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真相揭開
悲傷也是件十分消耗體力的事。喬茜哭得昏天黑地,到了後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了什麼哭,大概只是單純想把這幾年咽回肚子裏的眼淚,統統都倒出來。再後來哭得累了,她就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醒來時已經是日上三竿,卧室內只有她自己。窗帘被拉開個縫隙,明亮的陽光透射進來,是個不錯的天氣。喬茜兩隻眼睛毫不意外地都腫成核桃,緩了半天才勉強睜開個縫隙。因為影響視物,下床時不小心絆了一下,險些摔倒在地。她眯着眼睛,夢遊一樣摸到了門口。抬手剛碰上金屬把手,就感覺它在手心裏一動,被人從外面擰開。
程鉞剛一開門就差點和她撞個滿懷,不由微怔。隨即他看着喬茜披頭散髮,滿臉浮腫的模樣,不厚道地笑了:“真是再美的女人也靠打扮。”喬茜的姿色氣質,在這個美人云集的圈子裏,都能排得上前面。可現在這副樣子……實在無法恭維。
“膚淺!”被鄙視的人立刻反駁。開口發現自己聲音干啞,她清了清嗓子,揚着下巴感慨道:“膚淺的人才在乎美麗的皮相,有內涵的人注重的是靈魂。”
“嗯。”程鉞點頭附和,“凡重外者拙內,你說得對!”說完心裏鬆了口氣,還會頂嘴,就說明問題不大。昨晚她睡夢中極不安穩,翻來覆去地說著夢話都是從前的事。他真怕她一覺醒來,又陷入那種恐懼不安的狀態。“你說什麼?”喬茜沒聽懂他後面那句,“什麼重什麼?”
“就是和你那句話一個意思。”程鉞沒打算給她做科普,敷衍一句便牽着人去了餐廳。紅豆薏米粥早就煮得軟爛,盛在電飯鍋里一直保着溫。配着爽口的醬菜,喬茜一口氣幹掉兩大碗。
飯後程鉞隨手將空碗收拾好。然後從冰箱裏翻出了冰塊,用毛巾包好了遞給喬茜,“冷敷消腫快,你明天晚上還要登台。今天必須把狀態調整到最好。”喬茜聽話地接過冰塊放在眼皮上,有些無語。她總覺得程鉞是料定了自己今天會是這副狼狽樣子,所以早有準備。
其實昨晚她睡着時,程鉞已經給她紅腫的臉頰冷敷過。那個他留下的巴掌印兒,這會兒已經完全看不出痕迹。冰冷的溫度的確緩解了許多不適。喬茜仰頭閉眼,倒是有幾分享受。程鉞在一旁主動幫她換毛巾,像極了伺候老佛爺的大總管。
就這樣沉默地忙活了一會兒,程大總管忽然想起什麼,“對了,蘭穎上午打過電話。你還睡着,我就替你接了。”躺着的人明顯身體一僵硬,像是害怕有什麼不好的事情會發生。程鉞安撫性地輕握住她的肩膀,“光影那邊發書面文件過來,決定邀請你參演《救贖》的歌舞劇。”
“什麼?!”喬茜“撲棱”一下坐了起來。包着冰塊的毛巾從臉上滑落,掉在腿上,冰得她一個激靈。她的眼皮消腫不少,這會兒因為詫異微微睜大,“我最近負面這麼多,光影竟然還敢找我?”
“他們本來就屬意於你。”程鉞將她腿上的冰毛巾拿開,語氣平靜道,“喬茜,這個歌舞劇可以說是小成本中的小成本,按照你在業內的身價和獎項,光影請你出演才是高攀。如果不是蘭穎先一步聯繫公司,那邊本來是想讓我出面找你行個方便的。”
喬茜卻對他的恭維不為所動,她狐疑的目光上上下下將他掃視一遍,“確定不是你去找了樊奕走後門,想哄我開心?”程鉞沒有回答,只是迎上她的視線,神情無比坦蕩。喬茜和他對視兩秒便收回目光,她微蹙了下眉,“就算是樊奕肯走後門,可是C.Y會同意我出演他的作品?”
“他為什麼不同意?”程鉞反問。
“因為我的負面新聞……”
“可那些是真的嗎?”他低聲將她打斷。
喬茜搖頭:“不是。”說完忍不住苦笑,“可誰會相信我的辯解?去深究事情的真相。”就像兩年前那樣,甚至沒有人願意傾聽她的聲音。她所有的澄清和解釋,都成了虛偽惡毒的表現。
程鉞看着她頹然的神情,忽然湧起難以言喻的情緒。是後悔還是痛恨?兼而有之吧。如果從尼泊爾回來,他一如既往地關注她,在她被人惡意打壓時伸手幫上一把,現在會不會就不一樣了。誰說只有在孩童時候遭受的暴力才會留下不可磨滅的陰影,成年人世界的手段,更令人髮指。
“喬茜……”程鉞沉吟着,乾澀開口,“你為什麼喜歡C.Y?因為他的故事?”
“喜歡他的故事只是一方面。”喬茜頓了頓,倒是認真思考起了這個問題。“其實我也說不出來。可能更喜歡的是他文字裏流露出的某些東西,鋒利得像刀一樣割得人生疼,卻又讓你疼得痛快。明明有些偏執,甚至陰暗,但總有種破后而立的感覺。你知道嗎,我很喜歡他曾經寫過的一句話:人生沒有真正的絕望,只要換一個角度面對,總會衍生出新的希望。”
當時她遭受媒體攻擊,被顧家打壓事業盡毀,求告無門。就是靠着這句話,咬牙熬了過來。在英國的那段時間,她甚至把這句話抄寫下來貼在床頭,當成座右銘。
“唉……”程鉞聽了她的話,不由嘆息。那句話是他早期一部作品裏面的,如今回想都有些印象模糊了。可此刻喬茜提起,便有什麼東西從記憶深處被喚醒。在絕望中另闢蹊徑,找到新的希望……那時候的他,就是這種心境,沒想到無意中的一句話,竟然幫了她。
程鉞默然片刻道:“喬茜,成年人的社會從來都很複雜。有關係有人脈,並不是什麼丟人的事。陳靜芬當年利用關係網打壓你,那是她的本事。就算你靠着我的關係,得到了什麼福利,那又如何呢?也是你的本事!”
