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如果我沒有去加利福尼亞

“驟然,天涼了。愛之神即將遠去。”(《亞歷桑德拉走了》AlexandraLeaving)

是否隨意給出去的愛,就能隨意收回來呢?

大海,

燈塔,

潮汐。

我總覺得人的頭腦是由造物主精密設計出來的。

大腦像是深夜的海洋,注意力則是燈塔。最近的記憶特別容易被照亮,這是你無能為力的。但當時間,如同潮汐般地將記憶一層一層向遠方推去。等到了足夠遠的地方,那段回憶也便和你腦中所有的過往一樣,成了深海里的暗涌,只有當燈塔把光投射過去,才會被照亮,被看清。

在獨自回來的路上,心痛曾追隨着我,讓我無處遁形。但此刻,縱然硝煙仍在眼前,心痛已離我而去。要傷心,要賭氣,要裝作滿不在意,都可以。我曾經經歷過更沉痛的別離,於是我也知道,時間最終會讓它們淹沒在深海里。

走在熟悉的街區,面對熟悉的人群,一日,一杯咖啡,又一日,一杯咖啡……我知道,我在一點一點地回到過去的生活里。我很慶幸,“海洋,燈塔,潮汐”——造物主最精妙的機制起了作用。硝煙散出了一道口子,燈塔的光朝那個方向照去,我看到了旅途中愉快的回憶,更遠處,是過去的我自己。

但我仍要從離別說起。離別——依然在離燈塔最近的海域。

“驟然,天亮了。愛之神即將遠去。”這張CD一直塞在他的車載CD機里,直到分別那天,我才把它收起。

我並非對離別毫無準備。臨別前幾天,我一直塞着耳機,聽着這首歌。總覺得音樂是可以擁抱的,小時候,每當感到失落,我就會一整個晚上抱着一首歌。臨別前幾天,我抱着這首歌,等他來找我。有時我幫他做一些機械的工作,反正我的時間比他多。

旅程接近尾聲,我第一次夢到他。是不是當一個人進到你的夢裏,說明他已經進到了你的心裏?

——之前夢到你。

——嗯。

——像是在一個校友會,起先是在桌牌上看到你的名字。然後在人群中看到了你,但你沒有看到我,我沒有叫你。

——嗯。

第二天,我把那個夢告訴他。我只告訴他,在夢裏他沒認出我,讓我有些難過。我沒告訴他,在夢裏見到他,有種怦然心動的感覺。那個夢,有些像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

——你說,以後我們再在什麼場合碰到,我怎麼才能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呢?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車子繼續在公路上行駛,路的兩邊都是廣袤無垠的荒漠,一顆又一顆棕櫚樹在我的眼前一閃而過。

——海岸線,那是海岸線嗎?

——是吧。

車子又繞過了一個彎,遠處淺藍色的一道線越發明顯。

——看啊,真的是大海。

——看到了,你冷靜點。

我不說話,看向他。一冷靜,就忽然失落了。

——怎麼了?

他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彷彿是在關心我。

我知道,當下一個城市到來時,我們就要分離了。我不知道的是,我將一次又一次地獨自回到這裏。

更早的時候,在德克薩斯州的時候,我們就預演過一次分離。某天早上,把我送到咖啡館后,他忽然發信息來,說聯繫上了重要客戶,一去就要好幾天,又說可能沒有辦法送我去加利福尼亞了。

——早上在車裏沒聽你提?

——這樣結束不好嗎?

——不好,你答應要送我到加利福尼亞的。

他分明已經定下了行程,卻沒有當面告訴我。在車裏的時候我還提醒他一個禮拜后我們就要分別了,讓他對我好一點,他還答應着。轉頭他想要不告而去了。從那時候起,我就開始聽這首歌。

但過了兩天他又回心轉意,他讓我再等他幾天,他會回來。但我已有所準備,分別的日子即將到來,即使在那之前,他也會隨時離去。

最終他回來履行他對我的承諾。從德克薩斯到加利福尼亞,我們總在趕路,日子過得飛快。他是從什麼時候變得少言寡語的?他也開始收回他從沒真正給過我的愛了嗎?還是有其他什麼不可言說的原因。我沒有問他,比起了解他的心思,我更希望看到他下一秒若無其事地笑笑。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我知道笑意不在的時候,我的臉龐是慘淡的。他又沖我點了點頭——“我也不是全然不在乎你”式的點頭。我若無其事地對他笑笑。

驟然,天涼了。愛之神即將遠去。

最後一晚,他讓我去他工作的大樓找他。我看着他時,這幾句歌在我的腦中流淌,彷彿是我與離別之間的一道若有若無的屏障。

想不明白,那天是太冷靜了,還是太失落了,我只是靜靜地坐着,看着他。他繼續做着不得不做完又永遠做不完的工作。那是我們的最後一個夜晚,終於,我們到了加利福尼亞。眼前的這個男人不過是萬千平凡男人中的一個,我告訴自己。第一眼看見他時,我也這樣覺得。

那晚,他有些暴躁,因為一份沒有保存好的文件發起火來。我坐在他的對面,卻望向了窗外,夜色可比他溫柔許多。來時曾走過的橋,依舊變換着色彩,緩緩流動的河水,映着燈光深深淺淺的顏色。而他卻像是這鋼筋混凝土造成的摩天大樓里的一頭困獸。我只能陪他這一晚了,以後他要一個人困在這裏,還是回到公路上四處奔命?

