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奔父喪無意得賻儀 幻仙宮有緣逢艷侶
且說惠徵病歿安徽,各旗員慨助賻儀,方得棺殮回籍。當時雇定一舟,把棺移下。蘭兒奉着母親,挈着弟妹,同到舟中,身外已無長物,只有兩三具老舊的箱籠,隨棺下載,便即開船,一程一程的進發。這時正是晚秋天氣,草木零落,景物蕭森。蘭兒開艙睹景,擬藉此排遣悲思。誰知野曠天孤、猿啼雁泣,一派愁慘氣象,愈足觸動憂懷,淚珠兒不知流了多少。此情此景,正是難堪。
過了數天,船家忽就停泊。蘭兒問為何事?舟子道:“是地叫作清江浦,乃由南往北的要道。浦口有市,無論何種食物,都可買得。船上所備無多,不得不停船上岸,添購一點。若太太小姐們需買何物,即囑我等去買便了。”蘭兒聞言,呆了一呆,良久,乃轉稟母親。惠太太皺眉道:“我們行囊的銀錢已將用罄,看來只好隨便將就。”蘭兒道:“食物也是要緊,現在途中,勢難枵腹,總不能一錢不用!”惠太太無奈,取出一錠碎銀,約有四五錢重量,付與蘭兒,由蘭兒轉給船家,令他就賤價的食物買些備用。船家去訖。蘭兒待了好一會,尚未見船家回來,免不得凝神懸望。遙見有一差人模樣,得得而來。手中攜着一包,很似有點費力。到了岸邊,即朗聲問道:“那一隻船是由安徽奔喪來的?”蘭兒聽了此語,猛然記起吳大令來,不禁脫口答道:“你莫非從吳老爺署中差來的?”那人答道:“正是。”蘭兒道:“我們正是由安徽奔喪過此暫停。不知吳老爺有何見諭?”那人道:“敝老爺有賻儀三百兩,特着小的齎送。”蘭兒道:“什麼又要貴老爺費心!我家在安徽時,累叨貴老爺厚惠,今又蒙賜,如何敢當!”說至此,即着船家引來人下船。那人走入船中,向惠太太請過了安,即奉上賻儀三百兩。惠太太見這重賻,不由的轉悲為喜,老老實實的令蘭兒收了。蘭兒收了賻銀,即向惠太太附耳密言,惠太太點了點頭。當由蘭兒啟篋取銀,檢出三四塊,共計有二三兩,用了素紙包好,給與來人,並語來人道:“為我上復貴老爺,本擬踵署叩謝,因有孝服在身,不敢造次。煩你代為致意,多多辭謝。”那人道:“這個自當遵囑。但須請給回片,方可復命。”蘭兒復返尋謝片,檢了一會,已是一紙不留。只得取出筆墨,並裁了一張素箋,就箋紙上面,端端正正的寫一謝字,下文又寫着“孤子桂祥泣血稽顙”八字,交給來人。來人看了謝片,遲疑許久,方才上岸回去。這段文字似無甚意趣,及看到下文方見蘭兒才識,已是不凡。
蘭兒遣去縣差,正值買物的舟子回舟,收了食物,詳稟惠太太。惠太太因得了重賻,復思添買另物數件,又令舟子上船續購,所以逗留多時。待到舟子轉來,正擬起碇,忽岸上大呼:“留船。”蘭兒瞧將過去,乃是方才來過的差人,便叫船家暫停,導差人下船。差人已走得滿頭是汗,作牛喘聲。良久乃道:“我們的老爺說我送錯了賻儀,如何是好?”令人一驚。蘭兒忙道:“如何說是送錯?”差人道:“我老爺發怒的了不得,虧得某師爺從旁解勸,方令我再到你船,査問來歷。”蘭兒道:“貴老爺是否姓吳,官印可是一棠字?”差人道:“不錯。”蘭兒笑道:“你不要着急,待我給你一條,包管無礙。”差人似信非信,便道:“你等不要立刻開船。”蘭兒道:“我等不是騙子,請你放心。你若不信,我叫舟子與你同去如何?”差人道:“好,好。”當由蘭兒寫就一條,給與差人,並令舟子偕行。看官閱到此處,未免動疑:吳棠本是惠徵故友,此次惠徵病歿,家屬奔喪回籍,道過清江,也應送點賻儀,為什麼說是送錯呢?原來此中有個緣故,待在下補敘出來。閱者正待說明。
