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春斷代史(二)

第二章 青春斷代史(二)

接下來兩個禮拜我們軍訓,趕上了秋老虎,每天在烈日下站幾個小時,SPF15的防晒霜遇到這種情況,簡直比二戰時候的馬奇諾防線還要派不上用場,軍訓前大部分姑娘都是剝殼雞蛋,沒過幾天,個個都像在茶葉水裏煮了一遭。

另外,學校派發給我們的軍服,不知是照哪個民兵團量身定做的,綠里透着說不上來的灰頭土臉,裁縫不知師從哪個流派,針腳及其抽象。

這一身行頭下來,竟然有五分之一的女生在軍訓結束時名花有主,你不得不說現在的年輕人哲學水平了得,透過現象看本質,透過軍帽下開了縫的茶葉蛋能發現美女。

更傳奇的還有,曾小白同學只去了頭兩天,剩下的時間都請了假,結果積極分子表彰大會,她領到紅彤彤的證書,在一眾曬的皮塌肉陷的倒霉孩子裏,白鶴一樣姿態出塵地上了主席台。

又過了一個星期,我們發現我們的教官在樓下等她,這男的據說是國旗班退役,眉眼俊朗,腰細腿長,對着他發花痴的小女生不是一個兩個,真算起來,得按噸稱。結果被我們的資深客戶經理給拿下,曾小白一戰成名,作為她的室友,我們真是與有榮焉。

國慶后正式開課,宿舍區每晚十一點準時熄燈,對面寢室的男生,一到這個點就開始在陽台上學狼嚎敲飯缸抗議,一時此起彼伏。

我們開頭覺得很有意思,沒過幾天就無趣了,翌日還要早起,就有女生隔着夜空對對面喊:"叫什麼叫,人家還要不要睡覺!"

隔了一會兒,對面有了反應,有男生捏嗓子學她聲音嗲聲嗲氣地喊回來:"人家不要睡覺!"

女孩子氣得發瘋:"無聊--!"

整個男生寢室樓都被這兩個字挑起了性子,荷爾蒙在這個秋日夜晚空前高漲,吹口哨又跺腳,每間陽台上都至少攢了四五個人影,一直鬧到夜深,學校出面干涉為止。

大概兩天後,蘇瑪熄燈前出門去收衣服,沒過十秒鐘,我們就聽見她飛快跑回來,恨恨地把門一帶:"靠,有人拿望遠鏡在往這邊看!"

我們都認為這個問題嚴重了,曾小白卻懶懶的躺在那裏:"看,讓他們看,看得見摸不着。"

她就這樣拿前國棋手的感受不當回事,我們一口氣還沒順過來,她大小姐已經改了主意,坐起來:"要不咱們安個窗帘--我能拿到特別漂亮特別好的貨樣,價格還公道。"

沒隔幾日宿舍果然安上了布簾,白底紫色小碎花,夜晚在樓下能看見燈光溫情脈脈地穿透過布料,後者微微的一個拂動,就如同一朵一朵落英漾在春日的水面上。

這些時刻,往往是我上晚自習,或者從院裏值班回來。我從小受婦聯主任和紀委書記的雙重影響,開學沒多久我就加入了院學生會,別的沒什麼,入黨評獎學金什麼的多點兒優勢。

頭一次值班,新晉主席駱婷就對我說:

"這學校你什麼地方都可以去,可千萬別去後山,除非你想被保研。"

我以為我聽錯了:"什麼什麼?保研?"

"你不是不知道,現在學校里還在大興土木,進出門衛基本不管,一堆閑雜人等在裏頭混,光去年就有兩個女生就在後山那裏......"

她聲音低下來,鬼鬼祟祟的:"你懂,是吧?"

她這個表情我就是單細胞的草履蟲也不能不明白:"懂。"

"懂就好,我跟你說,基本全中國的大學對這種事就一個處理方法,壓下去,不是讓你保研就是賠你精神損失費,你可得好自為之,不想的話沒事就別往那邊去。"

我一個社團新鮮人,初來乍到的就接受了如此黑暗的教育,回寢室的時候,路上人跡寥落,我看誰覺得誰形跡可疑。

原本是不至於這麼遲的,但就在這個晚上我學會了炒地皮,幾位學長殺到性起,我等只能奉陪到底。

行政樓距離宿舍距離不短,偏偏學校心思獨特,每每在植物密集之處,都裝有綠色的照射燈,把整片灌木映的活像地攤上廉價的贗品翡翠,在這樣大而無當的黑暗與寂靜里,很有幾分瘮人。走到男生寢室樓附近,不知哪位老兄的簫聲也遠遠傳過來助興,活脫脫是命不久矣的那種凄厲。