“我知道。”喬茜疲憊地躺回沙發,“我又不是幼兒園的孩子。其實我這兩年暗搓搓地借了不少沈嘉航的關係。只不過……”她咬了咬唇,眸中竟然流露出一絲虔誠,“只不過我喜歡C.Y,覺得他的作品不應該被褻瀆。演他筆下的角色,要靠實力,而不是靠關係。”
“呵……”程鉞低聲笑了出來。沒想到自己還有這樣一個懷揣赤子之心的粉絲,而且還是他的女朋友!
“行。”程鉞抬手拍了拍她的頭頂,語氣裏帶着不自知的愉悅,“那你就用實力證明給所有人看,Mygirl!”
光影那邊不單發來了合作邀請函,還有歌舞劇的一些基本策劃。並沒有說明讓喬茜出演哪個角色,似乎是出於對她行程的考慮。喬茜後面的行程很滿,有幾場國際性的演出都比這場歌舞劇重要幾倍。但是對於她在業內的實力和身價,又不好上來就點名讓她出演配角。
蘭穎顯然也明白對方的想法,她收到郵件后沒有表達意見,原封不動地轉發到了喬茜的郵箱。其實這次爆出的負面新聞對她多少還是造成了損失,一些正在洽談的合作,有幾家立刻委婉表示回絕,好在重要的演出沒有受到影響。這些蘭穎都沒有告訴她。
冷敷過後的眼睛,下午基本消腫。明晚演出在即,喬茜在客廳複習了一遍舞步,然後點開收件箱翻出蘭穎轉發過來的那封郵件。邀請函上說的都是大概意向,細節還需要面談。
喬茜覺得沒什麼問題,便給蘭穎發了微信,讓她按照老規矩,酌情負責具體操作,而且出演什麼角色無所謂,報酬也可以不要。關鍵是能夠參演C.Y的作品,算是她對自己愛豆的一個致敬。蘭穎這次沒罵她腦抽,答應得十分痛快,還囑咐她好好休息,不要亂上網看那些消息。所有的事情都由自己來處理,一定能讓她圓了多年的追星夢。喬茜聽話地沒有繼續上網,回復過微信后便將手機扔到一旁,隨便翻出一本C.Y的作品閱讀。
通常晚會的演出嘉賓都有兩三張貴賓票,喬茜也不例外。她在宣城沒有太多交往過深的朋友,沈嘉航身為晚會金主之一不需要她賞賜,蘭穎也有電視台直接給的邀請函,程鉞的票還是樊奕一早親自送過來的。她乾脆把手裏的三張票都給了助理小漁,原本她是想在微博上搞個抽獎福利,送給同城粉絲的。但是負面消息一個接一個,只能作罷。
這場慈善晚會是宣城電視台今年目前為止規模最大的一場。七點半開始現場直播,普通的演職人員上午就得到場待命。喬茜吃過午飯,也收拾東西出門。因為時間尚早,她沒讓程鉞開車送。只把自己的工作證給了他,讓他晚上早點來,可以進去後台探班。
喬茜一進演播廳就碰見李導。精明的中年男人談笑如常,彷彿根本不知道網上那些八卦。偶爾有幾個眼神或言語帶着刺探的,也在她坦蕩的目光迎視下敗走。Mars還沒來,倒是另外一位請來鎮場的影星正坐在化妝鏡前看節目單。
影星叫時彤,近幾年演技派的代表。三十歲的年紀,在這個圈子已經是前輩,正處於事業巔峰期,經常出現在各種國際典禮上。喬茜看過兩部她的作品,覺得還不錯。但也僅限於此,連路人粉都算不上,兩人中間隔了個空位。喬茜隨手把包扔在梳妝枱上,坐下的瞬間時彤剛好抬起頭,目光無意中在鏡子裏擦邊碰撞,對方客氣地一笑,主動轉頭和她打了招呼。“你好,我是時彤。”
“喬茜。”喬茜也笑了笑,禮貌地讚美一句,“你看起來比熒幕上還美。”時彤笑容明媚幾分,儘管知道是恭維但顯然她還是很受用,“你也很美,而且年輕。”
“謝謝。”喬茜無意繼續寒暄,說完微微一笑,轉頭拎着包去了換衣間。演出服有兩處拉鏈是隱藏在裏面的,一個人穿起來有些費事。好在她柔韌性好,抻着胳膊倒也能應付。
等再出去時,Mars的位置上已經多了個老熟人——於夢。她斜靠着梳妝枱桌沿,正和時彤有說有笑,關係很好的樣子。喬茜看着兩人頓了一秒,忽然記起她這次是給影星伴舞的。之前時彤沒來綵排,於夢和另外一個男舞蹈演員都是跟着播放的歌曲跳,搞得好像雙人舞一樣。這個人也算是她在台里的宿敵了,喬茜懶得搭理。逕自走回位置上坐好,準備擦臉敷面膜。說話的兩人聽見動靜,同時往她這邊看了眼。時彤看着她的演出服,眼裏閃過驚艷,真心讚歎道:“這件衣服可真漂亮。”
“再漂亮也美不過喬茜本人啊。”於夢接過話,上上下下打量喬茜一圈,倒真像個老朋友那般關心道:“喬茜,網上那些東西你別在意,這兩天你還好嗎?”這人……可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喬茜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然後嘆息着變了臉,神情疲憊又無力:“於夢,我這兩天很不好。你怎麼也沒來看看我?是不是也怕被我連累。”
於夢以為喬茜會冷嘲熱諷懟回來,沒想到她會來這麼一出,等反應過來時,對方已經化身戲精……“沒關係的。”喬茜吸了吸鼻子,強扯個微笑,“我現在的確名聲不太好。你……你這麼想也是對的,我家附近不少狗仔。要是你來了真連累到你,我實在過意不去。”說完稍偏過頭,留下了一張泫然欲泣又故作堅強的側臉。
