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秋的長沙也多雨,空氣里都是潮濕的味道,有微冷的風穿梭再林海的綠葉間沙沙作響,我沿着林子裏唯一一條羊腸小路不急不緩的向前走,這裏最是僻靜,但偶爾也會有三兩對情侶出沒,我第一次來的時候,恰好看到一對男女擁抱再一起熱烈的擁吻,我清楚的記得他們眼角眉梢所熏染的無尚光華,那種代表青春的張狂和無所畏懼大約是我這輩子都不能擁有的。
高三年級的教學區,有高聳入雲的水杉樹,有各式各樣的花紅柳綠,但卻很安靜,高考期間連空氣都是肅穆的。
“夭夭啊,你真應該慶幸你不是一個中國學生。”
“中國學生怎麼了,有什麼不好嗎?”
“這麼說吧,中國學生都住在風景怡人的牢房裏。”
風景怡人的牢房,我對寧寧曾經描述的生動程度感到拜服,不由自主地牽起一抹笑,風徐徐地吹過,有幾隻不知名的大鳥從顫抖的樹梢掠去。
“看什麼呢,笑得這麼開心。”
有人自遠方來,上午金黃的陽光里,他一頭細碎的發顯得根根分明,愈加貴不可言了。
“我在美國的時候可沒穿過這麼醜陋的衣服。”
我半開玩笑的拽了拽校服寬大的衣角頗有些不滿意的說,一面卻把笑容擴的更大,我看見陽光里他的笑容也更加燦爛起來,暖暖的,一如春日裏拂面的風。
“所以你可以完全不用愛惜它,穿起來也格外輕鬆,不是嗎。”
“嗯……說的好像有道理。”
因為不重要,所以可以毫不在意的視為塵土嗎?東西如此,人亦如此嗎?心臟莫名地緊了緊,化作一種難以言說的東西梗在喉頭,心情也因此罩上了一層灰暗,我假意微笑拍了拍胸口稍作緩解
“沒有回美國嗎?”
“這次來了,本來就沒有打算再回去的。”
我一面答一面毫不在意地坐到樹林邊的長椅上,雨後沒多久,椅子上濕漉漉的並不如表情上那麼舒服,風再次吹來,他的眉目在天空碧藍的背景下猶如幻影,我從前覺得因為天氣好而那個人穿了件自己喜歡的衣服就愛上他是一件很荒謬可笑的事,但是這一刻如果他真的穿了件白襯衫在太陽下遙遙地笑一笑大約是沒有人可以抵抗的。
“顏涼,你的名字這樣涼薄,是不是人也一樣呢。”
我挑眉刻意地深深地看他,如我所料,他的表情仍然溫和地看不出一絲破綻。
“夭夭啊,我想你應該不會做那些為朋友報仇的蠢事吧。”
“寧寧已經死了,不要說她死的安詳沒有怨恨,就算她真的含恨而死讓我為她報仇我也不會同意,因為這一切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承認我並不聰明,從某些方面講我甚至愚蠢,可我並不是一個愛多管閑事的人,畢竟我已經自顧不暇,如果說我做這一切是為了什麼的話,那隻能說是因為好奇,好奇像寧寧那樣驕傲的一個女人,會為了怎樣的一個男子放下身段
“說實話,看着你在寧寧的葬禮上和別的女孩親熱並不讓人好受,可我身為外人,有什麼立場替寧寧報仇。”
我站起來含笑看着他,雙手背在身後緊緊攥着,心跳的出奇的快,這大約是我第一次用這種語氣這種姿態對同齡男生說這麼多的話,說實話,我心虛的很,以至於掌心都滲出了一層薄汗。水杉樹沙沙作響,在風裏顫抖。
“那你為什麼來。”
他依舊在提問,我向後退了幾步作勢要走卻也未見阻攔,陽光里少年眼尾的淚痣越發耀眼奪目,彷彿是嵌了一顆鑽石,他依然是在微笑,儒雅而溫柔,只那樣安靜地站着就能讓人看痴了去,彼其之子,美如玉。
“我是覺得,美人關,原來不只英雄過不去,美人也是過不去的,紅顏當真是禍水,能要人性命。”
