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為愛而生
今夜你寂寞嗎?今夜你想我嗎?我們分開了,你難過嗎?(《今夜你寂寞嗎?》AreYouLonesomeTonight)
獨自行駛在荒漠之中,我開始在腦中編織一個故事。
那台機械人,他叫她15F。
當慌忙轉過身去,沒日沒夜地開在一條看似通往過去,實則漫無目的的路上,我開始將一個故事講給另一個故事聽。
15F,那不是她原本的名字,每個人都可以給她取名字。這批機械人誕生在巴黎,她們有個共同的名字,叫“為愛而生”(ForLove)。15F,只是她的出場序列號。
“為愛而生”出產於21世紀40年代。她們很怪,使用一種名為“意象”的記憶系統,這讓她們與當時市面上的其他機械人有很大的區別。那個年代也很怪,全球經濟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繁榮后,突然進入了大蕭條期。這種時候,心理學家、文人、甚至是音樂家重新登上了世界中心的舞台。世人有更多時間,有更多耐心聆聽他們的真知灼見。他們甚至是主導了當時機械人的研發方向,創造了許多被後人認定為浪漫但卻不實用的技術。
需要一個吻,才能將她喚醒。每一次醒來,她的記憶都一片空白,她會愛上那個把她吻醒的人。
但她不是沒有記憶,她的記憶被儲藏在“意象”系統里。使用說明裡把“意象”解釋為詩歌、音樂、繪畫……所有形而上的表達形式。
若你想要讓她記住你們共度的一天,你要在那天的某一個時刻給她來點音樂,來首詩。像是一種媒介,當你給的“意象”和她的記憶達到了某種程度的融合,記憶就依附於“意象”存儲下來了。當她們再次接收到這個“意象”,鮮活的記憶會再次湧進她的腦海。但若那一整天你都沒有給她們一個合適的“意象”,那麼無論那天有多美好,當她再次醒來時,回憶已然石沉大海。
2076年,在上海一家機械人研發公司的一間研究室,在位於大廈高層的一方三十平方的空間裏——他將她吻醒,她愛上了他。
他讓她叫他J,那是他名字的首字母。
經過第一天的測試后,他親吻她背後第二截脊椎骨,把她關閉。
第二天,當他再把她吻醒,她又一次愛上了他。當然,她愛上的是一個全然陌生的人。
當年,這批機械人正式投入使用,購買她們的多數是藝術家,或是那些自詡為精英階層的達官顯貴。但沒過多久,市面上傳出了許多負面報道。最致命的問題在於“意象”的不可控性。
你給的“意象”不合適,她們的記憶就無法保存。相反,有的時候她們會把回憶寫進了一首不經意間聽到的歌里,或是隨便什麼出人意料的“意象”里。你只能試着去存儲和提取她們的記憶,卻沒有辦法完全的精確地進行操控。
“這才是她浪漫的地方,你可以帶她回到某一天的某一個時刻,有的時候,她會給你指引。”研發者卻對此引以為傲,“這讓她們更接近於真實的人類。”
再後來,失控的事情發生了。
某個機械人打破了主人的頭,因為當她聽到一段熟悉的旋律時,她覺得自己愛的分明是另一個人。
有一個機械人對所有玻璃製品產生了奇特連結,一看到玻璃就想和人做愛,她說她腦中有一個櫥窗,櫥窗里是琉璃花園,又好像是一幅幅光怪陸離的油畫,反正這讓她想要做愛。
與此同時,在實際使用中,客戶發現,機械人的記憶存儲的媒介早已超出了說明書里例舉的範圍。當一台機械人使用久了,她的“意象”系統開始逐步擴圍,氣味、景觀、有時只是一件不起眼的物品,也會對她們的記憶系統產生奇妙化學反應。
但也一個客戶申請退貨的理由是,他永遠沒有辦法讓他的機械人在醒來之後想起任何事情。
