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話研究

童話研究

童話(Mrchen)之源蓋出於世說(Saga),惟世說載事,信如固有,時地人物,咸具定名,童話則漠然無所指尺,此其大別也。生民之初,未有文史,而人知漸啟,監於自然之神化,人事之繁變,輒復綜所征受,作為神話世說,寄其印感,迨教化迭嬗,信守亦移,傳說轉昧,流為童話。征諸上國,大較如是,而荒服野人,聞異邦童話,則恆附以神人之名,錄為世說用之。二者之間,本無大埂,惟以化俗之殊,乃生轉移而已。

故今言童話,不能不兼及世說,而其本原解釋則當於比較神話學求之。自文教大敷,群俗悉革,及今而聞在昔之譚,已誼與時湮,莫得通釋,西方學者多比附事實,或尋繹語源,求通其指,而塗附之說,適長歧誤,及英人安特路闌出,以人類學法為之比量。古說荒唐,今昧其意,然絕域野人,獨能領會,征其禮俗,詭異相類,取以印證,一一彌合,乃知神話真詮,原本風習,今所謂無稽之言,其在當時,乃實文明之信史也。

原始文明之見於神話者,大較二本。一本于思想,一本於制度,二者亦復交互出入。原人之教多為精靈信仰(Animism),意謂人禽木石皆秉生氣,形軀雖異,而精魂無間,能自出入,附形而止,由是推衍,生神話之變形式。人獸一視,而物力尤暴,怨可為敵,恩可為親,因生獸友及物婚式。崇獸為祖,立圖滕之制,其法不食同宗之獸,同徽為妃,法為不敬,男子必外婚,以劫奪為禮,因生盜女式。複次,形神分立,故軀體雖殞,招魂可活,因生回生式,而藏魂及生死符諸式隸之。又以聯念作用,虛實相接,斯有感應魔術,能以分及全,詛爪發呼名氏而賊其身,因生禁名式。傳家以幼,位在灶下,因生季子式。異族相食,因生食人式,用人祭鬼,亦多有之。以上所言,皆其犖犖大者,足見一例,若詳細疏引,則更仆不能盡也。

又如童話及在世說中言帝王之事,雖狀至尊嚴,而躬親操作,不異常人。希臘史詩《阿迭塞亞》(Odysseia)記王與牧人為友,門前即為豕苙,阿迭修思至代該亞之島,則見王女浣衣河干。格林所集童話,亦有雲,昔在此鄉,有小王數人,散居山陂間。依此數例,部落遺風,約略可見,所謂王者實即酋長,且王女下嫁,及於廝養,位不傳子而歸贅婿,斯與母統時代婚姻嗣續之法,正相合也。

凡童話言男子求婚,往往先歷諸難而後得之,末復羅列群女,狀貌如一,使自辨別。今世亦故有此習,匈加利鄉曲婚夕,新婦偕二女伴匿帷后,令男子中之,法國羅梭之地亦然,馬來埃及蘇魯諸國皆有此俗。其意本非相難,但故為迷亂,俾不得猝辨。蓋古人初旨,男女姅合,誼至神秘,故作此諸儀式,以禳不若,如今歐俗新婦成禮,多從女伴,正其遺風,越中亦猶有伴姑之名。

又童話多言劫女事,則上古盜婚之遺。所言皆具人形,而非異物,故與物婚式殊類。其人率為巨人,或枳首一目而止,日耳曼童話多言侏儒,法英諸邦則有地中人曰咈黎(Faerie),愛爾蘭人諱其名曰善人,皆能取人間子女,顧案其實,乃不過昔之勝民,或為異族。希臘訶美洛斯(Homeros或譯荷馬)詩中有賴屍屈列剛,居夜半日出之地者,實北歐之先民也。蓋異族逼處,各懷畏心,而勝民竄跡於深密之地,狀至委瑣,洎夫時異境遷,記憶轉晦,傳說古事,但存彷彿,故強者有若巨人,弱者有若侏儒,附會神怪,爰成此說。中國童話雖鮮有此,然《山經》所記多有三身一臂之民,亦此意也。

今將就中國童話,少加證釋,以為實例。第久經散逸,又復無人采輯,幾將蕩然,故今茲所及,但以兒時所聞者為主,雖止一二叢殘之作,又限于越地,深恨闕漏,然不得已,尚期他日廣搜遍集,更治理之耳。

