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臣工惶惶

第7章 臣工惶惶

索額圖死後,接着康熙嚴厲處置了隱瞞紅苗鬧事不報的湖廣總督郭琇、提督杜本植、巡撫金璽,革的革職,降的降級,欽命于成龍為湖廣總督。這年入冬,康熙在西巡塞外前,又向八旗子弟頒發了一道諭旨:

朕不惜數百萬幣金為旗丁償逋贖地,籌劃生計。爾等人人能以孝

弟為心,勤儉為事,則足仰慰朕心矣。倘不知愛惜,仍前遊盪飲搏,

必以嚴法處之。親書宣諭,其尚欽遵。

康熙帝的作為,張廷玉暗暗竊喜。以新入閣不到兩年的晚輩臣工,唐突進言,皇上不以為不恭,反有採納之意。開始大刀闊斧整頓吏治,在處置滿州正黃旗世勛宿臣索額圖后,又向八旗子弟發出如此諭旨,足見今上之決心:正人必先正己,正家,正自己人。

康熙西巡,指名要帶張廷玉隨駕,自認是皇上心腹的佟國維,雖心有不悅,表面上卻裝得若無其事。康熙彷彿看透他嫉賢妒能的心思,嚴厲地道:

“散秩大夫,朕鑾駕西巡,你與馬齊、新兼吏部尚書陳廷敬諸大學士,總攬朝政,你亦旗人,還是外戚,你要依規矩辦事,好自為之。”

平時在臣僚面前拿譜擺架的佟國維,這陣跪在地上誠惶誠恐地磕頭說:

“皇上聖諭,臣下緊記在心。”

“今年以來,恭親王常寧、裕親王福全薨。朕在景仁宮持喪五日,尤難釋悲懷。”說到此,康熙彈出淚珠,盯一眼佟國維,又盯一眼張廷玉,情動於衷地道,“致仕大學士王熙作古了,高士奇在太湖受傷,不到半年也死了;張宰相、熊賜履乞休,朕身邊的親人、老人一個個走了。而今就你們兩個還算年輕,血氣方剛。就是馬齊、陳廷敬,也上了年紀,你們要好好為朕分憂。”又轉對佟國維,“山東大雨不斷,朕心不安。你速派員前去審察,該放賑就與戶部商議,朕西巡迴鑾,如有差錯,唯你是問。”

張廷玉立即伏地,同佟國維一道磕頭道:

“臣鞠躬盡瘁,萬死不辭。”

康熙起駕回宮,葡伏在地的張廷玉、佟國維久久沒有起身。佟國維側臉瞟了張廷玉一眼,耳語道:

“張廷玉,真有你的,把個皇上哄得團團轉。”

“國舅爺,您又犯忌了。”

“犯忌?”

“皇上怎麼能‘哄’?”張廷玉同樣咬着耳朵說。

“唔,失敬失敬。”佟國維換上一幅笑臉,“您可千萬別說出去!”

“您什麼也沒說呀!”

“嘻嘻,也是,也是,什麼也沒說……”

兩人正跪伏在地交頭接耳,嘀嘀咕咕,好逗樂子的陳廷敬走了過來,故意把馬蹄袖甩得山響,大聲道:

“恭請皇上聖安!”

竊以為皇帝去而復返,直嚇得張廷玉、佟國維滾翻在地,又連連磕頭喊:

“皇上聖安,皇上聖安!”

“哈哈,”馬齊在一旁大笑,“皇帝早御駕回宮了,你們還在地上捉螞蟻?”

佟國維、張廷玉猛一抬頭,見是陳大學士逗樂,一齊站了起來。佟國維頗有興緻地說:

“陳閣老新得吏部尚書肥缺,還沒請客,廷玉、馬相,咱去義盛居敲他一桿如何?”