這其中,這位15F的事情最離奇,她硬生生把一把餐用的叉子戳進了自己的“心”里。由於那天她一個人在家裏,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這被報道為史上第一次機械人“自殺”行為。因為這個事件,這一代機械人被徹底地停止使用。
但總是會有好奇的後來人。2076年,上海的這家公司重新開始研究這批機械人,希望可以從她們身上得到啟發。
經過一個星期的測試,她依舊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
被吻醒后,她又一次愛上了眼前這位陌生人。一整天,她都恰如其分地愛着他。她愛人的方法挺高明,她不會一直圍着他轉,只是適當地迎合他的步調,時不時提一些浪漫的小建議,就算被拒絕了,她也能輕佻地一筆帶過。過一會兒,她又不失優雅地與他攀談,等待時機再提一些浪漫的小建議。偶爾,她會深情地望向他的眼睛,當他想確認這眼神中是否有愛意,她又看向了遠處。過一陣子,她又給他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
“你一個人嗎?”一個星期里,這是她第三次問他類似的問題。他的面容有些疲憊,眼神總在凝望,身型和眼角透露出了初老的徵兆。他正對着他的眼膜電腦閱讀一些和研究有關的論文。
頭一次被她問起,他沒有在意。第三次被這樣問起,他反問她為什麼。她說,因為你看上去挺寂寞的。他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看上去挺寂寞的。
“所以,你一個人吧?”她又問了他一遍,眼裏多了些許曖昧。
“不是。”他應付着答道,“繼續聽你的歌。”他總是帶着命令的口吻和她說話。
他參與“為愛而生”系列機械人研究已經有一陣子,早已對這批機械人的這些小伎倆習以為常,即便是在第一次接觸這類機械人時他也不為所動。他只把眼前這位美麗的女子看作是他的“被試”。他把她的衣服、化妝品鎖在隔壁的房間,幫她換上了白色的睡衣套裝,讓她看上去像是剛做完手術的病人。
他的工作很簡單,每天給機械人看三十年前的照片、畫,聽不同的詩詞、歌,聞各種男士常用的香水……然後問她們以前有沒有看過、聽過、聞過這些,有沒有想起什麼。這項工作的收益很隨機,有的機械人一兩天就被套出話來了,有的會慢一些。
但15F挺特別的,一個星期、兩個星期、一個多月過去了,還是什麼都沒有想起來。
其實這代機械人留到現在的不多。雖然每台機械人都價格不菲,都算得上是精美絕倫的藝術品,但大多數的機械人在當年被就銷毀了,就像是把機密文件放進了碎紙機里那樣,因為大多數客戶不希望自己與機械人相處的回憶被保留在一個不可控的記憶系統里。經過一段時間的研究,他們發現被保留下來的機械人大多數是被不停轉手的,有的雖然轉手的記錄不多,但明顯和數不清的男人交往過,就像是個交際花,甚至幾乎淪為了妓女。他很容易測試出她們的“意象”,然後聽她們講和不同男人之間的種種情事。顯然她們沒有被認真地對待,反倒讓她們躲過了被認真地銷毀。
但她不同,她的購買記錄只有兩條。第一個購買人持有她七年。在回廠調試一陣后,又轉手給了第二個購買人,但那以後沒出一個月,就發生了那可怕的“自殺”事件。
每一天,他都繼續給她不同的“意象”,記錄她的表現。隔三差五地,她還是會問他,“你一個人嗎?”
“不是,”他總是這樣回答,然後回問她,“你以前也這樣問過我,你記得嗎?”
她搖搖頭。
“真的不記得了?”
