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風流帝再立新皇后

三朝相歸天享太廟

布衣宰相方苞,也經歷了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現在,先張廷玉棄乾隆而去了。

雍正二年,方苞乞歸故里葬母。三年,還京師,仍入值南書房,特授左中允,再遷內閣學士。方苞以足癬辭,上命專領修書,不必詣內閣視事,尋命教習庶吉士,充《一統志》總裁。乾隆元年,充《三禮義疏》副總裁,命再入值南書房,擢禮部侍郎。

乾隆初年,全國不少地方大旱,次年,江南又是水旱之災,各省要求賑災的急奏急折如雪片般飛來,弄得朝廷頻於應付,招架不住。這時方苞遞摺子進疏曰:

救荒宜豫。夏末秋初,水旱豐歉,十已見八九。

舊例報災必待八九月後,災民朝不待夕,上奏得

旨,動經旬月。請自后遇水旱,五六月即以實奏

報。古者城必有池,周設司險、掌固二官,恃溝

樹以守,請飭及時修舉。通川可開支河,沮洳可

興大圩,及諸塘堰宜創宜修,若鎮集宜開溝渠、

築垣堡者,皆造冊具報,代歲歉興作,以工代賑

……

方苞常給乾隆廷奏,言民生日匱,請禁燒酒,禁種煙草,禁米穀出洋,並議令佐貳官督民樹畜,士紳相度浚水道。又請矯積習,興人才,對乾隆說:

“上當以時延見廷臣,別邪正,示好惡。內九卿、外督撫,深信其忠誠無私意者,命各舉所知。先試以事,破瞻徇,純贓私,厚俸而久任著聲績者,賜金帛,進爵秩。尤以六部各有其職,必慎簡卿貳,使訓厲其僚屬,以時進退之,則中材咸自矜奮。”

方苞這一番話,對好大喜功的“玩兒皇帝”來說,無疑是有的放矢。乾隆也覺得說得有理,交部議,那些諸如禁酒、禁煙、禁米穀出洋;矯積習,興人才等等,能辦的辦,辦不了的也就束之高閣了。

乾隆命方苞選錄前明及本朝諸大家時藝,加以批評編輯成冊,示學子準繩。書成,命《欽定四書文》。方苞欲仿朱子學校貢舉議立科目程式,及充教習庶吉士,奏請改定館課及散館則例,議格不行。

方苞比張廷玉還要大六七歲,年老多病,乾隆憐憫,屢命御醫看視,賜御葯。

方苞因事得罪了河道總督高斌,高斌遞摺子揭發方苞請託私情,乾隆開始疏遠了他。

原來方苞與尚書魏廷珍十分友善,當時魏廷珍受命守護泰陵,方苞閑居在魏廷珍府第。乾隆有一次召方苞入對顧問,方苞奏曰:

“皇上燭照幽冥,臣以為尚書魏廷珍嚴正剛直,是個可用之材,望聖察。”

這次對答過後,乾隆傳旨,晉陞魏廷珍為都察院左都御史,這是從一品僅次於宰相的大官。皇帝詔旨未下,方苞即搬出魏府,移居城外。

“此地無銀三百兩”,方苞這一走,反而成了高斌參劾方苞的口實。

後來方苞又移居吳喬齡家。時值庶吉士散館,已聞奏定試期,吳喬齡沒趕上考試,方苞讓他補請複試。高斌又以方苞居吳宅,徇私請託。有了這兩件事,乾隆降旨責詰方苞,並削其侍郎銜,仍命修《三禮義疏》。

方苞時年八十,且病日深,諸大學士代奏,請賜侍講銜,准許還鄉終老。乾隆準奏,方苞得已致仕,回到了闊別多年的桐城老家。

乾隆十四年,方苞病逝於桐城,享年八十二歲。聞布衣宰相去世,當時國子監祭酒缺員,乾隆嘆曰:

“此官可使方苞為之。”

