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江欣怡
賈納水推門而進,滿臉堆笑,手裏像拿着一本書。
魏曉天看他沒有想像中怒氣沖沖的樣子,只望他忘記了作文一事,心臟逐漸恢復正常節奏。
賈納水一站到講台,那笑容更是歡悅,將台下學生掃視一遍,像是有些迫不及待,說:“說實話,我挺驚訝的。”
這句話調動了同學們的胃口,下面的學生都張眼望他,還有的張大了嘴巴,像等食吃的雀兒。
賈納水對學生的表情非常滿意,又說:“我剛來的時候就說過,咱們班才子佳人齊聚一堂,文采出眾者甚多,如今就被我發現了一位。”
魏曉天一驚,潛意識裏感覺到了什麼。還沒來得及想,賈納水已經舉起手中的“書”,眼睛看向魏曉天,笑道:“咱們班的曉天同學在雜誌上發表了一篇文章,我們是不是該為他鼓一鼓掌?”
先是有學生低低地“啊”了一聲,接着掌聲如雷,紛紛向他看去。
魏曉天沒料到自己發表文章的消息傳得那樣快,這才看清賈納水手裏拿的不是書,而是那本雜誌。不禁頭皮發麻,那心底里虛榮的幸福感也直升到腦袋。
賈納水也在鼓掌,等大家都平息了,說:“來,曉天同學,說說你發表文章的感受。”
魏曉天做賊心虛似地站起來,腿都有些發軟,冷不防說了句:“稿費……有點少。”
班裏哄然大笑。賈納水做了個安靜的手勢,笑着說:“其實就算沒有稿費,曉天同學肯定也是很開心的。想想我的文章在雜誌上發表的時候,也和曉天同學一樣激動得語無倫次。”
後面又說了些什麼,魏曉天全沒聽到,周圍同學的談論聲也沒有入耳。想到自己得到賞識,願意誇賈納水文學高深,因賈納水的地位越高,被他表揚過的自己水平也就越高。
接着賈納水一擺手,示意魏曉天坐下。
賈納水又從雜誌後面拿出一個作文本,說:“這是上次留的作文,我本還想批評一下曉天同學,現在看來是我誤解了。這篇作文寫得很有內涵,撲朔迷離,雌雄難辨,乃當世奇文,很有我的風範。來,曉天,你給大家讀一下。”
賈納水說話親切的連姓氏都省了,魏曉天受寵若驚,走過去時險些被桌腳絆倒跪在地上。那邊賈納水也只等着說快快請起,你我師生一場,何必多禮。
兩人各懷鬼胎,魏曉天想着自己從此高人一等,賈納水想着有了個這樣高人一等的學生自己豈不是高人兩等,雖然這孩子是自己半路領養——之前並沒帶過這個班。但能遇到自己也是他的福分和造化,以後的文章水平更是會突飛猛進,重振旗鼓讓其他老師另眼相看,指日可待矣。
當下對魏曉天又誇讚一番,只差沒說長得風流倜儻,根骨奇佳,是塊寫文章的好材料。
魏曉天讀完作文下了台,賈納水說:“好,很好,曉天同學一定會早日成才,同學們要向曉天看齊。沒事的時候嘛,多寫些文字,多練練,課後有什麼寫文章的技巧或者發表文章途徑的問題都可以諮詢曉天同學。”
魏曉天感到責任重大。想到課後如果真引得一群人來問這問那,不如自己寫一本《曉天傳》,讓他們捧着拜讀便是,也省得多費口舌。
正想着,下課鈴響了。魏曉天只能從小作者化身為演說家,準備應付大家會提到的問題。
先是一個小女生跑過來,把魏曉天的同桌擠走,坐在了旁邊,眼神中充滿生的希望,說:“你太厲害了,我能看看你發表的文章嗎?”