語畢就轉身躲進了茂密的白樺林里,這種故作神秘的心態讓我覺得很新鮮,帶着小小的嘗試和刺激感,以至於那一瞬間我的心情出奇的好,情不自禁地踢起路邊的小石子,小朋友似的輕哼了一聲。不可否認,初識顏涼的時候該是我這一生最傻的一段時光,但是也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摸着自己的心口問:
寧寧,就是他嗎,那個你朝思暮念的人。
有些人的心像好像是一塊被風蝕過的山岩,也堅硬也脆弱,冗長歲月,不但沒把它打磨的光滑反而更加稜角分明,安寧寧大約就是給我這種感覺。
初識的時候,姑娘叼着煙靠在一個穿着黑色皮夾克的美國男孩身上,黑亮的長發平整的像緞面,發尾還染了層次分明的紫色,玫瑰一樣高貴的容顏帶着幾分雅痞的味道。後來在家裏的宴會上,我看見“皮夾克”在洗手間陰暗的走廊里擁吻另一個金髮女孩,而寧寧就在拐角處看着,她把煙夾在修長的手指間,仰靠牆壁表情平淡的離奇,沒人會對戀人的背叛如此無關痛癢,就是在那一瞬間我對她產生了想要了解的興趣,“皮夾克”摟着那金髮女孩出來的時候看見她竟然彎唇笑了,寧寧也微笑,用拳頭輕輕撞了一下他的肩膀兀自離去。從那以後,我有意無意的總會留意着她。
安寧寧第一次同我講話還是在我家,她渾身是血手臂上有一道很深的刀口,一雙眸子也染上了殺意。
“是她嗎?”
父親問我的時候連空氣都結上了一層看不見的霜。
“是的。”
“我哪得罪你了尹桃夭,都是道上混的,你們家這麼干是不是太不仗義了!”
安寧寧聲音沉沉的,攜帶着說不出的危險,姑娘生氣了,不過也對,換我我也生氣,莫名其妙突然被人揍了一頓還要被當個物件似的參觀,不過從那以後我們姑且算是正式結識了,儘管結識的最初她極其討厭我。
我對那個“皮夾克”抱有很多好奇,我曾經問過寧寧他們是什麼關係,寧寧說是戀人,這期間他們成雙入對,但我偶爾也會看見男孩和別的女孩舉止親密,直到有一天“皮夾克”為了寧寧受傷住院,她悉心照顧直到他出院,自此後男孩再也沒有出現過,因為,他喜歡上了她。
安寧寧,一個煙癮極重頭髮極美的地痞流氓,一個能夠忍受男朋友三心二意招蜂引蝶卻不能忍受他喜歡上自己的古怪姑娘,這是我對她最初的定義。
這個晚上又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在我陷入回憶的這段時間連續的陰雲不斷讓人的心情也多了幾分壓抑,到是學校對面高大的建築因為被洗的嶄新發亮,回頭向校門裏面看去,高大的水杉樹在高三年級的教學區聳立,似乎是直通被壓底了的天際,比起高出許多的教學樓更像是東方神話里的擎天的巨柱
“看什麼呢,快走吧,等會兒雨更大了!”
顧寒在一邊催促道,因為上課遲到的原因放學后我被老師留在辦公室狠狠地批鬥了一頓,連帶着平時因為順路一起走的顧寒也要等我
“我都讓你先走了。”
這句話的潛台詞其實是:我想自己走。
也不知道他是沒聽出來還是聽出來了愣裝腦殘,撇撇嘴,少年依舊我行我素拽着我往前走,說實話這段時間班裏有許多我和顧寒的流言蜚語,苦惱說不上卻也讓人反感,這已經不是清者自清的年代了,有些事情向來是眾口鑠金,然後無中生有。
“我今天怎麼看見你往高三教學樓那去了,怎麼,有你小情郎啊!”
我白了他一眼
“你別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了。”
“嘿,我本來就不是狗嘴,當然吐不出象牙,要不你吐一個象牙我看看!”
啊,國內的男孩都是這樣的嗎?我扶額深深地嘆了口氣想甩開他自己往前走。
飛馳的車流經過路邊的積水濺了視線前女孩滿腿,尖叫聲里身後的人問
“尹桃夭,你和顏涼什麼交情啊。”
我驀地站住腳,回頭直直地逼視他,目光應該是冷森森的
“你跟蹤我!”
