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程鉞的保護

蘭穎的電話還是打遲了。程鉞開門進到喬茜家的時候，她正側坐在形體鏡前。喬茜的膝蓋蜷曲着，雙臂環住膝頭，整張臉埋在臂彎里，是個極度缺乏安全感的姿勢。此刻時近正午，陽光透過落地窗戶照射在她的後背上。巨大的鏡子裏映出她不完整的側影，纖細而瘦弱，說不出的可憐。程鉞眼尖地看見扔在她腳邊的手機，瞬間明白了一切。他站在玄關那裏，眼皮突了突。然後回手帶上房門，放輕腳步朝她走了過去。

隨着兩人距離拉近，他終於發現蜷坐在地上的人正在瑟瑟發抖。程鉞猶豫了一瞬，沒有去觸碰她。而是悄無聲息地過去，撿起掉落在地上的手機。屏幕已經黑暗下去，但卻意外地沒有鎖上。重新亮起的那刻，一張照片闖入視線，正是當年有關顧磊在尼泊爾遇難的新聞截圖。

“天才音樂家隕落異國，背後真相令人髮指。”紅色的大標題旁，配着喬茜當年演出時的照片。照片被做成了撕裂效果，女孩子姣好的面容從中間被一分兩半，觸目驚心。程鉞因咬合太過用力，臉頰的肌肉明顯微微鼓動。他抬眸看了眼喬茜，重新將視線放回手機屏幕，緩緩拉動頁面。

因為牽扯到了當紅流量小生。這一次，無論話題熱度還是參與人數，都高得格外驚人。除了Mars的粉絲外，還有許多實打實的路人網友，而非雇來刷熱度的水軍。不少媒體為了蹭熱度都跟風轉載，有幾家風評不是很好的媒體，已經自己發出了通稿，言辭骯髒曖昧。甚至將當年的那件事又扒出來，細緻地做了科普。程鉞最先看到的，並不是原帖。他翻過幾屏后，順着頁面上的信息，找到了第一個發出八卦帖的網友。

和前兩天一樣，這次發扒皮帖的人，也是Mars的資深女友粉。微博內容很多，活躍度也很高，並非剛剛註冊的小號。這個人顯然做了十足的功課。帖子圖文並茂，對於當年喬茜和顧磊的恩怨，講述得比一些跟風報道的媒體還要詳細。除此之外，還有她這兩年和沈嘉航的一些桃色新聞。內容全部都是針對她的負面，並且義正詞嚴地指責喬茜是為了出名蹭熱度，才藉機和Mars拉攏關係，甚至刻意勾引。他們身為Mars的忠實粉絲，有義務維護愛豆的形象和權益。在這裏揭露出這個正能量青年舞蹈家齷齪的過去，要讓自己偶像和所有人都看看，喬茜是一個多麼虛偽、多麼噁心的人，為了上位不擇手段。害死了愛慕自己的人，背負着一條人命，卻還能光鮮地站在舞台上，毫無心理負擔，簡直冷血可惡到了極點……

程鉞壓着火氣看完最後一行字，而後陣陣齒冷。他是靠着文字吃飯的人。那上面所有的詞語都最常用最簡單，但組合在一起卻能夠變成世間最惡毒的武器，殺人於無形。他不知道喬茜有沒有看見這篇原帖，這樣犀利惡毒的語言，扭曲的不僅僅是真相，還有人心。

微博轉發超過兩萬，評論也有一萬多。不用點開逐條查看，內容也可想而知。程鉞關掉頁面，做了兩個深呼吸，盡量讓自己的心情平復冷靜。“他們……”寂靜的屋子裏忽然響起了熟悉的聲音，微微顫抖，帶着恨意。程鉞一驚。喬茜緩緩從臂彎中抬頭，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此刻佈滿了血絲，像是受傷后對身邊一切都充滿敵意的幼獸。“他們為什麼不去死！”她一字一頓，下一秒突然爆發，“明明不是我的錯，為什麼所有人都要逼我！那些人為什麼不去死！！”

“喬茜……”程鉞輕念着她的名字，在看見她忽然滾落滿臉的淚水后，整顆心陡然銳痛。“他都已經死了兩年了，為什麼不能放過我！”短暫地爆發后，她又埋首回臂彎。纖瘦的身體縮了又縮，將自己蜷成小小一團，像是恨不得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沒有人知道她多麼的惶恐。也是直到這一刻，她才明白，自己樹起的壁壘，那些所謂的堅強，是多麼不堪一擊。原來還是一樣的，還是和以前一樣。當她看見那些過去再次鋪天蓋地出現在網絡上的時候，彷彿一瞬間又回到了從前。所有人都在指責謾罵她，沒人聽她辯解，沒人願意相信她。

