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四月二十七
大約一日後,已經連換三匹馬的張朝陽與天柏已經連過了一道三洲,過了京畿道,到了慶州。他二人此時距離關內道中間還隔着一條無定河,只要乘船過了這條河便算是到了關內道,也算是暫時安全了。
那裏是靈州節度使,也就是朔方節度使的管轄地,而此地節度使與天柏……倒是頗有淵源。
節度使雖說不能公然忤逆朝廷,公然抗命,但關內道與京畿道共治長安,幾乎就是自治,每年僅需朝貢朝廷即可。那裏的節度使若是想要保下一個小小的落魄皇子,倒也是做的到的。
一路加急,在犧牲了天柏都快數不清的人之後,張朝陽終於是背着天柏來到了無定河的港口,準備乘上前往關內道的河船。
無定河的港口形形色色的人相較乾元城都要更多一些,奇裝異服,面容迥異的域外之人也更多了些,其中也能看到許多漢人,只是大多都將自己包裹的嚴嚴實實的,捂耳遮面,生怕被人認出來的模樣。
天柏略微一想也就明白了,似他這種逃命的人在這無定河的港口只怕不少。
關內道邊靠回紇、契丹、匈奴,年年都有匪騎擾境,入境劫掠,雖有良兵強將但並不算太平,若不是出了什麼事……只怕還真沒多少人願意不遠數千里往關內道去。
預定前往關內道的張朝陽早已定好,此時只需要在這港口稍作歇息便能登船,到時候只要上了船,那些追兵就是真正的拿他們沒什麼辦法了。
而且兩人騎馬跑了一天一夜都滴水未進,張朝陽還好,但天柏本就已經被折磨的不成人形,渾身上下都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此時必須要進食,然後將身上的傷口包紮一下了。
先找了一處驛站將天柏安置好,然後張朝陽便去尋大夫了。
在這等港口經常有些船夫在出船時受傷,需要靠岸后找人醫治些外傷,或是有些逃命來此的人,身上有些見不得人的傷勢需要找大夫,這裏的大夫也會接手。
若是在乾元城,只怕是身上有刀傷那些大夫都怕麻煩而不敢接手,或者就直接報官了,但在這裏,倒是一件司空見慣的事了,那些大夫遇着了也不會聲張,甚至會助你隱瞞,只是恐怕銀錢會收的多一些。
但說實話,有九華的相助,張朝陽如今什麼都缺,就是不缺錢。
很快張朝陽便找來了一位大夫,這大夫專治外傷,素來名聲在外不問緣由,只要給錢就治。
但即便是這樣的大夫在揭開天柏身上的紗布后還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與其說是震驚於天柏的傷勢之嚴重,不如說他震驚天柏到底是如何活着撐到這裏的。
烙鐵、刀切、斧鑿、倒刺鐵鞭,甚至還有許多創口是剝皮所致!這位大夫順着天柏的身子看下去,很快就認出了大多數傷痕到底是因為什麼所致,但也有許多傷痕就連他看不出來,而看不出來的,才令人不寒而慄。
天柏除了那張臉上略有污血並無創傷外,其餘身體的每個部分都是醜陋的創口,並且創口還還被人抹上了辣椒水,如今都已經潰爛,並且腫的不成樣子。
大夫甚至只是輕輕的擠了擠天柏膝蓋處的腫脹創口,就有大量的膿水從其中流了出來,令即便是行醫多年的大夫心裏都不自覺的泛起噁心。
按理說,受到這樣的疼痛,被這樣折磨,看到自己的身子變成這幅模樣,常人只怕早就瘋了……
但天柏只是冷靜的,甚至是有些漠然的看着大夫,聲音沙啞的問:“怎麼樣,我還能治好嗎?”
大夫面露苦色,嘆了口氣:“若是些外傷或許老朽還有辦法,可您這傷勢……實在太厲害了,老朽恐怕真沒轍了,說不得就連今日都熬不下去了……
老朽……老朽至多幫你勉強吊幾日性命,且這幾日您也動彈不得,且得痛苦度日……
何必呢?”
那大夫說最後一句已經是勸慰,這錢不是他不想賺,實是他覺得賺不了,這等傷勢哪裏是尋常人能有的了的?
