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青春斷代史(三)
大概過了一星期,班主任把我叫去,說有人給系裏寫匿名信,告我一個仗勢凌人,不團結同學。字裏行間風霜雪雨,血淚交加。我要事先不知道讀到,我也覺得,這個人物指向,至少也是個高衙內級別。
班主任是個小年輕,剛畢業沒兩年,我一向認為還比較公正。他把信給我看,說,系裏把這個事交給我處理,說明還是要弄清楚的,不可能聽一面之詞。我跟領導保證,庄凝是個優秀的學生幹部,絕對不會像信里說的這樣--不過呢話說回來,你平時做工作,也要注意方法,做人鋒芒不能太盛。另外這個事你也不要再計較了,能忍就忍讓一些。別管誰是誰非吧,我希望你今天跟我表個態,到此為止。
管理者都這麼一回事,各賜五十板,勸皮不勸瓤。十七歲的我聽着他的教導,想分辯被他打斷,憤然地想,無論內里怎麼敗壞,給他一個光亮平整的皮相,他就好交差了。真是糟糕的成人世界。
行,到此為止是吧。我不奉陪了還不行?
我從此一段時間,一直早出晚歸,回寢室就睡個覺,誰都不怎麼搭理。剩下的時間,或者上課,上自習,或者在學生會,忙晚會。
我們到處拉贊助,一面把晚會的節目表都擬定出來,其中比較有意思的,有一個經典橋段演繹,從《羅密歐與朱麗葉》"不要對着月亮發誓,月亮是反覆無常的",到《亂世佳人》"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到《半生緣》"世鈞,我們回不去了",再到《大話西遊》"如果上天允許我重來一次",真正的古今中外一鍋燴。
不報具體的片名,台下觀眾可以把答案寫出來,參與抽獎。獎品從公仔到兩百元超市購物券不等。
我也在其中軋了一個小角色,要穿一件紅色紗裙,勉強包住膝蓋的,要手拿一柄長劍,錫紙包的銀光閃閃,要無比哀怨道,如果有一天,我問你最喜歡的人是不是我,你一定要騙我。
和我配戲的是那個曾試圖追求謝端的小男孩,姓陳,他的台詞非常有型--每個人都可以非常狠毒,只要他嘗試過什麼叫嫉妒。
我們在小劇場排練,每次還沒來及開口,台詞就已經被自己的爆笑攔腰截斷。都是還沒有吃過愛情苦頭的年輕人,公然講述這些生死離別就感覺在講冷笑話。駱婷急得在底下吼,不許笑,我看誰再笑!
可憐的愛情段子們,就這樣被沒正經的心弄脫了形,一闋闋荒腔走板,魂魄不齊。
"痛苦,你知道嗎?痛苦。"駱婷握拳,對一個小姑娘道:"你們重聚已經物是人非,你這一句'為什麼',是要表達你心境的,UNDERSTAND?"
她說古希臘語也沒有用,戲劇的精靈不肯降臨在我們這一群人身上,那些精緻詞句彷彿都成了不相干人等,落在一旁看着我們不知疾苦地拿愛情開玩笑。說一句"我愛你",自己就先倒了牙,要用更多的笑來混過去。
駱婷最終虛弱地對我說:"庄凝,把片子都給我找來,全體好好複習。"
這些名片或熱片,搜集沒難度,隔壁小音像店就應有盡有,結果一大堆盜版碟搬回來,學生會的VCD機卻壞了。小陳於是提議,他室友有一台舊電腦,基本算作公用物品,有光驅。
但是,那個光驅。小陳又說,有時候,被我們當成煙灰缸,不知道還能不能用。
"......試試吧。"駱主席很無奈,道:"回頭我去跟蘇老師申請。"
於是我們四五個女孩,在下午兩點鐘,進到男生寢室樓。這裏比想像里乾淨一些,空氣卻有點濁。走道里人不多。
蘇老師安排我們這個時間段光臨,儘可能的少擾民。
L大在男女關係問題上一向比較緊張,白紙黑字的校規,明令青春期的小男小女們安守門戶,不得互通有無。實在有事要進去,也可以。給系裏遞申請,寫明情由,再簽字保證,絕不幹什麼枉讀聖賢的事兒。這樣,也許能得到兩個小時串一串門。
這樣的嚴防死守,導致宵禁前經常能見到這樣的情景,戀人們抓緊最後一刻喁喁私語,然後以末日前相愛的姿態別離。
一個正常的女性,不管表現的多麼無關,她對異性群居的地方必然是好奇的,比如我,此刻我的手被同伴握着,我們掌心都微微出了汗。
"庄凝,這兒,這兒。"小陳候在他寢室門口,看見我們就抱怨:"你們咋這麼難等呢?"