魏曉天佯裝歸隱山林的高人,說:“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現在再看一遍自己都覺得普通。”不料謙虛引來心虛,怕她真的回一句“那算了”,又接口說,“如果你想看我給你拿過來。”而同學們普遍對雜誌的名氣比對他的文章感興趣。好比中秋節送禮的月餅,看中的只有外面的包裝,裏面的東西不吃也罷。因此魏曉天的文章倒沒幾人在意。
話剛說完,又有幾個學生圍了上來。魏曉天沒經歷過這樣的陣仗,被看得天靈蓋都在隱隱發麻,喉嚨乾涸,輕“咳”一聲說:“其實還是雜誌海納百川,不嫌棄我那篇文章。”
突聽一個聲音道:“嘁,這雜誌都沒聽說過。”
魏曉天剛想繼續謙虛,被這句話激得立即自傲起來。回頭看到是方軒揚,瞪視着,想說一句“有能耐你也發表”,但想到他肯定會說自己看不上這種雜誌,或說自己水平高得沒有任何雜誌能承載。
這才發現此話飽含着刺,易守難攻,着實厲害。像對一隻刺蝟出拳,不論如何還擊自己都要受傷。而且當著眾人的面,臉紅脖子粗地辯解反讓人以為說中了痛處。
正糾結得面目扭曲,身後一個女孩說:“人家起碼發表了,你呢?”
魏曉天聽到是楚明月的聲音,得了友軍支援,心中大喜,抓住機會,說:“沒事沒事,沒聽說過就沒聽說過吧。只是發表篇文章,確實沒什麼大不了的。”
這一招以守為攻,前一句像是在妥協,其實是說其見識短,連這本雜誌都沒聽說過。“沒什麼大不了”更是一句厲害的后招,謙虛之餘顯得自己理解方軒揚的嫉妒之情。眾人都感受到了魏曉天不計小人之過的氣度。
方軒揚這種人尤喜看人的恐懼之情,告訴魏曉天將被老師批評時,看他害怕的模樣心裏大是愉悅。結果上課後,沒見他挨批評卻反被誇獎一番,心中不服,便出言相譏。此刻又要說一些惡毒的話,楚明月已經說道:“有些人就是嫉妒,其實有什麼好嫉妒的,自己努努力不就行了?”
魏曉天聽得煩悶之氣頓消,腸胃都通順不少,想“人生得一知己,夫復何求”。他第一次體會到擁有粉絲的快感。
方軒揚“哼”的一聲,說:“鬼才嫉妒。”說完就回到了自己位上。
發表個文章都能惹來這許多是非,魏曉天不好再向人傳授什麼經驗,剩下的全是自謙的話,恨不能說:“其實發表文章非我所願。”
這樣看來魏曉天還是沒有得到賈納水的真傳。賈納水這類出過名的人最喜看有讀者為自己爭吵,吵得越大,自己的名氣也就越大,越能享受到被眾人擁護的快感。
之後的幾天,魏曉天因為晚上睡眠不足,白天就在課堂呼呼大睡。同桌總是將一摞書放在他桌子上。
魏曉天將書挪過去,問:“你老放我這裏幹什麼?”
同桌不屑地說:“你又不學習。”
魏曉天氣得想罵人,自己學不學習與他何干?
又有一天,賈納水留了篇作文。說開學近兩個月,尚不了解學生們的近狀,希望大家寫一篇開學感受或是對身邊同學的描述。
魏曉天正在底下偷偷看《三國演義》,一時間文思泉湧,只花了不到二十分鐘的時間完成。
賈納水從講台走下視察民情,看到魏曉天一雙瞳仁滿懷期待地看着自己,兩人心意相通,幾步走到他身邊,問:“曉天同學寫完了?”