於夢簡直恨得牙根痒痒,卻又不能辯駁什麼。喬茜那點負面新聞,這兩天全網皆知。她是有心巴結時彤的,故意當著她的面提起,除了想塑造自己善良溫柔的形象外,還能噁心喬茜一把。結果偷雞不成,反被擺了一道。
微弱的手機鈴聲突然響起,是從梳妝枱上的一個女士手袋裏傳來的。於夢一瞬間抓住了救命稻草,趕緊扯開拉鏈掏出手機。“我接個電話。”她勉強維持着笑容,說完便捂着手機快步走向外面。
時彤的助理這時走了過來,低聲說了句什麼。她禮貌地沖喬茜一頷首,也起身離開。不大的角落裏很快空掉。喬茜輕“嗤”了聲,轉身繼續忙活自己的。目光移動間,她無意中瞥向於夢放在梳妝枱上的手袋,因為剛剛太過匆忙,拉鏈沒有拉好。裏面有一些東西也被帶出來,里一半外一半地躺在那裏。
喬茜注意到耳機線下面壓了張機票,紙張上面不少摺痕,有些破舊,顯然是主人忘記清理。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摸了過來。“CU2306……”喬茜輕聲念着航班號,只覺得熟悉。
下一秒,她心緒一動,翻出手機點開了和沈嘉航的對話框。聊天記錄直接輸入這幾個數字搜索,很快跳出了之前的信息:9月24日的飛機,CU2306……喬茜不自覺地呼吸微促。視線再落回那張機票——日期,SEP24;航班,CU2306。
宣城電視台的地下車庫今天車滿為患,程鉞很是費了些力氣才找到車位,寬大的陸地巡洋艦擠在角落裏,顯得有些憋屈。它的主人也是縮手縮腳,才從只能打開一半的車門後面鑽出來。“阿鉞!”男人剛大步繞過車尾,就聽見身後有熟悉的聲音喊他。程鉞轉頭,看見本該待在診所的周寒雨,也不感到意外:“堂嫂。”
“姍姍給了我一張票,我正好最近悶得慌,就過來看看。”周寒雨站在原地沒動,等程鉞到近前時,和他並肩走向電梯。“來給你女朋友捧場?”沒聽到他吭聲,她又問了一句。“嗯。”程鉞低應了聲,明顯不是很願意交流。習慣了他的冷淡,周寒雨倒也不在意。只輕笑着打趣:“你和女朋友在一起的時候也這麼冷淡?”程鉞步子一頓,垂眸看着她,神色瞭然,“程世剛派你來套話的?”
“哈哈……”空蕩的車庫響起女人清脆的笑聲,“什麼都瞞不過你!”兩人說話間已經到了電梯門口。周寒雨抬手摁下摁鈕,不無幸災樂禍地說道:“你把小叔的號碼給拉黑了,又攛掇爺爺罵他,他都快被你給氣死了!”程鉞習以為常,面無表情道:“放心吧,要氣死他早氣死了。”話音落下時,電梯門剛好打開。他率先邁步進去,摁下了喬茜所在的樓層。然後問道:“你去哪裏?”周寒雨想說八樓,但話到嘴邊又改口:“你去看喬茜?我也跟你一起吧,還沒去後台探過班呢。”程鉞眉心微動,卻也沒出聲反對。金屬門關閉,不太光滑的表面映出兩人的身影。
“對了!”電梯上行的一瞬間,周寒雨想起什麼,“前兩天我去參加個研討會,在酒店碰見李明陽了。”程鉞隔了半秒才想起這個人:“J市中心醫院那位一把刀?”
“對,就是他。”周寒忽然欲言又止,“阿鉞……他跟我說,前幾天有人去他們醫院打聽洛青藍當年那件事。”程鉞心頭一縮,猛地轉頭看向她,眸光冰冷凜冽。
沈嘉航來到後台的時候,喬茜剛在小漁的幫助下做完髮型。從前她有演出,只要他能趕來,就一定會提前到場去後台探班。兩年時間足夠養成習慣,縱然她現在有了男朋友,理智告訴他應該避嫌,可還是行動快過思考。等腦袋裏反應過來,車子只差兩個路口就到地方,副駕駛位置上還放着一大束鮮艷的藍色妖姬。
因為網上那些沸沸揚揚的消息,沈嘉航今天剛一出現,被關注度就格外高。他一路目不斜視,捧着一大束花,直接到了喬茜的位置。Mars還沒有來。時彤跟他相熟,打了聲招呼便識趣地起身走人,將角落那個位置空出來給他們。
小漁知道喬茜和程鉞的關係,見沈嘉航沒有像從前那樣迅速閃人,盡量給兩人創造機會。反倒猶豫起來,該不該留着喬茜和他獨處。沈嘉航不由哼笑:“真是什麼老闆什麼員工!都是沒良心的。”
“沈總。”小漁被說的有些委屈,“我這不是怕茜姐有事嘛。你看她這身打扮,動彈起來不方便。”沈嘉航哪裏真會跟個小姑娘計較,只轉眸看向喬茜。後者專註地檢視自己的頭髮,直到看的滿意了才開口,“小漁你去買杯不要青檸的青檸養樂多給沈公子,就是馬路對面那家奶茶店。”
“好。”自家老闆發話,小漁也不再留下來討嫌。拿上手袋轉身離開,走之前還不忘囑咐沈嘉航,幫忙照看一下喬茜,別讓她在演出前出狀況。沈嘉航滿嘴答應着,等到人走遠后笑了出來,“你這小助理還挺貼心的。”
“是啊。”喬茜贊同地點頭,然後不無遺憾地嘆口氣,“就是跟不了我太久,過幾年我總要淡出舞台,她也得找個更有發展的地方。”說著,她視線一斜看向他,“這麼好的人才,你們公司要不?”
