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天語傳宣循章選秀 雲程發跡應旨入宮

第三回 天語傳宣循章選秀 雲程發跡應旨入宮

卻說蘭兒身入幻境,猛聽得一聲狂呼,連忙張目外瞧,並不見有什麼仙境,只剩了半榻孤衾、虛帷燈火,方覺是南柯一夢。至此始點出夢字,文筆不平。正擬回溯夢境,適惠太太走近炕床,嘮嘮叨叨的問個不休。蘭兒想道:“這聲狂呼,莫非就是我母所叫?她還道我已入黃泉,誰知我卻魂遊仙境。這老人家真是多事,打斷我的好夢,不然我還在仙境與仙侶談今說古呢!”想到這裏,聽母親還是叫她乳名,不禁失聲道:“蘭兒尚生,不煩母親繫念。”惠太太道:“你總是這般性情,我已探視好幾回,見你一味睡着,不免心焦,因此喚你醒來,你還要派我不是么?”蘭兒聞言,也覺得自己性急。句中有眼。便答道:“我睡了不多時,母親何必焦勞!”惠太太道:“你不聽見街上的梆聲已敲過三下了,停歇兒,便要敲四鼓哩!”蘭兒道:“兒不曾聽見。夜深如許,母親何尚未寢?”惠太太道:“為你有病,所以不暇睡着。”蘭兒道:“兒已好了許多,請母親安睡便是。”那時惠太太方轉身出去。蘭兒躍然起床,剔亮燈光,自覺病勢減去大半。回思夢境,歷歷如昨,口內的津液尚是甘香,不禁自念道:“這個幻夢,若全然是假,如何餘味尚在口中?但不知所遇麗姝果是誰人?且稱我是將來的國母,難道我的窮骨也配做后妃么?”轉念道:“人無貌相,水無斗量,西子向業浣紗,飛燕曾充婢役,我雖一貧家女,將來或得幸遇,也未可知。”躊躇一會,忽猛省道,是了,是了,一位是呂后雉,一位是武后瞾,所以旁坐的麗人稱她為天子母,操生殺權。其餘就是西子、飛燕一流人物。想她們都是上界仙姝,偶遭塵謫,歿世以後,仍返原座,所以一班兒的住着。但我得與她相會,蒙她以客禮相待,莫非我前生亦與她有緣?揭破宗旨,乃從蘭兒口中敘出,文筆仍不直率。想至此,不覺轉悲為喜。遠遠聽得更鼓頻催,細數鼓聲,已是五下。轉自訝道:“為什麼未敲四鼓,先敲五鼓呢?”心中懷着鬼胎,連四更都未聽見,是所謂心不在焉,聽而不聞。然亦虧著書人描摹。尋聞雞聲已唱,料是時候不早,將要天明。便吹滅了燈,上了炕,把一切思慮暫行擱起,就也安安穩穩的睡去。睡到紅日三竿,方才醒來,起床盥櫛,不消細說。只從是日開始,病體一天好一天,飯量且比前加倍,不到數旬,嬌小的身軀居然壯盛起來。她的母親惠太太,也視為奇異,只口中未曾說明。她日間做些針線,夜間看點詩書,朝夕不疲;且愈覺豐頤廣額,煥采生姿;而且性情也改了好些,就使家內外的人待她有委屈處,她都付之一笑,絕不似當年愁眉淚眼的情形。確是一位有福有壽的女子。旁人見了,也都納罕,統說她病了一場,容體越豐美了,情態越溫柔了。誰知她恰別寓厚望呢。看官記着,這時候蘭兒已十四歲了。點醒年齡,後文可就此計算。

