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述勝朝暢談楔子 溯后族順敘髫年
母后臨朝,自古所戒。有史以來,只宋朝一個宣仁太后,史稱她作女中堯舜。此外,如漢唐時代,母后當國,外戚、內豎,夤緣幸進,把一朝錦繡江山,攪亂得不可收拾。所以,史家懸為厲禁,將母后臨朝的制度,視作蛇蠍一般,統說它是覆宗的禍水,誤國的罪魁。揭出宗旨。
在下生當前清季世,往古的母后也不能一一評論。只清季母后垂簾,始自同治初元。咸豐帝駕崩熱河,太子載淳嗣位,年號同治。這同治帝尚是沖齡,未能親握政權,他的生母那拉氏英明得很,就依附歷史,援母后臨朝的成制,一意舉行。當時,有幾個王大臣與她反對,都被她一概扳倒,殺的殺,死的死,滿朝文武嚇得屁滾尿流,那個還敢出來作梗!因此那拉氏遂安安穩穩的臨朝起來。妙。但同治帝尚有嫡母鈕祜祿氏,素性貞嫻,本沒有臨朝的思想,尋由那拉氏從旁慫恿,未免兩可其間。那拉氏雖母以子貴,究竟不好抹煞嫡母,於是特創一個不古不今的法制,抬出兩位母后,垂簾聽政。這正是曠古無兩。這時候的國勢,正憂危的了不得,洪、楊餘黨蟠踞長江,賴、張兩捻出沒大河,還有外洋各國乘亂相逼,英法聯軍長驅入京,城下乞盟,割地償款,京內外的元氣幾乎消磨殆盡。自從兩太后垂簾以後,用人行政,各適其宜,把數十萬發、捻次第蕩平,且乘此輯睦邦交,戡定內外,河山再奠,日月重光,儼然有中興氣象。不但海內人民盛稱懿德,就是外洋各邦亦欽佩得很,慈安、慈禧兩太后徽號,歌頌一時。就中慈禧太后的英名,比慈安太后更加一層。因為慈安性質沖和,事事不願專擅,一切政務多歸慈禧主持。這慈禧後福至心靈,神強力固,所言所行,無不順手,內而宮禁,外而朝野,沒一個不服她見識,沒一個不奉若神明。欲擒先縱,是文中應有之筆。
到了同治駕崩,光緒帝以弟承兄,又是一個小皇帝,兩太后仍然訓政,依舊匕鬯無驚。一瞬數年,慈安謝世,國家大事統歸慈禧掌握,自不必說。直至光緒親政,慈禧退養頤和園,名為不親朝事,暗中恰也與聞。不料中日戰起,中國的水陸軍,統一敗塗地。邦人士未識內情,統說光緒帝所為遠不及慈禧的英明,於是慈禧太后的德望,更增一倍。那時光緒帝也自憤自嫉,恨不得立刻斡旋,轉敗為勝;康梁新進,引為知己;戊戌變法,百日以內,維新詔旨聯翩下來,把京內外的官吏弄得頭緒不清,腳忙手亂。頓時怨聲載道,物議沸騰。朝右的老臣頑固的多,開通的少,遂捕風捉影,讒間兩宮。又把這慈禧太后請了出來,三次垂簾,駕輕就熟。總道她能保全國脈,挽回氣運。誰知天意變遷,人才衰歇,一班獻媚貢諛的臣子有什麼大經濟!免不得照例敷衍,苟且塞責;還有幾個皇親國戚,窺伺慈禧的意旨,勾結內侍,播弄宮中。端剛之肉,其足食乎。醞釀久之,竟闖出一場滔天大禍,幾乎把二十二行省,四百兆生靈,盡行斷送!幸虧外人相率而來,互相鉗制,囫圇一個大中原,無從分起,只好我覷你,你覷我,彼此瞠目一番,舌撟而不敢下,遷延多日,沒人發難,樂得賣個人情與清室,再敦和好。但寇氛雖靖,民力漸凋,四百五十兆的賠款,母子盤剝,已足刮盡中國地皮,吸盡華人膏血。嗣是慈禧太后的盛名,一落千丈。前歌誰嗣?后誦孰殺?一片誹謗聲,喧騰全國;甚且肆口譏評、捏詞誣衊,說得慈禧一錢不值,且目為中國罪人。