沈嘉航聳肩:“你都開口了,不行也得行啊!”說完把手裏的花往梳妝枱上一放,扯過Mars妝枱前那張椅子坐了下來,“你說找我有要緊事?”車子入庫時,她打來電話說找他有事。就差個樓上樓下的距離,便沒在電話里談。他趕緊停好車子上樓。
“我給你看個東西。”喬茜拿過手袋,從裏面翻出一張褶皺的機票遞到他近前,“眼熟嗎?”沈嘉航一怔,抬手接過時皺緊了眉頭。喬茜略微壓低的聲音響起:“這張機票是於夢的,剛剛她不小心從包里掉出來,我正好撿到。9月25日,和你一趟航班。”
“她是商務艙,我是頭等艙,你想說什麼?”沈嘉航接了一句,抬眸看她。“呵……”喬茜眉梢一挑,笑着反問,“你不知道我想說什麼?”他當然知道!既然拍了他和喬茜,照片不是第一時間曝光,而是發給程鉞。那麼這個偷拍的人,十有八九不是狗仔。程鉞和喬茜在一起的事沒有刻意隱瞞,但也只是圈子裏的部分人知道。喬茜畢竟不是什麼流量明星,曝光度是有些,卻不至於談個戀愛就滿城皆知。
所以一開始他就將偷拍的人鎖定在了圈子內,一定是熟人。這件事他一直在查,只是暫時沒有結果。沈嘉航將那張機票塞進口袋,語氣不自覺帶了絲冷峻:“我來處理。”因為這張照片,他家老爺子都找他談了幾次話了。就算事情不牽扯到喬茜,他也沒打算善了。既然招惹到他的頭上,總要討回些代價。
程鉞沒想到會在電梯門打開那一瞬間碰見沈嘉航。兩人一內一外,視線相碰,都不約而同地怔愣一下,情敵見面,不眼紅就是天下太平。而且沈嘉航來這層樓找誰,不言而喻。程鉞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冷淡客氣地略一頷首,便舉步邁出電梯。沈嘉航也沒有剛才面對喬茜時的好臉色,乾脆只動了動眼皮。
周寒雨是知道沈嘉航和喬茜那些緋聞的,可現實中的形象和報紙電視上總有些差距,她沒能立刻認出眼前的人,只是敏銳察覺到兩個男人間的氣場不對。“剛才那個人你認識?”等到電梯門在身後關上,她立刻靠近他問了一句。
程鉞斜睨她一眼,不答反問:“程姍姍是不是找你有事?”周寒雨一怔:“姍姍什麼時候找我有事了?!”程鉞頓住腳步,轉過身垂眸看着她:“她找你有事,你問我?”周寒雨對上他清淡的目光,一瞬間明白了什麼。“行行行。”她擺了擺手,識趣地走回電梯門前,“我還有別的事,沒空當電燈泡。”
程鉞滿意地“嗯”了聲,從口袋裏拿出喬茜給他的工作證,轉身獨自走向演播廳。其實從電梯出來到化妝間,有一條隱蔽的小走廊可以直接過去。程鉞不熟悉環境,便選擇從最顯眼的觀眾門入場,再去後台。裏面佈置已經就緒,工作人員仍舊在反覆檢查、調試各種道具設備。
他這段時間經常和喬茜出雙入對,在節目組也算混個臉熟。剛剛緋聞金主抱着一大束花來探班,前腳才離開,這會兒正牌男友又來了,整個演播廳里的八卦氣息空前高漲。程鉞當然不知道別人想什麼,只是原本就要見到女朋友的雀躍心情,從見到情敵後,就再也雀躍不起來。尤其是當他看見喬茜面前那一大束藍色妖姬之後,那種氣悶的感覺又加重幾分。喬茜見他來倒是挺高興的,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難得露出一臉小鳥依人的笑,“你來這麼早!”
“不是有人比我來得更早!”話一出口,程鉞自己都聞見一股濃濃的酸味兒。喬茜微微一怔,視線在他神情緊繃的臉上轉了圈兒,嬌聲笑了出來。“唉……”她煞有介事地嘆口氣,“沒辦法,誰讓我招人喜歡呢。”說話間拿起桌上的花抱在懷裏,故意問他,“好不好看?”
“難看!”程鉞冷冷地吐出兩個字,伸手直接過她懷裏的花,隨意往桌上一扔,然後用力將人往自己懷裏一帶。“誒!”她毫無準備,驚叫一聲,撞進他堅硬的胸膛,“你幹什麼!”說著四處尋摸了一眼,扯着人就走,“我有話跟你說!”
更衣間旁邊有個小門,因為被服裝堆掩着,外人很難發現。喬茜帶着他從那裏出去,轉了兩個彎便到了一處走廊角落。那裏僻靜無人,牆壁的雜物堆了一人多高,形成了良好的掩體。兩人剛剛站定,程鉞便一把將她推靠在雜物後面的牆上,低頭吻了上去。
這一吻兇猛又突然,帶着幾分發泄的意味,堵得喬茜一陣氣悶。她的演出服後背是V字式,一大片肌膚都露在外面。這會兒緊貼着冰涼堅硬的牆壁,又冷又硌。而且她的髮型做起來費時,因為等會兒要吃些東西充饑,臉上妝還沒畫。這會兒距離演出不過兩個小時,要是頭髮弄亂了,等下根本來不及。
“唔……”喬茜梗着脖子,盡量讓後腦不被擠壓,還要顧忌着身上的演出服別被扯壞,一時間應付得十分狼狽。程鉞不滿她的分神,用牙齒輕磕她的嘴唇。喬茜吃痛,卻得到了說話的機會。語無倫次地提醒:“頭髮……我的衣服……”
他伸出一隻手墊在她腦後,剋制了幾分。最初的兇狠過去,唇舌的動作漸漸溫柔繾綣。直到烈火將要燎原時,兩個人才氣喘吁吁地分開。男人漆黑的眼眸中閃動着未熄的火焰,語氣都帶着平時沒有的狠勁兒,“真想直接在這吃了你!”說話間熾熱的大掌在她纖細的腰肢捏了一把,然後不解饞地向上移動。
喬茜被他擠壓在牆上,站立的姿勢不對,腿有些發麻。她用力推了他兩下,卻沒什麼作用,憤憤地咬牙埋怨:“你抽什麼瘋!我等會兒還要演出呢。”程鉞長吁口氣,醋意仍在:“沈嘉航剛才來了,還送了你花?”疑問的句式,卻是肯定的語氣。喬茜眨了眨眼,轉瞬明白了什麼,“不是吧?這你也要吃醋!”程鉞垂眸看着她,抿唇不語,像是在賭氣。
人就是這種動物,得寸進尺。有了一,就想要二三四五,甚至更多。可得到的越多,卻也越害怕失去。就像他對喬茜,從前對她只是稍有興趣時,他可以信誓旦旦在程姍姍面前否認她和沈嘉航的關係。後來真的在一起了,他才發現自己根本無法接受另外一個男人對她好。尤其在親眼見識過沈嘉航對她的維護之後,哪怕那份感情中,摻雜了愧疚。
仔細想來,他對她的感情,也不是從一開始就是單純的喜歡。他以前一直覺得,不成熟的男人才會吃那些無意義的醋。但現在……他只想在她面前做個幼稚鬼。“好了好了。”喬茜在他的凝視中敗下陣來,“你有什麼吃醋的,身為男朋友,你怎麼就沒帶束花來!”
