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安寧寧這一生只真心喜歡過兩個男人,前者像一杯紅酒,外表瑰麗味道甘醇,可喝醉了有多難受只有自己知道,後者像一杯苦茶,雖然提神醒腦,可不懂茶的人喝再多也品不出它的芳香。我認識她的時候她身邊圍繞着許多鶯鶯燕燕,或真心相待或逢場作戲,她未曾答應也從沒拒絕過誰。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她總是嬉皮笑臉的對我說,這輩子她並不算虧。

安寧寧死的那天紐約的天空飄着鴨絨般的雪,病入膏肓的姑娘把頭側向窗外吃力地看着天,似乎是執着於天上稠密的雲彩,她求我把她的骨灰帶回她的故鄉。

窗外的樹落光了葉子,像一副被白雪負壓的巨大骨架,那種荒涼和孤寂最接近死亡,我問她為什麼不見那些男人,她笑着對我說

“夭夭啊,這世間任何的男歡女愛,敵不過上帝的鐵石心腸。”

這是那個19歲女孩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一句話,後來,它是我一生所有與愛有關的預言和真諦。

我第一次見顏涼是在安寧寧的葬禮上,那年是2014年8月3日,中國的長沙下着細密的秋雨,山光水色里男子自遠處而來,撐着一把灰黑色的傘,西裝筆挺翩翩如玉,眼尾一點淚痣憑增憂鬱,卻蓋不住與生俱來的貴胄天成,他長得的確是風華絕代,與我這些年多次從寧寧照片里看到的人完美吻合。

“很感謝你帶她回來。”

祭拜過後他朝我彬彬有禮地道,輕聲慢語嘴角沁着溫雅的笑容,卻不過是說著一些無關痛癢的客套話,我回他以微笑,且並不多言,隨人流走進長長的送殯車隊裏。

寧寧骨灰下葬的時候她的母親在旁邊哭得肝腸寸斷,那天我把她的死訊帶來,女人也是如此,彷彿一瞬間天塌地陷生無可戀了似的,她大聲質問我為什麼會這樣,是誰害了她的女兒,可寧寧就是因病死亡這麼簡單,並不是所有的悲劇都有一個罪魁禍首。我並不曉得那女人是否真的傷痛,只是事到如今,傷痛已然是沒有用的存在了,我知道寧寧如果真的泉下有知一定會翻一個大大的白眼然後對我說:真不知道她早幹嘛去了。

一個人默默地離開了賓朋環繞的墳墓向外走,這個地方很漂亮,磚石小路兩旁松柏含翠,像是被畫者毛筆勾勒出的水墨丹青,只是寧寧她不愛清靜。

小路的盡頭就是出口,黑色半月狀的門燙着金邊,我遠遠的看着一個身材高挑的女人靠在那裏,她垂着頭,一手夾着煙時不時地吸一口,淡白的煙霧在傘下升騰。這樣過了大約五分鐘,另一邊的路上顏涼緩緩走來,眉目含笑叫了她一聲,女人就扔掉煙頭飛奔過去擁抱住他,清脆的笑聲像水滴沒入河流一樣空靈,莫名的,我被記憶里寧寧桌案上那些照片的稜角刺得有些發疼。

“顏涼!”

可以想見自己現在是一張多麼讓人厭惡的嘴臉,我走上去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張揚地像個成日浪跡在街頭巷尾的混混

“你女朋友?給我介紹介紹唄。”

方才一臉冷漠現在又自來熟,不僅我自己不習慣男孩也頗為尷尬,他眉眼壓低了些,嘴角的笑容卻仍似春風拂面。

“哦,這是我女朋友北九七,九七,她叫尹桃夭是寧寧的朋友。”

這名字可以說是很古怪了,比我的還要古怪,那邊的女孩沒有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她並沒有因為我的無禮感到生氣,而是用一雙漂亮的眼睛像盯着什麼新奇玩意兒一樣盯着我,那眼神看的人很不舒服。

北九七是個非常美麗的女子,她的五官精緻立體,卻不像很多混血姑娘帶着異國風情,加之很淡的眼妝讓整個人說不出的風情嫵媚,這還是早春時節,她只穿了一件黑色的露臍裝,手挽着顏涼,腳下的高跟鞋因跺腳發出細微的噠噠聲

“那個,尹小姐是吧,你看這天也挺冷的,是不是先放了我男朋友你們改天再聊。”

那是我聽到北九七說的第一句話,她的聲音同她的人一樣惹人喜愛,崑山玉碎,銀鈴入耳用來形容那聲音也絕不為過,我自知理虧,一時間竟有些啞口無言,只好笨拙的楞住了,沒想到她看到我這幅模樣竟然輕笑出聲,明亮的眸子也帶上了些許和善,當然,如果仔細看還有些許輕蔑。

“夭夭,改天一起去玩啊。”

這一聲夭夭,叫的和剛才的尹小姐不同,可在我聽來卻或多或少帶着一些譏諷,北九七對我眨眨眼睛笑眯眯的拉着顏涼離開的時候,我幾乎有一種已經死去的安寧寧重新站在我面前的錯覺,依舊是那樣的美艷,妖嬈,明媚如花,連深色的眼睛都發出極漂亮的光。我回過神來不自覺地向來時的方向看,忽然不知道這路的盡頭是否睡着那個姑娘。