周圍廷臣聽了,惟有嘆息,無人應聲。

乾隆十五年三月,三朝宰相張廷玉終於也走了。乾隆不失君臣之義,仍然對張廷玉優齎有加,命散秩大臣領侍衛十員護送回桐城,沿途省、州、縣官府迎送如儀,倒也十分風光。

並詔令蠲免安徽桐城、貴池等三十州縣十四年水災額賦,加以賑濟,也算看在致休宰相的臉面上。

自從皇后富察氏在東幸濟南遽然薨逝,六宮之中便缺皇后執掌了。富察氏死後沒四個月,雖然奉皇太后懿旨:“嫻貴妃那拉氏繼體坤寧,先冊立為皇貴妃,攝行六宮事。”但始終沒有給她皇后的名分,直到十五年八月,富察氏皇后薨逝兩年零五個月,乾隆御太和殿,奉后太后懿旨,正式冊立皇貴妃那拉氏為皇后。

那拉氏是佐領那爾布的女兒,原來只是個側福晉,乾隆二年封為嫻妃,十年進為貴妃。冊立為皇后以後,她的命運恰好也跟富察氏皇后一樣悲慘。

那拉氏皇后性極嚴正,乾隆倘有閃失,必加規諫。此時正位中宮,更加時進諍言。偏生遇着乾隆有福,外定回番,武功震赫,國內無事,天下太平,臣下諛頌粉飾,稱為堯舜之主。一時之間也相安無事。

卻說十五年八月壬申,冊立那拉氏皇后大禮過後,乾隆率王、大臣奉皇太后御慈寧宮行慶賀禮。加皇太后徽號曰:崇慶慈宣康惠敦和皇太后。

接着又奉皇太后謁昭西陵、孝陵、泰陵、孝東陵、景陵,巡幸嵩山、洛陽,活脫脫一個孝子賢孫。

因為十三年初次東巡,乾隆蠲免江蘇、安徽乾隆元年至十三年逋賦,浙江本年賦額,減直隸省緩決三次以上人犯罪。又因上年巡幸嵩山、洛陽,又蠲免河南十四年以前逋賦。乾隆頗會粉飾太平,收買人心,走到哪裏,便把免賦的恩澤撒向哪裏。

十六年正月辛亥,乾隆奉皇太后南巡,乘龍舟鳳舸啟駕離開北京。隨駕大臣有傅恆、翰林院編修紀曉嵐、內大臣鄂容安,這次沒有讓新冊封的那拉氏皇後跟去,而是讓宜妃魏佳氏、慧妃和嫣紅、英英等嬪妃隨駕。否則,那位性情剛烈的那拉氏,也許活不到三十年,在這次南巡中就要嘔氣薨逝。

癸丑,龍舟鳳舸經過直隸、山東地境,乾隆傳旨免去所經之地直隸、山東地方本年賦額十分之三。自此每次南巡都如是。

斯時,山東、安徽、江蘇一帶旱災,浙江、廣東一帶又遭水災。乾隆一路南行,看到大清江山災害頻仍,餓殍遍野,想起乾隆初年劉統勛進獻《千里餓殍圖》的那場風波,心情十分深重。那次,田文鏡一夥酷吏,廷爭奏議硬要他誅殺劉統勛,幸得他以寬治吏,燒了“餓殍圖”,卻保全了劉統勛的性命。後來劉統勛忠心不貳,做過刑部、兵部尚書,現在是軍機大臣,正在南京辦差,他的兒子劉墉也正了進士,奉旨在江浙清查庫糧。

乾隆好遊山玩水,如果沒有傅恆、劉統勛這班像張廷玉一樣的忠誠能吏為他辦差,沒有個太平時勢,玩起來還有什麼興緻呢?

這幾年皇倉豐饒,所以他走到哪裏就能免哪裏的錢糧賦額,獲得庶民百姓一片稱頌之聲。

二月辛未,賑山東蘭山等七州縣旱災,免兩淮灶戶歷年逋賦。丙子,奉皇太后渡黃河,閱天妃閘,閱高家堰。再免山東嶧縣等七州縣水災賦額。乙酉,浩浩蕩蕩的御船船隊到達焦山。

當時的兩江總督是太子太保尹繼善,前任總督金鉷調任兩廣總督,剛交割情事印信,尚滯留南京。這次乾隆南巡,美其名曰是微服私訪體察民情,所以除了啟駕前內廷發出明詔,說御駕何時抵江寧外,也並沒大肆招搖。現在御駕到了何地,也無通報。