程鉞一時語塞,買花送女朋友?這種事他沒嘗試過,還真是給忘了。“我下次改正。”說著,他稍稍退開半步,和她拉開些距離。喬茜腳下晃了晃,伸手去整理裙子。等確定衣服真的沒問題后,才將剛才的事講了一遍。程鉞微眯着眼,聽完她的話沉吟幾秒問道:“於夢……是上次在衛生間裏,和你發生衝突的那個?”
“你竟然記得!”喬茜被他的記憶力驚到。“看樣子,你在這兒樹敵不少啊。”程鉞哼笑一聲。“我也沒辦法。”喬茜一聳肩膀,“有些人就這樣,你比他強就是原罪。舞蹈團有個首席的位置,之前那個走了后,於夢一直以為會把她提上來,結果我突然空降。其實就算沒有我,也輪不到她。她的確夠努力,總少了什麼,年齡也不佔絕對優勢。”
程鉞“嗯”了聲,沒有發表過多的意見。喬茜見他態度冷淡,忽然想起之前在蘭穎辦公室被教育的話。趕緊繼續說道:“我不是不找你幫忙。只不過照片涉及到沈嘉航。他身為當事人之一,讓他自己去解決比較好。”
“我知道。”程鉞替她理了理耳邊的髮絲,扯出個極淺的笑。喬茜擔心頭髮散開,用手輕摸了摸。感覺沒有問題后,抬起他的胳膊看了眼腕錶上的時間,竟然已經五點一刻。
“不行,我得回去了。”她推開身前的人,又低頭確認了一下身上的衣服,“我得吃點東西,然後化妝,彩繪有些費時間。”
“好。”程鉞沒再鬧她,牽着人準備原路返回,卻在拐角處被喬茜扯住。她指了指旁邊的那扇安全門:“你從這裏出去,直走再左轉就可以找到電梯,我先回去了。”說完踮腳在他下巴上快速印下一吻,轉身跑開。
舞台那邊正在試音。喬茜轉過第二處拐角,就隱約聽見音樂聲順着牆壁傳遞過來。迎面走來個放雜物的工作人員,她心虛地正了正表情,生怕對方知道自己剛剛在這裏會過小情人。
從那道小門重新回到化妝間后,喬茜定了定神。小漁不在附近,她掏出電話打過去,結果幾次無法接通,後來乾脆找不到信號。“什麼鬼!”她低咒一聲,只好往外面移動。一直快到舞台邊上,手機才終於找到信號。喬茜重新翻出通話記錄,剛要再次撥號,忽然聽見身旁的簾幕後面有爭吵聲。
兩個女人,掩藏在音樂聲中隱隱約約的很不清晰。如果不是她離得近,根本不可能發現。喬茜快要觸到屏幕的手指頓了頓,有些尷尬。正準備換個地方,卻聽見自己的名字鑽入耳中,“喬茜那個賤人……”她眼皮突了突,忍不住冷笑出來。
這可真是走大街上都能掉個罵砸腦袋上!喬茜深吸口氣,抬手扒開了身旁的簾幕,不想後面還有一層。說話的兩個人就在第二層的後面,並沒有發現外面人的動作,聲音驟然清晰很多。喬茜維持着一手抬起的姿勢,聽着不斷鑽入耳中的對話,胸中升起一股涼意……“於夢,當初是你主動找我的。你恨喬茜搶了你的位置,想和我聯手整她。”
“可你只說把照片給她男朋友。”女人語氣激動,“我要是知道你會髮網上,說什麼也不會給你的!凌潔,你想害死我是不是!”喬茜眼皮跳動,不自覺咬緊了牙關。“於夢……”簾幕那邊響起凌潔諷刺的聲音,“於夢,知道你為什麼在台里混了這麼久,始終都是個二流嗎?因為你沒魄力!我已經利用她和Mars的合照,把那個賤人推上了風口浪尖。這個時候不加把柴火,難道還要去潑一盆水?”
“呵……”於夢冷聲嗤笑,“凌潔,你當我是傻子?沈嘉航是什麼人!要是他查到我跟蹤偷拍他,倒霉的當然不是你!”
“哼!”凌潔冷哼一聲,失去耐性,“那你就自求多福,別讓他知道!”簾幕那邊沒了聲音,喬茜站在原地沒動。既沒有上前去撞破,也不害怕兩人從這邊出來和她遇見。她靜靜地在原地站立片刻,手指劃過屏幕結束錄音,然後轉身離開。手撕賤人太沒品,她是文明人,要用文明的方式解決問題。
喬茜再回到化妝間時,小漁已經準備好了外賣。Mars也到了後台,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低頭擺弄手機。見她在旁邊坐下,便笑着打了聲招呼:“嘿!你還沒化妝?”他神色如常,並沒有因為網上鬧出緋聞而表現出刻意的迴避。“吃完東西化。”喬茜語氣平淡。說話時,別有深意的目光在他臉上掃過,像是在探究什麼。“怎麼了?”Mars感覺到她的目光,摸了摸臉,“我有什麼不對嗎?”
