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魏曉天的過去
魏曉天怔了半晌,急忙站起身,支支吾吾地說:“對……對不起……不好意思……我不是……”差點沒說自己不是她的追求者之一,故意在這等候。
那女孩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像一隻膽怯的小兔子,似乎沒有聽見魏曉天說什麼,怯生生地問:“我能推一下車嗎?”
看樣子女孩是走讀生,走讀生可以選擇不上晚自習。魏曉天急忙讓在一邊,這時又覺自己粗魯,便伸手上前,想幫她將車從車堆里推出來。
這條道在教學樓下面,是專門讓學生停放自行車的地方,所以車輛極多。車把都纏綿在一起,向眾人表示至死不渝的長相廝守。推出一輛車勢必會連着其他車,一輛架着一輛,一不小心可能整條道上的車都被提了出來。
這是輛女式自行車,車雖不大,卻被幾輛車卡着。魏曉天先用手掰開旁邊一輛山地車的車把,又將腳蹬子從山地車的輪子裏抽出,再向後推。
誰知車把向右一晃,又別到了右邊的一輛摺疊自行車,腳蹬也伸進了車輪。他又用手掰開摺疊自行車的車把,那摺疊自行車像對這輛女式自行車愛慕已久,直接倒了過來。
魏曉天一隻手扶起摺疊自行車,讓它立好,又擺弄了半天,滿頭大汗,只覺自己在女孩面前出醜。
沒想到推個自行車堪比解九連環。難不成推這輛車要先把旁邊兩輛車推開,而推那兩輛車勢必又要把緊挨着它們的四輛車推開,如此循環,必須要從這條路的兩端開始解起……眼見天上紅霞漸漸暗淡,總不能讓女孩在這裏等上一晚上看自己解謎。
“那個……還是我來吧……”女孩嬌弱的聲音響起。
魏曉天聞言頓時有了視死如歸的勇氣,不能被人這麼瞧不起。不再多想,用力將兩旁的車向外推開,趁着有一點縫隙,猛地一提,將女式自行車提了出來。
女孩看他喘着氣,臉上還帶着驚喜的表情,小聲地說:“謝謝……”
魏曉天大手一揮,說:“一輛車而已,何足道哉。”恨不得說就算是一座山我也得把它給移了。
女孩接過自行車,手不小心碰到魏曉天的指尖,急忙退後一步,說:“對、對不起……”
魏曉天不在意,說:“沒事,快回家吧,路上小心。”
女孩低低地“嗯”了一聲,看着他,似乎欲言又止,終於打開車鎖,騎上車走了。
魏曉天看着女孩騎車的身影,想着女孩的眼睛,卻記不清她的容貌。回頭看到那輛山地車和摺疊自行車將中間的空隙再次填滿,又望了望女孩騎車離開的方向,心中悵然若失。
回到寢室,魏曉天從屋裏最陰暗的角落拎出自己的茶瓶,倒了杯水喝。隔壁曹霖寢室的人總來蹭開水,每次都得把茶瓶像趙氏孤兒一樣藏着掖着。有時恨不能全灌進肚裏。
第二天早上起來,又有人大罵洗漱洗頭時衛生間停水。學校逼人早起的方法層出不窮,為了在停水之前用上水學生只得提前起床。
愛情是生活的潤滑劑,沒有愛情的蕭明辰從此日子過得渾渾噩噩,從宿舍到班級的一段路走得拖拖拉拉,模樣像奔喪。
看見的學生怕他奔喪奔得喪心病狂,紛紛效仿康熙時期的禮部尚書張英,主動退避三尺。
蕭明辰沒有鄰居吳氏也避讓三尺的覺悟,一直拖拉到班,找到自己的座位,對前女友的愛意變成困意,倒頭便睡。
蕭明辰常說自己的愛心像太空中的人造物體無處着落,時間長了很可能變成太空垃圾。初戀不像酒,珍藏越久越珍貴,新聞上只見八歲早戀的,沒見過八十歲初戀的,如今談了戀愛的自己卻變成這副模樣。
魏曉天閑着沒事,小聲地說:“這英語課真沒勁。”
楚明月在後面聽見,說:“是啊。”
這時英語老師剛講完一道題,從過道邊走來,大喊:“Areyouclear?”。
魏曉天佯裝clear,跟着同學叫:“Yes!”
過了一會兒,魏曉天正在發獃,老師又喊:“Anyquestions?”