有心人給她編造了罪名，強大的輿論讓那些不真實的東西變成了既定事實。她是不擇手段上位的賤人，她虛偽噁心，她是害死顧磊的兇手，她就該去死！可那些人為什麼不去死？！那些誣陷她，還有跟風煽動的人。他們有些拿了顧家的好處，有些只是茶餘飯後無聊給自己找些消遣。他們在那一刻，同樣都是手拿屠刀的劊子手！

他們才應該去死！可她能怎麼樣？除了像過街老鼠一樣蒙頭逃竄，然後躲在無人的角落裏舔舐傷口，等待着讓時間來平復一切，她還能做什麼？喬茜渾身冰冷。她本能地緊緊環抱住自己，感覺腦袋裏的神經在逐漸僵硬。

睡過去吧……就這麼睡過去，再也不要醒過來。這樣就可以不用再面對這個充滿謊言的世界，和那些莫須有的攻擊。意識一點點開始流失。恍惚間，忽然有一個熟悉的聲音鑽進耳朵里，遙遠得彷彿來自時空的另一頭。“喬茜！醒一醒！你振作一點！人活着總會遇見各種意想不到的困難。這根本就不是什麼大事！言語是弱者才會用的武器。兩年前你能挺過來，現在這些更傷不到你！”

傷不到嗎？可是她真的很累。為什麼事情永遠都過不去？明明一切都開始變好了，為什麼就不能讓她和過去說再見？或許那個時候，在尼泊爾地震后的廢墟里，她就不該睜開眼睛，就那樣睡過去，就沒有任何麻煩了……“喬茜！”男人的聲音突然冷硬，夾雜着怒意。朦朧中，喬茜感覺頭皮一緊，她後腦的頭髮被人抓住，埋在臂彎的腦袋被人硬生生扯了起來。

“啪——”清脆的巴掌聲驟然回蕩在客廳。男人的力道微大，她白皙的臉頰上瞬間腫起了紅印。面部神經在短暫的麻木后，開始火辣辣地疼。喬茜緊蹙起眉頭，神思卻慢慢清明起來。眼前是她熟悉的面容，在最初的瞬間竟和腦海中深藏的某個畫面重疊。“是你……”她迷茫地呢喃出聲。像是在和程鉞說話，又像是透過他看見了另外一個人。見她眼中焦距重新聚攏，程鉞緩和了神色，低低說了聲“沒事了”，便將人從地上抱起來。

喬茜被他安置在了落地窗邊的懶人沙發里。窗外的陽光刺目，她下意識閉眼，努力平復着仍舊翻湧的情緒。人其實是一種很奇妙的生物，負面情緒壓來時，可能一點點小事都會崩潰，但只要衝破那個臨界點，能夠冷靜下來，又好像這世界就沒有過不去的坎。這一點，她深有體會。程鉞看着她掛着巴掌印又佈滿淚痕的臉，抿唇不語。

他情急之下手重了。他知道她之前患過中度抑鬱症，而喬茜剛才的狀態顯然快要被那些負面情緒壓垮。她連歇斯底里都沒有，就那麼自暴自棄承受着，一旦那根緊繃的神經斷裂，後果不堪設想。寸步不離地在她身邊杵了片刻，他忽然想起什麼，掏出手機給蘭穎發了條信息：她已經看見了，我現在和她在一起。

那邊人迅速回復：路上，一會兒就到。程鉞沒有再回消息。他將手機塞回口袋，轉眸發現喬茜不知何時睜開了眼。人也從懶人沙發里坐起來，纖細的腰背挺得筆直，有點像是隨時準備上戰場的鬥士。“我沒事了。”她的聲音嘶啞，開口時忍不住蹙眉。“要喝水嗎？”他問。喬茜緩緩搖頭，整個人明顯平靜了許多。程鉞在她面前半蹲下，漆黑的眸子直視着她的雙眼，似乎想要通過這種方式將力量傳遞給她。

“喬茜，你聽我說。不管其他人說什麼，我都站在你身邊！”她目光微動了動，卻沒有開口接話。程鉞握住她冰冷的手，稍稍用力握緊：“你沒有害死顧磊，不需要為他的死自責。你十三歲參加法國國際芭蕾比賽就獲得了意想不到的好成績，幾次斬獲國際大獎。在倫敦的時候，經常受邀英國皇家芭蕾舞團助演，你還把代表我們傳統文化的鼓舞帶到了國外。你的實力是許多業內人都稱讚的，你不需要靠任何人上位。你靠着自己的努力走到今天，所以你為何要為那些自己沒做過的事而感到罪惡？”