其實,往時的稱頌未免過情,晚來的謗毀也不無太甚。平心之論。倘使慈禧太后今日尚存,吾中華的革命恐沒有這般迅速,就令推位讓國,也要弄得精疲力盡,那裏肯不戰而退呢。看官不信,試想慈禧自西安迴鑾途中,並沒有出險情事;到京后,依然手握大權,莫敢指斥;由辛丑至戊申,其間又經過八年,並沒有損動分毫;到了光緒晏駕,宣統入嗣,宮中仍肅靜無嘩;直至自己病劇,猶且從容不迫,囑咐得井井有條,自王公以下,統恪承遺訓,安而行之。若非慈禧平日有強忍果毅的手段,籠絡得住,難道有這樣鎮靜么?是極。
在下早想把慈禧行狀編成一書,作為稗史的先聲,可奈累歲奔波,不遑着手。坊間的慈禧外紀,及慈禧寫照記等書,已陸續出版,先我著成,轉令在下落了人後,只好擱筆。但因夙願未償,於心難忍。適值丁戊二年,家居無事,借翰墨以消愁,就文字以論古,不揣冒昧,編了一部西太后演義。西太后就是慈禧太后。慈安居東,慈禧居西,所以當時有東西兩太后的稱號。在下不敢妄撰,沿稱為西太后,以便省文。全書仿演義體,語語淺近,老嫗都解。令天下後世人人曉得西太后歷史,有善有惡,可勸可懲,倒也不無小補。且書中內容,統系得諸遺聞,征諸故乘。於西太后三次臨朝,原是備陳巔末,即清季五十年來得失,也曾裒錄一斑,看官試悉心詳閱。在下已將楔子說明,下文便要開手敘事了。崇論閎議,得未曾有。
卻說西太后那拉氏,乃是葉赫國後裔。葉赫國系滿洲最古的部落,向居長白山麓,為滿洲各部盟長。自滿清太祖努爾哈赤崛興以後,居住赫圖阿拉城,與葉赫國相距不遠,互相嫉妒。努爾哈赤曾命工匠興起土木,建築一所堂殿,作為祭神的場所。正在動手的時候,忽掘起一塊古碑,上面有六個大字,可驚可愕。當由工人報知努爾哈赤,努爾哈赤端詳審視,乃是“滅建州者葉赫”六字。突如其來,煞是可怪。這六字映入眼帘,任你努爾哈赤如何英武,倒也暗吃一驚。看官到此,恐未免模糊起來。因在下未曾說明建州原委,只好就此補敘。原來努爾哈赤開國的地方,明朝曾稱他作建州衛,且封努爾哈赤為建州衛都督。因此建州二字,便是滿清舊日的地名。那碑文並非新鑿,偏有那滅建州的字樣,那得令人不懼!可巧葉赫主納林布祿遺書努爾哈赤,自稱葉赫國大貝勒,要努爾哈赤割地與他。惹得努爾哈赤性起,興兵與抗,葉赫主糾合九部聯軍,浩浩蕩蕩的來攻圖爾阿拉城。不料努爾哈赤早已出境紮營,一陣廝殺,眾不敵寡,被努爾哈赤殺得七零八落。可見兵貴精不貴多。不得已,易戰為和,把宗女獻與努爾哈赤為妃,暫算和親結案。賠了夫人又折兵,葉赫主安得不恨。嗣後,努爾哈赤勢力膨脹,時常憶及碑文,想把那葉赫國滅掉,免留後患。是時葉赫國逐漸衰微,料知努爾哈赤不懷好意,嘗遣使進貢明廷,望他保護。可奈明朝也擾亂得很,主庸臣佞,文恬武嬉,曾出征努爾哈赤,發兵二十萬;葉赫也出兵二萬名,會合前進,只望旗開得勝,馬到成功。那裏曉得努爾哈赤用兵如神,聲東擊西,避實攻虛,又把明軍殺敗。葉赫兵連忙逃回,三停中已少了兩停。努爾哈赤乘勝進攻。葉赫貝勒金台石,方承兄嗣位,收拾殘燼,登城固守。怎奈大勢已去,獨力難支,等到城虛餉絕,免不得被他攻陷,這位大貝勒金台石束手成擒。努爾哈赤也不顧親誼,竟將他推出斬首。滿期斬草除根。