“好呀,”馬齊隨聲附和,“難得佟相有此雅興。”

佟國維除了仗國舅之勢,喜歡抓權外,其實平常還是個很好相處,喜好逗樂的傢伙。他像所有皇室近親、八旗子弟,在優悠的環境裏長大,從小跟阿哥們鬥蟋蟀、投壺擲骰、雜耍聽戲,盡情玩樂。稍大,跟老少爺們,提着個鳥籠,進出茶館酒肆、煙柳青樓,押妓豪飲、尋歡。青春年少時就耽誤了學業,所以考不上舉人,中不了進士,狀元、榜眼、探花,赴鹿鳴宴,打馬遊街的榮耀、快樂都與他無緣。靠着姐姐是貴妃、皇后,十五六歲就在宮內弄了個三等侍衛的虛職,十九歲正式進宮當差。玩也能玩出個頭腦靈活,豪俠仗義,廣交朋友的本領。加上他不管幹什麼事都有股拚命三郎的氣魄兒,進宮后不幾年,就由三等侍衛,一路順風,升為二等、一等侍衛,十年以後就成了內務府八大總管之一。斯時,正值明珠垮台,索額圖圖謀不軌,上書房青黃不接,康熙看這小舅子頗能辦事,加之佟佳皇后吹枕頭風,就把佟國維由生員破格擢為內閣學士、大學士。佟國維當上了宰相,其實自己知道,他根本不能跟進士及第,狀元、翰林出身的張廷玉、馬齊、陳廷敬一伙人比,內心的虛弱,促使他拚命抓權,擺譜坐大。皇上當著眾相衝他那一番話,索額圖的前轍,今上對八旗子弟的警告宣諭,都使他靈活的腦瓜猛省:不能鋒芒太露,太露就要掐尖兒,一定要跟這些傢伙拉近關係。這就是今天他突然“敲桿兒”的用意。

“陳尚書,”佟國維摟肩搭背推着三位往外走着,“今天您請客,意義重大。一是把持朝政幾十年的索額圖去了他該去的地方,二是廷玉就要隨駕西巡,三是老前輩弄了個吏部肥缺,這都值得慶賀,就算為張少相擺酒濺行,也不枉費您幾兩銀子啊!”

“哪裏哪裏,”陳廷敬傻笑着說,“平常要請,只怕國舅爺還不給面子哩。”

“這倒也是實話。”佟國維哈哈大笑道,“這幾位,除了廷玉怕老婆,家裏夫人當政,手頭緊一點外,誰誰誰還缺銀子花?”

說說笑笑,四相各乘各的藍色紅障泥四尺長轅車,前有引馬,後有跟馬;前有一車夫牽騾而行,後有一車夫坐車沿舉鞭馭駕,此謂“雙飛燕”。四乘“雙飛燕”,十幾匹馬,馬蹄得得,揚起一路黃塵,朝宣武門外達智橋口內馳來。這義盛居是南省京官招飲之所,盍南味也。四相中,唯張廷玉是南方人,佟國維特選此飯莊,除了義盛居的名氣,也還有向廷玉示美之意。

官車停住,早有數名堂倌相迎,把四相引入大堂,驚動了老闆,親自把四位送上二樓寬敞高貴、古色古香的雅座飯堂。老闆打躬作揖報菜,堂倌川流不息上菜上酒,還叫來幾個優伶把盞敬酒。

八仙桌上,早擺滿美饌佳肴。所謂侑酒二十品:四鮮果、四乾果、四蜜餞果、八冷葷。次之燕巢、魚翅,外加整乳豬、整鴨燒烤。接着中碗小炒八味、點心三道。皆每人一份,謂之各吃。一甜點心,二奶點心,三葷點心,最末以四大湯菜、四焗菜為殿。酒是古釀茅台,其實這些天子身邊的大臣,來此並不為吃,為喝,更非饕餮之徒,醉翁之意不在酒也。

“廷玉,”佟國維把盞敬酒時,來到張廷玉跟前,仍是一幅俠義神氣,“我這裏借花獻佛,先敬你一杯,祝你隨駕西幸,一路順風,旗開得勝。在馬相、陳閣老跟前不敢賣老,但終究我比你大一個輩份。我哥佟國綱跟你爹,曾是同朝文臣武將。望你在皇上跟前多多美言幾句,再不要拿八旗子弟開涮了。”

“哈哈,”馬齊大笑道,“堂堂佟中堂,素來是項劉爭霸的漢劉邦,大風起兮雲飛揚,何等氣魄?怎麼今日也有怕涮的時候,莫不是被索額圖嚇了?”