雖說這無定河的大夫治病救人都生冷不忌,可遇着這樣的心裏終究還是會怕惹上麻煩。
再者說,這大夫心裏對救治天柏是真沒什麼信心,與其沒事找麻煩惹的一生騷,不若現在就這麻煩事兒給推了乾淨。
這大夫連連拱手表示自己治不了,可他越說,張朝陽的臉色就越是難看,當大夫說到頂多吊幾日性命的時候,他那張臉就已經白的跟紙似得了。
千算萬算,張朝陽都沒算到天柏會在大理寺獄中受如此重的傷,任何人想來,即便是明樂帝想要天柏的性命,但天柏怎麼說都是明樂帝的兒子,明樂帝應當斷不會如此。
可誰知……那些刑官就在乾元城內,就在明樂帝的眼皮子底下將他的兒子折磨的不成人形,他卻半點都沒管過,甚至還有所默許。
如今終於到了無定河旁,只要乘數日的大船過了河,天柏就算是逃出生天了,可誰知如今逃了羽林衛,卻依舊逃不了性命……
張朝陽想着,忽然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這幾日在刀光血雨,九死一生中帶着天柏不斷拼殺沖逃的男人此時終於憋不住痛哭出聲。
“我來晚了……是屬下來晚了啊!”張朝陽不住的磕着頭,哪怕已經磕出血都好似沒感覺一般。
“如果我再早幾日入城,稍微再冒些險,殿下您定然不會有今天這幅模樣,定然不會受那些刑官的折辱,受這麼多的罪過!是屬下……是屬下失職,是屬下的錯!”
張朝陽猛地將腰間的刀拔了出來,“屬下護主不利,當以死謝罪,屬下陪着殿下,屬下也能在路上服侍您!”說著張朝陽便將長刀橫在了脖子上,作勢便要抹了脖子!
就在這時,一直滿是皺紋的老手驀抓住張朝陽的手,穩穩的將那柄長刀停在了半空中。
大夫眼睛直愣愣的盯着天柏的臉,口裏卻在問張朝陽:“你方才說什麼?殿下?出城?”大夫的臉色變了:“出城莫不是說的乾元城?殿下莫不是……”
話說到這裏,大夫忽然住了嘴,他抓着張朝陽的手腕逐漸收緊,用力,分明是一位年至花甲的老者,那手掌的力量卻忽然捏的張朝陽生疼。
這大夫看着天柏的眼睛忽然道:“方才是老朽說錯了,這病老朽治的了,只是僅老朽一人是不成的,還需要找些幫手,老朽需要先走一會!”
張朝陽愣了愣,隨即心中便起了些不好的心思,剛才他一時慌亂之下口中不由自主的連喊了許多聲殿下,現在恐怕是被這大夫聽出來了。
他莫不是……想要去找此處的府兵告密領賞?!
想到這裏,張朝陽的眼睛中便有殺意顯露。
如今終於從乾元城逃了出來,殿下可以死,但決不能被那些府兵折辱!
若這大夫真想……那他也只能痛下辣手了!