是年道光帝已是晏駕,咸豐帝奕詝嗣位。相傳是一個少年天子,文採風流,京都各官吏起了他一個美號,叫做小堯舜。要引出英皇來了。翌年改元,自春至冬,也沒有什麼奇聞。只廣西金田村的洪秀全,已於去年起事,漸漸猖獗起來。好在京師偏居東北,廣西僻處西南,路隔一二萬里,任他如何緊急,與京師全不相干,輦轂以下,歌頌昇平,毫不見有慌亂景象,獨蘭兒伏處寒門,靜待佳報,竟不聞有什麼好消息。轉瞬間,又是新年,蘭兒正十六歲了。二八佳人已生得纖穠合度,修短得中。元旦起來,免不得裝飾一番,拜過天地,謁過祖先,再到鄰家賀喜。鄰家看她這般麗質,交口稱讚,都說:“這位好姑娘,將來不知那一個郎君有福消受。”蘭兒聽了,粉臉上不禁臊的緋紅,心中恰恰忐忑不定。是夕即在燈前暗暗卜祝。驀見燈光暈成五色,結成一個大蕊,似為蘭兒預報喜事。隱伏下文。蘭兒看了這個燈花,也不禁驚喜交集。她家本住在京城裏面,地名錫拉衚衕,上文點蘭兒年齡,此處點蘭兒住址,總為不肯直敘起見。若經俗手,必在前文一概敘出,便不見文中筋節。距大內不過數里。蘭兒因這喜兆,便時常託人探聽朝事。有時節省余錢,買幾張宮門鈔,留心細閱。惠太太常對她道:“你父在日,曾說現今時代,沒有女博學鴻詞,回應首回。你把正經事情做了便是,何苦白費銅錢,去買這等紙張呢?”蘭兒全然不睬,任她母親囑咐再三,她總照舊行事。

一日過一日,春光漸老,紅雨紛飛,蘭兒睹景生情,免不得一番嘆息。不止懷春。到了孟夏時間,忽由宮中傳出消息:咸豐帝將選立皇后。自是蘭兒格外注意。看官閱此,恐又未免動疑:咸豐帝登位的時光,差不多有二十歲上下,尋常小康人家,十七八歲的兒子,便要授室,難道皇帝家內的太子,年當弱冠,尚沒有正室嗎?正室已定,就是現成的皇后。不過太子嗣位后,稍稍費點冊立的手續,便可了事。何用那蘭兒費心?如此說來,看官豈不要動疑么?故作疑問,令人刮目。那裏曉得蘭兒的思想,恰是別有原因,原來道光二十八年,曾賜皇四子奕詝大婚,立妃薩克達氏。到二十九年冬季,薩克達氏病逝。越年正月,道光帝又復賓天。皇四子雖已嗣位,究在居喪時候,不能違制續婚,因此改元兩載,中宮尚虛。至咸豐二年夏月,喪服已闋,選後事自應趕辦。清制:凡四品以上的滿蒙官兒所有女子,年在十四以上、二十以下,統可選作宮娥。就中有才色較優的,福氣較好的,得了皇上寵幸,便好升作妃嬪;或乘此得做皇后,也是習見的事情。熟於掌故,故言之了了。蘭兒的父親,本是一個道員,例得與選。且自覺才貌不群,又經那幻游的夢兆,燈花的喜信,自然暗中盼望,希圖幸遇,並不是無端妄想。解釋明了。等到五月內,宮門鈔上,竟登出立妃的諭旨,乃是“晉封貞嬪鈕祜祿氏為貞貴妃”十二字。蘭兒瞧着,料得皇后的位置,定然是這位貞貴妃,萬萬輪不到自身了。一急。隔了數日,又是一道上諭,關係立后大典,載入宮門鈔中。蘭兒忙取讀道:

“朕惟易著咸恆,首重人倫之本;詩歌雍肅,用端風化之原。綏萬福以咸宜,統六宮而作則。或稽令典,乃舉隆儀。貞貴妃鈕祜祿氏,

蘭兒看到“鈕祜祿氏”四字,禁不住心頭亂跳。再急。後接讀道:

質本柔嘉,行符律度,自天作合,聿徵文定之祥,應地無疆,斯葉順承之吉;惟克懋修夫內治,允宜正位乎中宮,其立為皇后,以宣壺教。所有應行典禮,著該部察例具奏。”