“說哪裏話?”佟國維豪飲一盅,抹抹嘴,歪着脖梗說道,“只因先祖在關外草原,騎馬打仗,挽弓射箭,呼天吼地,咋咋呼呼慣了,怎麼也學不來張廷玉那種斯斯文文,謹言慎行的作派。怕就怕言多必失,被人揪了小辮子,吃不了兜着走呀!”

“衡臣,”陳廷敬也道,“想不到你年紀輕輕,卻那麼少年老成。有時沒有摺子,沒有差使,也只見你伏案寫個不停。你都寫些什麼,自討苦吃?”

張廷玉抿了口酒,不拘言笑地回答:

“無非寫點筆記,如此而已。”

“何必自苦若彼?”陳廷敬瞅着另兩位道,“皇上的事有起居注官,自己的事自己還記不住嗎?”

“話不能這樣說。”張廷玉幾口酒便覺臉熱,“記得只能算人證,筆下成文就有了物證。再說,年深月久,哪有不遺忘的?高閣深宮雖好,卻也是覆雨翻雲之地,一個筋斗栽下,實難東山再起。我記筆記,也不光為謹慎,若能平平安安致仕,歸隱林下,這些筆記稍加潤色,不也就成了著作,是人生一大樂事?”

“咳咳,”馬齊嗆了一口酒,也不知是嗆咳還是讚歎地道,“衡臣,寧靜以致遠,淡泊以明志,你跟你令尊,簡直是一個窯燒的宜興壺。你們桐城呀,什麼方苞,什麼姚鼐呀,劉海峰呀,再加上你們張氏父子,真是人文薈萃之地,宰相儒雅之鄉啊!你才而立之年,就深沉達練如此,馬齊自愧弗如,弗如。”

“您以為晚輩就天生個達摩,真的清心寡欲?”張廷玉也有了三分醉意,實話實說,“在下要不做這個官,不在其位,一般的也好彈詞奏樂,左懷美人,右擁香草——一個真正的男人,誰會拒絕這個?”

“哈哈,酒後吐真言!”佟國維樂不可支地大笑,“廷玉,偉丈夫也!等你伴駕迴鑾,小叔帶你去一個妙不可言的好地方,開開葷!”

“青樓?”

“妓館?”

“紅袖添香……”

杯盤狼藉,醉態百出,分不出是誰跟誰說話了。那些侍候的堂倌、把盞的優伶,跟着竊竊發笑,竊以為這是哪部哪院,至少四品五品以上的大官,做夢也沒想這竟是四位當朝宰相。

這次雅聚過後第三天,康熙西巡啟鑾,除三皇子胤祉侍駕,還有隨駕大臣張廷玉、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查嗣庭、掌管蒙古、西藏、新疆各地少數民族事務的理藩院尚書隆科多等。

隨後跟着的還有給事中滿普、御史顧素。西幸夷狄之地,怕僕從生事,着御史殿後,即時鎖拿。

皇帝不在朝,理應由皇太子胤礽主持朝政。然而索額圖關進了宗人府,唯一支持太子的重臣、靠山倒了。平常在太子東宮、索府走得頻繁的眾臣,惶惶不可終日,甚至見了太子繞道走,要麼低頭哈腰,一問三不知,這叫太子怎麼去理朝政?

