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索相獲罪
吃過晚飯,一家人全都回房了,張廷玉獨自一個人枯坐在西花廳餐桌前。夫人王氏的肚子明顯地鼓脹起來,吃完飯他就要她回房休息,乳母拉着若渟跟着走了。伙房師傅、丫環把餐桌收拾得乾乾淨淨,紫桐泡來一杯碧螺春,滿面生輝地問:
“老爺,是回上房,還是去書房?”
他擺了擺手,一聲不吭。紫桐只好退到外室,靜候老爺的使喚。
這陣,張廷玉默默撫摸着擱在紫檀木酒案上的“宮僚雅集杯”,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索額圖是大清入關立國元勛索尼的兒子。索尼先擁立順治爺即位,順治駕崩,又擁立康熙,是八歲的康熙登基時四位顧命輔臣之一。索額圖是索尼次子,康熙初年,他協助康熙智擒鰲拜,加強皇權,也是功不可沒。另有一層,皇太子胤礽已故生母赫舍里皇后,是索額圖的侄女,現在索額圖突然被拘禁幽所,肯定不光是索額圖的問題。難道皇上對太子有了什麼二意?想到此,張廷玉出了一身冷汗。
常說伴君如伴虎,身在宮闈,步步都得小心。稍有不慎,腦袋搬了家,還不知道怎麼掉下來的。
慶幸父親致仕,離開了朝政一日三變的京城。太子年幼時,父親以大學士兼做太子講官,說來與太子還有師生之誼。太子要出事,父親還能脫得了干係?他摩挲着彷彿留下了父親體溫的“雅集杯”,揣摸着那一代老臣在朝廷經歷的風風雨雨。
宮僚雅集杯共十件,全都用白金作沓成杯,合重二十八兩。杯外鏤烏絲花草,內鐫“宮僚”姓字裏居,旁鐫“宮僚雅集”四字。酒杯按各人酒量大小排序,依次為:湯斌,字潛庵,河南睢州人;沈荃,字繹堂,江南華亭人;郭棻,字快圃,直隸清苑人;王澤弘,字吳廬,湖北黃岡人;耿介,字逸庵,河南登封人;田喜篝,字子眉,山西代州人;張英,字敦復,安徽桐城人;**予,字山公,順天大興人;朱阜,字即山,浙江山陰人;王士禎,字阮亭,山東新城人,皆一時同官在宮的講讀者。其中湯斌、張英、沈荃、王士禎,皆一代名相或名士。“宮僚雅集”一時成為美談,後人有詩讚曰:
名流作雅集,
或傳或不傳。
此杯奚足多,
重在姓字鐫。
當時十君者,
一一宮僚聯。
酒戶有大小,
杯亦隨差肩。
潛庵實領袖,
名德當開先。
漁洋杯獨小,
翻疑最少年。
桐城與華亭,
聲望齊凌煙。
……
張廷玉此時此刻,能夠揣摸到的,卻是前輩相國老臣劬勞負重的無奈。他們無論在皇上還是太子身邊,面對朝堂苦諫,還是生死榮辱繫於一旦的廷爭,緊張兮兮的神經就要綳斷。當他們拖着疲憊的身子沉甸甸的腳步,在宮門外相聚,不約而同邀到某家某府,把酒流飭,吟詩弄月,用以鬆弛即將垮掉的身心。
張廷玉披一件皂褂,正要去後花園透透氣,這時,兄長廷瓚走了進來。候在外面的紫桐,花蝴蝶般翩翩飛了進來,甜嘴蜜舌地喊:
“大伯老爺,吃過沒有?”
“吃了。”
“是先喝茶,還是來點酒?”連兄弟家的丫頭,都知道他喜歡喝酒作樂。
“什麼都不用。”這位大老爺,其實天性更像父親,幽默風趣,愛喝酒,愛說愛笑。這陣,卻生硬地拒絕了一廂情願要當小妾的紫桐一番美意。
“那咱兄弟到園子裏去走走!”在朝堂,廷玉是正二品宰相,兄長不過四品少詹事,但到了家裏,關起門來,他依然執胞弟之禮。他回頭吩咐紫桐,“你把大老爺喜歡的酒菜,送到後園聽雨軒來。”
然後,挽着兄長的胳膊,朝後園走去。
廷瓚自康熙十八年中進士,由翰林院編修,擢太子詹事府少詹事。這是個給太子胤礽當秘書總管的差使,要說官小也不小,大也不大。要是太子登基,隨着雞犬升天,這少詹事至少也要混個學士、大學士、尚書什麼的噹噹。可胤礽太子都當了二十多年,早已是個長鬍子的“老太子”了。太子登不了基,壓住了東宮太子府少保、少詹士一大幫子扈從官吏,只能看着同科年兄年弟升遷,而自己“少保”、“少詹士”也熬成了“老保”、“老詹”。這好比看着人家吃肉,而自己老是喝粥,心裏總有點不是滋味。張廷瓚就懷着這種心情,來到弟弟廷玉的家。
“哥,嫂子和侄兒們都好嗎?”
“好。”
“嘿,好久沒過哥府上了,中秋一定邀弟弟們去哥那邊賞月。”走進兄弟們孩提時一起讀書、玩耍的園子,廷玉知道大哥心裏彆扭,便專揀輕鬆的話兒說。
“你是大宰相,大忙人啊!”少詹士不陰不陽地道,“聽說皇上把索額圖拘禁起來了,你也參予了其事?”
要輕鬆輕鬆不起來。已來到荷葉田田,池水漣漣的聽雨軒,月光正好。廷玉瞅着月光回道:
“我也是今天下值才聽人說。”
“皇上一時把他貶斥,一時又起用,”廷瓚心有不滿地道,“現在又抓起來,也不知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噓——”這時,紫桐端着酒菜輕巧地走來了,張廷玉怕兄長再說出不得體的話,噓了一聲,“哥,您坐。”接着吟哦着曹孟德的《短歌行》來作掩護:
對酒當歌,
人生幾何?