讀畢,將宮門鈔擲案道:“這遭完了,我早料着這鈕祜祿氏要正位中宮了。只是我……”說到“我”字,竟咽住了喉,撲簌簌垂下淚來。至此是三急了。但蘭兒尚未入宮,便已覬覦后位,也太覺性急了些。又默念道:“時來神默佑,運退鬼揶揄。像我這樣窮命,那裏來的貴顯!前年的幻夢,明明是着了鬼迷。咳,蘭兒,蘭兒!今生今世休再作痴想了!”正沉吟着,忽見她妹子趨入道:“皇帝要選秀女了,阿姐可曉得么?”蘭兒道:“你又來瞎說了。”她妹子道:“什麼瞎說,我母親正與一個來人說話哩。”蘭兒知是真情,便移步出房。聞他母親噥噥唧唧,方說個不休。仔細一聽,乃是推說女兒年輕,尚難與選,等語。她不覺心下一怔,竟三腳兩步的走了出去。只見一個部吏模樣,立在門石,巧與自己打個照面。他竟嚷道:“這,……這不是你家閨女么?不但年齡及格,就是這般美貌,也是寡二少雙,看來定中聖意。他日得着榮封,咱們還要叨賞哩!”惠太太尚未答說,蘭兒即向前道:“尊駕說的什麼?”來人道:“聖上要冊立皇后,另須選秀女數十人,作為差遣。這數十人內,但教福命生得好,怕不是排着妃嬪。沒有官職的人家,有了女兒,一生世都想不着,你家老太太,遭此際遇,偏要左推右諉,真正不解!”蘭兒道:“聖旨已頒下么?”來人道:“已頒下兩日了。”說至此,便在懷中取出一紙,遞與蘭兒。蘭兒見紙上錄著諭旨,略謂:凡滿洲秀女,至當選之年,容貌端正者,着內務府報名候選。此外不過普通話頭。閱畢,將紙條遞還。並問道:“既然聖上要選秀女,我就去。”成竹在胸。惠太太聽了一怔,扯着蘭兒衣,向她耳旁密談了好幾句,蘭兒搖頭道:“母親亦太多慮,兒自有處置。”面向來人道:“尊駕想是內務府承值,請少坐賜教。”來人應聲稱“是”,便在炕上坐定。蘭兒道:“要去應選,是否先要報名?”來人道:“這個自然,現請書就,交我便是。只籍貫、名字、三代、住址、年齡,統須開列,不可缺一。”蘭兒答了“是”字,便轉身進房,一一寫就,復出去交與來人。來人細閱一遍,起身告別道:“日後恭喜,再來領賞。”言畢徑去。惠太太卻沉着臉道:“蘭兒,這是你自家情願的,將來不要怨我。”蘭兒道:“母親何出此言?”惠太太道:“你年紀尚輕,全不曉得秀女入宮的苦處。你父親在日,我是聽他說過的,秀女選入宮中,永遠不能出來,連父母都成永訣。所以我們旗員遇着點選秀女的日子,有錢的出錢買免,沒錢的也要設法隱瞞。你為什麼大膽出來敢去報名,自投死路!”從惠太太口中敘述原因,方將上文的寓意說明。蘭兒笑道:“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人家看得這般困苦,我偏要親去一行。若照母親說來,是本朝點選秀女,簡直是沒人應命呢,恐怕沒有此事。”惠太太道:“那是沒法兒的人,只好拼着一個女兒,令她應選。”蘭兒道:“我家窮苦得很,正是沒法兒的時候,兒願拼生出去,不愁中選,但愁不中選,中選了,或尚可尋條出路,他日弟妹兩人也好從中援手。不中選了,那便一生不出頭呢!”人棄我取,這正是冒險精神。惠太太聽了,倒覺有理,就也不與計較。蘭兒略略辦些衣飾,準備入宮。已有把握。轉瞬間,選期已到,內務府的差人先來報知。屆期這一日,蘭兒凌晨起床,加意梳洗,輕勻粉靨,淡掃蛾眉。妝罷,添着了幾件新衣,復對着鏡子,整理了一會,然後緩步出房。這時惠太太已起,在堂前焚香爇燭,令蘭兒拜別祖先。蘭兒恭恭敬敬的行了全禮,轉身向母親跪將下去。惠太太含着淚道:“此去若不中選,不必說了,若中了選,得蒙恩寵,休要忘了我。”“我”字未曾說完,那喉嚨已哽咽不住,眼淚亦垂將下來。蘭兒看這情形,也是心中一酸,偏強顏為笑道:“養育深恩,寧敢忘懷?得蒙中選,好歹要出來省視,請母親勿憂。”說得到,做得到,預為下文伏筆。惠太太點了頭,令她起立。但聞一聲嬌呼道:“阿姐少待,我與你同去。”蘭兒視之,乃是幼弟桂祥,偕妹子攜手同來。當即握着桂祥手道:“我不到別處去。”桂祥瞧着蘭兒道:“姐今日着了新衣,妝扮得這般齊整,莫非去見皇帝不成?”活肖童話。蘭兒道:“你倒有點聰明,我去皇帝殿上,取個頂戴給你可好么?”躊躇滿志之言。桂祥道:“好,好!”蘭兒復語妹道:“妹子,你今年也十多歲了。我去后,今日若不回家,須要住在宮內。上奉老母,下顧弱弟,全靠你一人了,愚姐到要重託。”言罷,即向她一揖,慌得她妹子還禮不迭。忙道:“阿姐今日敢是在家演戲,怎麼拜起妹子來?”蘭兒正色道:“我是真話,願你無忘。若能得志,我也決不忘你。”都為後文伏案。她妹子見她認真,不禁淚隨聲下,道:“妹無才能,恐不勝所託。但願姐姐此去,遇着順風,遙為照顧方好。”此女吐屬也是大方,將來不愧為福晉。言未已,聽輿聲已轆轆到來。復有人在門外嚷道:“輿已到了,請姑娘即刻上輿,免誤時刻。”惠太太聽着,忙取出餑餑,令蘭兒吃着。蘭兒勉勉強強地吃了數枚,就向母親告辭,復與弟妹話別。兩下里不免有點酸楚,還是蘭兒忍着淚道:“我去了!”一聲何滿子!匆匆出門,上輿徑去。惠太太送出門外,直至輿已不見,方轉身而入。這時桂祥被輿夫一嚷,好似鉗住了口,呆如木雞一般;惠太太又淌了無數眼淚。

