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為愛而生
“我的愛去了哪裏?”(《我的愛去了哪裏》WhereIsMyLove)
當他開始研究15F的時候,同時接收到了一個重要的任務——查出她自殺的原因。只有找到這個原因,想辦法在技術層面避免同樣的事件發生,這套獨特的“意象”系統,這批獨特的戀愛機械人才有繼續被研究下去的意義。
他喝了杯咖啡,繼續在看着監控錄像。城市的燈火逐漸褪去,夜裏三點,最繁華的都市也已一片寂靜。
15F依然坐在窗邊,望着遠處的街景。無意識地抬起一隻手,抱住了另一隻手臂。
電腦給他發出了短促的提示音,他立刻清醒過來,他不確定自己方才是不是真的睡著了。
他把錄像調到電腦標記的地方。也許是太疲憊了,第一遍看他竟沒看出什麼異樣。第二遍看,才發現她的嘴唇微微動了。他把畫面放大,讓電腦讀取她的唇語。
“我的愛(人)去了哪裏?”
電腦打出一行字。
這是一個多月來最大的突破,他激動地衝進她的房間。
寧靜的夜裏,開門的聲音,讓她的身體微微地打了個顫。
“想起他了,對嗎?”他走到她的跟前蹲下,下意識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看他的眼神有點疏離,但下一秒鐘她扶他起來,環抱住他的脖子,給了他一個含情脈脈的吻。
他後退了一步,兩手支着她的肩,與她保持距離。
“怎麼了,不喜歡嗎?”她有些困惑。
“對不起,”話說出口,他自己也覺得意外,這是他第一次和機械人道歉,“你別誤會,我聽到你剛才說,’我的愛人去哪了’,對嗎?你這樣說了。”
“是嗎?”她眨了眨眼,“你怎麼聽到的?”
很多時候她比他想像的要聰明,“這你別管,’你的愛人’,你是不是想起什麼人了。”
她看着他,“我在想你啊。”
他一時語塞。
他發覺自己直接回到房間的舉動太草率了,一定是因為太困了,影響了他的判斷。他幾乎忘記了,按照她的產品性能,她現在依然愛着他自己。基於這個事實,她見到他時所有的注意力又會被他吸引。這樣反而適得其反,他應該繼續觀察她,或者讓電腦聲與她對話。總之有很多更好地辦法,直接出來問她可真是最不明智的決定。
她溫婉地笑着,“你在想什麼呀?”
他又退後了幾步,看向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
“真的不想和我談談那個人嗎?”他接着套她的話,卻沒有抱着太大的期望。
“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說著,她轉過身,和他並排站着。
“好吧,那不如你說說,你記得我哪些事?”
“其實,你心裏想着別人,對嗎?”她說。
這話彷彿在他心上敲了一下,“沒有的事。”
他已經想不出還能問她什麼了,今天恐怕再難有什麼突破了。他想結束這一天的工作了,於是走到了她的身後。
她回過頭,彷彿知道了他要做什麼,憂傷的眼神像是在說,“不。”
他真誠地看着她,露出了疲憊的表情。
她轉回頭去,認命似的側低着頭,讓頭髮落到一邊去了。她一定想起了什麼,至少她想起了自己是怎麼樣被關閉的。他感嘆着,吻了下去。
他長長地睡了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午後。他躺在沙發床上進行了一番精細的籌劃。
他回到隔壁的房間,命令另一台機械人進去將她吻醒。那台機械人是他之前改造的,專門在研究室里幫他完成一些簡單的任務。它不會說話,模樣也與人類相差甚遠,但嘴唇卻溫柔極了。它將她吻醒后,扶她坐起,然後快步向門口走去。它聽到她說的話,但不需要也不能回應。它打開門出去。