越童話有蛇郎者,略云:樵人有三女,一日入山,問女所欲,幼者乞得鮮花一枝,樵方折華,乃遇蛇郎,言當以一女見妻,否則相噬。季女請往,他日其姊造訪,妒其富美,誘使窺池,溺而殺之,自以身代。女死化為鳥,越俗名清水鳥,多就清水池取蟲蛆為食哀鳴樹間,姊復殺之,一作溺泔水缸中死之埋諸園中,因生棗木。蛇郎食之,其實甚甘,姊若取啖,皆化毛蟲,乃伐以為灶下榻。蛇郎用之甚適,姊坐輒蹶,又碎而然之,木乃暴裂,中姊之目,遂矐。一作火發爛姊手遂廢

案此猶歐洲童話之《美與獸》一類,所謂物婚式也。蠻荒之民,人獸等視,長蛇封豕,特人之甲而毛者,本非異物,故昏媾可通,況圖滕之誼方在民心,則於物婚之事,縱不謂能見之當世,若曰古昔有之,斯乃深信不疑者也。東方之俗,有憑托術數,以人配鳥或樹,用為訶禁者,如印度人所為,謂能厭喪偶,正古風之留遺也。

物婚式童話最為近純,其中獸偶,皆信為異類。北美土人傳說,多有婦人與蛇為匹,極地居人亦言女嫁蝘蜓事,其關於圖滕起原者傳說尤眾。中國所傳盤瓠之民,即其一例。迨及後世,漸見修飾,則其物能變形為人,或本為人類而為魔術所制者,西方《美與獸》之說,為其第三類,蓋其初為物,次為物鬽,又次為人,變化之跡,大較如此也。

此式童話中,多具折華一節,蓋亦屬於禁制(Tabu),又以草木萬物皆有精靈,妄肆摧折,會遭其怒,故野人獲獸,必祝其鬼,或諉咎於弓矢,伐木則折枝插地,代其居宅,俾遊魂有依,不為厲也,於此彷彿可見遺意。

化鳥一節,多見之故妻式童話中,大都由人以術化女為鳥或魚鹿等,而自代之,其人率為妖巫,或為後母,或為女姊,鳥自鳴冤,復得解脫,置罪人於法。新希臘一說,有奴溺女於井,化而為鱣,奴偽為主婦,取鱣殺之,棄骨園中,化為檸檬,復伐作薪,木語老僕,以株擊上下,女得更生,此與回生式中埃及之兄弟傳說近似,惟男女易性而已。

易女之事,亦可以實例明之。原民婚禮,夫婦幽會,不及明而別,至生子乃始相見,歐土鄉曲亦有新婚之夕不相覿面者,中國新婦之絳巾,亦其遺意。童話中如希臘之《愛與心》見亞普劉思著《變形記》卷四至六亦言女不守約,中夜然火窺夫,遂即離散,所謂破禁式者,即由此意。由是推引,故合昏既久而中道代易,弗及覺察,正為常事。蛇郎以姊大足而面多瘢痕為怪,姊詭言由於操作及枕麻袋故爾,則殆後世誇飾。蓋世說之初,以宗教族類之關係,務主保守,故少變易,迨為童話,威嚴已去,且文化轉變,本誼漸晦,則率加以潤色,肆意增削緣附以為詮釋,此童話分子之所以雜糅也。

童話述兄弟或姊妹共舉一事,少者恆成,或獨賢良,說者謂長兄既先嘗試,相繼敗績,終及少子,故必成事,此或行文之法使爾,然征諸史事,乃別有故。歐洲中世有所謂季子權者,法以末子傳家,無子則傳末女,英國十三世紀時猶有行者,東方韃靼諸族亦有此制。論者謂諸子既長,出為公民,不複數為家人,故以幼子承業,若人情之愛少子,蓋亦為之傅助,以成此俗,今遺迹之見於童話者,人稱季女式,或季子式蛇郎亦其一也。

國民傳說雖與民歌異格,而雜用韻語者亦多有之,蓋敘說之中,意有特重,則出以歌吟,如蛇郎欲得樵人女,長姊皆不可,季曰,不可吞爹吃,寧可嫁蛇郎,是也。此他尚有數語,皆為其例,亦有方言未見正字,而精意所在,不可移易,但應疏注而存之者,此採錄童話者所應將意也。

又有老虎外婆者,略云:母有二女,一日寧家,因止宿焉。夕有虎至,偽言母歸,及夜共卧,即殺幼女食之,長女聞聲詢其何作,曰方食雞骨頭糕乾也,女乞分啖,乃擲一指予之,女懼謀逸,詭言欲溲,便命溺被中,女諉以被冷,乃索足帶牽之,女以帶端系溺器蓋上,登樹匿,虎曳帶不見有人,乞猿往捕,猿墮地死,卒不能得。江西一說為猩猩,而無使猿捕女事

