唇蠕動着,直愣愣的看着那疤痕,然後又看向天柏的臉,似乎想說些什麼。
天柏看了看他,嘆了口氣,“沒必要如此,你並沒有來晚,這事兒我進黑獄的第二天他們就動手了,無需自責。你們能進這黑獄已經是難如登天了,現今之計,只能麻煩你找個人背我出去了。”
張朝陽深深吸了一口氣,眼神堅定起來:“殿下稍候片刻,屬下這就背殿下出去!劉三已經在大理寺外將人手都準備好了,等我們出去了便會立即上馬出城,自有人會為我們斷後的!”
天柏點了點頭,張朝陽便小心的從身上撕了一塊布下來,將天柏小心的綁在了身後,將天柏的手足都固定好后,便怒喝一聲:“走!”
此時的大理寺獄外,原本值守的刑官與獄卒已悄無聲息的換了些生面孔,那些人穿着剛換好的官府,眼神冷厲的守衛在大理寺獄,等着張朝陽帶着天柏出來。
張朝陽進大理寺時帶的可不僅僅是這麼數人,他花了近十日才堪堪在乾元城埋伏了近百人。如果從乾元城各處,老人、乞丐、商賈、雜耍藝人、賣唱的女子、說書的先生,這些人不約而同的放下手中的活計,拜別剛結交的好友,向黑獄走來。
就在這些人抵達黑獄,在周圍埋伏好的時刻,張朝陽背着天柏從黑獄中沖了出來。
他手中的長刀還染着血,方才跟在他身邊那年輕人的一條手臂更是被齊肘斬斷,而另一個矮一些的人已經消失不見,想來應當是永遠被留在了黑獄裏面。
張朝陽剛出黑獄便有一名守在門口的刑官牽了一匹棗紅馬過來,張朝陽毫不猶豫的帶着天柏翻身上馬,策馬便朝着乾元城的大門奔去!
就在張朝陽策馬而去的片刻后,從各個街巷中亦有數個騎馬的男女與張朝陽匯合,將張朝陽拱衛在中間一同向乾元城的城門而去。
寂靜的夜被突如其來的喧囂打破了,濃煙與火光在城內升起,不過半柱香不到的時間,便有府兵與大批羽林衛向大理寺獄而來!
數百騎在乾元城的街道上馳騁,煙火也在這一刻被升起,提醒全城戒嚴,關閉城門。
張朝陽一行人的速度雖快,但還是沒有那些從乾元城各處趕來的羽林衛快,很快一行人便被數十騎的羽林衛追在了身後!
沒有任何人出聲,隊伍的其中三人沉默的調轉馬頭,抽出長劍向那些羽林衛衝去。同一時刻,從各個街巷中,或是藝人打扮,或是行商打扮的人沖了出來,拿着各式各樣的武器前去阻攔那些騎兵。
天柏回頭深深的望了那些人一眼,在乾元城內為他們斷後的意思便是在赴死,這些人沒一個有活下來的可能,只是在用生命阻止那些羽林衛的腳步慢上一些。
眾人的行動已經極快,但羽林衛的速度也極快,一行人的隊伍飛快的減少着,每每有羽林衛要追上隊伍便有人沉默的調轉馬頭離去,配合那些隱藏在街巷中的暗兵毫不猶豫的赴向生命的終點。
慘叫聲、哀嚎聲、冰涼的劍刃撕裂切割肉體的聲音,那些聲音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每一種聲音都清晰的傳進了天柏的耳朵里。
天柏緩緩閉上了眼睛,死死的咬緊牙唇。
此刻他的手筋足筋皆被挑斷,連想要握拳都辦不到,唯一能做的,就是將這些聲音都牢牢記住,死死的銘刻在腦子裏、靈魂里、記憶力。
人越來越少了,從街巷中阻擊追兵的人也越來越少了,天柏甚至看到從一處巷子衝出來阻攔羽林衛的,只有兩個人,一個鬚髮皆白看似已是一位耄耋老者,一位墨發雪膚,分明是年方二十,桃李年華的少女。
老者雙手倒持一把近五尺長的苗刀,那少女則持着兩柄近身撲殺的短刃,兩人竟就這麼迎着羽林衛震耳欲聾的馬蹄聲撲了上去!