我急懼攻心,步子一快差點把自己絆倒,前頭有個人靠在花壇那裏吸煙,此時抬頭看看我。

這裏是16棟的背面,住着大四的師姐,要畢業的人了,這會兒正是妖孽和傳奇倍出的時期,她們的瘋狂勁兒我們見識過。

可眼前分明是個男性,光線幽暗,他側影修長,短短一瞥之間,我發現這是很年輕的一張臉,路燈下白皙的過分,眼睛裏非常淡漠,他看我一眼,就低頭繼續地陷入自己的沉默。我踏實下來,總算見着個活人,也沒啥惡意的樣子。

繞過樓角,我幾步奔上28棟的大廳台階,功德圓滿。

門衛阿姨披衣服給我開門,很沒什麼好聲氣:"下回注意,再這樣我們就得往系裏報了啊!"

我往房間走,一邊犯愁,寢室門是上插銷的,這會兒估計她們都睡了,我還得把她們敲起來,太擾民了。

結果我剛剛到門口,門就開了。我眼前是瓷娃娃一樣的謝端:

"庄凝,你回來啦?"

在夜的陰影和走廊燈光的合力下,她真是漂亮的毫無瑕疵。

"你還沒睡?"我用氣聲問。

"我邊背單詞邊等你,沒事兒的。"她輕輕地說:"我聽見你腳步聲了。"

我關門時觸到她柔軟的手臂,涼的像一塊玉:"你不冷嗎?"

"還好。"

"行了,你去睡吧。"我握着她胳膊,然後拍拍她:"謝謝你啊。"

"應該的。"她攀到上鋪,接着又想起來似的,從床欄那兒探出頭:"對了庄凝,今天你那個朋友,沈思博給你打電話了。"

"知道了。"我往衛生間走,一面答她:"快睡吧。"

洗澡的時候,我在鏡子裏看自己的身體,年輕的,光潔的。我把額發撩開,我的眼睛從鏡中看着自己,黑亮而澄澈,不能不說不漂亮,卻又似乎有所欠缺,我承認,剛剛那麼美的謝端,甚至讓我有一點心動。

我要是像這個女孩那樣,沈思博,你會不會更喜歡我?

說完我自己笑了,想什麼呢,你是你,沈思博怎麼會喜歡上變成別人的庄凝?

我就把這個念頭忘記了,洗完澡去床上躺下來,一面想明天見到他該說些什麼,很快的,就睡了過去。

沈思博就讀於這個學校的德語系,外院和法學院鮮有課程交叉,開學之初我就和他交換了課表,即時通訊還不發達,萬一有個急事也大概知道彼此身在何處。

由此我知道他這一天有整整一天課,下午最後兩節在逸夫樓,正好本系三點鐘在那兒舉行模擬庭審,我就和班裏同學去旁聽,預備散場後去等沈思博下課。

這個活動由院方定期舉辦,每年一次,議題偏尖銳熱辣,參與者大多為大四准畢業生。本次設在多媒體教室,內容老早傳開,是被稱為"世紀審判"的辛普森一案,大陸法系下的審理及判決。

這還是相當有噱頭的,我來之前就想,能有什麼辯護餘地?證據確鑿,又不需要去說服一眾陪審團,而權威都說了,世上沒有任何一個法官會認為辛普森無罪。

模擬法庭各種角色一應俱全,整個流程滴水不漏,我們到地方的時候,正是審判長開始發言,之後先由公訴人陳述案情,再由公訴人及辯護律師當庭提問,雙方各自舉證完畢以後,就進入庭辯環節。

訴辯兩方都是法學院的精英,相持間隱約聽得見語鋒觸碰的諍諍聲,簡直比**無線的法政劇還要華麗。我屏息靜氣,想每個字都聽清楚,結果身邊一個花痴不停念念叨叨,那個師兄,好帥,哦!他又發言了,庄凝,庄凝,我氣都透不過來了,怎麼辦。

她說的是站在辯護人席后的青年,高而挺拔,寬肩細腰,他語速稍快,每個字卻清晰有力,不見絲毫含混或遲疑。

我煩的要死,想,他哪裏好看了,光看他不出聲的時候,唇線綳的那麼直,一點兒不柔和,就不是我喜歡的型,單單是氣度從容一些,聲音好聽一些,僅此而已。他今日觸動我的,是對律例的熟諳,和對庭辯導向的控制力--做律師的高水平果然都是雙刃劍啊,我琢磨着,眼前假如是一場真的庭審,難道辛普森要再次被無罪開釋?