隨後,房間裏響起前一天的歌單,當然不包括那首《今夜你寂寞嗎》。他用電腦系統轉換后的聲音和她交流,“之前聽過這首歌嗎?”他繼續問她這些問題,第一次聽到房間裏傳來講話聲,她不安地看了看四周。
“沒有,你是誰?”她問。
“你不用管這些,請相信我。接下來開始聽第二首歌。”
“是你嗎?”她問。
他不知道她指的是誰,也許她在尋找將她吻醒的那台機械人,他沒有理會。“去沙發上坐着吧,放鬆點。”
“我不要。”有時她有些任性。
他繼續給她放歌,她也只好耐着性子繼續聽。
終於,當第十四首歌的旋律響起時,她微微皺起了眉頭。那是一首鋼琴曲,他看了看歌名,德彪西的《月光》。
他隱隱約約想起來昨天夜裏,也許是在今天早上,他做過一個夢。他夢見到了兩年前離開他的那個女孩。他完全想不起來夢裏和她做了什麼。又或者他沒有真的夢見她,只是有這樣一種感覺。
他定了定神,繼續仔細觀察她。她無意識般地抬起了左手,然後又落到了跟前的辦公桌上,指尖緩緩地向身體外側劃去,臉上露出的微笑竟如這首《月光》那樣輕盈又靜謐。他朝着監控屏幕湊近。她的指尖緩緩地在桌面上划著圈,最後握成一個空空的拳,彷彿是牽着另一個人的手。他看得出神,沒有注意到音樂已經結束。她緩緩朝着窗邊走去,全然沒有想起方才在這間屋子裏和她講話的聲音。夕陽映射在對面的鏡面樓宇上,光芒折射進了她的眼睛,她抬起手,只是捋了捋頭髮。
“嗨。”過了一會,他繼續用轉換后的聲音與她交流。
“哦,你還在哦。”她轉過頭來,又一次打量了這間屋子。
“記得自己來過這裏嗎?”他順勢問道。
“不。”她靠在了窗上,心裏想着另一個人,竟讓她鬆弛了下來,“好像睡過了一整個夏天,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夢到他了?”他順着她的話講下去。
“是呀。”她終於鬆口了,對這個無愛的無害的機械聲音,她卸下了防備。
“你們在夢裏做了什麼?”
她的臉上泛起了笑,“他牽着我的手,我們一起彈琴。”
“彈德彪西的《月光》?”
“記得那天早上,他把我吻醒。”她幸福地回憶着,“他把譜子遞給我,讓我練會這首曲子。我知道,天黑的時候,他會來找我,我們一起演奏。你說這首曲子叫什麼?月光?”
“是啊,你不知道嗎?”
“也許是我忘了,月光,好美……”
“嗯……”他理了理思路,然後繼續發問,“記得當時是在什麼地方嗎?”
“巴黎,”她答道,“我們在巴黎,另一天他告訴我。”
“另一天,你是說你想起了好幾天?”
“是啊,有好幾天,我陪他彈這首曲子。有幾次他在晚上把我吻醒,讓我陪他彈琴。”她說著,抬起右手,指尖在空氣中徘徊,輕輕地哼起了《月光》的旋律。
他又等了一會,才繼續問,“好幾天?到底是幾天?”
她陷入了沉思,然後答道,“七。”
“七?你是說七天,還是?”
“七天,七年,七個月,七個小時……”她一邊回憶着,一邊夢囈般地回著話,“七天,七年,七個月,七個小時,又有什麼不一樣呢?”
這話聽上去像是一道哲學題,他思索了片刻,然後接着問別的事情,“知不知道你們是在巴黎的什麼地方?”
她皺了皺眉,“巴黎就是巴黎。就是那個房間,那台鋼琴。巴黎,巴黎……”她意味深長地重複着這個詞,彷彿想起更多了。
“是不是想起什麼別的事情了?”
“那是另一個夜晚,我們彈另一首歌。”
“什麼歌?”
她搖搖頭,“我不知道歌名,但是我想我還會彈奏。”
“跟我說說那個房間吧,什麼樣子?”
“比這裏大一些,也有一扇窗戶,不像這裏這麼高。啊!”她又聯想出了別的事情,“我總坐在窗邊等他回來,記得他開着一輛紅色的老爺車,每次都從那個方向駛來。”她把手伸出窗外,劃出一道弧線。
“窗外是什麼風景,你還記得嗎?”
“是房子呀,一幢淡藍色的房子,挨着一幢淡淡的薑黃色的房子,中間隔着一條小小的馬路,路上會有汽車和行人。”她一邊說,一遍看向了窗外。
他搜了幾幅巴黎街區的照片,投放在房間裏給她看,“是類似這樣的地方嗎?”