案此為食人式之一例。希臘史詩言阿迭修斯遇圜目之民,其事最著。異族相食,本於蠻荒習俗,人所共知,其原由於食儉,或雪憤報仇,又因感應魔術,以為食其肉者並有其德,故敢啖之,冀分死者之勇氣,今日本俗謂妊娠者食兔肉令子唇缺《博物志》亦云越俗亦謂食羊蹄者令足健,食羊睛可以愈目疾,猶有此意也。

童話中食人者多為厲鬼,或為神自吞其子,今所舉者則為妖巫類。上古之時,用人以祭,而巫覡承其事,逮后淫祀雖廢,傳說終存,遂以食人之惡德屬於巫師,食人之國祭后巫醫酋長分胙各得佳肉故今之妖媼,實古昔地母之女巫,歐洲中世猶信是說,謂老嫗竊食小兒,捕得輒焚殺之,與童話所言,可相印證。俄國童話則別稱巴巴耶迦(Babayaga),居雞腳舍中,日本曰山姥,亦云山母,皆為丑媼,未嘗異人,老虎外婆正亦此類,惟以奇俗駭人,因傅獸名,殆非原誼。越中一說有稱野扁婆者,未詳其意,但亦人類,不言有毛。老虎外婆中言女欲秉火出迎,虎止勿須,坐瓮上,藏其尾,又卧時女怪其毛毿毿然,虎以被裘自解,恐皆后出,以為前言文飾者也。

日本肥後天草島亦有一說,言有三子,名豆大豆次豆三,山姥入其家,夜取豆三啖之,問何聲響,答曰食澤庵漬蘆菔也,又索食,亦予一指,二人思遁,豆次言欲溺,山姥令溺庭間,方言謂室中泥地曰恐為庭神所怒,遂得脫,匿井邊桃樹上,山姥窺水見影,追之,墜地而死。其後又言墜處適在蕎麥田中,流血漬麥,故蕎麥之殼至今赤色,則轉為物原傳說,但論大體與老虎外婆甚肖,慮非孤生也。山姥而外,猶有山男山女諸名,然皆不為害,其食人者,惟妖鬼與媼而已。北歐俗忌晨出遇老嫗以為不祥

國民傳說,原始之時類甚簡單,大抵限於一事,后漸集數式為一,雖中心同意,而首尾離合,故極其繁變,如上舉二式,同為食人,節目亦近,而終乃變異,一為物原傳說,一為動物故事,可以見矣。老虎外婆令猿追女,猿以繩繞頸,緣樹而上,女惶迫溺下,猿呼熱,虎誤解為曳,熱曳越音相近即曳其繩,猿遂縊死,其結束重在猿虎因緣,與老虎怕漏同,此特多滑稽之趣而已。

老虎怕漏者,有虎入人家,聞二人言,甲雲虎可畏,乙雲漏尤可畏。時方有盜馬者來,見虎誤為馬,跨之而去,虎以為漏也,亦大懼,天明始知,盜避樹上,虎偕猿來,亦不勝而死。日本大隅傳說,與此相同,惟雲主人見虎誤為馬逸,追之入山,聞敗廟中有聲,探得猿尾,力拔之,尾絕,故今猿皆赤臀。童話中猿虎事常相因,老虎外婆篇中飾人為虎,因襲屋漏中猿事入之,慮非其所故有者也。

以上所言,但就一二越中童話,少加解繹,以為一例。傳說殘闕,鮮可征對,但據一見以為聽斷,荒落之處,蓋無可免。其次,童話亦函動物故事略如寓言而不必含有義訓者笑談如越中所傳呆女婿故事諸體,第其本事非根民俗,無待征證而後明憭,故不具論,又若世說,當別考索,茲亦不及也。

依人類學法研究童話,其用在探討民俗,闡章史事,而傳說本誼亦得發明,若更以文史家言治童話者,當於文章原起亦得會益。蓋童話者兼世說原人之文學,茫昧初覺,與自然接,忽有感嬰,是非畏懍即為讚歎,本是印象,發為言詞,無間雅亂,或當祭典,用以宣誦先德,或會閑暇,因以道說異聞,已及婦孺相娛,樂師所唱,雖庄愉不同,而為心聲所寄,乃無有異,外景所臨,中懷自應,力求表見,有不能自已者,此固人類之同然,而藝文真諦亦即在是,故探文章之源者,當於童話民歌求解說也。