胤礽已年過三十,身體羸弱,且經常患病。年少時勤奮學習,加上有張英等一批滿腹經綸的講官,他也算學貫古今,練就了君王風度。但父皇並無禪讓之意,眼看他自己的兒子一天天長大,都可當太子了,自己卻位居東宮徒有虛名。故心灰意懶,意氣消沉,皇上要他幹什麼,也只是應付點卯。百無聊奈之時,也就跟着太子府的門客賓相喂鳥、養菊、鬥蟋蟀、搜羅鼻煙壺,尋歡作樂。

鬥蟋蟀和玩鼻煙壺,是八旗子弟也是皇族男人的喜好。煙壺品類繁多,價值不一,雕工細膩製作精美的,價格自然不菲。唯鬥蟋蟀,規矩頗多。以二十四罐為一棹,多者數十棹。其蟲於角戲之先,必稱其體材,懸殊者不鬥必分兩相當者,始入盆格鬥。養蟲、選蟲、蓄蟲,斗蟲,乃有專門學問,這些自然不用太子自己動手。府內豢養有蚰蚰把式,專事經營。

開斗之時,太子與門人賓客,圍觀欣賞,吶喊助威。被逗引激怒的蚰蚰,怒發沖須,張牙舞爪,直斗得翻天覆地,須斷腿跛,血肉橫飛。

斯時,太子最為激動,激動得往往發獃。他是否從蚰蚰的格鬥撕殺,想到眾多阿哥為爭奪皇位的明爭暗鬥,他繼承大統的渺茫無期?

他有時悲觀,有時放縱,有時又豪情滿懷,激動不安,恨不得立即登基聽政。

佟國維不大理睬太子胤礽。這天收到山東督府、巡撫奏摺,山東幾十個府縣暴雨成災,饑民遍野,朝廷當然須要賑濟,因為數目過大,他有點吃不準,下值后便信馬由韁來到雍和宮四阿哥胤禎府第。

胤禎還只二十多歲,對國舅爺佟國維來說,當然算是名正言順的晚輩。佟國維受不了皇上,也受不了太子居高臨下的態勢,郎不郎舅不舅的,很不合他的天性。而年紀較小的阿哥面前,他說話就舒暢多了。

胤禎年紀雖輕,卻早已歸入佛門,信奉佛祖。他的府第裝飾華麗,大殿上常年供奉着喇嘛教的佛祖。有的是裸體婦人,和鰥魚交媾。有的是惡鬼魔剎,赤身露體,抱了美麗的女子。有的塑着牛形,上面坐着菩薩,露出**。有的塑着美女,從背上割開,直至**,和騷馬交媾。又有一座鬼神殿內,塑一惡魔,長有一丈三尺,狗面人身,頭上有角,和一美貌女神作淫褻之態……總之,這神殿上千奇百怪,也不知胤禎從何處弄來這些不倫不類的神祈怪孽,又何以能與佛並列。

這簡直有辱佛祖和神祈。

佟國維跟着四阿哥走進此一神殿,大驚失色。胤禎卻平靜地道:

“人間既有天堂,佛界就必有地獄。我信佛,是因為我相信地獄的存在。在凡間姦淫、嗜殺、爭鬥之人,死後必下地獄。佛說:‘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這是我的信仰,佟國維,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佟國維被胤禎唬得三魂丟了七魄,把原來上四爺府要商量的事全忘了。

“眼下朝廷,怎麼像死了爺娘悼喪似的?”又是振聾發聵的提問。

“索額圖樹倒猢猻哀,哪有不悼喪的!”

“好,好。”

“嗯,好。”

“你說什麼好?”

“四阿哥說什麼好?”

“我說宗人府還空着呢,再關他十個八個也無妨。”

“彼此彼此。”

“那就讓一些人去哭喪吧!”

“哭吧!”

“哭吧。”

“……”

離開雍和宮,佟國舅似乎想起了什麼。是什麼呢?是終日守在皇帝跟前的張廷玉。這小子,臭美!一個年紀輕輕的大臣,就會“哄”一個老皇上。索額圖一倒,太子爺前途未卜,三十幾個皇子,為爭奪皇位,不知鹿死誰手呢。小心你張廷玉,下場還不定比得上索額圖呢!索額圖是旗人,可以進宗人府,你呢?

你栽倒就只能進刑部大牢了,他突然吟出兩句歪詩:

馬嵬煙柳正依依,

又是鑾輿幸蜀歸。

地下阿環應有語,

者回休更怨楊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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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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