房間裏又亂又擠,坐下來基本就別想動地方,我們十來號男男女女,在這個方寸之地聊天,打牌,吃東西,半刻鐘之內就忘掉了正經事。
我炒地皮的技術已經日益精進,貼的別人一臉紙條,然後拍拍手站起來:
"我出去一下。"
"這兒有廁所。"小陳努力把紙條從臉上吹開,道。
"......謝提醒,您留着慢用。我十分鐘就回來。"
我走到門口的時候聽見他們在後面唧唧咕咕地笑,回頭,小陳悠悠地說:
"庄凝--不用太快,時間還早。"
我一時沒明白,不過看這幫人賊眉鼠眼笑得開心死了,很快就回過味來,我一腳踏在門邊上,把腳旁一個熱水瓶往裏蹭蹭,鎮靜地說:
"哪兒~涼快哪兒~待着去。"
等反手帶上門,臉才騰的紅起來,我一面走,一面用兩隻手輪番涼卻面頰,摸到自己嘴角彎起來--沒錯,我其實一點都沒生氣。
沈思博給我開門,開頭兩秒鐘的驚訝是真的,等反應過來,他做得就有點兒過了--手放在門把上,另一隻手的五指捺住心口,盯着我,呈現一個目瞪口呆的神情。
我看見他黑色的眼睛裏,又是那種好玩兒的目光,他其實是這麼一個淘氣包,只有我知道,只有我看得出來。我們兩個彼此瞠視,做經年未見的涕零狀。
我終於忍不住,一笑不可收拾:"不要作怪了沈思博。"
他也笑,把我讓進去,用自己的杯子倒一杯熱水遞過來:"怎麼跑進來的?"
"驚奇不?"
"不驚奇,你做什麼,我都不驚奇。"
"看你說的。"我抱着杯子:"好像我是,我是......"
我認識他這麼多年了,有時候講話還是會犯磕巴,真是詭異。我是什麼呢?沈思博,不如你說給我聽。
但他不接話,只注視着我,愉快又耐心地,光聽我講。
"就你一個人啊?在幹嗎?"
他示意我看桌上攤開的課本,厚重的辭典,隨身聽。
他每天生活的地方,原來是這樣的,我坐在他的方凳上,摸摸他書桌的邊沿,都覺得好親切。
"讓我檢查一下。"我用手指勾住抽屜把手,轉頭看他:"有沒有情書?"
沈思博站在一米遠的地方,是我最喜歡的那樣,溫和又有一點戲謔的笑:"搜吧,搜到算你的。"
我就打開來,裏頭東一堆西一堆的雜誌,《世界軍事》、《軍事博覽》、《兵器志》,以及各類磁帶。這個男孩子看着細秀,其實也亂,我說:"看你亂的。"
"都找的到,沒事。"
我還是按自己的趣味,幫他整理開來:"......這裏還有對護腕,這個又是什麼?......這個呢?......你看看你。"
沈思博靠在別人的桌沿上,看着我很快把這些雜物碼的整整齊齊,也不說話。我說:"把你們寢室墩布給我拿來。"
他就去拿來了,遞給我:"你真的不累?"
我成就感還來不及呢,方方面面都擦一遍,把用不着的雜物都清理掉。有一隻小包裝盒躺在最裏面,我撈出一看,電動刮鬍刀。
"你用刮鬍刀了?你用刮鬍刀了?"我特別驚訝,一連問了兩遍。
沈思博有點哭笑不得:"有什麼問題?"
我湊近他,仔細看,果然,以前沒有注意:"......小胡茬。"
"小姐,這太正常了。"他伸手摸一摸下巴,莞爾:"要是沒有就慘了。"
這我當然知道,但這是不一樣的,他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男孩子,喜歡是一回事,意識到他已經是個成年男性,是另一回事。
"我能不能摸一下?"