可沒等張朝陽想做些什麼,那大夫卻若有所覺般看了張朝陽一眼,開口道:“老朽雖說要找些老友相助,但也有些藥材與包紮傷口的麻布要拿,老朽可否麻煩小少爺將這下屬借與老朽一個時辰,讓他隨老朽去尋些幫手,再幫老朽那些藥材。”
聽到這,張朝陽也是懂了這大夫的意思,眼中的殺意也逐漸收斂了下去,希望卻多了幾分。
這大夫認出了天柏此刻是毋庸置疑的,只是……這情況卻與他想的不一樣了,這大夫似乎是真有些辦法的樣子。
天柏躺在床上略微沉吟了會就答應了這個大夫的要求,畢竟對於如今的他來說,還真沒什麼可怕的了。
見天柏同意,那大夫滿是皺紋的臉上也不禁露出了一絲笑意,隨後便向張朝陽點了點頭,而後率先出門了。
張朝陽無奈之下,便只好先向天柏告罪,然後再三盯住了驛站的活計照顧好天柏后,這才隨着大夫走了。
這大夫在無定河港連走了好幾個人家,有些是還開着門的醫館,有些則就是些尋常人家。
奇異的是,有些人家這大夫去的時候根本就沒什麼好臉色,不僅對他冷嘲熱諷,更是恨不得連家門都不讓進;而有些人家卻待這大夫如再世爹娘,恨不能掃榻相迎。
而去的時候,老大夫也沒說什麼特別的話,無論是哪一戶人家,對他或善或惡他,都只平平淡淡的說要求一個欠了多年的面子,這面子要拿去救一個從乾元城來的少年,他得還這位少年一個恩情。
奇的便是,那些連家門都不讓老大夫進的,或是對老大夫沒多少好臉色的人,大多都是直接回屋拿了藥箱便要隨老大夫走,哪怕有許多並非醫館,而是些尋常人家;而那些掃榻相迎,視老大夫作再生父母的,每一位基本都能從家中拿出一兩個用綢布包着,或是用銅匣小心鎖着的珍貴事物出來。
就這樣,原來離開驛站時只有張朝陽與老大夫兩人,但等過了一個時辰之後,張朝陽與老大夫回來驛站時候,已經是十數人的隊伍了。
回來時老大夫在前,張朝陽在側,而他二人的身後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浩浩蕩蕩的朝驛站走去,只是張朝陽的表情還有些愣神,明顯還未對這狀況回過神來。
到了驛站,天柏的房間塞不進這麼多人,張朝陽便多花了些銀錢,找驛站的掌柜換了間用膳的廂房,將桌椅板凳移了出去,然後便將天柏連人帶床放進了廂房裏。
老大夫帶着人一進廂房,眾人便把天柏給圍了起來,每個人的眼中都帶着股莫名的情緒,直勾勾的盯着天柏,便是天柏自己都不知道他們到底是什麼意思。
但很快,老大夫就咳嗽了兩聲,打破了廂房裏令人窒息的沉默:“小少爺的傷勢很重,便是老夫也沒有太大把握,因而才把各位請來,大家有轍的都想想吧,盡最大努力將小少爺治好。”
一名須長及襟,鶴髮飄飄的老者冷哼一聲:“衛飛鴻,自個手生了就直說,就你那兩下子小心別把小少爺給治壞了。”
衛飛鴻嘆了口氣:“蕭大夫,少說兩句吧,要鬥氣也不是現在。既然把各位叫到了這裏,老朽自然是希望能把小少爺給治好的,各位權當給老朽一個面子,還了當年的人情吧。”
衛飛鴻說到人情兩個字的時候,在場所有人的面色都變了變,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竟一時都沒出聲,便是連那個進門開始就對衛飛鴻極為不耐的蕭浩然蕭大夫也沒有出聲,彷彿是默認了。
倒是令躺在床上的天柏很有些好奇,眼前這些人從前身上明顯都是帶着故事的,不過現在明顯不是他插嘴的時候,天柏便也選擇了沉默,只是看着這些在他面前爭執不休的大夫們。
但僅僅過了片刻,蕭浩然那有些氣急敗壞的聲音便又響了起來:“何須用人情來搪塞,能為小少爺治病療傷是我等的榮幸,就是你不說我等也自當竭盡全力,欠你這老頭的人情……該是如何就是如何!”
衛飛鴻嘆了口氣:“你這老貨,這麼些年了還是這個模樣,羞得說你,我們還是先給小少爺瞧病吧,我想……小少爺應當也有些急事要趕着上船,各位明白的吧?”
