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而今才道當時錯

第十五章 而今才道當時錯

有人說,容若和惠兒之間相愛卻又錯過,

是姻緣之錯;

容若和盧氏之間,琴瑟和鳴,卻只有三載光陰,

是命運之錯;

容若和沈宛之間,相愛卻不能相守,

是世俗之錯。

其實,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哪來那麼多錯。

無論遇到什麼,改變,離開,或者接受。

容若的一生,也許肉身註定是流星,壽命太短,

然而他的靈魂,卻是一顆恆星,永遠閃爍。

恍恍惚惚中,又似乎有些真切,容若看見惠兒笑吟吟地盪着鞦韆,他在一邊含笑看了一會兒,上前想去推惠兒一把,然而當容若伸出手,惠兒卻突然不見了。

容若急得大叫:“惠兒!惠兒!你在哪裏?”

容若正在寫字,盧氏靜靜走來,手裏端着一碗參湯,在容若身邊站了一陣兒,含笑着柔聲提醒道:“夫君,不早了,身體要緊,早點兒歇息吧!”

容若頭也不抬,說道:“好了,就快了,只有兩行字了。”

盧氏嘆息一聲。

容若轉頭,伸手想要抱抱盧氏,安慰她幾句,卻見盧氏的身形如同煙霧一般,慢慢消散了。

容若哭喊:“娘子!娘子!你不要丟下我!”

容若眼淚未乾,沈宛款款走來,勸道:“夫君休要傷心,雖然我們的身體不能長相守,但我們的心靈可以長相知。”

容若收住眼淚,轉悲為喜,伸手去拉沈宛,卻是一場空。

容若叫:“宛兒,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

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五月三十日。

容若躺在床上,眼前不時出現種種幻覺,他曾經最愛的人、念念不忘的人,似乎都來到了他面前。他不住地跟不同的人說話,嘴裏不停地發出囈語。

幾位太醫交頭接耳討論良方,他們已有些束手無策。容若的好友顧貞觀、姜宸英等人在一旁無計可施,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安慰容若:“別擔心,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明珠在一旁眼淚都快急出來了。這次他本來應該扈從康熙出塞,因為容若的病情,康熙帝格外開恩,特准明珠不必隨行。看着容若痛苦不堪,嘴裏囈語不斷,明珠急得恨不能自己親自代容若受苦。

而容若的母親愛新覺羅氏,除了閉目念佛,再也做不了什麼。

就在八天前,容若還邀請了幾個好朋友,包括梁佩蘭、顧貞觀、姜宸英、吳雯等人,和平常一樣,一起去淥水亭飲酒暢談。

那是如此美好的夜晚,朋友們一個個談笑風生,古今中外,各種話題輪番被提起,大家談興極濃,一個個都搶着說話。

是時溫暖宜人,涼風習習,庭院裏的夜合花開了,和風送來陣陣清香。容若提議大家各作一首《夜合花》詩,大家詩興大發,紛紛提筆作詩。

容若稍稍沉吟,很快提筆一揮而就:

夜合花

階前雙夜合,枝葉敷花榮。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

影隨筠箔亂,香雜水沉生。對此能銷忿,旋移迎小楹。

眾人欣賞了幾回,又吟誦了幾回,紛紛叫好。

很快,姜宸英也寫完了:

夜合花

窗前故搖曳,況復曉風吹。得地為交讓,生庭即采芝。

分陰上階薄,交翠拂簾遲。良會歡今日,無煩蠲忿為。

容若連連叫好。

詩人們繼續飲酒、品詩,午夜時分方才散去。

不料第二日,容若許是飲酒過量,又受了風寒,早上醒了,卻無力起來。

容若有些心慌,想起以前患過寒疾,嚴重到無法起身,莫非這次又是舊病複發?

下人們趕緊向明珠通報容若的病情,明珠心急,立刻喊來太醫,同時替容若向康熙告假。

太醫們起初仍用舊法,以為給容若發發汗,慢慢也就好了。沒想到一直發不出汗,連續五天了,容若還是無法站立。

明珠起初幾日還照常上朝,康熙見了明珠,照常總會關心過問容若的病情。第六日,康熙按照原定計劃出塞,見容若病情依舊不見好轉,特批明珠不必隨行,臨行前,康熙還口諭讓最好的御醫為容若去看病。

康熙當然想不到,容若的病情會嚴重到足以致命。否則,也許他會推遲行期陪伴容若也未可知。他們之間君臣一場,關係已逐漸非同一般。

就這樣,連續七天,容若一直高燒,且無法發汗。

且說容若不時產生各種幻覺,亦不時喟嘆自己此生做錯了許多事情,言語間,不時後悔嗟嘆。

容若究竟覺得自己有哪些錯呢?