他怔了一下:"可以啊。"
我莫名的這個哆嗦,還沒碰到呢,眼睛就閉上了。
沈思博反而笑起來:"你這麼緊張幹什麼?"
他抓着我的手放在他下巴上,那裏有堅硬的小刺,只比皮膚微微突出一點,一根根陷進我指尖,我身體的其他部分都空了,只剩那三根手指的麻癢。
沈思博鬆開手,有一會兒我們誰都沒說話,靜默之中,他越過我伸手把枱燈擰亮。
溫厚的橘色光鋪開來,滿室是濃稠的暖,柔滑的靜,而我心底重複着一個緩慢又軟洋洋的調子--嗒,嗒,嗒。時間成了身外之物。
這個氣氛下,我無意識地回身,撈起桌上最後一本雜誌放進去,試圖合上抽屜,結果不知是哪裏卡住,使了勁也沒用。
"我來吧。"沈思博說著過來,從身後幫我把它推上。
眼下我只穿了一件薄毛衣,上半身微微前傾,後背和他身體有部分將觸未觸,只要往後靠一靠,整個人就會到他臂彎里。
我聽見他的呼吸,他的心臟隔着一層皮肉,在我肩胛處劇烈跳動。那裏的整片皮膚,都產生燙傷一般的疼痛感,我貪戀,卻不知道要怎麼延伸下去--正在這個時候,有人猛地推門進來。
以卓和同學瞧見我們的頭個神情來看,我估計他是以為自己走錯房間:"我靠!"
"啪"一聲把房門帶上,他在外頭頓了幾秒,然後再敲,聲音很苦惱:
"我能進來一下不?就一下,實在有急事。"
我和沈思博面面相覷,後者走過去打開門。卓和進來時,都沒好意思拿眼神往我這邊,撈了一本筆記就急匆匆地往外奔:"對不住對不住,你們繼續。"
這位窘迫到這個地步,我雖然什麼都沒有做,也實在不能不有一點小羞恥。但情緒里還有別的東西,比如小得意,比如小甜蜜,它們像一群熱鬧哄哄的小孩子,我不知道應該聽誰的聲音--我等着沈思博開口解釋,又希望他不要解釋。
他果然什麼也沒說,卓和出去他就把門給關上了。我去衛生間洗了手出來,他坐在椅子上看着我。
我甩甩手上的水滴:"怎麼辦?你能不能把他給滅口了?"
他笑,以我最喜歡的方式:"沒問題。"
我舌尖下像含着一塊糖,膩的發昏還要故作鎮靜:"那,我先回去了。"
走回小陳寢室的一路,我都傻笑不已,走錯樓層又差點敲錯門。好容易找准,剛要推開門進去,只聽"砰"一聲巨響。
我嚇得清醒了,站那兒一時以為自己太忘形遭雷劈。
接着聽見小陳劇烈的嚎啕:"靠!這誰把水瓶擺門口了?"
小陳同學燙傷了腳,行動不便。駱婷說,怎麼回事,最近諸事不順,咱們有空得去廟裏拜個神。
周六我就陪她乘地鐵去了永清寺,"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這就是那四百八十分之一。千餘年大劫小劫渡過,倖存如今一個傷痕斑駁的肉身,接受絡繹香火和形色祈求。
在賣紀念品的地方,我被情侶護身符吸引過去,袖珍可愛,價錢也很好,一百零八一對。
櫃枱后的女孩介紹道,這些都於新年第一天開光,每一對只此兩枚,絕無僅有。
駱婷看我的眼光一直盯在上面不肯走,問:"庄凝,你有男朋友了?"
"看看而已。"我趕緊用手指點點旁邊的玉佛:"這個呢,這個多少錢?"
"三千八。"女孩面無表情道。
我們就撤了。
駱婷燒香的時候,我悄悄繞了回去。
女孩把護身符分裝在兩個小紅口袋裏,遞給我時再三重申:"和你的戀人,一人一個夾在錢包里,之前切忌給第三人觸碰,不然就不靈了。"
"好的。"我打開錢夾把一枚放進內層,把另一枚收到包里,感覺像收進一份允諾,惟因神秘而越發牢不可破--沈思博你看,就像《大話西遊》裏的紫霞仙子所說的,沒辦法,天意最大嘛,是不是。
我們從寺里出來,駱婷問我:"現在什麼時間?"
