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為官一剪梅

第5章 為官一剪梅

張廷玉隨皇上來到養心殿,待康熙在軟榻上斜倚下去,他這才伏地自責道:“聖上南巡,臣下不曾護駕。皇帝受此驚擾,微臣實實愧對皇恩。”

“起來起來,”康熙擺擺手,“賜坐。”待李德全搬來軟緞瓷墩,張廷玉坐下,接著說,“令尊身子骨倒還結實。這次隨朕游太湖,不料掃興,你派家人回去多多慰藉。”不等廷玉謝恩,突然改換話題道,“朕召你來,想聽聽你對太湖剌客的看法。究竟何方所為,你想過沒有?”

張廷玉一時語塞。皇上睿智遠慮,果然想到了自己最為擔心的問題。如果不能捉到兇犯,一味杯弓蛇影,擴大懷疑下去,朝野安定局面必將毀於一旦。想到此,他定了定神,字斟句酌地說道:

“屑小之徒、撼樹之蜉,古已有之。太湖剌客,只須嚴飭刑部揖拿正法,不宜疑竇有它,牽一髮而動全身。朝廷太子已立,逆賊鰲拜、吳三桂已除,如今國泰民安,滿漢和衷共濟。大清一統江山,皇上恩澤達於四海,時稱昌明盛世。此局面來之不易,依微臣之見,安定為先,安定為上,安定乃固國之根本。只有安定,昌明盛世才能綿綿萬代……”

“正合孤意,”康熙的“心病”似已緩解,捋捋花白的髭鬚,頻頻頷首,“說下去,說下去!”

“《易》曰:‘信及豚魚’。《書》曰:‘惟德動天’,‘至誠感神’。”張廷玉接着侃侃言道,“誠則天神之遠,豚魚之頑,皆可一氣以孚之,何況臣民乎!聖上重儒學,啟漢臣,興博學鴻詞科,誠以待漢,滿漢一家,故有恆久之治。縱寥寥前明遺老遺少,作懷舊之思,悼亡之念,那又何足掛齒?似不必為太湖之變大興文案。唐臣陸贄有言:‘動人以言,所感已淺,言又不切,其誰肯懷?’臣伏願聖上自今鑒於既往,與天下臣民想見以誠。昔成湯以罪己勃興,楚昭以善言復國。興言禍亂,不妨流涕陳詞;德音既宣,不宜更參忌諱。用人行政,明降諭旨。批答章奏,悉令抄發,除兵機所關,不宜預泄,即郡縣不守師律之機,朝廷雖不宣,草野豈無見聞?與其傳言而誤其詞,何若播告以作其氣。則懷忠抱義之士,於朝廷之得失,皆得補遺拾缺,隨時論救。杜權奸壅塞之私,激四海忠義之氣,皆在乎此。此臣之所謂‘以誠之國’也!”

“好,好。”康熙禁不住站了起來,在殿上踱步。

“太平盛世,易出粉飾之徒。國富倉盈,要防貪臟枉法之吏。"皇上聽得十分專註,張廷玉索性放開說去,“雖經兩朝勵精圖治,杜絕圈地,大興河工,水旱之災有所收斂,然以華夏之廣,每年仍有數十萬災民乞討逃荒。皇上愛民如子,每每撥銀賑濟,卻有刻扣賑銀之官。不少官吏報喜不報憂,蒙蔽朝廷,以圖加官進爵,用百姓血淚染紅頂戴花翎。盜賊之起,由於吏治疏漓,吏治之漓,緣於登進之濫。夫用人宜采正途,嚴禁賄官、捐官、跑官之謬。此等奸吏,來自田間者百無一二,皆官員子弟,紈絝戚友,依草附木,黨援同伐。長於應酬儀節,嫖賭奉迎,疏於愛民、親民,不知五穀來之不易。更有尸位素餐,貪贓枉法,草菅人命之酷吏,似此等貪污腐敗之徒,一經查出,不論品級,宜嚴刑峻罰。宋太祖承五代之風,以廉士為縣令,論者謂開三百年太平之治。昔人有謂贓吏犯法,法在;奸吏舞文,法亡。吏治若此,世風若此,危乎不危?況開科取士,每進數百人,選缺補官,歲無一二,求才幾成虛語,應試將至無人。有不堪為流涕而長嘆息者。然此等流弊,降旨明詰,部臣無以自解,督府必不肯承,何哉?臣聞,有督批房胥呈文曰:‘官云云,吏云云,本部堂不知其所云。將‘云云’者押解來轅,聽候本部堂云云’……”

“嗯,如此昏官到處都有。”康熙點頭。

“猶有無名子賦《為官一剪梅》……”

“噢?還有‘為官一剪梅’?”康熙笑道,“又怎樣為官,怎樣剪梅,說來聽聽!”