“我沒有感到罪惡……”喬茜苦笑，“我只是……”只是說不出的委屈，還有憤怒。明明知道那些都是莫須有的罪名，卻無法辯駁，無法反擊。陳靜芬現在自顧不暇，根本不可能製造這次麻煩，她連找人算賬都做不到。去找那個偷拍她和Mars的人，還是發帖扒她過去的那個粉絲？

程鉞明白她的心情，他抬手摸摸她的頭髮，“兩年前他們封殺你，你依然能夠絕地逢生。現在這些人除了躲在電腦後面，敲幾下鍵盤說幾句惡毒的話，還能做什麼？所以……”他話音微頓，再開口時語氣堅決且篤定，“所以，做好你自己，就是對那些人最有力的反擊。”喬茜嘆了口氣，一陣默然，大道理她都明白。可事不臨頭，誰都能夠嘴上堅強。

有些人丟了一百元錢都會整天心情抑鬱。沒人知道當年那些事帶給她的是怎樣的傷害，她連將它們遮掩在角落，都是用盡了全力，只希望時間能夠沖刷一切，哪裏還有力氣去直面反擊。哪怕她也痛恨懦弱的自己，也心有不甘。程鉞看着她疲憊的樣子，沒有再說些什麼。人心很堅強，也很脆弱。讓喬茜徹底擺脫當年事情的陰影，還需要時間。

門口這時傳來了輕微的響動，是鑰匙捅入鎖孔的聲音。喬茜又癱回了沙發里，閉上了眼睛，不知是沒聽見，還是聽見了也沒在意。程鉞估摸着應該是蘭穎來了，便也未曾放在心上。防盜門開啟時，有微風灌入客廳，吹在他的脊背上。程鉞這才回頭看了眼，驀地一怔。來的不是蘭穎，而是沈嘉航！他微皺了眉頭，再想起對方是拿着喬茜家鑰匙直接開門的，面上頓時染上幾分陰沉。沈嘉航看着客廳里的情景，杵在門口沒動。程鉞的身份，他後來隨意打聽過：半個樊家人。也算是他這個圈子的，但卻從未有過交集。

這個之前以喬茜鄰居自居的男人，他上次見到的時候就不爽。現在對方光明正大地成了喬茜男朋友……簡直恨得他牙根兒痒痒！情敵見面分外眼紅。隔着一個客廳，兩人視線在半空中相碰，誰也未曾移動半分，彷彿天生的宿仇終於相見。最後是程鉞率先收回的目光，不管怎麼樣，上門是客。他覺得自己身為喬茜的男朋友，家裏的男主人，總要擺出該有的大度。

“沈總。”他衝著沈嘉航微微頷首，然後低頭看了眼沙發上的人。發現喬茜仍舊閉着雙目，像是睡著了。“我來看看喬茜。”沈嘉航也收斂了情緒。他伸手拔下鎖孔里的鑰匙，正準備抬腳進門，身後走廊里的另一部電梯打開了金屬門。這次來的是蘭穎。

她一身休閑服，平日打理得一絲不苟的長發這會兒隨意綰在了腦後，明顯是從家裏匆忙趕來。當年顧磊的事情鬧得多凶，對喬茜的傷害有多大，她算是見證人。喬茜有中度抑鬱症的事，除了她，就只有主治醫師知道，或許現在還要加個程鉞。之前喬茜回國時，那位金髮碧眼的心理醫生再三叮囑：抑鬱症患者也好，精神病人也好，潛意識裏都隱藏着一個不能觸碰的點，就像是一個開關，一旦碰到便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所有的治療都前功盡棄。一定要讓喬茜在一個並不完全陌生的環境裏，循序漸進地接觸那些過去。說不定某一天，一切都可以被時間撫平。

顯然顧磊的事就是那個開關，也顯然那件事對喬茜的影響並未減輕。所以當蘭穎看見網上爆出那些舊事時，第一反應就是：完了！她甚至擔心喬茜會不會承受不住心理壓力尋短見。來時的一路上，她在想的不是如何就這次的事情去公關，而是應該選擇送她去哪裏治療。然而讓她無論如何也未曾料到的是，眼前不是想像中喬茜崩潰的情景，反倒是一場情感三角大戲。