“沒有。”喬茜轉頭,視線卻仍舊藉著鏡子在窺探他。Mars沒有繼續追問,他靠在椅背上,示意化妝師可以開始。“其實……”喬茜突然開了口,“凌潔她……”然後在他狀似無意瞟來的視線中,她沒有了下文。
這場慈善晚會原本就是由省內商會贊助發起的,所以到場嘉賓大部分是各個企業公司的人。程鉞拿着光影的請柬,座位自然和這些人一起。並且十分巧合地,竟然和沈嘉航左右挨着。他和喬茜膩歪之後,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又寫了點東西。來到演播廳時節目已經開場,這個時候和人換位置,實在幼稚。
沈嘉航也不想和他坐在一起,如果兩人現在身份對調,他倒是很樂意以喬茜男朋友的身份向情敵炫耀,可誰讓他求偶不成功呢。於是台上主持人笑容洋溢,歡聲笑語。台下情敵肩並肩,氣場尬出天際。
晚會時長兩小時。經過最後調整,喬茜的舞蹈被提前兩個節目。可即便如此,也還是十分靠後。程鉞就是單純來給女朋友捧場的,其他節目完全不感興趣。他很想再溜去後台找她,又怕添亂影響她發揮。就這麼乾耗到九點零五左右,終於到了喬茜的節目。程鉞趕緊正襟危坐,掏出手機準備抓拍。結果視線往旁邊一掃,卻發現沈嘉航已經拿出專業的DV機,調好了焦距。
“觀眾席上的攝影角度和直播機器出來效果不一樣。”沈嘉航轉頭看他,眼中隱隱帶着挑釁,“喬茜每次登台演出的時候,都會讓人在觀眾席幫忙錄像。然後回看,再找出需要改進的地方。”程鉞的臉色黑了一度,在光線昏暗的演播廳里並不明顯。
“呵……”半秒鐘的靜默,他低笑一聲,“那辛苦你了。”說完隨意照了張舞台的照片,發到朋友圈:期待女朋友上場!怕旁邊的人看不見,還特意將手機傾斜過去。沈嘉航被“女朋友”三個字刺疼了狗眼,下頜肌肉鼓了鼓,陰沉着臉看向舞台。
台上的主持人這時正好報幕完畢。整個演播廳突然陷入黑暗,一片寂靜中,穹頂上燈光亮起,無數細碎的星星投射而下。隨着音樂聲漸起,舞台上亮起冷色燈光。纖細的人影旋轉而出,瞬間滑動到舞台中央。湖藍色的裙擺隨着動作在低空飛散開,下一秒觀眾席上爆發出一陣掌聲。程鉞不由自主地呼吸一窒,那一瞬忽然產生出錯覺,彷彿天地萬物都不存在,只剩下台上的人。
喬茜的現場表演和之前綵排時動作有所不同。舞蹈是用肢體在表現心靈和情感。這兩天的事情擾亂了她的心境,她所有的動作里都明顯有種發泄的味道。每一次旋轉,每一個動作,都帶着一股狠勁兒。普通觀眾或許看不懂,內行人卻一眼明了。雖然賞心悅目,卻不符合曲子本身的意境,而且張弛過度。幸好只是一場普通的商業演出,不是比賽,否則就是淘汰出局。
可即便如此,節目依然富有感染力。尤其是當她做出整套動作中最難的一串跳躍時,場下驚艷聲四起。三分四十五秒的節目。結束時,下面觀眾仍舊意猶未盡。喬茜在雷鳴般的掌聲中謝幕退場,按照安排,她應該從舞台左側離開,可喬茜卻走了右側。正準備上台的主持人在樓梯上和她走個碰頭,愣了一下后便側身讓路,以為她只是記錯了。擦身而過時還客氣了一句,“很成功!”
“謝謝。”喬茜提着裙擺下了台階,轉眸看向簾幕旁的凌潔。按照順序,她是這個節目後上場。兩人目光相碰那一刻,凌潔沒來由地心頭突了突。不遠處有未上台的演員等候着,喬茜往那邊瞥了眼,抬腳朝她走去。凌潔下意識後退一步,隨即意識到自己這樣輸了氣勢,立刻揚起下巴扯出個冷笑。
兩人沉默對峙了幾秒,喬茜忽然笑出聲:“凌潔,我一直覺得你和顧磊是賤女配渣男。但是我忽然發現我錯了,你連渣男都配不上!”
被罵的人臉色驟變,凌潔陰狠地瞪着她,像是隨時要撲上去將人撕爛。喬茜“嘖嘖”兩聲:“你是以為我不知道你和顧磊的關係?你們畢業於同一所高中,同一所大學。從你們兩個遇見,到他死,你明戀他整整十年。你恨我搶了顧磊,所以處處與我做對。”凌潔一張臉青紅變幻,卻沒有開口。
喬茜往前跨了一步,彎腰湊近她的耳旁,“可是你知道嗎,你連人渣都不配愛。你如果真的愛顧磊,就不會把當年那件事再翻出來讓媒體炒作,讓死去的人不得安息。也不會用自己的身體去和Mars做交易,讓他故意接近我。”
“你不要含血噴人!”凌潔低聲怒斥,“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水性楊花……”喬茜忽然站直身體,打斷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讓陳靜芬挖我的身世,也是你的主意吧?先讓她拉我出來溜一圈,利用Mars的流量,讓更多人知道我。一步一步將我推上輿論的風口浪尖后,再爆出顧磊的事情。你知道我患過中度抑鬱症,也知道想讓一個人神經崩潰,就是反覆讓他重複最痛苦那段傷害。如果這些不夠,那就加上一條失戀。於夢拍的那張照片,任何男人都忍受不了。但可惜,沒能如你所願。”
“那張照片,你知道了……”凌潔眯起眼,這會兒倒是鎮靜下來了。“當然,我還知道你去進修過心理學,看樣子是個好學生。”
“呵呵……”凌潔輕聲笑了出來,眼神一片諷刺,“那又怎麼樣呢?你能去報警?別說這些都不算證據。就算是,我又觸犯了哪條法律?你不知道吧,早在兩個月前,陳阿姨聯繫她的老朋友出面幫我和台里解約。我明天支付了違約金,下個月就去省台了。”
“那我祝你前程似錦了。”喬茜並未因為她的話有情緒波動,只是同情地看着眼前的人,“最後再告訴你一件我知道的事。沈嘉航在調查Mars的粉絲時,順便把他們的愛豆也查了一邊。你不知道吧,他上個月還去一家私人醫院就診過,他有性病。”凌潔身體微晃,臉上的神情再也掩飾不住。
喬茜卻笑得更歡:“騙你的!”她歪頭聳肩,“反正我也是含血噴人,你怕什麼呢?”說完一扯裙擺,轉身離開。“喬茜!”身後的人忽然叫住她,尖銳的女聲合著響起的音樂聲,有種說不出的凄厲,“你以為程鉞真的愛你?和害死自己師父的兇手在一起,呵呵……”
“你說什麼?!”喬茜猛地回頭,目光凌厲兇狠。“沒什麼。”凌潔半隱在陰影下的臉上笑容扭曲,“給你準備了一份大禮。怎麼,你的小助理剛剛沒給你?”