這天上午,尹繼善和金鉷,正在與駐寧的京師隸屬衙門、江南、浙江兩省三司堂官,還有武職游擊以上將領,佈置蘇、杭、寧、揚、海寧、湖州等處行宮關防,商議接駕事宜。尹繼善最後說道:

“議得差不多了,一切按原來劉中堂的安排,惟調動移防一律要在夜間,聲勢越小越好。城市各**衙門在城區關防,一律換上便衣。皇帝微服訪,要明松暗緊,內張外弛。官府除了在望江亭渡口搭三座松柏萬年青彩門,其餘一概不設。民間自願搭彩門者不禁。就是這樣,金制台還有什麼補議的沒有?”

“還有一件事:要賑貧,安定民心。”金鉷在兩江總督任上雖已交割,拍屁股要走,但他知道皇帝私訪要訪出點什麼,還是會拿他這個前任總督開刀,所以強調說,“各地府縣令守親自登門,曉諭田主業主,一律不準奪佃辭工。各縣至少要設兩處粥棚,舍飯賑貧,粥要濃,你們下去要好好督促,聽明白了?”

議事廳百十號官員,一齊轟應“扎”地一聲離座,躬身行禮散去。尹繼善與金鉷聯袂來到總督府西花廳,來見劉統勛。劉中堂一臉焦灼,滿頭是汗,一改平日穩重從容之態,背着手在廳內逡巡,一見二人進來,劈頭劈臉地發火說道:

“這是怎麼弄的!這樣緊要的文書,竟在清河驛誤了四天!”說罷,將一封拆了火漆的書信擲在案上。

尹繼善拿了書信,匆匆瀏覽一遍,也是面色紫脹,目光發直,喃喃說道:

“傅恆辦事也這麼魯莽?旱路十三天,無論如何也進了江南地面,我們做封疆大吏的,竟還蒙在鼓裏!”

金鉷接過信一看,原來如此:

延清中堂如晤:頃接主子急召,弟即與紀曉

嵐、鄂容安並宮中宜慧二妃、嫣紅、英英奉皇上

及皇太后啟駕,微服南行。行程主子未告,大概

御船先抵山東,而後旱路抵寧。主子不允先行告

知,請速知會繼善金鉷作候駕預備是荷。密勿匆

匆,傅恆正月辛亥日。

看完書信,金鉷的頭一下也脹得老大,急說道:

“大隊親兵侍衛隨太后鳳舸,皇上最多帶個傅恆、紀曉嵐加上嫣紅、英英,白龍魚眼,還有兩個女人,六爺雖是個帶過兵的,可紀昀一介文弱書生,怎麼護駕?這一千多里旱路,要出了差池,我們怎麼交代?”

“不要緊張,”尹繼善倒是鎮靜下來,淡淡地說,“這是主子改不掉的脾性,當年在藩邸就是這樣。如今山東安徽境內匪患已除,是太平道兒,何況還有傅恆在身邊,斷然出不了大事。”

“我生氣的就是傅恆,”劉統勛拍着光禿禿的腦門兒吼道,“這是唱連環套戲本玩兒的嗎?我要在北京,跪死在乾清門外,看他微行不微行?主子啊,你……現在影訊都沒一個,叫我劉統勛去哪裏尋你啊……”

說著,這劉老中堂竟掩面啜泣起來。尹繼善、金鉷正在勸慰劉統勛,忽然外面有江寧一位游擊騎馬馳來,跳下馬便直奔進來急報:

“中堂、二位總督,皇上御船已抵望江亭碼頭,請大人立即去迎駕!”

三人從座位上跳了起來,邊跑邊嘀咕:

“快,快!”

備車備轎都來不及了,三人跳上馬背便在游擊和衙役親兵拱擁下朝望江亭渡口馳來。在馬背上劉統勛還在向尹繼善、金鉷抱怨說:

“這是怎麼回事!剛才還說旱路,這會兒又是御船到了眼皮底下。”

原來這是一場惡夢:在龍舟鳳舸上的,只有皇太后和宜妃、慧妃等宮人,由內大臣鄂容安和一大幫太監、宮女護駕。在鳳舸上拜見了皇太后,這位同兒子一樣也愛遊山玩水的老婆子,笑嘻嘻地說道:

“你們主子爺到了沒有?”