民歌(Ballade)者蓋與童話同質,特著以韻言,便於歌吟,其變則有史詩(Epos),猶世說之與童話,四者類似而復差別,介其間者曰歌傳(Cantefable),歌謠陳說互相間隔,中國所行市本彷彿似之又傳奇院本起原疑亦與此相關殆童話之中,多入韻語,或民歌轉變,將為散文而未成者也。史詩世說,大都篇章長廣,詞旨莊重,所敘率神祇帝王及古英雄事迹,亦有說山川城塞諸故事者上古王侯長老之所信守,神話學上稱高級神話民歌童話則皆簡短,記志物事,飄忽無主,齊民皆得享樂,為怡悅之資,稱亞級神話其在文學,則一為古之史冊,一為古之詩詞,後世著作皆承此出。今之文史,於各國史詩及北方世說,加以論錄,而其餘蓋闕,近世乃有徵引民歌以明詩之本原者,其在童話正無所異,或稱之為小說之胚胎,殆至當也。

童話取材大旨同一,而以山川風土國俗民情之異,乃令華朴自殊,各含其英,發為文學,亦復如此,可一一讀而識之。如愛蘭童話,率美艷幽怪,富於神思,斯拉夫居陰寒之地,所言深於迷信,憯烈可怖,與南方法伊之國多婉冶之思者殊矣。東方思想穠郁而夸誕,傳敘故極曼衍,如《一千一夜》通俗稱為天方夜談之書可見,多島海童話亦優美多詩味,馬達斯加所傳,特極冗長,在蝦夷澳洲諸族,則以簡潔勝,莽民及藹思吉摩文化疏末,猶近古石器時代,凡所著述亦最近自然。日本文教雖承中國之流,而其民愛物色,多美感,洒脫清麗,故童話亦幽美可賞,勝於華土,與他藝術同也。

童話作於洪古,及今讀者已昧其指歸,而野人獨得欣賞。其在上國,凡鄉曲居民及兒童輩亦猶喜聞之,宅境雖殊而精神未違,因得彷彿通其意趣。故童話者亦謂兒童之文學。今世學者主張多欲用之教育,商兌之言,揚抑未定:揚之者以為表發因緣,可以輔德政,論列動植,可以知生象,抑之者又謂荒唐之言,恐將增長迷誤,若姑妄言之,則無異詔之以面謾。顧二者言有正負,而於童話正誼,皆未為得也。

蓋凡欲以童話為教育者,當勿忘童話為物亦藝術之一,其作用之範圍,當比論他藝術而斷之,其與教本,區以別矣。故童話者,其能在表見,所希在享受,攖激心靈,令起追求以上遂也。是余效益,皆為副支,本末失正,斯昧其義。有若傳奇,亦藝文之一,以其景寫人生,故可假以討論世故即社會劇或以揚榷國聞,然必首具文德,乃始可貴,不然則但得比於常談,蓋喻道益智,未為盡文章之能事也。

童話之用,見於教育者,為能長養兒童之想像,日即繁富,感受之力亦益聰疾,使在後日能欣賞藝文,即以此為之始基,人事繁變,非兒童所能會通,童話所言社會生活,大旨都具,而特化以單純,觀察之方亦至簡直,故聞其事即得憭知人生大意,為入世之資。且童話多及神怪,並超逸自然不可思議之事,是令兒童穆然深思,起宗教思想,蓋個體發生與系統發生同序,兒童之宗教亦猶原人,始於精靈信仰,漸自推移,以至神道,若或自迷執,或得超脫,則但視性習之差,自定其趨。又如童話所言實物,多系習見,用以教示兒童,使多識名言,則有益於誦習,且以多述鳥獸草木之事,因與天物相親,而知自然之大且美,斯皆效用之顯見者也。

又童話於人地時三者皆無限制,且不著撰述名字,凡所論述,悉本客觀,於童蒙之心正相遙應,逮知慮漸周,能於文字之中領略著者特性,則有人為童話與自然童話對承其乏,如丹麥安兌爾然所著,或葺補舊聞,或抽發新緒,凡經陶冶,皆各渾成,而個性自在,見於行間,蓋以童話而接於醇詩者,故可貴也。

綜上所言,足知童話者,幼稚時代之文學,故原人所好,幼兒亦好之,以其思想感情同其准也。今之教者,當本兒童心理發達之序,即以所固有之文學兒歌童話等為之解喻,所以啟發其性靈,使順應自然,發達具足,然後進以道德宗信深密之教,使自體會,以擇所趨,固未為晚,若入學之初,即以陳言奧義課六七歲之孺子,則非特弗克受解,而聰明知力不得其用,亦將就於廢塞,日後誘掖,更益艱難,逆性之教育,非今日所宜有也。

中國童話自昔有之,越中人家皆以是娛小兒,鄉村之間尤多存者,第未嘗有人採錄,任之散逸,近世俗化流行,古風衰歇,長者希復言之,稚子亦遂鮮有知之者,循是以往,不及一世,澌沒將盡,收拾之功,能無急急也。格林之功績,茀勒貝爾(Frbel)之學說,出世既六十年,影響遍於全宇,而獨遺於華土,抑何相見之晚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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