不過話說回來,這人看起來怎麼有點兒眼熟呢?我想了又想,這時鄰座的女孩看了小花痴一眼,小聲道:"齊享齊師兄啊,你們都不認識?"

別說,她這麼一提,我還真是有反應的。是怎麼一個反應呢,四個字加個語氣助詞,原來是他,啊。

印象里關於這個人,大部分消息源自道聽途說,傳播者臉紅心跳者有之,憤憤不服者有之,只圖八卦者亦有之,種類繁多,轉述起來那篇幅就長了。

官方的說法也有一個,來自駱婷,她說,齊師兄啊,本來他該連任學生會主席的,但他辭職了,要不我也不會幹。你問為什麼?不可說,不可說。

"齊師兄,我曉得。"立刻有人接話道:"據說他和他女朋友前段時間剛分手。"

有跟我一樣的小菜鳥問:"他女朋友是哪個?"

"他女朋友啊,人文院院花江苓啊。"知情者不接著說,等着。

果然有人按捺不住:"為什麼他們要分手?"

"她要出國吧,齊師兄又有他自己的職業規劃。"

她的聽眾發出陣陣嗟嘆:"唉呀,好可惜哦。"

齊享一定不知道底下一群學妹在大談他的私生活,更不知道其中一個此刻想了起來,她在哪裏見過他--女生宿舍16棟背面的花壇邊,月亮底下,明滅的煙,他蒼白而鬱郁的面容。

這場庭審到四點半還沒有結束,我一看來不及了,只能中途退場。

此時齊享正在做辯護陳詞,整個廳內只有他沉着悅耳的聲音,我盡量躡手躡腳地起來:

"借過,借過。"

立刻,一路摺椅翻轉和各人的抱怨聲不斷,我尷尬極了,台上的齊享卻絲毫未受影響,瞥也不曾往這邊瞥上一眼。

我放下心來吁口氣,這個風度卓然的青年,實在輪不到他來扮演昨夜那樣悵惘的角色。我一邊這麼想,一邊從後門溜了出去。

我抱着文件夾在沈思博教室外頭等,門沒關,我動作很低調地往裏瞄,他們這一節口語課,德籍外教是個小年輕,紅紅的青春痘在**牆一樣的臉色上,隔着一整間課堂,都看得清清楚楚。不知他說了句什麼,學生們都笑了。

我看過一篇文章,說你對個體的概念,不要讓整體偷換,誰說德意志人一定要配備一張不苟言笑的后爹臉?我現在正在培養對這個民族的好感,因此雖聽不懂,也覺得挺親切。

很快的我就把沈思博給找到,他坐在靠窗第三排,身體微微傾斜,手上轉着一支水筆,悠然又不失專註的模樣,對我的目光一無所知,這份無知讓我心中莫名柔軟,女性對喜歡的人隨意的一點不設防都毫無辦法。我注視着他,廊上非常安靜。

後排的男生頻頻回首,終於忍不住問:"同學,你找誰?"

"哦,沒事,我等一等。"我說話的同時,下課鈴識時務的響了。

沈思博一轉身就看見了我,他微微的一怔,我對着他笑。

我們有些天沒見了,眼下他穿一件米色的襯衣,頭髮好像略微長了一點。這個陌生又熟悉的沈思博,他走過來就直接問我:"昨晚你去哪了?"

"呃......"我剛從小別重逢的喜悅里醒過來:"昨天,我值班來着。你幾點打的電話?"

"八點到十點,十點以後我沒好再打。"

我點點頭,沈思博從小就是這樣的小紳士,凡事連不相干人等的感受都去想一想。

"誰讓你值班值這麼晚的?"他頭一次用這樣的語氣對我說話:"我跟他說去。"

"沒事的,有人送我。"我扯謊,想你話都到這份上了,多少再問問誰送我,順道吃個醋什麼的好嘞。

結果沈思博聽我這麼一解釋,就不計較了,轉了話題,語調也柔和下來:"這樣,我周末回去了一趟,阿姨說天冷了,讓我給你帶幾件衣服。"

"就這個事啊?"

他莞爾,看着我說:"還能有什麼事?"

這時沈思博的同學陸續從我們身邊經過,方才坐在後排那個男的,止了步看看我再看看他,眉開眼笑,說了一個詞組,句尾揚上去,太曖昧了,由不得我聽不懂。

我立刻對這個人印象很好。

沈思博卻失聰了一樣,只拍拍對方肩膀:"不忙着去食堂搶飯?"