可其實仔細想想，沈嘉航會出現，也在情理之中。當年顧磊的事，他算得上參與人之一。這兩年他對喬茜的守護，她清楚看在眼裏，不管是出於愛慕還是出於愧疚，現在出了這麼大的事，沈嘉航知道了，肯定不會不管不問。何況現在也不是看戲加尷尬的時候。

蘭穎壓了壓情緒，急忙大步朝喬茜家門口走去。那邊沈嘉航聽見身後的動靜已經轉過頭，見是蘭穎便沒有關門。而是沖她略點點頭，率先進了客廳。蘭穎緊隨其後。她氣息還微喘着，回手關門時沒控制好力道，發出“哐鐺”一聲巨響。這一聲驚到了沙發上閉目的喬茜。她身子抖了抖，然後睜開眼睛，看着屋子裏忽然多出的兩個人，眼中有一絲迷茫：“蘭姐，沈公子……你們什麼時候來的？”

看這樣子，剛才是真睡著了。“我和沈總都是剛到。”蘭穎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柔和可親，邊說著邊不着痕迹地觀察着喬茜的神色，生怕她有什麼精神分裂的前兆。“呼……”喬茜長出口氣，“網上那些你們都看見了。”說完揉着紅腫的眼睛，從沙發上坐了起來。然後隨着她坐直身體，沈嘉航眼尖地看見她臉頰上紅腫的巴掌印。那大小分明是男人留下的，輪廓清晰可見，印在她白皙的臉上，說不出的觸目驚心。

怒火在那一刻突然升騰而起，瞬間蔓延肆虐。沈嘉航的動作快過大腦，他完全沒有經過思考便轉身揪住了程鉞的衣領。“你他媽的還是男人嗎？！”怒喝聲回蕩在室內，沈家公子一貫的那些矜持優雅統統不見，只剩下滿身戾氣。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到了客廳里的兩個女人，喬茜和蘭穎被沈嘉航的怒火震懾到，驚愣在原處，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程鉞眸中也閃過驚異，並未被對方的怒火恫嚇到。兩人身高相差不多，即便他的衣領被對方揪在手裏，也未顯得太過狼狽。極為短暫的沉默后，他緩緩吐出兩個字：“放手。”

“呵……”沈嘉航冷笑一聲，並未照做。看着程鉞的眼神中儘是挑釁和不屑，一旁的兩個女人終於回神。蘭穎急得跺腳：“沈總，你這是幹什麼？還嫌不夠亂嗎，有話好說！”喬茜直接從沙發上躥起來，三兩步到了近前，抓住沈嘉航的手往下扒：“你放開他！”她急切維護的舉動刺得他心頭劇痛。

沈嘉航指下用力攥得更緊，幾乎一字一頓道：“你竟敢動手打她！”說著，他突然發力將程鉞猛地推了出去，“你他媽有種衝著我來！”怒喝聲響起時，他上前一步，掄起胳膊勾手出拳，這是男人打架最常用的招式。程鉞早在被推開時便有準備，他就勢退了一步，矮下身子，一手抬起迎上對方的拳頭，一手從下路直抄對方胸腹。一招一式，不徐不疾，有板有眼。而沈嘉航也是練過的，見程鉞回擊，也瞬間改了招式。

“住手！”尖銳的女聲響起，一道纖細的身影猛地躥進來，擋在了中間。“啊！”蘭穎驚恐的叫聲中，沈嘉航的拳頭朝喬茜的肩頭砸落下去。盛怒中的男人使了十足的力氣，這一下要是落上，不斷骨頭也得傷筋。沈嘉航驚慌失措，收手卻已經來不及。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程鉞伸手扯住了喬茜的胳膊，帶着她往後猛退。沈嘉航的拳頭幾乎是貼着她的衣服落下。喬茜堪堪躲過一擊，後背撞上身後人的胸膛，隨着他的力道一個踉蹌，和程鉞一起跌坐在了地板上。趁着這個空當，蘭穎急忙跑過來攔在沈嘉航的身前。“沈總，大家都冷靜冷靜。”說著就將他往沙發那邊推。

客廳的地板是純木質的，冰冷堅硬。喬茜摔倒時有程鉞在後面做了肉墊，卻還是磕到了胳膊。手肘那裏一剜一剜地痛，她齜牙咧嘴地用手捂住，沒敢去看。“起來。”程鉞從地上起身，將她也拽了起來，上上下下地打量，“摔到了嗎？”

喬茜搖頭，這會兒顧不上和他解釋。只捂着胳膊看向雙眼通紅的沈嘉航，“不是你想的那樣。”剛剛雖然情況緊急，可沈嘉航的話她還是聽見了。他以為程鉞對她家暴，所以突然暴怒動手。這種不問緣由的維護，說不感激是假的。