說著,衛飛鴻深深的看了看在場所有人,此時他眼中的蘊藏的含義不言而明,甚至還帶着些許的威脅與警告。
這時哪怕再怎麼遲鈍,張朝陽也反應過來了,現在在場的人分明是已經知道天柏的真實身份,但迫於忌諱,沒有一人願意說出來,直到現在還是在以小少爺稱呼天柏。
很快,眾人便圍在了天柏身邊,衛飛鴻也再一次的揭開了纏在天柏身上的那些麻布。
僅僅是看到那些傷口眾人就倒吸了一口冷氣,實在難以想像以這樣的身軀,天柏到底是如何活到現在,又如何一聲不吭,面上連痛苦之色都沒有的。
衛飛鴻沉吟片刻,向另一位身着布衣,夫子打扮的老書生問道:“柏文翰,你乃疾醫,專攻其內,老朽對臟腑不精,只能觀出小少爺恐怕五臟受損,具體的卻是看不出了。你來堪堪,有什麼意見吧。”
夫子打扮的柏文翰點了點頭,上前一步走到天柏身旁,道一句得罪了,便拿過天柏手腕診脈。
期間不時翻開天柏的眼皮,觀察天柏的臉色,有時也讓天柏以腹腔或是喉嚨發出聲音,甚至是嗅聞天柏口中的氣味。
半響才面色凝重的鬆開了手:“我方才先觀小少爺的五氣、五聲、五色,后再以診脈確定,如今小少爺因外傷太重,血流過多,又因傷口的潰脹腫爛致使五臟衰竭,如今已是內外失調,腎虛脾寒,肝心生火,五氣紊亂的癥狀,就連血中也有了血毒。若此時再不加緊醫治,怕是幾日內便會因五臟衰竭而亡!
若想救命,需得先以體療治其體膚之傷,同時調節內外,再以性溫的良藥滋補五臟,如此或許能暫時將小少爺的病情穩定下來,此事……急不得啊……”
柏文翰嘆了口氣。
說完衛飛鴻點了點頭:“你看的比清楚的多,五臟調理我沒法子,我乃瘍醫,擅體療,小少爺的外傷便來交由我來吧。”
“只是小少爺的許多舊傷已然癒合,我需要為小少爺開瘡、放血、正骨、刮毒,且需要將骨肉重新切開擺正其位,並將其中異物與血塊取出,這活計我一人操持不來,需有人幫我。”
“那還能有誰?”柏文翰瞟了一眼一旁臉色變得難看的蕭浩然一眼:“蕭大夫可是隨你一同懸壺濟世了大半輩子,除了他還能有誰呢?”
“說的也是,如此……便只能麻煩蕭大夫了!”衛飛鴻朝蕭浩然點了點頭。
而蕭浩然的面色卻是變得更加難看了,只能勉為其難的冷哼了一聲。
而這時,張朝陽面色稍稍難看了些,試探着開口:“諸位大夫們,雖然我不知道諸位的關係到底是如何,但……這位蕭大夫與衛大夫似乎有些前嫌舊隙,若是在醫治時起了爭執……”
張朝陽面色白了白:“那不是拿我家少爺的性命當兒戲嗎?!”
“無妨的,無妨的。”衛飛鴻肯定的搖了搖頭:“我與蕭大夫的關係可比壯士想的要深的多,我二人的間隙不過是些許理念之爭罷了,在此等大事面前,無論是我還是他,都是不會犯半點馬虎的。”
雖然衛飛鴻這麼說了,但其實張朝陽內心中還是有些不安的,畢竟此事事關天柏生死,哪怕是相信這些大夫的技藝,但也實在信不過他們直接那複雜的關係。
要知道,此前在隨着衛飛鴻擺放各家各戶的時候,那個攔着衛飛鴻不讓進門的,可就是這蕭浩然大夫了。
但正在張朝陽有些危難之時,卻見到天柏朝他輕輕搖了搖頭,然後便看向了衛飛鴻,聲音嘶啞的開口:“既然大醫已經如此說了,那我便信大醫的,事急從權,就按照諸位大醫的想法來吧!”
衛飛鴻鄭重的點了點頭,而後便將那些尋常人家珍重哪來的包裹、銅匣取了出來,一字排開放到了柏文翰的面前,任他挑選。
這些綢布、匣子中放着的,都是這些人家多年前留下的珍貴藥材,有些甚至已經當作了祖宗的傳世之寶,輕易不肯識人。
但如今,只是衛飛鴻上門了一趟,他們便毫不猶豫的拿了出來,其中除了對衛飛鴻的感恩戴德之外,餘下的便是因為天柏了。
只是直到現在,天柏雖知曉在場的這些人都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但也不清楚他們為何會願意拿出那些珍貴的寶材,願意為他齊聚一堂。
雖不明白,但天柏也將這份情義給記下了,但在目前看來,他最需要的……是想辦法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他才能做許多事,才能有機會再回去那座城市,見那些發自骨髓之內想見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