"五點半。"
她默了兩三秒,然後說:"那還有五六個小時--火車站附近你熟嗎?"
"熟。"
"熟就好。"她轉頭揚揚下巴:"陪我去接個人。"
她為數不多的,這樣沒餘地的語調我不喜歡,這讓我有盲從感,我問:"誰?"
"問這麼清楚幹嗎?"她笑起來,拍拍我:"見到就知道了。"
我們在火車站附近逛街,逛累了就坐進肯德基,看夜幕一點點沉下來。到地方時,車站已是燈火通明。大塊玻璃,鋼筋鐵骨,夜色中有透明的質感。
我們等的這列車,L打頭,綠皮廂,見車就得讓,另散客眾多。慢、臟、擠,選擇它就是選擇十幾二十小時的折磨。
不過的確,年尾將至,鐵路上可供選擇的不太多。駱婷說這位同志從西安回來,只有這麼一趟可以坐。我對這個不知何許人也深表同情。
火車到站停穩,乘客陸續出來,黑雲壓境一般,人頭攢動。
轉眼間站台上滿是人。駱婷四下里張望,我還沒來及問一句,她的視線已經頓住,然後她快步走了過去。
我的目光跟着她,到一個男人身邊。
這個人個子很高,背一個牛仔包,線條硬朗的臉龐。
眼熟吶。
看起來也不像駱婷的男朋友,哪有戀人小別重逢彼此一點接觸沒有,站那兒光是說話的,曖昧階段的都不會這樣。
再說,她讓我跟來,算怎麼一回事呢?我到現在還沒想明白。
這時駱婷轉頭,招手讓我過去。
"我跟你提過,齊享,齊師兄。"她說話的時候我看看她,不知道是冷還是光的緣故,她臉色有點發紅。
對了,我糊塗了,原來是他,已經是第三次見面--雖然每次這位的樣子都有變化。此刻的他,風塵僕僕,像遊記里的獨身上路者,或者是西部浪漫小說中,不可或缺的那一位,再或者,國家地理雜誌的攝影記者。
總之,不是我上次見到的法律界未來驕子,也不是月光底下,獨自神傷的青年。
而無論如何,眼下他只是個對我沒有印象的男人。在駱婷介紹完"這是庄凝,我們的小師妹"之後,他伸手和我浮皮潦草地握一握,視線甚至沒怎麼在我身上停留。
我縮回手收進口袋,在心裏做了一個鬼臉,哼,驕傲什麼呀。我的沈思博也有那麼多女孩子寵,他還是那麼禮貌又溫和,您這樣的?歇歇吧。
"煮乾絲,蟹黃蒸餃,粉蒸排骨,雞汁小餛飩,三位請慢用。"服務員收起托盤,離開。
我面前是熬的很濃的雞湯,加了一點紫菜、芫荽和蝦米,餛飩皮幾乎透明,香油在湯麵開了碎花。
冬日的夜裏,饑寒交迫,面對這一碗全城聞名的小餛飩,簡直要感動的掉下淚來,坐在對面的齊享隔了這一層裊裊熱霧,在我眼裏都顯得柔和不少。
駱婷在我的左手邊,手指停在勺柄上,目光卻不在食物,而在對面的男人:
"回來以後,有什麼打算?"
"再說吧。"
"有沒有想過去那邊發展?"
齊享看上去,是笑了一笑:"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畢竟......也許,你們......還有機會......"
我從來沒聽過駱主席說話這樣吞吐,這樣猶疑。
"別說了。"對方語調很淡,截斷她:"都過去了。"
一時席間很靜。
"對了齊師兄,我上次去看你的模擬庭審。"我抬頭說:"非常棒。"
他轉眼看看我,說謝謝。
"我去之前以為沒看頭,我當沒人願意當辯護人。"
"為什麼?"
"他是殺妻狂。"
"哪個法庭宣判的?"
"公論嘛,他律師的妻子,肯定從此也特別沒有安全感。"
齊享微微笑起來:"你大幾?"
"大一。"
他點點頭:"你轉系還來得及。"
"......為什麼?"