對於惠兒,容若是多情之錯。

容若有詞,“而今真箇悔多情”。

無法把握自己和別人命運的時候,多情有什麼用呢?徒增煩惱而已。

容若當時深陷情網,一往情深,卻眼睜睜任由惠兒離去,自己痛苦不已,最終大病一場。

對於盧氏,容若是疏忽之錯。

容若詞雲,“當時只道是尋常”。

和盧氏耳鬢廝磨、賭書潑茶,本以為會有數不盡的春花秋月,卻不料人生如此苦短。早知道盧氏居然會因為生孩子而大難臨頭,哪怕不要她懷孕,只要她陪着自己就行了,也不會讓盧氏如此早早夭亡啊!

對於沈宛,是命運之錯,是自己心念之錯。

誰讓沈宛是漢家女,不為律令所容啊?其實自己早知道沈宛是漢家女,早知道兩人相好,終是無言的結局,又何必因為欣賞她的才名而去結識她呢?

這世間種種情愛,總是錯誤居多。

想那陸遊和他的表妹唐婉,本是青春做伴、情投意合,不也是因為陸母對唐婉不滿,棒打鴛鴦,陸遊和表妹不得不分離,兩人一再嗟嘆錯錯錯、難難難嗎?看看他們的詞,哪個字不是和着血與淚?

釵頭鳳

陸遊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釵頭鳳

唐婉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是啊!人類對於自己的命運與肉身,多麼無知與無奈啊!

近年來,不時聽聞精英人物猝死的消息。

不少人資產過億,而他本人正當三四十歲的盛年,卻突然非正常死亡。

有一份調查報告顯示,2003—2011年,公開報道中能夠找到的72位億萬富翁非正常死亡,15名死於他殺、17名死於自殺、7名死於意外、14名被執行死刑、19名積勞成疾早逝。而近兩年,因病或勞累過度猝死的案例更為多見。

回過頭來看容若。

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

容若漸漸安靜,卻依然沒有發出汗來。太醫們心知不妙,果然,不一會兒,容若頭一沉,試試鼻息,已是溘然長逝。

人們驚呆了,無法相信容若真的已經離開。

待太醫搖頭嘆息,偌大的明珠府里哭聲一片。

對於容若的死因,坊間議論紛紛。

有人說容若是因為惹惱康熙,康熙嫉妒其才,賜其死亡,不少野史以及文藝作品採信了這種說法;有人說容若是因為染上天花,不治而亡;也有人說容若就是患了寒疾,舊病複發,“七日不汗病故”。

對於第一種說法,可能是不夠有根據的。容若生病後,康熙是非常關心的。徐乾學寫道:

容若既得疾,上使中官侍衛及御醫,日數輩絡繹至第診治。於是,上將出關避暑,命以疾增減報,日再三,疾亟,親處方葯賜之,未及進而歿。上為之震悼,中使賜奠,恤典有加焉。

當然,這也只是徐乾學的一人之言。真相只有一個。只不過,有的事,已經永遠無法知道真相了。

而我個人,在經歷2014年6月確診癌症而後動手術,再千方百計康復之後,無意中學到了許多東西。此時,我猜測,容若極有可能死於癌症。只不過,當時還沒有“癌症”這個詞語。你看,納蘭長期憂愁、鬱鬱寡歡,他如此愁的程度,很明顯已經達到了抑鬱症的標準。人長期抑鬱,氣血瘀滯,更容易形成癌症。後來容若一直高燒不退,也是癌症發作的癥狀。所以我禁不住做這樣的猜測。

文學作品很多時候是一個人心聲的流露。容若如此多次地寫到“愁”“病”,他這種內心憂鬱恰恰是身體健康已經嚴重受損的心理表現。人的身心是一體的,我本人在癌症確診前也寫過很多傷心傷情的詩,什麼“請在一堆碎片中尋我”;寫這本書初稿還沒有發病的時候,會動不動就流淚、哭泣,這一切,都不是偶然,也不是巧合。

不管容若的真正死因是什麼,他在這世間只活了不到31周歲,卻是不爭的事實。

我國古代經典《左傳》曾經提出為人處世的三大標準,即“立德、立功、立言”,並稱“此之謂不朽”。後來唐代的一位學者對這“三立”做了精闢的闡述:“立德,謂創製垂法,博施濟眾;立功,謂拯厄除難,功濟於時;立言,謂言得其要,理足可傳。”

容若因時運所限,在立功這一塊,他短暫的仕途生涯一直是康熙的御前侍衛,這個崗位限制了他的個人發展,也許沒來得及有什麼政績,算不上可圈可點;然而在立德、立言方面,卻足以流芳千古。

雖然命運錯待容若,然而這位“大清第一才子”,卻用自己的才華,建設了一個燦爛的詩詞王國,他的作品獲得了恆久的藝術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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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盡情,所以傷心:納蘭容若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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