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浮世理髮館

一理髮館所在

大道筆直[1]，理髮館就在十字街的中間，恰與“浮世澡堂”[2]相鄰，名稱“浮世理髮館”，一丈二尺的門口，裝着齊腰的塗油的紙門，[3]用頭油餬口[4]的浮世的寫法，無緣無故寫作飛白，用了燈籠店的“永字八法”[5]。另外一面，就是市房雜院[6]的小衚衕。且說那人口的模樣吧。

大峰山的小先達們[7]，懺悔懺悔的梵天[8]，雖經雨淋日晒[9]，而精神猶存。小松川的大把菜，油菜油菜的成擔挑賣，雖經霜雪無損，表示言無二價，殊不知只值半價而已。一朵花三文錢，假話八百，[10]桂庵[11]介紹所的媒事的商談，保證的筆墨，哪個是打諢不是打諢，[12]御町便小使無用的招貼[13]，哪個是錯誤不是錯誤。為的求伸的尺蠖之屈[14]的方丈斗室，卻用宋朝字體題作“寓舍”[15]，乃是當時的小儒先生。渴不汲盜泉的水店的水[16]，不居勝母之里，可是移家於親子打架的間壁，其猶卜卦者正當《易經》之所謂山雷頤[17]的卦象歟，十有八變，廣告上筆劃很粗的寫着，可不是說的遷移的次數嗎？本道[18]外科排列着寫的“也是”大夫[19]的招牌，本朝字體想起刀圭[20]的樣子，“連同房內構造一起出賣”，滿紙寫的招貼是房東的“書法正傳”，為人的規規矩矩可以想見。[21]針灸的招牌，稍為偏左，[22]漿糊出賣的廣告，正是滾圓。[23]或為四角的狗洞，或為三角的響板[24]，有彈的三弦的稽古所，也有吹的尺八[25]的指南所，士農工商混雜一起，八百萬戶[26]的借住人家。神道家因為房租的高天原，以三十日的大祓為苦，[27]釋氏則“如是我聞”[28]的，要遵守各家一定的規則。再是一家家的去看，有的長久做了浪人[29]，把宿昔青雲的階梯，已經同路旁溝板踏失了腳，[30]可是還總是松柏常青。寫着“高砂婆婆”[31]的穩婆，就是名稱也覺得是吉祥。盆栽的松樹因了寒氣而萎縮，雖然難保千年的壽，可是在那板窗[32]旁邊也不知經過幾代了吧。在榮枯貧富種種情形之中，出現來的乃是一個安樂的隱居老人穿着紙衣外褂，戴着圓頂頭巾，[33]從衚衕里走了出來。

[1]利用唐朝儲光羲句“大道直如發，春日佳氣多”，引起下文的“發”字。[2]表示《浮世理髮館》的著作與《浮世澡堂》相關聯，故將此二者連在一起。

[3]一丈二尺指入口狹隘，齊腰的紙門系臨街的門，下半用木板，僅上半用格子糊紙，或為經久計，紙上塗桐油。

[4]日本舊時，男子皆梳髻，須用頭油，故因油字引起餬口字樣。

[5]永字八法，系舊時習字規則，因永字具備八種點划。飛白為一種鏤空的筆劃，近似空心字體，日本燈籠店善於用各種字體題字。

[6]市房，原文雲“長家”，謂接連的構造，但亦各為門戶，故與中國的大雜院有別。市房多在小衚衕內，鮮有在大道旁者。

[7]大峰山在奈良東部，古來為真言宗修驗道的靈場，凡修道者跋涉山野，積修行之功，通達咒法，稱為“先達”，亦稱“山伏”。謂伏處山野也。有末先達，正先達，大先達之別，亦有小先達者，系是輔助性質的人。這裏所說系是門口的招牌，論理應該是大先達才對，但此處要與上邊的大峰山相對，故而特地把它利用了小先達了。