"以你的邏輯來說,世上刑事案的律師都是罪犯,民事案的律師身邊也一定諸多麻煩。你何必一條道走到黑。"
我長這麼大,從來沒有被噎這麼厲害過:"那如果是現實里,你也會為他辯護了?"
"看情況。"
"比如?"
"比如說公訴人是你。"他看着我道。沒等我們問原因,他低頭舀餛飩,一邊慢悠悠接著說:"因為勝率會很高。"
要不是駱婷拉我一把,我不一定能說出什麼來,師兄有什麼了不起,前學生會長有什麼了不起,就可以隨便鄙視別人的專業能力?
我起身,去洗手間。
"齊享。"駱婷的聲音落在身後:"我是有事找你幫忙。"
飯後服務員過來結賬,我們三個都拿出錢包。駱婷對我瞪眼:"收起來。"
然而齊享按住她拿鈔票的手,低聲道:"我來。"
拍拍衣服站起來,剛走了兩步,我聽見齊享的聲音:
"這是你們誰的?"
我和駱婷回頭,他正俯身,拾起我座椅上一個淡藍色的小物件。它有着長長的紅絲線,原本應該安安靜靜待在我包中一個小口袋裏。
我想到售貨女孩的話,立刻尖叫一聲:"別碰!"
然而晚了,他已經拿在手裏,小巧的綢服在他漂亮的手指間,絲線耷拉下來,聽天由命的樣子。
他直起身,把它遞給我:"你的?"
我瞪着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我不是特別迷信的人,但這一刻忍不住會有這樣的感覺--那個允諾,上天借他的手收回去,拒絕我痴心妄想。
我一時非常非常沮喪,難受的不知如何是好。
齊享看我沒有動靜,隨手把它放到桌上,便要離開。
"等等。"我咬牙,說:"你扔掉吧,多謝了。"
我只能這樣來表達我的憤懣。我的情緒全被冰封在那個念頭上,世界一剎那褪了光--可我還怨不得他,怨了怕一語成讖。
我明白這樣多少不講道理,但眼前這個男人,此時擁有我從未有過的討厭。我不想再跟他多說一個字,轉身走開。
我回到寢室,再次被阿姨嚴重警告,我認得你,你不是第一次晚歸了,下次我真往系裏報了。
我累的一點辯解的心力都沒有了,好吧,好吧。
爬樓梯的時候她還在我身後說,現在的小孩子--句尾拖得意味深長。今天是個人就給我找不痛快。
我在走廊就看見蘇瑪搬個凳子坐在燈光底下,這孩子一向再認真,也沒必要坐這兒受凍。我說:"你怎麼在這?"
她翻翻眼睛,語氣活像修女談論娼妓:"裏頭,吵死了。"
"曾小白又幹嗎了?"
"你自己去看。"
我就推門進去,每一根神經都被疲乏按捺住,說半個字都累,如今還要面臨一場爭端。我頹喪的想哭。
門裏的景象還是超出了我的想像力。
曾小白同學坐在翻倒的方凳上,痴痴看着一堆燭光:"哎呀,小~蝴~蝶~"
謝端在旁邊,手裏拿着毛巾,一回頭撞見我的瞠視,無奈地笑笑。
曾小白又突然哭起來:"討厭,討厭死了......我有什麼辦法嘛......"
謝端趕緊摟住她,柔聲勸哄:"好了,好了,我知道,我知道。"
我哭笑不得:"這怎麼回事?演戲哪?曾小白,你知不知道現在幾點?"
謝端對我搖搖手。我過去坐下來,好大的酒味兒。
"她怎麼了?"
謝端猶豫地看了曾小白一眼,後者現在反而成了局外人,我們談什麼都不在她的注意力以內,她也不參與。
"她在街上看見國旗手和別的女孩子了。"謝端小聲說。
"他們不是早就,分手了?
謝端輕輕嘆口氣。"算了,我來。"我把椅子搬近那個醉酒的姑娘:
"曾小白,不鬧了成不成?"
她把腦袋埋在手肘間,嗚嗚咽咽的,像個可憐的小孩子。
"真傷心了?別這樣,男的有什麼了不起。"
說這話的時候我很虛弱,沒有說服力。我今晚一直鬱郁,就為了感情上那麼一點不詳。我拿自己的沒出息都無法可想,我給這個哭泣的姑娘哪一門的勵志教育?