葬禮之後的第二天我很迅速的在這座城市找了居住的房子,是一個並不太大的公寓,簡單收拾了一下第三天就去了美國那邊提前安排好的學校,說實話我本來並不排斥國內的學校,但這是在我收到那身寬大的足以放下兩個我的校服和那些可以算是醫學奇迹的催眠課程之前,由於第一天上學連睡八節課而不被老師理睬的成績,從此尹桃夭一戰成名,被冠以睡神的桂冠。為著這個頭銜上一任睡神,一個叫做顧寒的男孩子還特地向我宣戰說不把這個名號奪回來誓不娶妻,少年心性最是叛逆不羈,更是不會主動包攬那些不好的角色,後來的後來,我每每想到顧寒來找我時青澀張揚地臉,彷彿是不忿命運不公自甘墮落寧願拿自己做玩笑取悅了別人,卻也自得其樂,當時不知道,到最後他也沒能把那個玩笑一樣的名號奪回去,也不知道一切塵埃落定各自地北天南,那個明媚的少年是否明媚依舊,有無娶妻。

除了顧寒之外我交到的第二個朋友是個女孩子,高中之後一部分人開始住校,我同桌是個短頭髮的女學霸,長得清清秀秀的,說話也細語溫聲,很有江南女子溫婉的風情,她問我的第一句話是

“同學,幫我帶份飯唄,我在208寢室。”

好吧我承認她其實並沒有那麼嬌羞溫柔,顧寒說

“你別看黎歌平時安安靜靜的樣子,吃飯刁鑽的連我一個大老爺們都無法忍受,全校就她因為吃飯跟食堂大姨吵到校長那去。”

我滿頭黑線從此後接下了隔三差五往學校帶飯的任務。沒辦法,誰讓咱心地好又偏偏不住校呢!當然其實大部分原因應該是要迅速建立好人際關係。我這個人是最怕麻煩的,耐着性子一日一日地送飯也只不過是為了在陌生的環境裏迅速建立好自己的銅牆鐵壁,以免於在未來的日子裏孤立無援,畢竟人和人的感情都是建立在有所求和被需求之上的。

那天夜裏我接到了從美國打來的電話,來到這裏之後和父親唯一的一次聯繫是銀行錢到賬的通知,越洋電話里他的聲音淡淡倦倦的,永遠給人一種疲憊不堪的感覺,彷彿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困苦都壓在他一個人身上,有千斤重量,我說

“一切都好,錢已到賬。”

對方電話里淺淺地“嗯”了一聲連一個多餘的字也沒有,這淡漠的彷彿無色白水一樣怎麼都品不出味道的語句,終於在嘟嘟……的聲音之後就此切斷了聯繫,我當時只覺得輕鬆,卻不知道那真的是切斷了所有聯繫,後來這遙遠的電話聲又一次響來,我聽到那一方人的聲音,整個世界所有的美好和信仰一同坍塌,以至於自此之後我的人生再也沒有了痛苦的感覺。

話回到當下我拿着嘟嘟作響的手機出神,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覺得莫名的好笑,回過神來的時候人早已經倒在床上笑的前仰後合,那模樣,應該像個逃出精神病院的瘋子。我不知道後來我是怎麼睡着的,但那卻是一個少有的無夢的夜,這樣一個夜晚足以讓我忘掉近些天來所有的不快,足以讓我不再計較那些來着世界另一端的冷漠和疏離,於是第二天,我遲到了。

躡手躡腳的走進教室的時候已經是第二節課了,一節語文課,班主任的課,她沒有理我假裝沒看見似的繼續講着書本里晦澀的文言文,陽光反射再她厚厚的眼睛片上照出了眼角鋒利的餘光,我幾乎渾身一哆嗦險些從座位上掉下去,旁邊黎歌小聲的問我“怎麼才來。”我撇撇嘴即將脫口的話被人打了差

“那還用問,你看她一頭雞窩就知道是睡過頭了,尹桃夭是誰,那可是咱們班睡神啊!”

我白了一眼後座嬉皮笑臉的男孩,抄起語文書不輕不重的拍了一下他剪的短而細碎的頭髮,陽光同樣照射再他的瞳仁里,有的儘是少年人朝氣蓬勃的熒光,彷彿這雙眼睛比太陽還要奪目三分。

“呦,這不是我們即將要光棍到底的顧和尚嗎,怎麼不吃齋念佛安度餘生反而上這禍害祖國大好花朵了。”

少年被堵得啞口無言,漲紅了一張清俊的臉恨恨的哼了一聲埋頭不知道幹什麼去了。

一節昏昏沉沉半夢半醒的語文課之後老師再台上開始宣佈近來的大小事件,不過絕大部分與我無關我也懶得細聽,最後只抓住了一個尾巴,大約就是學校要在下個月舉行周年慶,說來我也趕的很巧,才來沒幾天有這種大型慶典,雖然不會參加,但至少比坐在教室聽催眠課有趣。那時的我一心以為,上天為寧寧譜寫的劇本並未走到結局,那些在她生前未能了結的糾纏和沒來得及得到的答案終究會有一個明了的交代,殊不知一切早已在時間厚重的書冊里默默翻頁,命運的齒輪終於開始運轉到屬於我的一格,如果說讓我為這一頁戲詞填上最後一筆,那我唯有後悔二字。

下課後我離開教室一個人溜溜達達的在教學樓後面的石子小路上散步,從這裏看,可以望到一大片茂密的白樺林,白樺樹林的那一邊是高三年級的教學樓,在那裏,應當有一個溫雅高貴得如同童話里走出的王子一樣的人,溫潤如玉,貴胄天成,是的,我來了顏涼的學校,我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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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不居,和光同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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