劉統勛滿腹愁腸地回說:

“回稟太后,萬歲爺還未到,奴才們正急得不知怎樣是好呢。”

“沒事,”太后卻輕飄飄地說,“他說了,也許他們先到,也許我們先到。坐在船上看風景,一路自然快活,他硬要搞什麼微服私訪,也就在車上顛簸吃點苦頭罷了。我們先去行宮等你們主子爺吧。”

南京的行宮,還是當年曹寅接待聖祖爺的江南織造廨署,也就是曹雪芹筆下的大觀園。自雍正初年抄了家,曹府大院及“大觀園”抄沒充公,歸兩江總督管轄。聖祖爺住過的地方誰敢去住?

況且,聖祖爺南巡住過的行宮,不只江寧“大觀園”一處,在蘇州、無錫、杭州、海寧、湖州設有多處,近二十多年全都荒蕪下來了。這次為了迎接乾隆爺入住,戶部撥庫銀六百萬兩,由工部和總督府派專人監督修葺,這比當年建園子花費的錢還要多。

康熙朝那次清理庫銀,賬面上是五千萬兩,除了虧空,實際僅存一千多萬兩,雍正爺和十三弟允祥,興師動眾,鬧得雞飛狗跳牆,最後清退歸庫的加上原有的庫銀,總數也就三千多萬兩,而這次修葺行宮,花費的六百萬兩,相當於國庫庫銀的五分之一,由此可見乾隆下江南,花費之奢,耗用之大了。

皇太后和宜慧二妃,在行宮安歇後,有鄂容安和一大幫太監、宮女護侍,地方疆吏是不便多去打擾的,只需把江南山珍海味、珠寶方物源源不斷進獻就行了。就是在南京遊覽名勝風景,地方游擊將軍派便衣作好護衛,自有宮內侍衛高手、太監宮女陪同。

微服的乾隆仍然沒有消息,劉統勛派出快馬到處查訪也無結果,好似主子五人在江南地面上蒸發了。急得他食不甘味,行坐不安。

乾隆爺哪裏去了?

四十一歲的乾隆正是男人血氣方剛,精力最旺情慾喧囂之時,又正好天下太平。雖說水旱災害不斷,但煌煌大國總有不少省份風調雨順,皇糧源源不斷通過漕河運進京城,充實皇倉。所以他的御駕所到之地,總有地方官吏忙於賑濟,饑民也就得一瓢稀粥,不再鬧事。皇帝也就再也不見“千里餓殍圖”的場景,可以心安理得去遊山玩水,尋花問柳。

那日到了揚州,君臣裝扮成客商入住小玲瓏山館。這裏原是康熙朝王士禎的高足弟子汪懋麟的舊宅,園中有百尺梧桐,千年枸杞,一巨大玲瓏石即太湖石高出屋檐,不事雕琢,備具透、皺、瘦之奇。

主僕住下以後,白天遊覽二十四橋、平山堂、棣園、瘦西湖等風景勝跡,夜晚或去煙花柳巷、歌舞艫船聽曲彈弦,或乾脆把煙花女子雇來,在兩明軒歌舞佐酒。酒醉之後,乾隆左擁美女,右摟名妓,徹夜作樂。嫣紅、英英此時此刻只有在兩廂服侍,打打下手的份兒。

有夜飲酒作樂,紀曉嵐半醺半醒,說道:

“雲、貴間人,絕不知詩。金茂之在《七修類稿》中言,偶遇一秀才,試之以對,時值暮春,曰:‘馬踏紅塵風無力。’果無能對者。”

乾隆抿了一口酒,淡然言道:

“這有何難?有一句古詩:‘雞鳴紫陌曙光寒’,豈非天生對乎?”

“主子聰慧,誰人能比。”紀曉嵐又道,“還有一對主子能對否?”