她仔細瞧了瞧,“有些像吧……”
他繼續發問,“還記得他的樣子嗎?”
她沒有馬上回答,過了一小會,她幸福地笑了起來,“他從車裏下來。那天他穿着深藍色的毛衣,白色襯衫領子,帶着圓形的眼鏡,抱着一束太陽花。在他開門進來之前,我拉上窗帘,坐到鋼琴前。’會了嗎?’他問我。’怎麼才來?我等了你一天’我說。”她竟輕輕地笑出聲來,“他走到我的身邊坐下,向我伸出手,我就握住他的手。然後他把左手放在琴鍵上,我右手。”
“還記得他的樣子嗎?”
“嗯……記得啊?”
“可以描述嗎?”
她搖搖頭,“我說不好,但我記得他的模樣。彈琴的時候,我不停地偷看他。為了晚上彈琴的時候能多看看他,我白天一直在練習。這樣,演奏時我就不用盯着鍵盤看,能好好看着他。”她停頓了片刻,皺起了眉,“其實有些記不清了,怎麼會這樣?但我還能感覺到他握着我的手,我們挨得那麼近,一起彈琴……”
“你愛他對嗎?”這個問題只是做個過渡,答案很確定。
“我好愛他啊。”說到愛,她的眼神卻顯出了哀傷。
“還記得什麼別的事情嗎?”
“別的事情?”她試圖探索自己的回憶,但似乎一無所獲,“好像沒有別的事情了,我們只是一起彈鋼琴。”
“每次見他都只是一起彈鋼琴?”
“是啊,一起彈琴,或者他教我彈琴”
“然後呢?”
“然後……我們道別。”
他想起之前她時不時想要與自己親近的樣子,用手環抱住他時看他的眼神,難道她沒有對那個男人做這些嗎?“你不會想要和他……”
“你想問什麼?”
“更親密一些?”
“你是說親吻嗎?”她停頓了一會,像是在沉思,“我不知道……每次和他牽着手彈琴就很幸福了……其實我想的,但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沒敢那樣。是的我不敢,彷彿那樣會打擾他。總覺得那樣做不合時宜。”
“為什麼你會有這種感覺?”
“他很安靜,甚至有一點兒嚴肅。”她看上去有些遺憾,“我覺得,他不希望我那樣做。”
難道我看上去像是希望被人環住脖子親吻嗎?他不禁想問。當然,他知道此時此刻她的認知里根本沒有他自己,“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嗎?”
“我想我知道,”她思索着,“但我想不起來,我該知道的。”
他猜測他告訴過她,也許這記憶藏在另一首歌里,“那他怎麼稱呼你呢?”
“他不叫我的名字。”對此她好像很確定,“你也沒叫過我名字不是嗎?”
他沉默了片刻。
“你知道他去了哪裏嗎?”她冷不防地問了他一個問題,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她站了起來,又一次打量這個房間,像是要找出和她講話的人,“你知道他去了哪裏,對不對?”
“我不知道,對不起。”他說。
“那麼,這裏是哪裏?”
“上海,你聽說過嗎?”
“上海……”她重複着。
他懷疑她可能沒有建立起關於“城市”的概念,也許她腦中的上海只是這個房間。
“那他會來這裏嗎?”她問。
“恐怕不會。”他覺得自己這樣回答有些殘忍,但這是事實,而且有助於進一步探索她的情緒。
她把臉側靠在玻璃窗上,沒有再說話。
他也並不急着問她話。他給自己泡了杯咖啡。在某一個瞬間,他似乎確定昨天夢到那個兩年前離開他的女孩了。
過了一會兒,他聽到電腦的提示音。
他把監控調回到電腦標識的地方,他聽到她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我的愛去了哪裏?”
他邊喝咖啡,邊通過監控視頻看着她。
她依然倚着窗站着,目光望去的方向是過去那輛紅色小汽車會出現的地方。
她一動不動地站着,夕陽落下,夜燈亮起。
到了夜裏,她哭出了聲音。
他讓機械人進去,將她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