這吳棠出宰清江,距安徽省城,也有好幾百里,惠徵的死耗,他還未曾確聞。適有一安徽副將,歿在任上。喪船過清江浦,吳棠聞知,忙差人厚致賻儀。因為副將在日,與吳棠格外莫逆,吳棠本沒有異能,全賴副將替他說項,所以要差繁缺,陸續不斷。這次調任清江,也是副將暗中為力。感德生前,圖報死後,這也是人情同然,三百兩厚賻,為此慨與。不料差人誤送蘭兒舟中,取回謝片,返署復命。吳棠不瞧猶可,瞧了桂祥二字,急問差人道:“什麼桂祥,你把這賻儀送到那裏去了?”差人道:“小的也曾問明,她說是由安徽奔回的喪船。”吳棠道:“你也曾識幾個字,難道喪主的姓名都不細看么?”差人道:“喪主的姓名小的未曾曉得,老爺也未曾吩咐。”吳棠不禁氣憤,把謝片一擲道:“你瞧,你瞧,為什麼有名無姓?名不曉得,姓應記着!”差人道:“這個謝片是一個小姑娘寫的,小的接到謝片,也疑他有名無姓。轉思謝片上面恐怕是應這樣寫的,因此取了就來。”吳棠叱道:“混帳的東西,謝片何能無姓?你快去取回賻儀,否則要你賠償。”這一語嚇得差人魂飛天外。正思轉身外走,巧遇一幕友進來。問明仔細,並拾起謝片,對差人道:“我方才聽你復稟,說此片是一姑娘兒寫的,這姑娘約有多少年紀?”差人道:“不過十多歲。”幕友道:“她舟中尚有何人?”差人道:“除這姑娘兒外,還有一個中年的婦人,及一個女孩,一個幼兒。”幕友道:“是否旗裝?”這四字提醒差人,便答道:“小的真是糊塗。師爺如何曉得?”幕友道:“我看謝片上面有名無姓,這明明是一個旗人。畢竟幕賓有識。只你說是一小姑娘寫的,我尚不信。”差人道:“小的親眼瞧見,不敢有欺。”幕友便指示吳棠道:“小小的姑娘兒,書法如此秀媚,定是滿洲閨秀,將來未始非一位貴人。今已送給賻儀,何妨將錯便錯,塞翁失馬,安知非福?還請東翁酌奪。”吳大令得此幕賓,也是後半生的福命。吳棠被這幕賓勸解,不覺忿氣漸平。便向差人道:“你且去查問來歷,叫她說明氏族便了。”差人唯唯連聲,從門外走出,一直跑到浦口。幸虧船尚未開。當與蘭兒說明,取了復條,同舟子返署,把來條呈與吳棠。
吳棠閱畢,自語道:他是惠徵的孤兒。我與他握別時,這孤兒尚在懷抱。他曾與我說過名字,我因多事遂致失記。他的喪船過了此地,我也應送他賻儀,不過多費了些。現已如此,好人做到底,我且去探看蘭兒,就便弔唁。至如副將那邊,另備一份送去,便好了結。主意已定,隨問差人道:“她的喪船尚在么?”差人答了一個“是”字。吳棠道:“你去傳齊皂役,待本縣親到浦口。”差人應聲而出。不一時輿仗俱備,吳大令乘輿出門,逕到浦口停輿。當由差人報知蘭兒喪船,蘭兒隨着母親,上岸迎接。吳棠下了輿,登舟行吊,惠太太舉哀,蘭兒挈弟桂祥稽顙。吊畢,姊弟二人,復至吳棠前叩謁。吳棠扶起兩人道:“相別未久,不料令尊竟已作古,真是可嘆!你如何不發一訃聞通知我處?我因某副將喪船過此,齎送賻儀,尋接回片,方知差人投入汝舟。我一時失記桂兒,還不知是誰人,等到家人查復,才識是你們奔喪經此,所以特來弔唁。”委婉說來,恐非全然由衷。蘭兒垂着淚道:“老伯大人的厚恩,不啻重生父母,欲報之德,昊天罔極!可憐先父去世,身後蕭條,老伯面前不必諱言,連棺殮等費,統是親戚故舊湊集而成。老伯處本應稟報,實因曩時已叨盛惠,不敢再行驚動。此次奔喪過此,乃蒙尊駕前來,猝頒厚賜;正在驚疑交集,乃復勞老伯大駕惠臨敝舟,此情此德,永世勿忘,先父有靈,亦銜感不置。”吳棠聞言,不禁暗想道:好一個伶俐女子!正默念間,聽蘭兒又接下道:“老伯厚賜,真是卻之不恭,受之有愧!家母剛擬璧謝,適蒙老伯駕到,正好交尊價奉還。侄女等守制在身,恕不登堂回叩。”說到此處,轉身欲去取出原賻。明知吳棠將錯便錯,所以作此舉動。十餘齡的小女兒,便已解此,煞是過人。