凌潔交給小漁的是一封厚厚的檔案袋。小漁雖然年紀輕,但卻心細穩妥,怕影響喬茜演出,便沒有在登台前交給她。自家老闆和凌潔間的恩怨無人不知。小漁估計那肯定不是好東西,卻沒有想到喬茜的反應會異常激烈。
檔案袋裏是厚厚一沓A4紙。有些是複印件,有些是照片打印件,畫面有些模糊,卻也足夠看清楚主要內容。每一張紙上的內容,都是關於程鉞的。中學時期參加生物比賽的名次,十六歲破格被知名醫學院校錄取的公告,還有他發表的一些論文,以及臨床治療記錄。幾乎囊括了半個生平事迹。
喬茜看不懂那些東西,但卻隱約意識到什麼。她顫抖着一頁一頁翻過去,忽然目光一頓。那是一份醫院事故鑒定報告的複印件,大約是太過匆忙的緣故,紙上的字都是歪斜的。“2007年,J市中心醫院‘8.15’醫療事故調查報告……”喬茜聲音澀啞,淚水忽然滾落臉頰,“主刀醫生程鉞,為什麼……”
喬茜這邊剛一下場,程鉞立刻起身離開了觀眾席。他原本想直接去後台找女朋友,卻在門口遇見了程姍姍。程姍姍從上到下一身黑,精緻的小西服和長褲勾勒出完美的曲線,頭髮打理的一絲不苟。典型職場女強人的形象。“你要去找喬茜?”她這話沒有多少疑問。程鉞“嗯”了一聲,準備直接和她擦身而過。“別去了。”程姍姍攔住了他,“她不在後台。”程鉞詫異轉頭:“她不在後台?”
“是啊。”程姍姍點頭,“我剛才看見她進了電梯,匆匆忙忙的樣子。”
“她去哪裏了?”程鉞皺眉問道。
“我哪知道。”程姍姍聳了下肩膀,“我就看見個側影,要不是她那身演出服扎眼,我都不一定注意到。”說著上下掃視了他一圈,“我還以為她趕着去找你約會呢,看樣子不是。”程鉞眉頭更緊。他沒有再繼續廢話,拔腿走向了外面。男人步子太快,似帶起一陣風。“誒?”程姍姍叫了聲,轉頭只來得及看見他消失在拐角的背影。不由嗤笑,“一物降一物,你也有今天!”
程鉞不等走到電梯就頓住了步子,從程姍姍看見喬茜到現在,少說也過去了十分鐘左右。自己總不能去電梯裏找人,又不是午夜心跳,電梯驚魂。程鉞覺得自己也是快瘋了,他其實遠沒有表現出的那般從容淡定。自從那天看見喬茜直勾勾像是要精神分裂的模樣后,他這幾天一直密切注意着她的精神狀態,稍有風吹草動都怕出狀況。
要是他沒記錯的話,所有演員還有各方面領導最後還要上台大合照。這會兒距離晚會結束就剩十分鐘。她會去哪裏?!但願不是又出了什麼新狀況。“唉……”程鉞嘆息着掏出手機,快速撥出那串爛熟於心的號碼。等待音只響兩聲就被接通,他下意識鬆口氣:“喬喬,是我。”
“我知道啊。”聽筒里的女聲有些失真,程鉞莫名地心頭一突。“你在化妝間嗎?我去找你。”那邊的人沉默兩秒:“我在頂樓的天台。”
十月初的宣城已經徹底進入秋季,夜風夾雜着冷意,吹的人透心涼。喬茜身上的雞皮疙瘩起了一層又一層,卻仍舊站在圍欄旁邊的風口處不肯挪動一步。她仍是舞台上的裝扮,裙擺隨着風飄飄搖搖,盤起的黑髮也勉強沒有被吹散。喬茜感覺頭疼得像是要炸裂開,許多事情又開始像走馬燈一樣在腦海中閃過。
她想起家鄉村口前那個水窪,還有快要溺死時那種鋪天蓋地的冰冷和絕望,卻怎麼都記不起洛青藍救她時的情景。除此之外,有關她們師徒間的記憶,全部都是清晰的。第一次和洛青藍回家,第一次看見她跳舞,第一次跟着一起進練功房……還有她受傷生病時,她溫柔細緻的照顧。她犯錯時,她嚴厲的責罰。她每次獲獎,她都會特意為她慶祝……
點點滴滴,彷彿一切都只發生在昨天。她不知道親生父母對待子女是否也是這樣。可終極此生,像師父對她這樣好的,或許也不會有第二個。可那麼好,那麼溫柔的人,她卻連她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明明她想着要給她養老送終,照顧她後半輩子的,就像那些年她照顧她那樣,喬茜終於忍不住痛哭出來。
那哭聲在夜幕中格外明顯,帶着難以形容的哀痛和絕望,幾乎在一瞬間狠狠重創了程鉞的心,他沒有想到一上來就看見喬茜蹲在欄杆前放聲大哭的景象。程鉞在原地遲疑兩秒才邁步走過去,他很想立刻將她擁抱在懷中,卻莫名又不敢輕易靠近。
“喬茜……”他在她面前緩緩蹲下,抬手搭上她的肩膀,“出了什麼事?”她埋首在雙臂間,像是沒有聽見他的話。“別哭了好嗎,不管發生什麼,都有我在。”她仍是沒有任何回應,黑眸中光線微動。他沒有追問,也沒有繼續安慰。只是脫下自己的西裝外套,披在了喬茜身上。
時間不知過去多久,女人的哭聲終於止住。手機鈴聲這時候也響了起來,是喬茜的。她像是剛從夢中睡醒,抬頭看着蹲在眼前的人,神情一瞬間迷茫。幸好臉上的彩繪妝容都是強力防水的,不至於在痛哭過後慘不忍睹。“你什麼時候來的?”她問。“你哭的時候。”程鉞指了指鈴響不斷的手機,“你要不要先接電話。”喬茜依言看了眼屏幕,電話是小漁打來的。她想都沒想,直接掛斷,然後關機。
“喬茜。”程鉞叫了她一聲,然後伸手架住她的胳膊,邊起身邊將人從地上拽了起來,“站一會兒,蹲太久對身體不好。”她的腿早就因為過血不暢而麻木,起身的瞬間膝蓋一軟。“小心一點。”程鉞張臂抱了個滿懷,在沒有感覺到任何掙扎后,一顆心稍稍落地。
