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八十五章 多年之後
真想不到,但他為何不早說?捕頭走進來時,原也聽得那匪徒的驚喊,但他以為是聽錯的,此刻見這小孩,也認識這中年,喊他“聶小蠻”,方始確信無疑。
一時他的心頭,頓又發生許多想法。他想:偵探名家的舉動到底是特別的,怪不得這肉票能夠安全出險,原非偶然僥倖的事。他們認識這樣一位大人物,果然名下無虛,幾名毛賊簡直不夠他帶。我們也算幸運,跟這大人物得了一個現成功勞,那注豐厚的報酬,是穩固了。我不解的,那孩子說什麼那副牌不牌,而這些毛賊,何以也認識他是聶小蠻?捕頭迅速地亂想,也不暇繼續深究,一雙充滿驚奇的眼,倏而變成滿含欽佩之意,立即搶上前來,向這中年的深深一鞠躬,高聲道:“哦,先生就是聶小蠻先生嗎?久仰之至,佩服之至!”
他忙着說,又忙着用手連連打拱,中年的明白他的用意,連說:“不敢,不敢”,立即也伸手和他握了一握。
世間無可形容的事件很多,眼前的事也算一件。當這捕頭先生,和這所謂聶小蠻握手之際,他感覺渾身的骨節,輕爽異於常日,許多汗毛孔內,似乎鑽出許多聲音,齊說“不勝榮幸,不勝榮幸”。這個聶小蠻,見這怪腔,不禁暗笑,趁勢湊近他的耳朵,低低說道:“請你吩咐那位制使先生和弟兄們先走一步,因為……因為我知道,這裏還藏着許多黑老。”
此時,這位捕頭對於這位金陵第一神探聶小蠻的命令,本已不敢違拗,經不起最後一語,又是從他耳官直達心窩的話,連忙回身說道:“曹制使,請你帶弟兄們,押着那八名男女毛賊,先回衙門裏報告吧!因為……因為我想審審這裏油坊主人,是否有通匪嫌疑。”
那個嚇人模樣的人,依然獃獃地守着。制使等一徑走到先前停車的所在,四面尋那車馬,卻已無影無蹤,以為那青年等不及,故已先駛回去,於是只能押着那些匪徒,安步當車,慢吞吞取道回署。
這裏油坊樓上,只剩下二人。聶小蠻見眾人走後,估量他們已走得遠了,舉目望着捕頭手內一支簇新的手銃,徐徐問道:“你這銃,是幾響,是哪國製造的?”
捕頭見問,忙不迭把銃遞過來,連說:“這是兄弟新買的……這是兄弟自備的……不可論價!”
銃一到手,這所謂的“聶小蠻”馬上就換了另一副嘴臉。原來這哪裏是什麼聶小蠻,明明是“插天飛”所扮。
記得上一次,他在聶小蠻的手下吃了一個大虧,這一次,他頂着聶小蠻的名頭,要在現在吃下這批“貨”。自然是有向聶小蠻報仇的意味了。
多年之後,景墨依然記得那一件神秘危險的奇案,儘管時間已經隔得很久了,此刻回憶起來,景墨還覺得有些不寒而慄。
景墨的好朋友聶小蠻,由於懷着一顆鋤強扶弱的維護正義的赤子之心,想從偏頗的法網之中給財勢兩缺的老百姓找一線公道的生機,而他強烈的求知慾又迫使他產生一種對於任何疑難問題都要求非水落石出不可的鑽勁;所以多年來,他一直全心全意地幹着探奇決疑的查案工作。
他所經歷的疑案怪事不知有多少,但全部都沒有景墨現在正在回憶的這一案那麼驚異和突兀。它的開頭是突如其來的,對於聶小蠻來說,真是“橫禍從天外飛來”的情況,中間又是驚濤駭浪層層迭迭,幾乎使人喘息不得。
聶小蠻一直認為人的名譽比生命更寶貴。這一回事,當時不但威脅他的生命,而且連他的清白無理的名譽,也先後兩次遭到一時無從辯白的譏汕和誤會。
這案件曾轟動過整個金陵。多年後的今天景墨再一次回憶起來,也不禁感嘆當時金陵世道的烏煙瘴氣的面貌的一斑,在今昔對比之下,那也許有着某種警世意義吧。
那年夏間,景墨的妻子南星帶着兩人的兒子書誠到嘉興去,祝賀她的母舅趙鐵生七十生辰。景墨因為錦衣衛衙門的公事,不能分身,沒能同去。八月十初三的下午,景墨送她上了馬車,順便去看看聶小蠻。
他仍住在饞貓齋饞貓齋那宅老屋子裏。他的僕人衛朴和老媽子蘇媽也依然和他同處。他的樓下的書屋中的簡單的佈置和書報紛亂的書桌,仍和多年以前的景狀沒有多大變異。
景墨走進他的書屋兼書房時,聶小蠻正仰靠在沿窗口的一隻藤椅上。他穿着一條白布褲子,一件粗麻的短衫,袖子卷上了肘節,手中執着一張邸報,兩條腿擱在藤椅邊上,一雙細草織花條紋的鞜鞋留在藤椅足旁。看他這一種過分安閑舒適的姿態,可以猜想他這幾天一定是閑着無事。
聶小蠻是愛勞動而憎恨空閑的。他相信“戶樞不蠢,流水不腐”這兩句古話是至理名言。他常說人的身體有些像一架機器,機器擱着不運轉會生鏽,人如果飽食終日,無所事事,也會意志消沉、腦筋遲鈍和肢體脆弱。
景墨笑着招呼:“聶小蠻,這半個月,你大概閑得不耐煩煩了吧?”
小蠻突然丟了邸報,從藤椅上坐起身來,跟着鞜鞋,走過來和景墨熱誠地拉了拉手。
“景墨,你來得真好,我真惦念着你。”他的嘴角上輕輕笑了一笑。“你說我閑得不耐煩煩了嗎?哎喲,你估計錯了,剛相反,這幾天我正忙得很呢!”
景墨推測他空閑無事,他卻偏偏說忙。可是他的鬆懈的神態,他嘴角上的微笑和這兩句話語的聲音,都告訴景墨他明明在作遁詞。景墨又看見他剛才丟在藤椅邊上的那張邸報,恰巧又展露出消息的一面。
“你不承認我的推斷力嗎?假使真忙,你還有功夫看這種無聊的消息?”景墨又說。
“無聊的消息?哼!景墨,你又錯了。”聶小蠻忽然沉下了臉。“真的,我的忙就和這些消息有關!你不知道這六七天中,邸報上突然登出了許多新鮮的消息嗎?”
景墨一時不知他說話的含義,他的語氣又不像完全是打趣,因此,景墨就懷疑自己的觀察也許真犯了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