魏曉天“嗯”了一聲就遞給賈納水看。那作文沒要求寫多長,魏曉天寫完後有六百多字,賈納水看完大聲叫好,便讓他上台朗讀。
魏曉天有了前一次上台的經驗,這次氣定神閑,先在黑板上寫下作文題目《為學所誅》。
那字醜陋異常,黑板都覺遭到了玷污,字寫到一半粉筆便斷了一截。魏曉天接着寫完,然後面向台下,讀了這篇文章:
“剛開學沒幾天,周瑜同學就開始抱怨班裏的種種不是,說:‘班級小則心胸小,位置擠則人心擁擠。’這話傳到老師耳朵里,想周瑜雖心胸狹隘,但學習甚好。遂為之調位。黃蓋同學的位置被周瑜佔據了大半,擠得不成人形,老師看着也心疼,便把黃蓋也調走。
學生見了紛紛要求換到風水上佳的座位,許諸同學一上課就脫衣服,以示擁擠難耐。曹操認為老師有意和他作對,竟把自己調到這樣的班級,徑直退了學。劉備被大家擾亂得學不了習,向老師請命,願意以德服人。老師應允。
曹植有些痴迷女色,看着班裏的女生,覺得甄姬並不漂亮,只是其他女生委實太丑,便被襯託了出來。於是常寫詩頌其美貌,作文本上滿是詩篇。還有諸葛亮、呂布等人經常搗蛋。比如諸葛亮亂報天氣,讓大家在大雨大雪天來學堂上課。周瑜為此憤憤不平,幾番發生衝突。諸葛亮學習全校第一,有他在周瑜便只能排區區第二。有人譏諷周瑜嫉妒,周瑜答曰:‘不嫉妒,無進步。’呂布毆打同學,屢教不改。黃忠扔小紙團百發百中,不斷為同學傳遞情書。于吉每天講鬼故事嚇唬女同學。華佗上課遲到下課早退,為了延年益壽無所不能。趙子龍同學渾身是膽,破壞公物也不賠償,早已成為老師的眼中釘肉中刺。不久這些人均被老師以不適合上學為由勸退,讓他們另謀出路。
過了幾年,國家戰亂。路上貼滿告示,召集奇人異士助當今主公平復天下,諸葛亮等人由於只有初中文憑而被拒之門外。
戰爭最終宣敗,劉備的手下俱都陣亡,死前他們手裏緊緊握着無數張在考場廝殺中搏得的高級文憑。孫尚香也不再是劉備的老婆,她的文憑還不夠結婚。”
讀完後台下一陣熱烈的掌聲,黑板上的字都被震掉了不少粉。
魏曉天中間半讀半講,說周瑜的心胸,黃蓋的苦肉計,劉備以德服人,曹植寫過《洛神賦》,諸葛亮精通天文地理,呂布英勇無雙,黃忠射箭百步穿楊,于吉是道士,華佗是醫聖等等。
賈納水聽完高興得合不攏嘴,恨不得收魏曉天為義子。
下課後又有同學圍過來,坐在魏曉天身邊,眼神發光地看着他。魏曉天看這次方軒揚沒有過來,心裏鬆了一口氣。
一個同學走過來問:“那文章是你寫的嗎?”
另一個同學願意當魏曉天的口,說:“肯定是啊,你看他把裏面所有人物的特點都講出來了。”
前一個同學正表示不相信,又有一個同學說:“肯定是抄的,快承認吧。”
魏曉天一愣,想自己不是什麼作家,也沒自戀過,僅僅是喜歡寫點東西,憑什麼這樣詆毀自己?此時楚明月、蕭明辰幾人都去了廁所,一個人孤零零的,沒有辯解的能力,徒有抗打的肉皮。
待文學社收人填報名表的時候,魏曉天忽然想到社團若拒絕了自己,那優越感便會一落千丈。於是苦思許久,終於決定報和文學毫不沾邊的廣播站。廣播站來的宣傳人員中就有江欣怡。大家被她的美貌所折服,但大批人已經夭折,報了前兩個社團,無法再報,悔恨不已。
這時江欣怡正站在門前,穿着一條白色的連衣裙,如綻放的百合花,見魏曉天出來,說:“面試你沒有通過,不好意思,我把我的手機號給你,以後有問題可以聯繫我。”
美是一種虛無縹緲的東西,而美女能將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實質化。走廊上的學生們一雙漂泊已久,僅能發現美的目光找到歸宿,紛紛向江欣怡看去。
魏曉天心中失落,想如果報文學社或許還有那麼一點機會,只點了點頭,說:“好……知道了。”
江欣怡有些奇怪,問:“你不想進廣播站嗎?”
魏曉天想了想,說:“能進的話……當然想。”
江欣怡嫣然一笑,說:“面試的時候就發現你挺幽默,話都說不清,還說那麼快。好啦,我還要去通知其他人,先走了。”
魏曉天怕自己被那笑帶成花痴,連忙說了再見。待她走後,又後悔沒關切地加上一句“路上小心”。
大頭走過來,一拍魏曉天的肩,說:“小子,艷福不淺啊。”
魏曉天想自己跟江欣怡只是說了兩句話,不會這麼快就傳出流言蜚語吧,怕江欣怡名譽受損,說:“她是來告訴我廣播站的事。”等進了班,暗幸班裏人足不出戶,沒有盡知天下事的能力,連班外是白天黑夜都不清楚。
上課後,魏曉天趴在桌子上漸漸睡着,班裏人睡了近半,只有老師還在孜孜不倦地講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