不知為何,從剛剛那刻起,他就有種奇怪的不安。喬茜靠在他胸前緩了一會兒,兩條腿很快恢復運作,她退出他的懷抱,動作間身上的西裝滑落下去。他抬手幫忙去攏,她搖頭拒絕:“我不冷。”說完已經脫下來,搭在他的臂彎上。程鉞眸光暗了暗,不安的感覺再次擴散。“喬茜,你……”
“我有事想……”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噤聲。“你有事想問我?”程鉞接着她的話說了下去。“嗯。”喬茜點頭,隨即沒了下文。她抬眼看了看,發現今晚竟是難得一見的好天氣。明月當頭,城市的夜空難得繁星點點,比舞台上更加璀璨。喬茜忽然又想起過去,她記得洛青藍住的地方有個小院子,以前她也很喜歡在院子裏看星星的。
“唉……”她嘆了口氣,像是下了什麼決定般開口問道,“程鉞,你為什麼沒有繼續做醫生?”被問的人一怔,下一秒低笑出聲:“賺得少,責任大。”喬茜看向他,顯然並不相信這個答案。程鉞回視着她,平靜的神情不見任何異樣。對視持續了足足有十幾秒。他率先錯開視線,然後唇畔弧度泛出一絲苦澀。那種不安的感覺就撥雲見日,在這一刻變得明朗。該知道的早晚會知道,該來的早晚會來。“2007年……”喬茜的聲音有些艱難,沒有等他回答,“就是十年前,你給一個叫作洛青藍的患者做過手術……”
“對。”程鉞低聲打斷她,“那名患者患有腦神經質纖維瘤,我是主刀。手術的時候出了醫療事故,我……我從那以後就再也不敢拿手術刀。”喬茜猛地往回退了一步,纖瘦的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差不多從她懂事開始,洛青藍就經常頭疼。可大概是平時練習中傷痛不斷,這一點疼痛便沒有放在心上。而且那個年代的人醫學常識匱乏,總覺得不過是上火而已。實在挺不住了,就吃點止痛藥和去火藥。就這樣拖到喬茜十五歲那年,洛青藍終於突然昏倒。
她發病的時候人在單位,同事和領導急忙將人送去醫院。喬茜那時正在國外參加一項重要賽事。等得到消息時,已經是洛青藍手術失敗的死訊。她放棄最後一場比賽匆忙回國,最後只看見師父冰冷的遺體。洛青藍親戚不多,在當地只有一位表哥。當時從她入院,到制定治療計劃,都是要好的同事還有這位表哥全程幫忙參與的。喬茜失去了唯一的親人,歇斯底里地揪着人質問,為什麼不早點告訴她。可對方告訴她,一切都是洛青藍的意思。
洛青藍在入院后不久便醒來,當時狀態很好。她阻止了身邊的人通知喬茜,甚至還親自和醫生探討自己的治療方案,臨手術前又立好了遺囑,只可惜人卻沒能下來手術台。但喬茜知道的最後結果卻不是醫療事故,而是普通的治療失敗。
人的大腦極其精密脆弱,即便她不是學醫出身,也明白這個道理。手術失敗,似乎並不是什麼意外的結果,她悲痛的是突然失去了唯一的親人。那時她才十五歲多一點,走南闖北的演出和比賽,將女孩子磨礪得獨立成熟。可在普通家庭中,那個年紀也不過是正在上初中的孩子。悲傷讓她沒有力氣思考太多,加上有洛青藍的親戚和朋友在,喬茜從未懷疑過師父的死會是醫療事故。
事實上,直到剛才看見那分調查報告時,她仍舊不願意相信。她想:如果程鉞否認,那麼她就相信他。可是……喬茜閉眼,深深吸氣:“如果我師父當時不手術,選擇保守治療,是不是還可以再多活幾年。”
“是。”程鉞聲音喑啞,喉間苦澀。喬茜不眨眼地看着他,一顆心冰冷僵硬。不等她開口,他已經主動繼續下去:“我當時正在做這一方面的研究,提出了一種新的手術治療方案。如果成功,將會在業內掀起波瀾,甚至促進一場改革。洛女士的病例,正好符合我的需要。所以……”
“所以我師父成了你的試驗品是嗎!”女人的怒吼聲突然爆發,歇斯底里。程鉞唇角掀動,那一句“那也是你師父自己的選擇”終究沒有出口。洛青藍當時是有一些傾向保守治療的,也是聽了他極力的遊說,最終才會選擇風險較大的手術。歸根結底,是他急功近利惹了禍。
他的沉默讓她更加痛苦,喬茜雙手掩面,許久才從眩暈中解脫。“程鉞……”她的聲音里透着濃濃的疲憊,“你什麼時候知道洛青藍是我師父的?”如果不是早有所知,方才她提起這件事時,他不會沒有半點驚訝。“在電影院……”半晌的沉默,他澀然開口,“你說你叫喬茜的時候。”喬茜點了點頭,忽然流着淚笑出聲來。
“喬茜……”他擔憂地看着她,剛想上前靠近,就看見她往後退了一步。她轉開眼不再看他,胡亂擦了把眼淚,抬腳往門那邊走去。“喬茜!”兩人擦身而過時,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我……”她緩慢卻堅定地抽出手,“我要回去了。”便邁步離開。夜風帶起她的裙擺,順滑的衣料輕撫過他的小腿,然後……再無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