吳棠忙舉手攔住道:“你莫非嫌我儀薄,所以有心卻還?”蘭兒忙道:“這卻怎敢?只不好受此盛情。”吳棠道:“算了,算了,你不要再說這種話頭。”蘭兒方挈了幼弟,再行叩謝。吳棠道:“你又這般多禮。相隔不到數年,你越加聰慧,不知從何處學來!”蘭兒至此方破涕為笑。吳棠復從靴統內取出數金,給與桂祥,作果餌資。蘭兒復令桂祥拜謝。吳棠答了禮,又囑咐了數語,並勸慰惠太太一番,然後起身辭去。蘭兒復隨母送至岸上。吳棠待她回入舟中,復命差役覓副將喪船。誰知遍覓不得。旁問鄰船,才知該喪船於昨夜經過,未曾停泊,早已遠遠的駛去了。差人之投錯賻儀,不為無因。吳棠回署,另備賻儀交與驛遞,送達副將家中,自不必說。單說蘭兒送別吳棠,立即開船。沿途無事可述。約過了兩三旬,方才到京。就把吳大令賻儀,取出開銷,安排喪葬,忙碌了好幾天,始行就緒。蘭兒嘗語弟妹道:“他日吾三人中,有一得志,斷不可忘吳公大德。”這也是她的厚處。那妹子年已十齡,略解語中意味,乃弟桂祥,全然是孩稚氣,曉得什麼恩德不恩德。
光陰易過,寒暑迭更,吳公所贈的厚賻,又已用盡。蘭兒家無人贍養,只好學些針黹,掉換幾文工錢,將就度日。可憐吃一口愁一口,有了早餐沒有晚餐,有了晚餐又沒有早餐。一日蘭兒對鏡梳妝,顧影自嘆道:“我的姿容,亦自謂不弱,怎麼遭此苦況?難道紅顏果真薄命么!”正嗟嘆間,忽聞惠太太已迭呼己名,叫她出買油鹽,並責她晏眠慵起。蘭兒也無心答辯,草草妝裹,便遵着母命,攜筐出市。京城地近寒帶,除夏季外,整日間朔風獵獵,冷氣逼人。蘭兒只着了幾件敝衣,瘦怯怯的嬌軀,禁不住這般凜冽,一步懶一步,一程挨一程,好幾刻才走入油鹽店中,付錢購物。店主某甲,素好詼諧,見了蘭兒形狀,不免調笑道:“像你這般芳容,只好在閨中靜養,如何拋頭露面,出來購物?”蘭兒道:“我沒有這般福氣。”某甲道:“我恰有一個法兒,令你安穩坐食。”蘭兒問他何法,某甲涎着臉道:“我正要娶個小妻,你肯屈就,保你享福。”蘭兒啐了一聲,頓時紅霞暈頰,渲染梨渦。某甲不禁生愛,驟伸出粗笨的手指,去挾蘭兒鼻準。蘭兒連忙閃開,已被他挾了幾挾,不由得變羞為嗔。某甲知他含怒,急將油鹽取出,隨道:“你不要生嗔,我畀你的油鹽,比人家加增一倍,何如?”蘭兒為油鹽起見,也只好忍心耐氣,取了油鹽,惘然而返。何物某甲,敢如此搪突西施,我為蘭兒亦應悵悵!這時惠太太已倚門待着,見了蘭兒,還要埋怨幾聲。蘭兒不敢多言,只含着兩眶珠淚,匆匆入門。看官試想:蘭兒受這委屈,能不由憤生病么?蘭兒苦況,作書人雖善形容,然亦信而有徵,並非無端捏造。是夕,身體不快,就有些憎寒惡熱。過了數日,病勢漸加,有時如冷水澆身,有時如熱湯沃體。惠太太雖也顧惜女兒,怎奈囊底空空,醫藥等項,非錢不行,只好由她生病,聽天由命。蘭兒委頓床間,懨懨獨卧,萬般凄楚,訴與誰知!看看日色西沉,那母親也不來勸餐,自己亦不想吃什麼,恨不得立刻就死,隨父地下。轉思吳棠厚德,無以為報,店主挾鼻,未有雪恨;而且父親只傳下一脈,數齡弱弟,尚須提挈,不幸身死,只剩了老母、小妹,恐不能照管到底,似乎自身又頗有關係,不好作短命的念頭。體貼入微,刻畫盡致。怎奈求死不得,求生不能,左思右想,無自為計。身上又是寒一陣,熱一陣,愈覺得不耐煩,到了無可奈何的時候,只好向隅暗泣,滴了幾行傷心淚。好一歇,見母親攜燈進來,略略問了幾句,她方拭了淚痕,低聲作答。未幾母已出外,勉強鎮定精神,閉目靜睡。正在朦朦朧朧的睡去,瞥見燈光一閃,有個青衣侍兒,冉冉而入,眉目間隱含秀氣,裝束亦比眾不同,走近炕旁,向她招手。蘭兒正思詰問,那侍兒偏上前扶起自身,恰不知不覺的隨了她去。