臨刑時,金台石厲聲道:“我生前不能存葉赫,死後有知,定不使葉赫絕種。無論傳下一子一女,總要報仇雪恨!”怨憤深矣。努爾哈赤雖聞此言,恰也不以為意。葉赫滅后,竟立他妃子葉赫那拉氏為後——禮烈親王代善,太子皇太極,均系那拉后所出。努爾哈赤逝世,皇太極嗣立。因血統所關,不忍絕葉赫子孫,格外施恩,存他宗祀,所以那拉一姓,尚得一線苟延。相傳康熙時代的權相明珠,就是金台石的侄兒,也不知是真是假。若實有其事,那明珠貪墨性成,也是清室的蟊賊。幸虧清室方盛,聖祖仁皇帝極頂聰明,大權不致旁落,總算太平過去。原是大幸。傳到道光季年,宣宗為諸皇子選妃,滿蒙大臣家的女兒,遵章應選。適有一位體態合格的佳人,頗稱上意,宣宗擬指配四子。詳問氏族,尋聞是那拉兩字,不由的驚惶起來,躊躇一回,命罷指婚。滿廷大臣還不曉得宣宗的用意,你猜我測,莫名其妙。後由宮中傳出秘旨,方知宣宗是回溯往事,恐怕那拉入宮,異日或升為國母,適應金台石的憤言,攪亂國家,因此停選。這尚是天不亡清,並非宣宗善防。誰意天下事防不勝防,做祖宗的杜漸防微,總想創垂久遠,百世千世的傳將下去,那子孫恰記不得許多,選妃時只論才貌,不問姓氏,於是這個有才有貌的西太后竟從此發跡了。春秋之旨微而顯。
西太后乳名蘭兒。她的父親叫作惠徵,曾為安徽候補道員。只因時運不濟,需次了好幾年,竟不曾得一好缺,弄得囊底蕭澀,妙手空空,幾苦得不可言喻。虧得同寅中有個漢員,姓吳名棠,籍隸盱眙縣,與惠徵有僚舊誼。平時見惠徵窘狀,代為惋惜,有時或解囊相助。惠徵非常感激,每語家人道:“咱們如有日出頭,吳同寅的大德,斷斷不可忘懷。”蘭兒聽了,牢記在心。蘭兒是時,不過十齡,垂髫覆額,弱眼橫波,已生就幾分風韻。尚有一個妹子,面貌與蘭兒彷彿,只體態骨胳,不及蘭兒的嬌小玲瓏。蘭兒遂自覺勝人一籌,大有顧影生憐的意態。而且性情生得特別,資稟更是不凡。她於針黹縫紝等項不甚注意,平時只管看書、寫字、讀史、吟詩,把西子、太真、飛燕、靈甄的故事,更記得非常爛熟。少成若天性。暇時,與乃父惠徴談論,惠徴尚被她難倒。蘭兒見乃父無言,更說得天花亂墜。惠徵聽得不耐煩,常怒斥道:“你一個年輕女子,說什麼上下古今。本朝舊例,只有鬚眉男子,好試博學鴻詞,若巾幗女流,任你如何淹博,總用不着哩!”蘭兒恰從容對父道:“‘賤日豈殊眾,貴來方悟稀’,這不是西子的寫照么?‘生男勿喜女勿悲,生女也可壯門楣’,這不是楊妃的遺歌么?女兒現雖貧苦,安知後來不爭勝古人。”志趣確是過人,可惜未曾醇正。惠徵聽這一席話,也覺暗暗驚異,但口中還是駁斥道:“我現在落拓得很,連衣食都辦不端正,你還痴心妄想,望做皇后妃嬪。哼哼!這等奇遇,輪你不着。你不如到廚房內去幫你母司炊烹茶,做個灶下婢便吧。”蘭兒被乃父奚落數語,忍着氣,退入閨中。惠徵還是太息不住。過了一兩天,聞有友人來訪,惠徵不知是誰,接閱名片,乃是吳棠二字,便嘆道:“我是一個窮道員,除了他,哪個還來看我!”門前羅雀,古今同慨。說罷,忙整衣出迎,彼此相揖,未能免俗。兩下分賓主坐定,互為問答。惠徵總不免嗟卑嘆老,眼眶中幾流下淚來,吳棠只好從旁勸慰。好一歇,見一垂髫女子捧茶出來,雖是敝衣粗服,頗覺楚楚動人。當下注目凝睇,恰被那女子覺着,不禁把頭一低,霎時間兩朵紅雲映出面上。