全班爆發出一聲“No!”魏曉天由於慣性,突兀地插播一聲:“Yes!”。
後面大頭幾人笑作一團。
英語老師也眉開眼笑,見終於有個提問題的學生,可以展現自己淵博的知識,於是點名讓魏曉天起立。
魏曉天站起后,身上的冷汗無孔不出,不知道怎麼送給老師一個問題。後面楚明月忽然拿筆搗了下他的背,說:“快說Pardon。”
魏曉天成功演繹了慈禧太后操縱的傀儡皇帝光緒,說:“Pardon。”
英語老師無奈地搖頭,表示魏曉天不認真聽講,讓其坐下后只得再講一遍。魏曉天扭頭道謝,楚明月笑了笑,像對付老師的專家。
下課後,有人叫魏曉天出去。一出教室門,就見到了江欣怡。
江欣怡是學校廣播站的女播音員,比自己高兩年級,是高三學生。身材樣貌都屬上等,笑容甜美,行為舉止落落大方。
魏曉天認識江欣怡源於前段時間的一節晚自習。
那天晚上班裏來了幾個社團組織,其中有文學社,話劇團,最後一個就是校園廣播站。
為了吸引眾多的男性,宣傳人員普遍是一男兩女的組合,表示社團里女生眾多,已經顛覆了中國男女的比例。
當時規定的是每個人只能報一個團。魏曉天對“文學”二字一向有所景仰,覺得那是最偉大的事業,可是前不久發生了一些事讓自己又有些猶豫。
魏曉天從小喜歡看書,父母卻只知道買些作文書,搞得他人生觀只有作文紙那麼大。那時候看煩了,連語文書都願意從頭讀到尾。到了初中又被老師逼着看世界名著和魯迅的書,索然不知其味,以自身的經歷驗證了強扭的瓜不甜的道理。
直到初三的時候他才看到了真正意義上的課外書,有言情,有武俠。魏曉天饑渴得像發現了新大陸,從此看書不斷。接着在畢業的暑假讀到一本雜誌,裏面正開展作文大賽,不命題,不限制題材。
那幾天憋得慌,寫作思路堆積成山,堵在一起,無處發泄。看完徵文啟事,奮筆疾書得像大小便失禁,一口氣懷了四胎,選一篇好的郵寄了過去。
那信像經歷了九九八十一難,過了漫長的兩個月,在高一開學的時候,魏曉天才接到了一個電話。
電話大意是讓其用電腦把投稿的那篇文章發到編輯的郵箱,魏曉天不了解自己的筆跡之差,以為只是編輯懶得打字,就發了過去。
又等了一個月,沓無音信,魏曉天按捺不住,再次詢問編輯。編輯回答文章已發表在雜誌上,稿費過幾天會到。
魏曉天激動得忘了參賽的目的,稿費全買了雜誌——可見羊毛出在羊身上。恨不能立即在學校來個巡迴展覽。他深知旁敲側擊的力量大,先告訴同學,再由同學之口傳入語文老師耳中。
語文老師名叫賈納水,是剛調過來的,之前的語文老師只教了自己不到一個月。這名字一看便知五行缺水,為容納大量的水以彌補不足而起。因此此人口水極多,全部用來吹牛。
一般人用吹牛能達到的優越感絕不會再去做實際行動,但賈納水牛皮經常吹破,當老師期間受盡同事的嘲笑,於是決定用實際行動表現自己。
他平常看的書深奧得像五分熟的牛排,咀嚼半天難以下咽。翻了幾本后告訴眾人此類書寫得太差,看了能增添讀者寫書的信心,接着花幾個月的時間寫出一本小說。
那書也經注水,文字個個奇大無比,彷彿是給六十耳順眼不順的老年人看的,七八萬字硬是撐足了二百頁。不日找到出版商出版。但名氣都是放大鏡下的物體,必須有一定的距離才能最大化。同事俱是高瞻遠矚,對身邊出書的人大為不屑。
書不像食物,你嚼完別人再嚼依舊是原汁原味。而作者本人要反覆修改,重複咀嚼,嚼多了沒了味道,便會覺得寫得不好。所以寫書的人一般都很自謙。
然而賈納水的書注水太多,是用地溝油炒的菜,經得起嚼,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剛出書的時候為看讀者的反應,他上了各大網站,有辱罵者,立即對其進行人身攻擊,順便重複留言誇書寫得好。
那網站都羞愧得臉紅,以灌水為由封其IP。可見賈納水果然離不開“水”字,結果別人都有對自己的書評頭論足的權利,唯獨自己沒有。
出版商繼續像娛樂集團炒作明星一樣炒作他,炒得整個書界都沸騰起來。書分好壞,賺錢卻跟書本身的好壞無關。好比書分上下兩等,上等書雖賣出去十本會有九個人叫好,但沒有經過宣傳也只賣出了一百本,頂多獲九十聲稱讚。而下等書即便十本書裏面只有兩三個人叫好,宣傳過後賣出去一千本,也能得到兩三百聲讚揚。而這兩三百個稱讚的人一傳十,十傳百,買的人便愈加得多。這樣比起來不論名聲還是金錢都是炒作者佔光。
出版商先對賈納水的文學底蘊大肆吹捧,說他學識淵博的能把大海填滿,乃當今紀曉嵐,只差沒掌管翰林院。接著說此人寫的書更是非同凡響,不禁驚天地泣鬼神,更到了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地步。
這就像一位懷孕的少女,本身容貌甚美,產下的胎兒也必定是極好,因此購買者甚眾。
那書不辱使命,一路過關斬將,一周后在各大暢銷書排行榜中排名前十。如今在創作的作家都是深山老林的練家子,無人比較不知自己的實力,入世后才發現武功高的已經可以稱王。賈納水的書由於有注更多水的爛書在下面作鋪墊,自然被墊得高高在上。
現在的書大多是無味的干饃,名氣像佐料,能夠促使人吃下去。所以當今作者只寫好一本書足矣,因為大家普遍認為這位母親第一胎的資質就如此不凡,第二胎第三胎也差不到哪去。於是賈納水開始把以前一直未完成的一本俗套小說草草收尾,再將一些日常寫的文章和讀書筆記結集出版,一時間竟成了出過三本書的作者。
同事有人買來書巴結,賈納水展開反擊,也對他們表示不屑,留下一句話:“同志們好好工作,老子享福去了!”