“喬茜。”沈嘉航緩了口氣，身上的冷意始終未散。他瞥了眼程鉞，重新看向她，“不管什麼理由，男人都不該動手打女人，何況是自己的女朋友。”

“真不是你想的那樣。”喬茜抬手摸了摸腫起的那半邊臉頰，沉吟了半秒，用最簡短的話解釋道：“我……我剛剛看見網上那些人翻出了我和顧磊的舊事，情緒有些不對……程鉞，他也是一時情急才出此下策。”

對於剛才自己的狀態，她是有印象的。那種感覺……喬茜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好像身體要被混沌佔據，又好像有另外一個自己想破繭而出，總之意識不再被她自己控制。這種感覺，當年她最艱難的時候都未曾有過。如果程鉞沒一巴掌把她拍醒，不知道她會不會進化成精神分裂。

沈嘉航聽了她的解釋，並沒有說話。只是一雙眸子定格在喬茜的身上，裏面光線閃動間，帶着深沉而複雜的情緒。情緒幾經大起大落，喬茜的神經有種說不出的疲憊。她以為沈嘉航的沉默是因為不信她的解釋，也沒有精力再多說些什麼。於是嘆了口氣，不打算再廢話。可站在她身後的程鉞似乎讀出了另一個男人眼中的深意。

他眉心微動，沉聲問道：“沈總認為我會因為什麼對喬茜動手？一個已經不存在的顧磊？別說他們兩個從來沒關係，就算他曾經是喬茜的男友。現代社會，誰沒有過幾段感情。還是在你眼裏，我有暴力傾向？”程鉞的語氣有些咄咄逼人。沈嘉航卻意外地沒有反駁，他雙唇緊抿，面上漸漸浮現出一絲掙扎。“如果還有其他的呢。”說著，他從西褲口袋裏掏出手機。

修長的食指快速點摁，他調出一個頁面后朝兩人走了過去，突然將喬茜伸手扯到自己身後。然後才舉起手機示向其他兩個人，“這個你們是不是沒有看到？”蘭穎倒吸了一口涼氣。手機屏幕最後定格在程鉞面前，一個新註冊的賬號，空空蕩蕩的沒有任何內容，只有一張喬茜和沈嘉航相擁的側影照片。發出時間是半小時前，轉發量已經超過四萬。

程鉞瞳孔驟然微縮，英俊的面龐神情冰冷。沈嘉航往旁跨開一步，完全將喬茜擋在身後，警惕地看着眼前的人。程鉞木頭一樣杵在那裏沒動，眼底一片風雲變幻。被沈嘉航擋在身後的喬茜察覺到不對，轉身去鏡子前撿起了自己的手機。那條微博就掛在熱門第一條，刷新后立刻映入眼帘。喬茜只感覺心臟一瞬驟停，整個人眼前一黑。她什麼時候和沈嘉航抱在一起過？她怎麼不記得？“程鉞！”她猛地轉頭看向他，淚水不自覺滑落，慌亂的手足無措：“不是的程鉞，不是你看到的這樣……你聽我說，我們……我……”

“我知道。”她的語無倫次被男人打斷。程鉞陰沉目光，從口袋裏拿出了自己的手機，“喬茜，我相信你。”說完，他點開郵箱，舉到沈嘉航眼前，“這張照片，我幾天前就已經收到過。”

人心究竟可以惡毒到什麼程度？喬茜這一次仍舊找不到答案。她忽然意識到，這所有的一切或許都是安排好的。先是挖出她的出身，將她帶入大眾視野，讓一部分人產生負面印象。再將她和Mars扯到一起，利用當紅小生的流量，把她推上更高的熱度。然後一舉爆出她“害死”顧磊的那些舊事，讓所有人來口誅筆伐。

人言最可畏，也最不堪一擊。如果她沒有經歷過顧磊那件事，或許這漫天的流言蜚語只會讓她難過一時。可那時候她險些就被擊垮，即便後來事情漸漸平息，她這些年依然無法徹底從那段陰影中跳出來。所有的平靜，都是她刻意淡忘的假象。有關顧磊的一切都是引線，稍有觸碰，就會讓她自燃自爆。更不要說再一次將那段過去推上風口浪尖，讓她再接受一次媒體和大眾的聲討。