於是,張廷玉吟道:

仕途鑽剌要精工,

京信常通,

炭敬常豐。

無災無難到三公,

妻受榮封,

子蔭郎中。

流芳身後更無窮,

不謚文忠,

便謚文恭。

聽到此,康熙蹙眉沉思,自言自語道:

“話雖刻薄,說的倒也是實情。下面吏治之漓,奸吏之囂囂,根子在朕身邊的王爺王子、六部顯貴。”

“故臣以為,安邦治國,以誠取信,以安為本,以整飭吏治為先。《中庸》三達德,凡事皆不可廢。以知為知,以行為仁,以誠為信。聖賢窮達,終無不伸。文王居岐,而其仁民愛物之心不易,故無往不暢。柳下惠為土師,三黜而不改其志。孔子厄而撰春秋,遂成萬代宗師。吾皇聖明英主,不以秋蟲之鳴塞聽,不以太湖屑小之徒分心,仁愛待民,嚴律治官,盛世窮達,乃兆億斯民之萬幸也!愚臣之言唐突,伏乞聖裁。”

說到此,張廷玉跪地深深叩拜。

“衡臣,你書讀得不錯,用心也頗佳。”康熙停住,仰望宮外藍天,卻沒回頭,“果然是青出於藍勝於藍。乃父學富五車,略嫌拘謹。爾學智雙全,中庸圓通,又頗具魄力,可堪大用,好自為之。跪安吧!”

康熙回頭,見張廷玉早跪在地上,擺擺手:

“起來起來,回!”

張廷玉走出宮門,雖已汗濕了貼身內衣,卻感到渾身輕鬆舒適。要說的話終於向皇上一吐為快。平常他也如父親沉默寡言,不事張揚;但為安國利民,在皇帝面前不得不說。乃怕唐突招禍,在所不辭。

接下來幾天,張廷玉代皇上擬旨。提升鄂倫岱職位、高士奇致休封少保的玉旨好擬,很快擬好經聖上過目,交吏部發下去了。然而,那有關查辦庄廷龍一案的詔書,從何說起?連日來,從每天無數各部各府奏摺、呈文中,他慢慢理清了一些頭緒。

太湖剌君事件發生后,皇帝在震怒之餘,迴鑾途中,向沿途各省發出了一道道密諭,嚴飭外省督撫司道,叫他們四下明查暗訪。如有語言含誹謗,文字帶譏剌,影射本朝的“黑書、黑文、黑詩”出現,從速舉察,不得徇私。倘有縱情不舉,后被朝廷察出,定必從重治罪。這道密諭一下,那些貪官奸吏,為求陞官進爵,脫禍消災,那管誠信求是,那顧冤屈隱情,紛紛捕風捉影,從雞蛋裏面挑骨頭,羅織罪名,邀功請賞。

皇帝的鑾輿,方進了北京,那浙江省就鬧出庄廷龍的文字獄來。有聖上密諭,下面辦得很兇。把個已死的庄廷龍開棺戮屍,被株連砍頭的七十二人,充軍流放者達數百人之多。

這個庄廷龍家庭豪富,也算是個讀書之人。他很想著書立說,將來藏之名山,永垂後世。懷着這個心思,他天天拈着筆,埋着頭,冥思苦想,在那書堆里去尋找生活。就是當年孔夫子刪詩書、著春秋,也沒有這樣的忙。無奈他心存著作家的宏大抱負,肚皮卻不爭氣。七拼八湊地做了幾篇文章,自己看了也不滿意。若要流傳後世,這樣的文章肯定是不行的。為此,他想出了一個妙法,花錢暗中託人,四處收買一些貧寒文士的文稿。偌有絕妙文字,他不惜重金也要弄到手。有名盜賊,盜到烏程朱氏一部絕不敢公開的明史稿本賣給他,他又請些舉貢生監,把崇禎一朝的事實加了進去,然後換上他自己的名字,請人刊刻出來,前面羅列着許多當地有名望的文人學士為其捧場。自以為除了龍門史記、紫陽綱目,就算他是個大史學家、大著作家了。

誰知,書剛流傳開來,就碰上康熙帝的密諭,撞了個正着。死了的庄廷龍開棺鞭屍,他無知無覺,倒不打緊,只害了那些題名、編輯、刊刻、賣書之人。張廷玉明知這文案過於擴大,牽扯無辜,還要代擬詔書,確實苦惱了一些日子。最後總算找到一個折衷的辦法:他擬文嚴厲申斥那些專好尋章摘句,自命通人碩士的所謂“假文人”,同時也譏諷一些閑得無聊,專事吟風弄月,無病**的“真文人”,觸犯文案,決沒有好下場。而對真正的儒學大家、學貫古今的名家學士,隱晦地宣示保護。康熙火氣已過,也沒細看,作了硃批。詔書一發,倒也嚇得那些“假學道”、“抄文公”屁滾尿流,再也不敢造次了。這對純化文風,尊重儒學,反而起了好作用。

那天,張廷玉辦完最後一道公務,正要下值回家,卻不料馬齊老相惶恐不安走了進來,劈臉就問:

“廷玉,前宰相索額圖抓起來了,你知道嗎?”

“索相抓起來了?”張廷玉心裏大驚,臉上卻盡量不露聲色地搭訕一句,“他不是在前年就致仕隱休了嗎?”

“你忘了,去年又被皇上重新起用,還去德州侍候過皇太子養痾?”馬齊見他走出書房,朝宮門外去,心事重重地跟在後面,總想從這位少相嘴裏套出點什麼。

“好,好。”張廷玉頭也不回地撂下馬齊,掩飾着內心的慌亂,朝停在宮門外的車輿走去。他怎麼不記得去年的重新起用呢?禍即由此而起。

馬齊在後面朝他背影呸了一聲:

“好什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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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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