早一些的時候,我為他點了蛋糕,我知道他一忙起來就一整天不吃東西。果然,到了夜裏他也沒動過那塊蛋糕。記得蛋糕是小鹿的樣子,因為聖誕節快到了。

——很可愛吧?

——嗯。

我把那隻“小鹿”舀開來,一勺一勺地送進他嘴裏。他機械地吃着蛋糕,眼睛沒有離開過電腦。我偷偷地嘗了口蛋糕。

——好甜啊。

——是啊。你知道,我感冒了。

也是湊巧,最後幾天他感冒了,就像第一天上車時,我感冒了。我甚至有些希望帶着他的感冒回去,說不清楚為什麼。

——沒關係。

我把最後一口蛋糕送進他的嘴裏。我能感覺到屬於我們的時光一點一滴走到了盡頭,對此我無能為力。

——確定明天回去了,我不來接你了?

——嗯。

我不記得那晚在車裏,有沒有最後一次牽他的手。只記得他調侃着說過一句,要祝你幸福嗎?我沒有回話,卻在心裏希望他永遠幸福。我想那晚我們也沒有聽歌,如果有聽我會記得,我取出之前塞在他車裏的CD,裝進盒裏,放到包里,然後從包里翻出他之前放在我這裏的車鑰匙。

——能不還給你嗎?

——不行。

他送我到酒店,不想給我最後一吻。這樣結束也好,我想。下車后,走了兩步,我又回頭看他,那輛老爺車頭也不回地朝前方開去。一段旅程結束了。短暫交錯的兩個人,永遠地分開了。但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除了在路上偶爾瞥見的幾眼。如果這樣結束也好,真的很好。

當我走進酒店,我曾一次次從他的車上下來,走進酒店,我開始覺得這會不會只是另一次短暫的告別。

我曾經告誡過自己,分開后再也不要和他聯繫。

也許那晚我就應該回去。坐上頭一班返程的飛機,頭也不回地回去。但我留了下來。我總覺得他也還在那裏,他也沒有離去。我很開心他聽了我之前寫給他的歌,但我沒有聯繫他。有時我就在他的“摩天大樓”附近,但我沒有聯繫他。我又擔心他早就離開了,回到了屬於他的人生契約,或是在路上接上了別的姑娘。

是我自己劃下的界限,是我們曾經達成的共識。

——結果呢?

——沒有結果。

在他同意帶我去加利福尼亞前的一分鐘裏,他這樣問過我。我這樣回答他。最後他答應了。

沒有結果,這必然是我們的結局。可當這“不了了之”的結局真的來到以後,我卻沒有回去。我依然在渴望,依然在幻想。我想像着一個屬於我們的夜晚,我知道他能給我從未有過的快樂。哪怕這一世只有這一個夜晚,一個完完全全屬於我們的夜晚。我幻想着我們在一個大廈的頂樓,那裏有一整面落地玻璃窗,能看見整座城市的燈火。說話也好,唱歌也好,跳舞也好……

希望當我們擁抱的時候,彷佛我們是世上最後的兩個人,彷彿可以從此一生一世。希望那個晚上,他能放下所有追逐,放下所有負累。希望當我們親吻的時候,我們都能不要過去,不要未來,不要姓名,不要自己,只是這世上兩個了無牽挂的靈魂。哪怕他的愛似是而非,哪怕他的態度反反覆復,只要他給我一個時間一個地點。哪怕只是短暫的慰藉,我都會去找他……

一個星期後,我收到了他的訊息。他試探着,暗示着,就像是旅程剛開始時那樣,彷彿一切可以從頭來過……很快我就告訴他我在加利福尼亞等他。我忘記了自己曾經划的線,在來來去去的文字裏在忘了形。

於是當真正的離別到來,當所有溫柔變成了暴虐,我措手不及,我無力承擔。

忽然有一天,他告訴我他早已離開了。隨之而來的是控訴、詆毀和猜疑……我甚至都無法相信他竟會說出這些刺傷我的話,畢竟他在此之前沒對我說過一句嚴重的話。我一遍一遍和他解釋……但那是,所有的語言都如此蒼白無力。真可笑,為了讓他聽懂,我用了一個又一個比喻。直到他發泄完了他情緒,然後拒收我的消息。

記得我最後寫給他的信息是,雖然很傷心,但是我會沒事的。

說這話時,我並不是逞強,我真以為自己睡上一覺,或者過上幾天就會好了。我以為隨意給出去的愛,也能隨意地忘記。說這話時,我對迎面而來的黑暗時光一無所知。

那一天,我還和幾個朋友吃了飯,和她們道別。我知道那天我有些情緒化,但我告訴她們這畢竟是我在加利福尼亞最後一天了,我想我的情緒化也是合理的,沒有必要刻意掩飾了。回到酒店,我收拾完行李,我租了一輛和他同款的老爺車,獨自駛出城市。

那天夜裏,我的心開始痛了。

當我獨自開在公路上,我一刻不停地在腦中與他爭執着,辯駁着。15F是我想出來的另一個比喻,可惜,真可惜,沒有來得及說給他聽。

很長一段時間,我不停問自己,為什麼他忽然離去,到底是什麼讓兩個人一夜間都變得面目全非。當時我看不清楚,到後來才慢慢明白過來……但我已無意把我的故事說清。

我的心痛,就是15F的死因。

15F的結局,就是我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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