“說出來試試。”

於是紀曉嵐說出:

乾坤盛世空搔首,

乾隆應對:

雲雨巫山枉斷腸。

紀曉嵐再出:

三清殿上飛雙鶴,

乾隆立馬應對:

五色雲中馭六龍。

乾隆自幼讀書,即好吟詩作對,所以紀曉嵐難不住這位風雅天子。他嗒然一笑說道:

“天子之智,非常人能比。”紀曉嵐皺眉鎖目思索了一下,復道,“佛家‘陰馬藏相’,主子可曾聽說?”

“未曾聽說,”乾隆也是個喜歡奇談怪論的人,道,“說來聽聽。”

紀曉嵐瞅瞅陪侍的嫣紅、英英,欲言又止。乾隆知道紀昀忌諱女人,越發來勁,他左摟嫣紅,右抱英英,噴了她們一鼻子酒氣道:

“紀愛卿,但說無妨。”

紀曉嵐平日本也流氣十足,得到主子首肯,便放開膽子說道:

“這是《觀佛三昧經》上說的,並非奴才杜撰。據說當年佛祖為太子時,身邊有五百侍女……”

嫣紅笑問道:

“有那麼多侍女?”

乾隆擰了她一把說:

“秦始皇六宮有三千嬪妃,五百算什麼?別打岔,你好好聽是了。”

“有個叫修曼陀的妃子,”紀曉嵐續說道,“奉太子歷年,不見其根。另一個叫凈意的說,奉太子十八年,不見有便利患,況復其它?爾時各女皆說,太子不是男身。太子晝寢,諸女欲見太子陰具。其時太子陰馬挺出,根處如蓮花,其色紅白,上下二三花相連,花中忽有身根,如童子形,忽如丈夫形,諸女見了,不勝喜悅。接着見無數菩薩手執白花,圍繞身根,此謂陰馬藏相。佛告阿難,我初成道,在熙連河側,有七百五十弟子來至我所,以其身根繞身七匝,鋪草而坐,即作此語:‘我無欲,故身根如此,如自在天。’”

聽到這裏,乾隆哈哈大笑道:

“身根那麼長,能繞身七匝,還說無欲,英英、嫣紅你們相信嗎?”

“相信,”英英將手伸了下去,摸弄着笑道,“主子也有那麼厲害嗎?”

紀曉嵐和傅恆連連告退。乾隆被兩個女孩逗弄得渾身起火,摟抱着朝床上滾去……

乾隆微服在揚州遊玩,樂不思蜀,盤桓了好幾天也不忍離去。還是傅恆提醒他說:

“主子,您原來約定去南京等太后,或者太后在南京等主子。奴才計算,太后的船隊應到江寧多日了,咱們似不應在揚州耽擱太久了。”

“說的是,那你派人去御船知會一聲,明日從京口棄車換船,去鎮江金山寺,還是不要驚動地方官吏。”

傅恆答應一聲走了。其實所謂微服私訪,面兒上他們只有主僕五人,實際上周圍有兆惠將軍率領的數百名御前侍衛和標旗營親兵,全都換成便衣在暗中護駕。這連乾隆自己都蒙在鼓裏,是軍機大臣傅恆一手安排的。兆惠安插的眼線若即若離,與傅恆保持聯繫,所以傅中堂並不須走出小玲瓏山館多遠,就能把一切安排妥當。

二月乙酉,乾隆主僕五人乘小船抵達金山寺,御船由兆惠護衛遠遠地跟在後面。這還是為了“微服”,如果乘御船來鎮江,目標太大,就會把皇帝的行蹤泄露出去。棄舟登岸,逡巡金山寺一周,在齋堂喝了一杯清茶,乾隆為金山寺一眼泉井,御筆親題:

天下第一泉

寺僧意外得到“天下第一泉”的“乾隆御筆”,還呆在那兒發懵,乾隆一行五人揚長而去,下山登上小舟直赴南京。到達南京,在一個小碼頭棄船登岸,融入市肆人流,遊街逛景去了。

乾隆倒真想在南京“微服”一回了,對跟隨左右的四人緩緩說道:

“今天咱只吃了早點,在焦山喝了杯茶。嫣紅,你是管花銷的,今日不準用一錢銀子,就是去粥棚就食,去街頭乞討也要挨過一天,體察體察民情。”

“萬――”英英的“歲”字沒出口,就被“萬歲”止住,英英改口說:“主子,我們這幅打扮,可以去乞討,您可是富商打扮,怎麼好開口?”