甫出家門,即見一片大平原,兩旁都列着古木叢林,濃翠欲滴,還有翠生生的瑤草,紅灼灼的琪花,掩映林間,格外秀艷。蘭兒暗想道,“怎的家門外有這般勝境,我沒病時往來多次,如何並沒有見到?”想念未已。那青衣侍兒走得很速,已與蘭兒隔了一程。蘭兒急行而前,疾走了數百步,方才趕上。這所在又別具一番景緻:左有銀河,右有蓬島,山風颯爽,水石清幽;空中復有白鶴飛舞,羽衣翩躚,非常皎潔,見了蘭兒,彷彿如相識一般,故意低翔在蘭兒頭上盤旋不住。寫得閃爍,恰有仙氣無鬼氣。蘭兒心爽神怡,也不管他是什麼名地,只是隨行隨賞,目不勝接。又行了里許,前面的侍兒忽已不知去向,但見有一座高曠的樓閣,擋住途中,上面懸着匾額,仰望似有三個大字,既不是漢文,又不是滿、蒙文,並不是篆文、隸文。蘭兒一想:我此番被他難倒了,如何此處的字兒我都不識一個?普通說部敘入幻境,往往向壁虛造什麼樓、什麼閣,還要空撰幾副楹聯,自鳴才學,其實虛無縹緲之間,有何字跡可憑,浪費筆墨,殊屬無謂。故本書獨不落俗套。再從門內探望,復道琳廊,回欄曲榭,都是見所未見。暗想:這裏莫非是瓊樓玉宇?我何幸到此一游。可惜導引無人,不能擅入,看來只好作個門外漢吧?正想着,那侍兒從門右出來,含笑相迎。蘭兒喜甚,不暇詳問,立即隨入。穿過迴廊,繞出曲檻,方到裏面的大廳。白玉作梁,黃金作柱,碧云為牖,月為燈,說不盡的華麗,描不盡的精工。所陳几案桌椅等件,並非竹木製就,統是天然的寶石雕砌而成。還有極大的珊瑚樹,極高的琥珀台,陳設兩楹。真是滿目琳琅,令人目眩。那蘭兒幾疑身入廣寒,弄得神思恍惚,心不由主。俄聞珠簾響處,香風一陣一陣的吹將過來,接連有環佩聲、履舄聲,雜沓而出。當先的是兩名侍女,輕裾長袖,飄飄欲仙。隨後又有五六個艷姝,身材不相上下,個個似寶月祥雲,明珠仙露。這許多色彩,射入蘭兒眼帘,不由的因羨生慚,自覺形穢。驀聽得一聲珠喉,度入蘭兒耳中,道:“貴客到了,如何不請她進來。”蘭兒一怔,不知誰是貴客?忽由前導的侍兒將她扶入。她進了廳,見各麗姝統站着左首,風環霧鬢,秀逸不群。頓時目迷心折,擬向前屈膝請安。但聽各麗姝齊聲道:“不敢,不敢,你是將來的國母,休要客氣。”奇極。言畢,統向蘭兒握手問好。蘭兒至此,也好像自身已列尊榮,竟放着膽,與她酬答。寒暄數語,漸漸投機,各麗姝就邀她坐在客位。蘭兒不及謙讓,竟至東首坐定。侍女獻上一杯,這杯系碧玉鏤成,異常玲瓏,杯中盛着清水,並無一顆茶葉,偏是芳氣襲人。各麗姝俱執杯勸飲,蘭兒遂一吸告干,味清而甘,沁入心脾,頓覺精神增倍。飲畢,各麗姝與談故事,有說的是五湖遊興,有說的是六朝韻事,有說的是漢宮歌舞,有說的是天寶風流。實者虛之,虛者實之,此為岐黃家言,小說家亦應爾爾。蘭兒不識玄妙,只隨聲附和數語。忽一麗姝太息道:“我輩昔投塵網,多半有始無終,倒不如今日的貴客,後福無窮。”旁坐一姝道:“這也不可一例論。”隨舉手指上座二人道:“她兩人在漢唐時,非為天子母,操生殺權么?”弦外有音,閱者莫輕輕滑過。言未畢,廳外忽有人狂呼,惹得蘭兒吃一大驚。此惡聲也,胡為乎來哉!轉眼間,連各位麗姝及一座大廳都不見了。這正是前人所說的:
色即是空空即色,無還生有有還無。
畢竟是何緣故,且看下回分解。
本回從西后才貌,敘出命數來。西后之才,在誤受賻儀時,舉止談吐,已見一斑。西后之貌,定是動人,店主某甲,戲挾其鼻,雖未免唐突西施,然其嫵媚之態,自不可掩。著書人復添入一段幻境,寫得奇詭譎漾,光怪陸離。運實於虛,寓規於諷,不得徒以小說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