大概是水分不夠多,像沒有裝滿的瓶子,強行按進水裏不久又浮上來。享福還沒開始,書被查出抄襲。出書不像寫作文,抄幾句話被發現可以說是雷同。
那出版商沒有經濟頭腦,不知道抄襲也是一大噱頭,有着讓讀者買來比較原作的衝動。緊接着賈納水從被人巴結變成八戒,人蔘果還未嘗出味道就沒了,稿費也被收回,斷了生計。
人生最痛苦的就是做了壞事正要溜之大吉,忽然發現自己的鞋還握在別人手裏。這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總之不能和他們共處一室。後來不知以何種理由說通了校長,調到了魏曉天班,省去了和原先班級的同事頻繁撞面的尷尬。
魏曉天文章發表后,不知道消息已經傳到了賈納水耳朵里,這邊剛有同學告訴他語文老師要找他“算賬”。
那學生名叫方軒揚,平生最好打小報告和看人笑話。他時常進辦公室討好老師,賈納水來的時候他就第一個站起來大聲說:“歡迎我們的新老師——大文豪賈老師!”
其餘學生只好跟着站起鼓掌。搞得賈納水以為他是本班班長,不住地說:“謝謝同學們的抬愛,我雖然出過不少作品,但在你們面前還是一個普通老師,不用這麼宏大的場面。”
賈納水樂得有人吹捧他,故意說出“宏大”一詞,像是百官朝拜,皇上登基。
方軒揚看自己領導能力出眾,接着眉飛色舞地喊:“賈老師太謙虛了,同學們等了這麼久,終於等到了一位文學程度高深的語文老師,我們以有這樣的老師為傲。同學們說是不是啊!”
同學見他把前任語文老師貶低地挫骨揚灰,有些憤憤不平,只有少數人低聲拖長了音說:“是。”
方軒揚見時機不對,賈納水剛被自己抬起就要摔下,急忙想補救措施。
賈納水懂得禮尚往來,也開始拍學生馬屁,乾笑兩聲,說:“之前那位王老師教得也很好。來這個班呢,是因為聽說咱們班的學生有一定的文采,我想我們可以共同進步,大家……”
正想像剛才一樣接一句:“大家說是不是啊。”忽然想自己文豪的身份怎麼能跟學生說一樣的台詞,於是改口說:“大家肯定也這樣認為,好了,都坐下吧。”
說完眼含笑意看了一眼方軒揚。
此後方軒揚去辦公室的次數就更多了,儼然班裏的領導人物。這次去完辦公室回來,專門走到魏曉天面前,說:“魏曉天,剛才我去見了賈老師,賈老師說你作文寫得亂七八糟,無處下眼,一會兒要會會你。”
魏曉天聽得心驚肉跳,想自己喜歡把作文寫得與眾不同,知道要換語文老師后,以為千里馬終將遇見伯樂,還期待着新老師誇獎自己一番。結果伯樂沒遇到,遇到個喜歡吃馬肉的。
方軒揚拍了拍他的肩,滿懷“關心”和“同情”,說:“一會兒要做好心理準備,別害怕,我作文也總寫不好。”
魏曉天感到自己的肩膀都被拍得掉了價,恨不能將他滿門抄斬。但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何況方軒揚只是個幫賈納水傳遞消息的信鴿,就是話說得狠了些。
現在唯一的辦法是在短短的下課十分鐘內練就好厚臉皮,私底下告訴自己賈納水欺世盜名,並無多少水平,怎可任意評論他的作文。
上課後,魏曉天心如敲鼓,耳膜都在鼓動。眼睛緊緊地盯着教室的前門,手心都開始冒汗,腦子裏什麼也想不起來。
正嚇得如待宰的羔羊,“咔嚓”一聲,門鎖開了。魏曉天的心臟猛地跳動一下,像撞在了心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