天柏回首望去時,他看到了飛揚的鮮血與塵土,看到了老者拚死砍斷的馬蹄,看到少女帶着滿身的劍戟飛身撲進一名羽林衛的懷裏,將兩把短刃刺進羽林衛甲胄的縫隙之中。
然後就此再無聲息,便連屍身被踐踏成泥。
這一老一少兩人的確為天柏他們爭取到了時間,大約小半柱香左右。
這時間不多,甚至少到可笑,羽林衛想要追上他們用生命換取的這段路程或許都用不了多久,但他們卻依然用生命爭取到了。
因為此刻張朝陽背着天柏距離城門已經僅隔一線,城門現在已經大開,打開城門的是一位矇著面的人,他周身浴血,周身儘是猙獰可怖的傷痕,他是用一條手臂和身體強行卡住絞索開的城門。
而在平日裏,若是想開城門,怎麼也得至少三個城衛兵一同用力才能推的動那巨大的絞索將城門開啟。
只見張朝陽一行人策馬自城門呼嘯而過,那開門的蒙面人便笑了起來,隨後便用剩下那隻完好的手握緊了長刀,對着自己被卡進絞索里的臂膀揮刀砍去!
噗嗤一聲,鮮血噴涌了出來,巨大的齒輪再次開始轉動,蒙面人的手臂轉眼間便消失在了齒輪之中,化作了一攤血水,而他則單手握着刀,迎向了羽林衛的驚怒高喝與漫天飛來的箭雨。
出了城,張朝陽稍稍回頭看了看,那人果然沒有失信,他打開了城門,又獨自一人關上了城門,就如他初見張朝陽時所說的那樣,什麼都不會,但就是天生力氣大,吃的多。
張朝陽咬碎鐵牙扭過了頭,不再去看城門,此時還不是安全的時候,僅僅是關上城門還當不了那些擅騎善射的追兵!
再往前二十里的地方還有人手接應,到時候張朝陽還需要日夜不休的不斷換馬,儘早趕到關內道去,如此才有可能擺脫那些追兵,才能有一刻安寧。
但出乎張朝陽意料之外的時,城門分明已經關上了,但那些羽林衛來的超乎尋常的快,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張朝陽便又聽見身後傳來了如雷的馬蹄聲。
而這次去阻攔的人,則成了那位與張朝陽一同進入黑獄營救天柏的年輕人。
此時那年輕人斷掉的一側手臂還在滲着血,那血甚至從他的斷臂處留下來,潤濕了他的大半衣衫。
之前在大理寺獄的時候,那處斷臂的傷口年輕人是直接用獄中燒紅的烙鐵封住了血管,然後從衣服上扯了些布草草包紮的,經過這麼長時間的顛簸和運動,傷口早已再次撕裂,但這年輕人竟一路都沒吭過聲。
只見他對天柏展顏一笑:“難得見到了殿下真顏,可惜看來這就得說再見了,本來還想着能聽殿下跟我說說怎麼整治那些該死的商賈呢。”
張朝陽沉默着沒敢出聲,天柏看着他,剛想說什麼卻見那年輕人已經長笑一聲,猛地從馬背上抽出刀,將韁繩塞進了口裏,調轉馬頭便去了。
而這時,張朝陽也猛地抽動馬鞭,“駕!”兩道不同的身影便朝着各自相反的方向奔去。
張朝陽乾涸的眼眶中含着煙,淚水潤濕了乾涸的血跡,帶血的淚珠滴在天柏的臉上,如一顆滾燙的熔岩,灸的天柏想要痛呼出聲。
就這麼全速奔馳了大約盞茶的時間,張朝陽便背扶着天柏偏離了大路,來到了乾元城外的一處林子裏。
剛一進林,張朝陽便嘶聲高呼起來:“商文,換馬!”
緊接着,張朝陽的前方便有一書生打扮的年輕人牽着一匹黑馬走了出來,張朝陽連招呼都來不及打便小心的將背上布繩解開,將天柏先行放在了地上。
然後先行上馬,在那書生的幫助下再將天柏給綁在了身上,朝那書生點了點頭,便再次策馬前行了,前後也不過花了半刻鐘的時間。
而就在張朝陽帶着天柏走後,叫商文的書生便向左右擺了擺手,林子中便有大批勁裝打扮的人走了出來,將一根根絆馬繩被進了土裏,一根根拿出來硬木刺做成了路障。
做完這一切后,遠方也響起了陣陣馬蹄聲,做好陷阱的眾人便又身手矯健的上了樹,從身上取下勁弩與弓箭,屏息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