譬如朝露,
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
憂思難忘。
何以解憂,
唯有杜康。
……
“唔,老爺今晚興緻真好,吟起詩來了。”紫桐自以為夫人答應自己給老爺納妾,也就作張作致,麻麻利利把酒菜擺在石桌案上。把酒倒進特意拿來的兩隻“宮僚雅集杯”里,她站在一旁,準備侍候兩個老爺喝酒,“大老爺,二老爺,要不要紫桐為你們唱支曲子?”
“放肆!”這不是時候,張廷玉繃著臉朝紫桐示意,“下去,下去!”
紫桐撅着嘴走了,廷玉轉而和顏悅色地說:
“哥,弟不勝酒力,今晚也陪哥痛痛快快喝個夠。”他把“雅集杯”端了起來,遞了湯文正公的那隻給兄長,自己端的卻是岳父那隻最小的“漁洋杯”。
張廷瓚端起“湯文正公”一飲而盡,抹抹嘴道:
“索額圖兩代功勞蓋世,太子天性仁善可親、讀書習武樣樣用功,他又是第一位皇后唯一的親生。要不是眾阿哥覬覦太子帝位,明爭暗鬥,矇混今上,索老相怎麼會落得如此下場?”
“如果兄長想保全主子,就不要把太子和索額圖牽扯在一起。”廷玉抿了口酒,又給廷瓚滿上,說,“再說,當今皇上,也不是好矇混的。”
“你以為大阿哥、四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那些個人乾的事,皇上全知道?”廷瓚索性自己拿了酒壺,一杯接一杯自飲自酌。酒力使他面色潮紅,頭腦發昏,說話更加放肆,“你以為當今是何等樣人主?”
“自然是明君!”
“明君?前朝四位顧命輔政大臣,蘇克薩哈被絞死、鰲拜死於獄中、遏必隆囚禁論罪,只有索尼還算善終。現在索尼之子又被拘禁,這也算明君?”
“豈止明君!”廷玉正色道,“乃百年未有之聖君!明太祖雖有今上的文功武業,卻沒有今上的學問、遠識。即學問一道,能詩詞,善書畫,辨八音之律,通算數幾何,精天文,明地理,曾自測黃白二道,還會七種夷語。此種學問,哥,即便不是皇上,你比得過他么?”
廷瓚已醉得有了六七分,說話含混,只是搖頭。
“惟今上學識淵博,所以既具深謀遠慮,亦有包容之懷。”廷玉放下“漁洋杯”,緩了口氣說道,“你還記得明珠之變那次五十大壽嗎?噢,那次你沒去,爹叫我去了。那是康熙二十六年,我還小,卻也燭微幽著,旁觀者清。當時,明珠與索額圖爭權於朝,爭利於市。對於一國之君來說,謀私犯的是人情,尚可容允;攫權犯的是聖忌,那就非扳倒不可。明珠、索額圖就是瞧不透這個。後來的事你應當記得——”
“記,記得個……”“毬“字還未出口,廷瓚已是醉得一塌糊塗。
“明珠一倒,二十八年,皇上命索額圖去尼布楚與羅剎國劃界簽約,把三十多歲的佟國維拔為宰相,取代了索額圖。佟上任伊始,仗着是國舅,大刀闊斧,連連題奏,整頓六部侍郎以上官員,汰冗拔賢,涮新吏治,一時頗得人心。二十九年等索額圖從東北回來,朝局已面貌全非。皇上寬厚,沒把索額圖一擄到底,還掛着宰相的虛銜,讓他坐了十幾年冷板凳,給點顏色,受點教訓。復起複拘,乃索額圖自食其果……”
不知聽沒聽進去,廷瓚突然放聲號哭。廷玉也不知兄長是終究喝醉了,還是情動於衷而形於外,只見他悼喪般撞天搶地號哭道:
“太,太……子,咱,咱……都,都……完……完……了,了……”
最後竟歪倒在石鼓上。這時,紫桐聞聲跑了過來,已經把大哥攙扶起來的張廷玉,有幾分狼狽地沖這位未來的小妾喊道:
“紫桐,大老爺喝醉了,快快叫人套車,把他送回府上去!”紫桐拔腿就要走,他又叮囑,“你也跟去,告訴大奶奶,最近無事不要讓老爺外出喝酒胡侃。”
紫桐和家僕送大哥走後,張廷玉久久不能平靜。索額圖拘禁宗人府,還不說牽不牽連太子,光說六部各府,就不知有多少人如喪考妣,人心惶惶。
張廷玉的分析一點不錯。夏曆五月壬子,康熙從黃河巡視河工回京,翌日,即服闕,臨朝視事,會議上書房,口授懲處索額圖的諭旨,叫張廷玉記錄在案:
家人告爾,留內三年,有寬爾之意,而爾背後怨尤,議論國事,結黨
妄行;舉國皆系受朕深恩之人,若受恩者半,不受恩者半,即俱從爾矣。
去年皇太子在德州時,爾乘馬至皇太子中門下,即此是爾應死處,爾自視
為何等人耶?朕欲遣人來爾家搜看,恐連累者多,所以中止。若將爾行事
指出一端,即可正法。念爾原系大臣,朕心不忍,令爾閑住,又恐結黨生
事,背後尤怨議論,着交宗人府拘禁……
皇上的諭旨有理有節,有柔有剛,有恩有怨,令人口服心服。索額圖終於未能逃過此劫,不到年底,就一命烏乎,死在幽禁的宗人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