實際上她今天就要撐不過去，要不是程鉞及時打了那一巴掌……想起那一巴掌，喬茜感覺臉頰上一陣微微刺痛。“疼了？”蘭穎的聲音在這時鑽入耳中，讓她回神。“沒事。”喬茜看向正替她冷敷的人，想扯出個笑，卻最終失敗。“你忍着點兒。”蘭穎手上力氣放輕不少，“不冷敷的話，恐怕要幾天才能消腫，後天你還要演出……”說到這裏，她話音一頓。然後不無擔憂道：“你能行嗎？要不這一次……”

“幾點了？”喬茜忽然岔開話題打斷她。蘭穎掃了眼牆上的掛鐘，“快四點半了。”喬茜“哦”了聲：“他們還沒密謀完？”她能意識到的，程鉞和沈嘉航自然也明白。情敵間的排斥在那一刻暫時擱置，兩個男人隻眼神交流幾秒，便將她託付給蘭穎照看。然後一起出門，去了對面那戶公寓。

事實上，程鉞和沈嘉航想得遠比喬茜要深遠。或許在吃瓜群眾看來，喬茜和沈嘉航那張照片不過是多了一份談資和黑料。可事情涉及沈氏未來的繼承人，沈老爺子未必不過問。而且這張幾乎可以作為定罪證據的照片一出，程鉞敢肯定，樊家那邊估計也不會裝作沒看見。他那位外公，在對待小輩男女關係問題上一向保守，最討厭這些桃色緋聞。

喬茜覺得這幾次的爆料有幕後之人預謀，但他卻覺得事情巧合的成分居多，或者說有人想順水推舟，否則那張照片不會先發到他這裏。直接在事情高潮時發到網上，不是更讓人措手不及？！他和沈嘉航都認為，或許陳靜芬這次想要和喬茜同歸於盡，但後來發生的事，應該和她不再有關。

沈嘉航是出於對自己手段的自信，他承諾喬茜會解決麻煩的時候，就切斷了他那位表姨的一切人脈。只可惜互聯網時代，一石激起千層浪，很多事情由不得人為控制，否則不會鬧出這麼大亂子。而程鉞則是覺得，陳靜芬身為一個母親，縱然她恨喬茜入骨，也不會願意把自己兒子的一切拋出來，讓他再次成為大眾談資，無法安息。可不管怎麼樣，所有的事件效果疊加起來，足以置喬茜於死地。

程鉞無法想像，如果當時他信了這張照片上的東西，或者說和喬茜賭氣發生衝突。那麼現在這些事情發生的時候，她受到的會不會就是雙重打擊？而他，也成了壓上一根稻草，將她擊垮的兇手。

聰明人之間交流，都是點到即止。程鉞和沈嘉航本來也沒什麼可說，如果不是為了喬茜，他們都不願意和對方有什麼交集。兩個人用最簡短的時間，做了最合理的劃分。沈家那邊的動靜，沈嘉航去解決。樊家如果有人搞事情，都是程鉞的責任。至於那張照片……大家各憑本事。

該談的談完了，沈嘉航便起身走人。他原本還想去對面看喬茜一眼，可最後只站在走廊里踟躕一瞬，便嘆息着進了電梯。縱然他心裏裝着千般愛慕，到底身份不對，既然選擇了成全，那就該適當避嫌。況且事情再次牽扯到顧磊，即便喬茜說過已經不在意，他畢竟也是當事人之一。還是少出現為好，萬一刺激到她，適得其反呢？

沈嘉航離開之後，程鉞沒有立刻回到喬茜那邊。他打開電腦，又開始刷微博。短短三個小時之內，那張照片果然引起不小騷動。連沈嘉航旗下的盛大集團，還有沈氏的微博下面都擠爆了留言。然而兩家都沒有作出官方回應。程鉞掃了眼屏幕下角的時間，下午五點整。要是沒有估計錯，老樊頭兒應該也快有動作了……

樊家的電話比預計的晚了半個小時。而且打電話來的不是樊老頭兒，而是程世剛，程鉞通訊錄對自己父親的備註就是全名全姓。手機鈴聲響起時，他看着屏幕上的三個字不由皺眉。老樊頭兒這次聰明了，怕他用自己姓程不姓樊這種話堵他，就乾脆讓親爹上陣。程鉞嘆口氣，抬手滑下了通話鍵。然後不等他“喂”上一聲，那邊的人已經搶了先機，語氣不善：“事情我都知道了！”

“哪件事？”他不咸不淡地反問一句。程世剛和兒子多年鬥爭有經驗，完全不怵他這一套：“當初她師父出了醫療事故，你覺得是自己的責任，一直儘力補償，我們不反對。後來你說非她不娶，我和你外公、你爺爺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是我們程家不能容許一個名聲不好的女人進門。”