“我們去粥棚弄了飯食,給主子爺吃不就行了?”嫣紅聰明地說。

手裏端個大煙鍋兒的紀曉嵐,穿身破爛粗布青袍,油漬污垢,亂篷篷的頭上扣頂瓜皮小帽,鬍髭拉楂像從地洞裏鑽出來的剌蝟,倒還真像逃荒要飯的主兒。他來到街邊一擁擠喧囂的粥棚,已是午後未時三刻了,肚子餓得咕咕叫。他顧不得翰林編修的體面,死命擠了進去,舉着個破碗,接了一瓢稀粥,狼吞虎咽喝了起來。

那邊,嫣紅和英英相互掩護沖了進去,也是大獲全勝弄了兩碗粥出來。端着粥來到街角拐彎處,嫣紅將一碗粥遞給乾隆,英英則把另一碗遞給大學士傅老爺。乾隆接過粥有滋有味喝得吧唧吧唧響,傅恆卻如寧死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硬挺着。

乾隆喝了半碗稀粥,便吞咽不下去了,雖然粥里沒摻砂子,卻有一股霉腐味,哪裏是吃慣奇珍御膳的乾隆能當飯吃得的?他不過是嘗嘗味道罷了。

就像每年去祈年殿寰丘前,扶犁“御耕”,犁一坯,也算皇帝親自“御耕”了――那都是做給天下人看的。又要四處遊山玩水吃香喝辣睡女人,耗費子民百姓勒緊褲腰被盤剝去的血汗錢,又要做出體恤愛民的樣子。真是又要當**又要立牌坊。

再說總督府的劉統勛、尹繼善、金鉷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已經兩天兩夜沒合眼。皇上行蹤沒有消息,而老太后在南京玩膩了,自然想去無錫、蘇州等前方城市。派太監高無庸來問過多次了。

那天傍晚,三人在西花廳枯坐等待探馬音訊,衙役把一桌豐盛的酒菜擺到了桌上,請了多回,也沒誰入席。劉統勛焦躁地說道:

“我們不能坐等了,你們知會劉墉今晚再來一趟,我給他重新佈置差使。劉瞎子那裏要他留心江湖,發文給山東安徽兩江臬司衙門,境內所有旅肆店鋪,都要重新登記具保,確保主子安全,並從中獲得線索。現在我想到的就這些,你們趕緊辦!”

劉統勛說一句,尹繼善應一聲。二人正要退出,忽聽一聲簾響,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走了進來,拍拍身上的撲撲風塵笑問道:

“什麼火燒了猴屁股,要趕緊辦呀?”

“傅六爺!”

三個封疆大吏同時呆在那兒,泥塑木雕,劉統勛竊以為白日做夢。結結巴巴問道:

“怎……怎麼就你一個?主主子爺呢?”

話沒落音,嫣紅、英英一邊一個挑起帘子,紀曉嵐的大煙鍋後面,乾隆軟綿綿走了進來,瞟了一眼滿桌飯菜往太師椅上一坐,有氣無力地笑罵道:

“好呀,你們的主子在外面乞討,三個奴才卻在這裏吃香喝辣……”

“老天!”

尹繼善、金鉷驚呼一聲,“撲嗵”跪了下去,劉統勛一屁股癱軟在太師椅上,連叩見的力氣都沒有了。嫣紅、英英和紀大煙鍋,看着一桌香噴噴的飯菜,餓鬼撲食般圍了上來,嫣紅先給乾隆盛了滿滿一碗飯,說道:

“主子,餓狠了可不能先喝酒,要吃一碗飯墊墊底再喝酒不遲。”

乾隆接過飯碗狼吞虎咽扒着,用怪怪的目光覷着跪着和癱軟在那兒的人,咕嚕着道:

“起來吧,飽漢不知餓漢飢,餓着是不講禮儀的。”

劉統勛這才緩過氣來,匍匐在地補叩一頭,老淚縱橫地泣道:

“皇上,看把你餓成這樣,叫老臣說什麼好呢!”