閑文少表。單說蘭兒自上輿后,由輿夫趲程前往,不到數刻,已達紫禁城,繞牆而行,至東華門,輿夫停住。由前導的部吏,令蘭兒下輿,引入門內。兩旁有衛兵站列,都執着亮晃晃的寶刀,門側設有公案,案右坐着一位藍頂的官兒,旁立衙役數人。有幾個進去的官員,統在案前驗照。那時部吏也取出一紙,由守門官驗畢,即遞向蘭兒道:“這是一張出入的憑據,你須好好攜着,休要失去。”蘭兒點頭會意。部吏又引入二門,內有宮監接着,由部吏報明蘭兒姓名,即轉身自去,蘭兒隨了宮監走入紫禁城。城內有一條甬道,用白石砌成,很是平坦。前行有幾個官員,想是去上朝的,又有幾個旗女,也有官監帶着,想是去應選的。沿途有石凳好幾座,南北各有階級。拾級而上,又隨級而下,行了好一程,又過了幾重禁門,才見有宮殿在前,建築壯麗,氣象巍峨。著書人定必到過禁城,所以敘述周到。宮監停住了腳,蘭兒也隨他站住,左顧右眺,已立着好幾十名旗女,多是脂粉盈盈,未能免俗,天然美麗的不過數人。蘭兒暗想道:“我的姿色難道不及她們么!”正思念間,前面來了一員總監,叫各秀女站立兩旁,一一點驗執照。驗畢,教她御前儀注。待諸女各已領會,方從一殿旁導入。經過好幾條復道,始到宮門。蘭兒舉目仰望,門額有壽康宮三字,滿漢合璧。大眾齊到門前排班候駕。約過了兩小時,駕尚未至。各旗女都不免有些睏倦,懊喪聲、愁怨聲,雜沓並作。惹得總監怒目道:“聖駕將到,不得嘆息!”於是諸女皆屏息不敢出聲。俄頃間,有一簇侍衛,擁着一乘黃緞綉龍的御輦,四平八穩的抬將過來。總監命諸女俯伏兩旁,自己亦俯伏在地,候御輦過去,已入宮門,方才起立,令諸女亦一律立起,魚貫而入,靜候階下。俄聽裏面傳出姓名,一個一個的召入。蘭兒排在後列,又待了好多時,置蘭兒於後列,也是總監的私弊,誰知她竟後來居上呢。才聽得―語傳宣,令她見駕。蘭兒鎮攝心神,款款輕輕的走將進去。在下有詩詠蘭兒道:

斂笑低鬟上玉墀,九重春色正遲遲。

牝雞莫道長雌伏,振采堯階比鳳儀。

未知蘭兒中選與否?待到下回說明。

此回為承上起下之文。以蘭兒為主,以惠太太及桂祥諸人為賓,信手寫來,都成妙諦。蘭兒近於痴,非真痴也。惠太太近於呆,非真呆也。若蘭兒之弟妹,亦自有過人處。作者處處顧着上下文,手揮五弦,目送飛鴻,故有含蓄不盡之妙。若第曰:當時口吻固應爾爾,則猶一皮相之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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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太后演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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