“呵……”程鉞冷笑出聲，“爸，當年媒體也說你和我媽結婚是攀龍附鳳倒插門，媒體的話你也信？”

“可那張照片是事實！沈家那個孫子的花名，你不是不知道！能跟他搭上關係的女人，會好到哪裏？！”程鉞反擊：“我當然知道沈嘉航的風流名聲，我也知道他為了喬茜整整兩年潔身自好。你難道不覺得，這是近朱者赤？”程世剛冷聲嗤笑：“那就更說明那女人手腕高！只有你這種傻子才會上套！”程鉞忽然不知道該如何同父親大人交流下去。程世剛出身醫學世家，學醫沒有半點天賦，做生意卻是天生的好手。不知道他是不是習慣了爾虞我詐，看任何人和事都會陰謀論。

“阿鉞！”那邊的人見他沒說話，以為程鉞多少聽進了自己的意見，繼續曉之以理道，“混那個圈子的女人，有幾個不精明的。沈家最近在考慮聯姻，她是吊了沈嘉航兩年，發現做不了沈氏少奶奶才把目標放在你身上。她知道你跟樊家的關係，我不相信她一點兒企圖都沒有……”

“爸，你這是對文藝工作者認識錯誤！”程鉞打斷他後面的話，徹底放棄溝通。原本他多少還有心情心平氣和地談一談，可誰能勸說一個本就心存偏見的人？“這樣吧，如果你們覺得喬茜跟我在一起有所企圖，那我不讓她嫁進來，我直接去倒插門！以後樊家程家，都和我們沒有半毛錢的關係！等我死了，碑上就刻着喬氏程鉞之墓。”

“你……”程世剛萬萬沒想到他能冒出這麼句話，險些氣炸，“程鉞，你個小兔崽子。你……”可這邊的人卻沒能給他繼續破口大罵的機會，而是乾淨利落地掛斷了電話，順便將那一串號碼拉黑。屋子裏恢復了寂靜。桌上的電腦屏幕已經進入休眠狀態，程鉞盯着黑暗的屏幕思索幾秒，轉手撥通了程爺爺的電話。

程爺爺這個年紀的人，對互聯網上的消息總有滯后。所以這件事情要怎麼說，他就佔了先機。而且程鉞能夠篤定，對於喬茜，程爺爺還是喜歡並且認可的。程世剛管不了自己的兒子，程爺爺卻有着作為父親的絕對權威。

程鉞太了解他父親的手段，看不順眼的，直接清除。這次還能打個電話過來，已經完全是看在了父子情面上。他得讓程爺爺去敲打敲打自己的兒子，別動那套見不得人的歪心思去對付喬茜。兩年前的事，如果不是顧家夫婦仗勢欺人，喬茜也不至於毫無還手之力。同樣的經歷一個人能熬過去一次，不見得能挺過去第二次。他決不允許這次傷害她的，是自己的親人。

喬茜紅腫的臉頰冷敷過後消了不少，精神狀態看起來也沒有什麼不正常。可程鉞不回來，蘭穎還是不敢留她一個人在家，哪怕她這會兒已經睡了過去。工作室那邊的事情本來就不少，尤其這兩天網上有關喬茜的爆料不斷。整整一下午，電話就沒斷過。蘭穎隔空指揮總有些不順手，但是讓她去催程鉞又莫名發怵，只好硬着頭皮繼續應付。程鉞快到八點的時候，才回這邊。

蘭穎見了他有種終於得救的解脫，趕緊拿起自己的包往門口那裏走：“你總算回來了，我有事得回去加班。”說完指了指卧室：“她睡著了。”程鉞點點頭，隨即想起什麼：“你們吃晚飯了嗎？”蘭穎抬手一指廚房：“沒有，我叫了外賣，送來的時候她睡著了。等醒了你給她熱一熱。”

“多謝。”他沒有再同她寒暄，目送着她出去進了電梯，然後抬手輕關上防盜門。卧室的房門這時發出響動，緊接着被人從裏面拉開。裏面的燈沒開，披頭散髮的女人站在門口明暗交界的地方，目光隔空同他碰個正着。程鉞視線動了動：“不睡了？”

“不睡了。”她萎靡地靠着門框，聲音嘶啞，“睡不着。”只要一閉上眼，那些紛亂的畫面便會湧入腦海。尼泊爾的地動山搖，顧磊因為驚恐而圓睜的雙眼……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從前。“不睡就吃點東西吧。”程鉞說著已經朝廚房走去，“想吃什麼？喝粥，還是給你下碗面？”