於是我換了語氣:
"要不然,咱也去再找一個?--你說吧,"我再湊近一點,說:"要什麼樣的,我打昏了給你拖過來。"
接着對謝端擺擺頭:"端端,去,把我們寢室拖把拿來。"
如果沒有記錯,那是我第一次叫她端端。她怔了一怔,然後咬着唇,想笑又不好意思。
隔了一小會,曾小白從自己的臂彎里抬頭,眼淚還在縱橫流淌:"那我要小布。"
小布者,布拉德皮特是也。
也是個聽哄的好女孩啊,聲音還哽着呢。我說:
"沒問題,連喬治克魯尼一起打包,後者我自己留着。"
曾小白強打精神笑了一笑,然後重又埋下腦袋,聲氣微弱地憑弔。謝端緊緊挨着我坐,另一隻手輕柔地拍撫她。
不知什麼時候蘇瑪也進來,我們圍着小桌,默默陪着曾小白,看彼此燭光里神色柔軟,妥帖瞭然--無論之前有什麼不愉快,在這個沮喪及傷心的夜晚,我們四個性格迥異的姑娘,這一刻,相互終於達到了一點諒解、從容和共融。
這晚上我做噩夢了,沈思博家裏人讓他相親,對方是個有小雀斑的,又瘦又白的小女人。然後他們兩家一起吃飯,和睦歡快,沈思博竟然也非常配合,我叫他他都聽不見。
我第二天從醒過來寢室里已經空無一人,昨晚那一場昏暖的溫情脈脈,被一地冬日清晨發白的陽光偷換。
而我的情緒還沒從夢裏爬出來,時時沉浸在想慟哭一場的衝動里,刷牙的時候看見自己如同被鹽碼過,白的發虛,眼睛是腫的,嘴唇是青的。非常的哥特。
我走出寢室樓,太陽曬的我有點昏沉。抬頭看看對面,沈思博宿舍窗門緊閉,我對着那兒皺皺鼻子。
他可能還在睡覺,不曉得他已經在夢裏,莫名其妙辜負了我。
而且還那麼具體,小雀斑,哼。
我頂着浮腫的臉和惡劣的情緒去了小劇場,駱婷站在主席台那兒,正跟人講話。那個人今天又變了樣子,墨色偏軍裝式的長外套,一張臉清秀白皙。
"庄凝,你過來。"駱婷對我招招手:"今天齊師兄跟你搭戲。"
"......"
齊享看看我,沒說話。
"師姐。"我很少叫駱婷師姐:"我能不能辭演?"
當然,我是私下這麼跟她說的。齊享那會兒正拿手機坐在另一邊,低聲地不知在和誰通話。
她看我一眼:"你能不能不添亂?"
"我,我那個來了。"
"又沒讓你干體力活。"
扯謊都沒用的時候,你還能怎麼辦呢?反正我是想不出辦法來了。
"他一個要畢業的人,跟着湊什麼熱鬧。"
"湊熱鬧?"駱婷聲調揚上去又落下來,五線譜一樣:"我好不容易請他答應友情客串。我們人手本來就不夠,他經驗又豐富,還可以幫我。"
"要不你親自上陣?"我不抱希望地問:"我打下手。"
"......呃。"她隔了一會兒說:"那不合適。"
事實證明,氣場這種東西,的確是存在的。這次排練,只是換了一個人,竟然沒幾個小朋友再嘻嘻哈哈,突然間魂魄歸位一般。連旁邊唱歌跳舞的,都抖擻了幾分。
然而實際上齊享什麼也沒做,除了跟我一起念念那些不靠譜的台詞。我還要幫駱婷忙一些協調和調度工作,他沒事的時候,只是坐在一旁,散漫的,自我的--但就是沒人敢再孟浪。
後來我多少對他有所了解,他這個人就是這樣,時常不講話,坐哪裏都好似有默不完的心思,有時候是真的有事要想,有時候只是懶得應酬。像殺伐決斷的獵食者,平素卻慣於養精蓄銳。
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
我這個人懶,但一般人看不出來。他說這話時是在開車,轉頭看我,眼睛像黑夜裏的流火,粲然卻柔和。庄凝,你可不要告訴別人。
當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