乾隆一氣扒了半碗飯,哽了一口笑道:

“你們熱螞蟻似的,日夜在商議救主子吧,看你們跪在那兒發抖,一定也是餓成這樣。快快起來一起吃,吃!這才叫民以食為天,好好賑濟餓殍饑民。”

三個“奴才”這才破涕為笑,爬起來坐上桌,邊吃邊說話兒。尹繼善只叫衙役添飯添菜,紀大煙鍋吃了個半飽,塌嘴一笑道:

“午後在粥棚,討了碗粥喝。粥不算稀,沒摻多少砂子,有點兒霉味,那都不算什麼,就是勺兒小了點,人太多,太擠,掌勺的太橫,叫他添點兒,眼瞪得像牛卵,還說我是老母豬肚兒。”

嫣紅笑道:

“你本來就是老母豬肚嘛,喝稀粥呼嚕呼嚕,哪像主子爺,喝半碗就停下來了。”

“主子爺,”劉統勛扒了幾口飯,精神已覺恢復,在椅上欠欠身道,“太后已到南京多時,您可再不要‘微服’了呀。您要去哪兒,反正老奴才緊跟着。”

“主子已經幾次不聽諫,那是北京,這是在南京。您可真是知錯不改……”紀曉嵐突然覺得說過份了,靈機一轉,接着道,“嗯,這個嘛……善莫大焉!”

“知錯不改,善莫大焉,”乾隆噴地一個哈哈,“紀大煙鍋,這也算你這個文人學士的發明創造,朕可是頭一次聽說。”撐飽了飯,端起茶盅,用杯蓋慢慢撥着茶葉,抿了一小口,轉對劉統勛道,“延清公,微不微服不打緊。再往前走,朕不在太後身邊也不行了。其實‘藻飾天下’‘粉飾太平’,哪朝哪代都如是。聽說聖祖爺南巡,濟寧府明明旱得只有四成收,連叫化子都打扮簇新,餵豬的老婆子都學了幾句蹩腳文言,什麼‘黃童白叟,共享昇平之世,農夫走卒,不知飢餒之憂’。假的,比如煙鍋子碰到的是小勺施粥,朕的法駕一到,明天不就都換成大勺了?你們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尹繼善是當地父母官,聽得背若芒剌,立即顛顛屁股站起來回道:“是。”

“朕不光針對你們而言,”乾隆倒也清醒,“朕高居九重,享盡天下榮華富貴,下來南巡一回,總要像聖祖爺一樣體察一下民瘼。延清公,你以上書房大臣身份,給安徽巡撫寫信質問,上頭賑糧五十斤,怎麼到災民手上剩下十五斤,三十五斤哪裏去了?叫他趕緊收攏難民回鄉,朕迴鑾時,再看到水漫荒田村無人煙,不但他官作不成,就是憂及身家性命也未可知。”

“是,是!”劉統勛連聲答應,“臣今晚就寫。”

“好吧,朕乏了,還要去行宮給太后請安。”乾隆抽身而起,回頭道,“明兒起駕去無錫、蘇州,你們都各司其事,有劉中堂隨駕就行了。”

衙門前,龍輦早就等候着,暗地裏護駕千多里的兆惠將軍,頭一次跟皇帝打了個照面。

第二天在無錫沒有停留,乾隆奉太后遊了黿頭渚,在錫山下的園子裏喝了茶。乾隆是品茗行家,對錫山下那口井的泉水讚不絕口,揮筆題下:

天下第二泉

乾隆封的天下第一泉在鎮江金山寺,這錫山“天下第二泉”,由於一百幾十年後一位瞎子琴師一首《二泉映月》而名揚天下,名氣遠在“一泉”之上。

乙丑,乾隆奉太后駐蹕蘇州行宮。曉諭三吳士庶,各敦本業,力屏浮華。在這裏宣佈珠爾默特那木札勒叛逆罪狀,懲辦如律。褫奪嚴瑞龍職,命阿里袞兼署湖北巡撫。免江蘇武進等縣新舊田租,免興化縣元年至八年逋賦。月底,在蘇州行宮接受准葛爾使臣額爾欽朝靚。