她搖搖頭。
一個月後的某個夜晚,當他挽起她的長發,翻下她的衣領,準備親吻她的後背把她關閉時,他忽然感覺到——那天她有些不同。
“今天,想起什麼了嗎?”他問她。
“沒有啊。”她扭過頭來。
“真的嗎?”他再次確認。
“怎麼了?”她關切地問。
他側了側身,吻了下去。她倒在了他的懷裏。他隨手把她擱在飄窗上,鋪好自己的沙發床,躺了下去。
一天的工作結束了。
當他躺在沙發床上,回想起一些細節,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那晚,他吻她的時候,她正站在窗邊。是的,當時她獨自站在窗邊,所以他把她留在了飄窗上。平日裏,她多數是坐在椅子上,或是沙發上。過去每一次挽她頭髮的時候,她都會以為他要和她親近,流露出或嬌媚,或愉悅的神情。而那天,當他要吻她的時候,她仍舊獃獃地望着窗外。
於是他起來翻看當天的監控錄像,同時讓電腦分析比對這些天的錄像。
確實不太一樣!過去的每一天,她看一會圖片或是聽一會音樂,就會有些不耐煩,開始問他為什麼要讓她這麼做,她會時不時地走到他的身邊,試圖與他交流,通常每隔10到25分鐘,她就會這樣做。但那天,她特別安靜,到了夜裏她只是機械地回答他的問題,再沒有主動去搭理他,後來索性一個人坐在了窗邊。
電腦給了他同樣的反饋,從下午起,她的行為模式就開始與先前有所不同,除了與他互動的頻次明顯減少外,完成“作業”時也顯得心不在焉。電腦分析認為——在那天早上到中午他給她的“意象”里,有一樣喚起了她的回憶。
於是,后一天,他繼續給她聽那天早上的歌單。
每聽完一首,他都仔細地問她,有沒有想起什麼。
一個小時之後,在聽到第十一首歌的時候,她的臉上泛起了甜蜜的微笑。
“想起什麼了嗎?”他問。
她望向他的眼睛,笑容多了幾分神秘。她問他,“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什麼?”他沒有反應過來。
“我見過你啊,J!”
原來她想起了他自己,他看了看那首歌的歌名,《今夜你寂寞嗎?》(AreYouLonesomeTonight)。
“我見過你,你不愛理我,總是一個人,是嗎?”她說話時,依舊望着她,眼神有些委屈,卻又不失深情。
原來她用一首一百多年前的歌把自己存進了記憶里。想來,有些奇妙。但這對他不重要,他要尋找的是另一段回憶。他接着給她聽下一首歌。
她對剩下的歌表現得全然無感,每一首聽完都是搖搖頭,或是稍有不慍地說“沒有”。
剩下的時間,她的表現也算正常,但卻又有些不一樣。最明顯的可量化的變化仍然是她試圖接近他的頻次變少了。至於其他的,電腦沒分析出來,他也說不上來。
當夜晚的燈火亮起,她又不知不覺地走到窗邊去了。
“別騙我了”他試探地說。
“你在說什麼?”她回過頭來,一副天真的模樣。
“你在想着別人。”
“你是在吃醋嗎?”她略帶調侃地說。
“沒有。”
“你愛我嗎?”她問他,眼神中有些迷茫,像是在問另一件事情。
他覺得很突然,她以前從來不問這麼直白的問題,他能感覺到她的變化。他沒有回答,反而試探着反問,“那你愛我嗎?”
“愛啊。”她直截了當地回答。
“為什麼愛我呢?”
“那是命中注定的。”
她的回答讓他意外。他覺得有些矛盾,她如此隨意地愛上任何一個吻醒她的人,可每一次愛上對她而言又都是命中注定的。但仔細想想,隨意的愛與命中注定也並不是全然的矛盾關係吧。
“那你愛他嗎?”傑克問她。
“不。”她說著背過身去。
那晚,他沒有把她關閉。
他與她道了晚安,然後走到隔壁的房間繼續通過監控錄像觀察她。她繼續痴痴地望着窗外。
他不由地打開白天聽過的那張歌單,他知道這裏的某首歌讓她想起了什麼,但她掩飾地太好,竟讓他和電腦都沒能區分出是哪首歌。他聽着這些歌,以為自己能找到些許線索。當然,他沒有收穫。
今夜你寂寞嗎?今夜你想我嗎?我們分開了,你難過嗎?
他又一次聽到這首歌,他不明白她為什麼把自己和這首歌聯繫在一起。聽完后,他把這首歌從歌單中刪除,接着聽下一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