惠徵獻茶畢,就對吳棠道:“吳寅兄處不必諱言,小弟現狀,連婢媼都無錢可顧。”說至此,舉手指女子道:“這便是小女兒,親充婢役,真正慚愧!”吳棠道:“怪不得我要動疑,若非大家閨秀,那裏有這般容止!”惠徵不待說畢,便令那女子過謁吳棠。那女子不慌不忙,移步至吳棠前,請了雙安,且輕輕的呼聲老伯。鶯簧初度,嚦嚦可聽。吳棠起立,受了半禮,不由的極口讚賞。這時受她拜謁,那時受你拜謁,吳公雖是識人,恐也未必料及。惠徵又把她平時言行略述一遍。吳棠道:“難得,難得。惠徵兄,不要輕視此女,她既有此麗質,兼此大志,怕不是將來一位貴人!”說她貴人,也是極口誇獎,誰知她更出人頭地。惠徵道:“謬承虛獎,命蹇如弟,那裏來的貴女!”吳棠也不與辯論,就在衣袋中取出白銀二兩,作為覿儀。這時候那女子已經退入,復由惠徵喚出,叫她謝賞。那女子又拜謝如儀。吳棠問女子道:“你要花粉,向我處來取,你要書籍筆墨,也好向我處來攜。彼此通家,不必客氣。”說罷,遂起身告辭,由惠徵率女送別。這個女子,看官不必再問,就可曉得是蘭兒了。蘭兒此後,常在吳寓往來。吳公曲意體恤,蘭兒亦曲意趨承。就是這位吳夫人,也是大度得很,時贈衣飾。後來做到一品夫人,想必具有大度。因此,蘭兒修飾益工,文墨益嫻。未到破瓜年紀,已出落得丰姿絕世,才貌雙全。會吳棠調任清江縣令,整頓行裝,與蘭兒話別。蘭兒恨不得隨他到任,只因父母在皖,不便遠離,眼睜睜的由他自去。送行時,直到河梁。吳棠溫語叮囑,蘭兒點一回頭,垂一回淚,好似一枝帶雨梨花,欺風楊柳。渲染得妙。吳氏夫婦也被她惹作淚人。虧得惠徵也來相送,飭女停淚,方才怏怏告別。
吳棠已去,蘭兒回家,整日裏無情無緒,神思懨懨。那時惠徵仍然聽鼓撫轅,並沒有一點喜信,典鬻度日,眼見得支撐不住,由憂成勞,由勞成病。那時已窮得沒有飯吃,還有什麼閑錢延醫服藥,只好卧床待斃。這是候補官的寫照。這蘭兒忍飢耐餓,勉強提起精神,日夕侍奉。無如惠徵的病勢,日甚一日。昏沉時,尚口口聲聲叫吳寅兄。直到彌留這一夕,張目視蘭兒道:“苦汝,苦汝,汝等到窮極無奈時,往投吳老伯,或者能仰他周濟。只是他的德惠,我生時無以為報,死後還要將寡婦孤兒貽累及他,不勝慚愧!”說到愧字,已是痰喘交作,兩眼一翻,嗚呼哀哉。看官,你想蘭兒遭此大故,能不傷心?當下對着父屍大哭一場。哭罷,與母親商量殮襲,檢點了幾件敝衣,胡亂包裹。只苦沒錢買棺,弄得束手無策。蘭兒的母親越發號啕不止,下有一個弱妹,也陪着悲啼,毫無見識,又有一個幼弟,名叫桂祥,甫脫母懷,簡直是莫名其妙,連父死也都不曉得。蘭兒想了又想,只好拼着自己面目,往各旗員處哀求賻恤。各旗員見她凄楚可憐,湊集了好幾兩銀子,畀她買棺殮父、奔喪回籍。在下走筆至此,暫作一結束。姑湊成俚句一絕以殿之。詩云:
不經磨練不精神,窮到無資殮父身。
他日尊榮無與匹,誰知當日固卑貧。
欲知後事如何,且至下回交代。
前半回總加評論,為籠罩全書之楔子,說得淋漓痛快,不激不隨。後半回首敘氏族,次述寒微,既證明有清一朝之因果,復揭出西后一生之性情。看似敘事,實舉全部小說之內容,隱括於本回中。開宗明義,固不可無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