[8]“懺悔懺悔，六根清凈”，系修驗道者朝山時口號，身着白衣，手執幣束，祈禱時所用，即名為梵天。

[9]雨淋日晒，謂修驗者的招牌，木板經雨淋，而文字尚存，雖木板不免受損。

[10]三文錢一朵的花，乃花中最廉價者。假話八百，系成語，謂誑話之多。

[11]桂庵或寫作慶庵，系介紹所俗稱，專為人家介紹傭工，亦管做媒，往往信口開河，不可憑信。

[12]原文上兩句，讀音相近，似是遊戲語，實卻不是打諢。

[13]此為兩種招貼，各寫錯一字，本應為“御町使”，意雲跑街差使，及“小便無用”，即是不許小便，今將兩字對調，致成可笑的錯誤了。[14]《易經·繫辭》，“尺蠖之屈，以求信（伸）也。”形容暫時伏居陋巷，預備他日的起來。

[15]原文雲“九尺二間”，九尺言房間開闊，二間即一丈二尺，則房間的長度，總計為平方一丈。外邊卻用宋朝書法，裝模作樣的學中國式題作某人寓舍，乃是儒生的風氣。

[16]“渴不飲盜泉之水”，陸機《猛虎行》中句。又《說苑》，“邑名勝母，曾子不入。”此處雲水店，言售水之屋，多少滑稽化了。[17]頤為《周易》六十四卦之一，卦象為震下艮上，“山下有雷”。

正義云：“山止於上，雷動於下，頤之為用，下動上止，故曰山下有雷頤。人之開發言語，咀嚼飲食，皆動頤之事，故君子觀此頤象，以謹慎言語，裁節飲食。先儒曰，禍從口出，患從口入，故於頤養而慎節也。”居住於市房之中，比鄰多親子打架之事，與居於勝母之里不差什麼，但與山雷頤的卦象關係終不甚明白，這樣說了，卻為下文引出卜卦者方便計，乃是必要的。

[18]日本古代醫術系用漢方，稱內科曰“本道”，猶言正路，蓋別於外科而言。

[19]“也是”大夫乃指庸醫，謂其醫術不足憑信，不過也是算一個大夫而已。

[20]本朝字體與上面宋朝書法相對，圓轉的筆勢令人想起醫生盛葯的匙來，這裏譯作“刀圭”了。日本醫生從來供給藥品，出診時攜帶藥箱，當場取葯給病人吃。

[21]《書法正傳》系古來講習字的俗書，由中國傳去，這裏說房東寫招貼很規矩，可以想見其為人亦是如此。

[22]招牌的字靠左邊寫，意思是說灸點也恐不正確，偏在一邊。

[23]此漿糊系米粉打的漿子，用於漿洗衣服，賣的地方掛一圓板，大寫一“糊”字，掛在門外。

[24]響板是一種木板，上掛短棒或能發響聲之物，掛於門口，有人出入便響，使人警覺，小衚衕的入口常有此種設備。此處說三角的板，引出下文的三弦。

[25]尺八為樂器名，乃一種簫類，長一尺八寸，故名。

[26]八百萬戶，極言其多，古代神話如《古事記》常言八百萬眾神。[27]神道家即日本神道教的學者，據神話上說神的住處在“高天原”，這裏引用藉以說房租的“高”，即是說貴，大祓亦是神道教的一種儀式，此處說每到三十日要付房租，故以為苦。

[28]奉佛教的人也要遵守一定的規則，不由自主，只是如是我聞罷了。[29]日本武士照例有一主人，稱為“奉公”，如遇主人獲罪或戰敗，致失寄託，又或自己被逐，便成為浪人，即是失業的武士。

[30]武士希望躋身青雲，現在失敗了，正如踏失了路旁溝板，也從青雲的階梯上掉了下來了。

[31]《高砂》為謠曲篇名，內容說神官友成路經高砂，遇翁媼為述連理松的故事，後知此二人乃松樹的精靈，古來用於祝賀，稱為吉祥之曲，此處前後引用松樹的典故，即是為此。

[32]此所云板窗系指防雨窗板卸下時安放之處，通稱“戶袋”，附着於外，此蓋指無此設備者。

[33]封建時代舊制，家主年老或因事退休，稱為隱居，由其長子襲位為家主，老人也就為隱居老太爺。後來此制亦通行於商家，凡不管家事店事的老人，不問男女，均用此名。紙衣乃以舊紙接合，上塗柿漆，用代布帛，作為外套。圓頂頭巾，亦名沙鍋頭巾，以形似得名，為老人常用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