"你在人美女面前就這麼砢磣我?是吧美女?您看,您不得管管你們家姓沈的。"

我和沈思博又齊齊失聰,我很冷靜地說:"這位是你室友?"

"我不認識他。"沈思博笑:"帥哥,你是哪位?"

"哎,他是不敢把你介紹給我,思博,你看你這就不對了,那句話怎麼說來着,兄弟妻不可......"

沈思博伸胳膊一把勒住他,不顧後者的掙扎,轉臉對我說:"中午去小食堂吧,回頭順道把衣服拿給你。"

"好啊。"

沈思博的這位室友名叫卓和,他說,庄凝你記得,就是又卓越又和諧。那年頭和諧只有它的本來的意思,因此我覺得這是個好名字。

小食堂里,他去端菜的時候,我問沈思博:"他之前說的那個單詞,是什麼意思?"

沈思博把一次性筷子掰開,遞到我手上,微笑:"他說太快,我也沒聽清。"

我看看他,他眼睛溫潤又平靜,我想,算了:"德語學着有意思嘛?"

"還行,學進去了還挺有意思。"

"能糊弄德國人了不?"

"小姐,這才個把月,我語法還沒學全。"

"那總會說幾句吧?教教我唄。"

"你想學什麼?"

"我呢。"我低下頭去撥盤裏的菜:"以後萬一要是對人家表白,得有點兒創意啊,要不你教我說......"

"我靠,小食堂人都這麼多。"卓和這時端着菜盤過來,笑嘻嘻的:"美女,擠一個吧。"

我還沒說話,沈思博抬頭看他一眼,後者立刻乖乖坐到我對面:"也是,咱不幹那種事兒。"

我忍不住笑,兩個男孩也都笑起來,一面吃飯,我一面對他們描述,今天模擬法庭上的見聞。

"辛普森,那個殺妻狂?"卓和問。

"嗯,要不難道是動畫片那個?"

"他也有人幫着辯護?"沈思博不以為然道:"太惟利了。"

我接道:"這是職業道德,別說他沒定罪,就是定了罪,他也有人權的。"

"他可是請了一整個律師團,這人權可真是寬泛了。"

"畢竟法律也沒有明文規定刑事犯請律師的優劣多寡啊。"

"他那個律師團用了多少卑劣的手段?光用雙重標準指責別人種族歧視,就夠......"

"那既然接了,沒有律師不想把官司打贏的,是不是?手段不是重點,目的才是。"我話出口才覺得有點兒不妥,其實我也是不贊成開釋辛普森的,怎麼我站到對立面去了?

沒辦法,只有一個解釋,我這個人太好勝,就連對着沈思博都沒辦法收斂。換個角度來說,我覺得順着別人講話,也實在無趣得很。

卓和看着我們:"你兩幹啥呢?"

沈思博收回對着我的目光,語調淡淡的:"聊天唄。"

"我們從小就這樣。"我附和。

"哈哈。"卓和接過話頭,趕緊說:"對了思博,等會兒回寢室,別忘了把上午筆記給我。"

他幹嗎別開話題呀,這弄得我轉圜都沒地兒了。我暗地裏琢磨道,也沒什麼,別人不了解,沈思博,他還能不了解我嗎?

第一個學期結束大半的時候,曾小白和前國旗手掰了,感情處於空窗期,各路男士虎視眈眈,但真出手的基本沒有。

班裏一個男孩和我同在學生會,某次閑聊他跟我分析:

"庄凝,你覺得這事兒很奇怪嗎?一點都不奇怪。且不說咱們院那麼多美女--哎你也算一個啊。"

"謝謝。"我伏案寫工作總結,頭也不抬。

"你們寢室那個,漂亮沒錯,是漂亮,帶出去也倍兒有面子。可那樣的,做女朋友誰能安生?風頭太健,她那一點歷史,一說誰誰誰,連我們院都知道。"

男的也有這麼八卦的,長見識了。我捶肩膀,挑一挑眉,特抖擻地笑:"哈--哈--你們男的--"

我不配合到這個份上,他竟然沒有住口的意思:

"怎麼了?庄凝,男人呢,你千萬不能給他壓力。不說遠的,還說你們寢室,另外一個小姑娘,咱們班的,謝什麼來着?就挺好的,舒服。"

您裝什麼啊,還謝什麼來着,謝你一臉的春情萌動--話頭繞了半天,在這兒等着我。我不接話,他果然跟着,狀若無意地問:"她有男朋友沒?"