“你別忙了，我什麼都不想吃。”喬茜抬腳邁出陰影，走到吧枱前，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水，仰頭一飲而盡。程鉞也沒堅持要她吃晚飯。他正好也走到吧枱旁邊，等人喝完水，便拿過她手中的杯子放到一邊。“喬茜……”他輕輕叫了她一聲。面前的人低着頭，沒有看他，她凌亂的長發散開，有幾縷擋在前面，將所有的表情都遮擋住。

可程鉞似乎能透視到她的思緒。他雙唇微動，最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等她主動開口。沉默持續了十幾秒，“你……那張照片，你什麼時候收到的？”

“有幾天了。”喬茜猛地抬頭，看着他的眼神有些複雜：“為什麼不來問我？”

“明知道不存在的事，為什麼還要問？”他語氣平淡，聽不出任何不妥。她纖瘦的身體一震，那一雙紅腫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像要求證他這句話到底有幾分真心。

“唉……”程鉞嘆息着撩起她的長發，指尖輕輕觸碰臉頰上已經消退許多的印跡，“對不起。”喬茜搖頭，眼眸又垂了下去。她有些語無倫次地解釋着：“那張照片……應該是我去機場接沈嘉航那天被偷拍的。我們……我們說了很多過去的事，然後可能情緒有些激動，最後禮貌性地擁抱了一下，像是對過去的一種告別吧。我和他沒什麼，真的沒有紅杏出牆……”

“我知道。”她的話沒有說完，就已經被他擁進了溫暖的懷抱里，“喬茜，我相信你。”程鉞輕拍着她的後背，“我承認我這幾天一直在吃醋，但是我相信你沒有紅杏出牆。就算你真的出了，那也是我這堵牆不夠高，牆裏的風景不夠美，才會讓你想要去外面。所以，你應該相信我，不管發生什麼我都會在你身邊。”喬茜眼眶一酸：“即使真實的我膽小懦弱，虛偽自私，一點都不夠好嗎？”

“嗯。”程鉞低低地應了聲，“喬茜，我知道你所有的缺點，甚至比你自己更了解自己。我知道你恨自己的親生父母重男輕女；知道你其實並不喜歡跳舞，卻為了不被洛青藍拋棄而咬牙努力；知道你這些年不遠不近地和沈嘉航來往着，每次看他小心翼翼討好贖罪都會感到痛快。可是那又怎麼樣？”

“你不會瞧不起我嗎？”喬茜哽咽着，淚水肆虐而出。

“不會。”他平靜的語氣有着不容置疑的堅定，“你只不過是遵從了人性，何況你沒有主動做過任何傷害別人的事。如果換成另外一個人，不一定有你豁達。”喬茜瑟瑟顫抖，“那如果……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變壞了呢？”

“我會努力找回原來的你。”程鉞用力收緊手臂，“如果找不回來，我就陪着你一起做個壞人。”

“轟——”的一聲，有什麼東西在她心底坍塌崩裂，喬茜泣不成聲。她忽然明白，原來那個淹沒在冰冷的池水中，絕望無助的自己，從來沒有消失過。她渴望被幫助被救贖的同時，也充滿了惴惴不安的恐懼。

只有有價值的人才會被眷顧，這是她至親的人教給她的第一課。她不是家裏想要的男孩子，所以她的親祖母眼睜睜地看着她差點溺斃在池塘里。她吃一塹長一智，努力讓自己做個有價值的人。

洛青藍收養她，是因為她能夠作為自己的繼承人。蘭穎在關鍵時刻拉了一把，是因為看見她身上的商業價值。她以為所有的幫助都是互相的，當她不再有價值的時候，也不再有人願意向她伸出援手。所以她在乎別人的眼光，所以她堅強的外殼如此不堪一擊。

那個真實的她，仍舊弱小無助。她在黑暗中渴望別人能夠給予光明，卻又否定自己存在的意義。大家喜歡的喬茜，是舞台上意氣風發、光鮮向上的喬茜。那個被所有人詬病的她，憑什麼還會有人願意幫助。可她忘記了，每個人都是一樣的，由一半好和一半壞組成。她的努力不是為了被肯定，而應該是為了自己。

幸好這一刻她明白了，那些她以為的，都只是她以為……原來真的有人會無條件地喜歡她，無論她是好是壞，無論她是不是有價值。她最大的錯誤，是迷失了自我。沒有靈魂的人，如何能夠真正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