我說,心中異常的不快,我不知道這種行為在朋友和朋友之間其實叫關注,但即便我知道,我也不會讓那些人打着關心的幌子肆意橫行在我的生命中。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不快,顧寒沒有再貧嘴,他只是抿着唇上揚了嘴角,雙手攤開扮作無辜模樣慫慫肩。一直以來我和顧寒都相處的很愉快,因為他幽默,因為他開朗,但絕大多數原因還是因為他知進退,我曾經以為,我們的友誼會天長地久,至少不會淪為不了了之。
“你看你,我不過就是碰巧看到了問問嘛,一副我偷窺了你換衣服一樣。”
我把目光在他身上停住稍許,然後白了他一眼,此事就算作罷。
回到公寓后揉着睡覺睡的發疼的肩閉目養神,才從電梯間出來就聽見鄰居太太扯着嗓門嚷嚷的聲音,還沒等弄清楚狀況一個胖乎乎的中年婦女就把我拉到門口滿臉義憤填膺的道
“小姑娘啊,你快看看,這是你家的吧,都吵了一天了”
回過神來的時候竟然發現樓層小小的走廊里堵滿了人,而且大多是中年婦女,經過這麼多阿姨你一言我一語的敘述我大約明白了,原來就在今天這些人向往常一樣成幫結派逛完街后回到家準備換身衣服去菜市場買菜做飯迎接她們心愛的丈夫子女的時候在我門口發現了個箱子,故而集體參觀外星人一樣堵在可我家門口,說到我門口的東西在擁堵的人群里我看見我家門口的角落放着個一米寬的紙箱,就是很普通的快遞用的三合板紙箱,裏面有活物,使箱子輕輕顫動着。
“這是什麼東西?”
我脫口而出,其餘的人目光齊刷刷射向了我,好像是生怕我說這不是我的,一瞬間無形的壓迫讓我有些啞然,呆愣了幾秒,這時候也不知道是誰踢了一腳箱子,細小的貓叫聲在吵鬧的人群里尤為突兀地傳來,我的思維和身體同時僵硬了
“小姑娘,這東西在你家門口吵人的很,你要管的。”
走廊里的白熾燈清清冷冷的,不知道為什麼越發顯得人群擁堵起來,我用右手覆住胸口,很長時間喘不過氣來
“這不是我的東西。”
我說,聲音出口連我自己都為那森冷的程度感到吃驚,我心裏知道這麼小的貓叫聲根本就不可能隔着防盜門打擾到她們,更何況最近幾天隔壁家的母貓肚子鼓的厲害明顯就是要生幼崽,她家的貓是從親戚家抱來的不是純種,想來一窩小貓送不出去也賣不出去,我平時不善交際又是一個人住被打上主意也是難免的,而且畢竟一隻貓,不在意的人也會當做好事收養了,可偏偏我不行。
“可是東西在你家,分明就是你的嘛,你不能不管的。”
“請問誰規定的東西在我家門口我就必須管了,您先生現在在我家門口,請問他是我先生嗎?這東西您們要不願意管就扔在這裏反正我不怕吵,你要想管,收養,扔掉還是殺了煲湯請便!”
我看見人群里一個婦女抱着的小姑娘瞪着烏黑的大眼睛一直看着我,小孩子目光純粹的讓人不敢直視,我心裏竟然覺得有些心虛,一鼓作氣地說完這些許話,有些粗暴地推開身邊的人群徑直進了家門,從始至終沒有向箱子裏看一眼,關門的那一剎那,我聽見門外粗鄙的謾罵和故作高聲的議論,然後我衝進廁所吐了個昏天黑地,右手又往胸口壓了壓,微疼。
“對不起。”
我看着鏡子中那個頭髮黑長的姑娘,看了很久突然擠出一個微笑而又蒼白的表情,兩枚深深的梨窩掛在嘴邊,在漸漸要暗下來的傍晚說不出的森然,這一刻,我彷彿分作兩個我,透過鏡子伸出手去撫摸那個人,彷彿在觸碰自己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