駱婷這會兒走進來:"討論什麼呢你們倆?"

這個男同學一向有點怵她,打着哈哈道:"我在以男人的立場,給庄凝一點意見。"

"男人?就你?"駱婷打量他一下:"啥時候不伸手問父母要錢了,再自稱男人吧弟弟。"

對方無語,接着挺沒勁的笑一笑:"算了,男女差異,不說了。"

駱婷轉過臉來對我:"庄凝,我找你呢。"

"怎麼了?"

"院元旦晚會的事兒,拉贊助策劃書,你後天之前給趕出來。"

她所說的這場晚會,官方撥付一半款項,剩餘的自行解決。辦公室的蘇老師去院裏爭取完回來,挺和藹地說,沒辦法,地主家也沒有餘糧啊,姑娘們,考驗你們的時刻來臨了,那什麼,任重道遠啊。

策劃書真不是問題,這麼多年學生做下來,紙上談兵的事兒誰都會,問題是這些美妙的構思,資本家們會不會配合我們完成它?心裏沒底,我向過來人駱婷請教,她說,哎,逮一筆是一筆啦,逮不着也不花費什麼成本,一堆廢話而已。

於是乎接下來的一個星期,上頭列出企業名錄,我們按圖索驥,一間間找過去。資本天性是逐利的,這話一點沒錯,任你口吐蓮花,見不着實利,人家不掏錢就是不掏錢。

我一遍遍強調:"我們做過調查,本院至少有三分之一的生源來自本市,他們的家長作為主要消費群體,貴公司這是以最小的廣告投入,得到最大的收益。"

實際上呢,誰有空做什麼調查,信口開河又不徵稅。

對方通常是散漫地笑一笑:"小姑娘,你說的很好,不過呢,贊助社團活動這個事兒我們以前也干過,收益嘛,實在點跟你說,基本是沒有的,就當做善事了--但每年不光你們一間大學這樣,我們是盈利性企業,吃不消的。"

最慷慨的是一間服裝廠,贊助了30套舞蹈隊服,要求冠名權。我一翻它們商標名,立刻汗如雨下--難不成叫"誘惑"之夜法學院大型元旦晚會,大佬,你靠譜點能死嘛。

這一周下來,我嘴上都起了泡。那天剛回寢室,就看見曾小白幾乎把謝端擠到牆角:"端端,咱們這一個寢室的,這個胸罩,我進價賣給你。"

我挺累的,於是倒了杯水,在旁邊聽她忽悠。

"你看這個,罩杯調整型,端端,我跟你說啊,女人要是不趁年輕多調整,你知道不,到你年紀大了,胸部會掉到肚子上哦!"

"啊?"謝端一張小臉憋的通紅:"不會吧。"

"怎麼不會。你到時候,一低頭,你看,就這麼。"曾小白姿勢誇張的做了個捧胸的動作:"一甩,一甩,能扔到背後去。"

我差點一口水噴出來,這個神棍。

"端端,你看,你今天要是不買,就是不給我面子。"

"嗯......"謝端瞥瞥我,無奈地問:"多少錢?"

"300。"

我實在聽不下去,謝端去掏錢包時我過去按住她的手,轉頭對曾小白說:"你別欺負她。"

曾小白臉上掛不住了:"我普及科學呢,我怎麼欺負她了?"

"你科普?你整的比奧姆真理教還嚇人你還科普?300?你改明搶好了。"

"好牌子都這個價,你懂不懂?"

"好牌子?"我拎過來瞧一眼:"巧了,這個廠家贊助了咱們院的元旦晚會,我去找找他們,不要多,120塊批發給你,你考慮一下?"

曾小白眉尖鬥成一團,正要發作時,謝端那邊已經抽出錢鈔遞過去:"算了算了,我買,大家都是室友嘛。"

"你買胸罩的?買室友的?"我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覺得自己這趟閑事管的冤枉,鬆開她,拿過水瓶就出去了。

這事有淵源可循,我跟曾小白,互相看不順眼不是一天兩天。

那面窗帘開始,後者就表現出與她的專業貼合的天衣無縫的特質來,我們寢室從風扇到電蚊香,到個人的護膚品,都來自於曾某的兜售,她管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究竟是這些小玩藝兒還是我們被她算作肥水,她就沒明說了。

如果不是這些東西三天兩頭出質量問題,誰也不愛多跟她計較,她的商業信譽按照蘇瑪的話來說,就這麼從藍籌一路看跌,到了眼下,已經差不多是垃圾。

我作為女生寢室313的一室之長,已經忍她夠久。這位姑娘,要是同時懂得兔子不吃窩邊草和見好就收兩條固然好,懂得一條我們也足以息事寧人,可她偏不,我打開水的時候她侯在旁邊,當著一走廊來來回回的人,聲調很高:

"庄凝,擋人財路等於殺人父母,你沒聽說過?"

周圍人都在看我們,我忍住把開水潑到她臉上的衝動:"記得我上次說過什麼?那個電話分機要是再出問題,你就別再向我們推銷任何東西。"

"那個壞了,能怪得着我嗎?再說我是賣給謝端東西,又不動公款,你手伸這麼長管什麼管?"

"我就管了,怎麼著吧。"我被她惹翻了:"我告訴你,我說不買,就不買。"

"呵。"她冷笑:"人家聽你的不?"

謝端正在收拾衣櫥,手裏拿着那件剛買的內衣,我過去直接對她說:

"把這玩意兒還給她。"

謝端看看我,不知所措的樣子。我乾脆自己拿過來,扔給曾小白:"錢。"

"你說還就還,你誰啊你?"

別以為女孩子是溫和的動物,針鋒相對起來,非常厲害的,我和曾小白都是恨不得把對方咬碎的表情。

而謝端在一旁,我偶爾一瞥間,發現她臉上的神情很有點不同,是把嘴唇微微抿起來,眼神往裏一收,狀若對她面前這一團亂和兩個潑婦的莫大隱忍--隨便你們怎麼鬧,她那邊都寬容了再說。

這是我在這個小女孩面容上,頭次見着這樣,成年化的線條。

鬧到最後,曾小白還是把錢還了回去,她從那一刻起就冷着一張臉,但凡寢室里誰有事問她,她就冷笑一聲,問你們寢室長去唄,或者,我就一平頭百姓,我說得上話么?

一直到了第二天晚上。蘇瑪問了一聲:"曾小白,你不洗澡,我洗了?"

她立刻借題發揮:"您別啊,萬一有人還沒洗呢?您這不是犯上嗎?"

我當時在寫作業,聽了這話,從書桌邊站起來,走到她跟前:

"你再說一遍。"

她懶懶地修指甲,笑笑:"幹嗎呀幹嗎呀?我尊敬您哪寢室長大人。"

我說:"很好。"

說完我就拿過桌上的話機,一把拔掉電話線,往地上一摜,塑料一片片飛濺開。

曾小白本能地往後一縮:"你幹嗎?"

我不說話,把旁邊的柜子拉開,裏頭一堆待修的雜物,都是她在宿舍推銷史上的傳奇。我不緊不慢,一件一件,在她面前摔個粉碎:

"你不是尊敬我嗎?--你別躲啊,我就是給你觀賞的呢。某些垃圾,看着礙眼,消失一樣就省一點心--你說對吧?"

她臉色發青,站起來要走:"你神經了,我不跟你計較。"

我伸手攔住她:"現在,別說我不給你表達意見的機會,你是願意過安生日子呢,還是繼續這麼折騰呢?隨便你,我奉陪。"

曾小白當時沒表態,但從那過後,最起碼我在場時,她的確要收斂一些。

我爸說過,惡人還需惡人磨,就這麼一回事。我不是東風也不是西風,不想壓倒誰,但是她這樣一而再三,就怪不得別人不肯忍讓。

但別以為我是輕鬆的,吵架真是特別傷神的一件事,我神經衰弱了整個晚上。曾小白那邊翻的也厲害,半夜裏我終於熬不住爬下床,到陽台松一松筋骨,舒口氣。

十二月中的天氣已經非常冷,我們三樓裝着鐵柵欄,把外頭晦暗不明的夜隔成一小段一小段,其中一段裝着對面男生宿舍的一個窗口,燈光全熄,我盯着它看,卻覺得心裏很溫暖。

"庄凝。"

我被嚇了輕微的一小跳,轉頭看見謝端站在我後邊。

"今天的事謝謝你。"她安安靜靜地說:"很少有人能這樣為我。"

我看着她,覺得自己活像一個彪悍的男人:"不客氣。"

"嗯,你那個男朋友,就住在對面是吧?"

"他不是。"我重申。

她露出一點點狡黠的,卻完全不討人厭的笑:"真的嘛?"

"目前還不是。"我收斂心神,拍拍她:"冷,進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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