三月戊戌朔,乾隆奉皇太后抵達杭州府。此時,兩位軍機大臣傅恆、劉統勛均在身邊,朝廷所有重要的急待處理的奏章,都由留守京城的軍機大臣阿桂,用六百里急遞送來乾隆所在的行宮,御覽硃批,然後由兩位軍機大臣傅恆、劉統勛交辦。

在杭州行宮滯留時間,先後貸黑龍江呼蘭地方水災旗民,免官莊本年額賦。免浙江淳安縣水災本年糟糧。以張師載安徽巡撫。

庚子,乾隆奉太后巡幸敷文書院,幸觀潮樓閱兵。甲辰,裁杭州漢軍副都統。乙巳,上祭禹陵。丙午,上奉皇太后還駐杭州府。丁未,閱兵。戊申,命高斌仍以大學士銜管河道總督事。

庚戌,諭浙江士庶崇寶敦讓,子弟力田。命班第掌駐藏欽差大臣關防。辛亥,東閣大學士張允隋卒。癸丑,上奉皇太后迴鑾,駐蹕蘇州府。甲寅,賑廣東海康等十縣水災。乙卯,幸宋代名臣、文學家范仲淹祠,賜園名曰“高義”,賞後裔范宏興等貂帶。

乾隆每到一地,都要題詩題賦,一路留下不少勞民傷財卻毫無保留價值的御制詩、御碑亭。

辛酉,乾隆奉皇太后返回江寧府,駐蹕“大觀園”行宮。遠在桐城致仕養老的張廷玉,雖然早在上個月朝廷邸報中就知道皇帝南巡的消息,但因乾隆南下時“微服私訪”,連兩江總督尹繼善和劉統勛都不知行蹤,蟄居安徽桐城的張廷玉,自然更沒有乾隆何日到達南京的消息了。但他沒忘記陛辭歸家時的承諾,待皇帝南巡時,他要去江寧迎候侍駕皇上。

乾隆從江寧,經無錫、蘇州,去杭州、海寧、湖州再返回江寧,不再是“微服”,已是扯旗放炮,四處張揚。各地官府每日都有快報,通告皇帝到了何省何地,駐蹕哪座行宮,哪一處城市,以便做好迎駕送駕之事。這時,遠在桐城的張廷玉對乾隆的行蹤也就了如指掌。何況,得到皇帝從杭州迴鑾北上的消息后,在江蘇當學政的大弟張廷璐受兩江總督尹繼善之託,早已帶着衙役、官船回家,迎接張廷玉去江寧晉見皇帝。

傅恆、尹繼善對張廷玉皆執師生之禮,尹繼善中進士時,正值張廷玉總理上書房大臣,那是名正言順的門生;傅恆雖是國舅,但少年時給乾隆當伴讀,一起聽過張廷玉講過四書五經,何況他的升遷跟張廷玉這位總理大臣不無關係,所以也一直十分尊敬這位前宰相。

惟有劉統勛因在乾隆六年,參奏過請停張廷玉近屬升轉,乾隆雖有嘉許之言,但待張廷玉請解部務時,乾隆又是溫言挽留撫慰。所以劉統勛的參劾,絲毫未損張廷玉一根毫髮,也就無所謂恩仇。

乾隆回到江寧,張廷玉已在行宮迎駕。有傅恆、尹繼善乃至劉統勛對張廷玉的推崇敬仰,乾隆對這位固執地要歸田終老的三朝宰相,不愉快的記憶完全沖淡。在行宮前下了皇輿,一見白髮蒼蒼年邁體弱的張廷玉,跟尹繼善、金鉷等封疆大吏一起跪在地上迎駕,乾隆三步並作兩步走了上去,攙扶着張廷玉道:

“老愛卿,你怎麼也來了,該是朕去桐城看你的呀!”

“皇上,”張廷玉叩了一個頭,激動得老淚縱橫,顫顫巍巍說不出話來。乾隆和傅恆好不容易把張廷玉攙扶起來,這時,太后和宜慧二妃剛走下鳳輦,張廷玉一見又撲嗵一聲跪了下去,哽哽咽咽說道:

“太后、宜慧二妃,老奴才請安了……”

皇太后一見張廷玉,彷彿猛然回到了康熙朝、雍正朝年代,這位顧命大臣跟那些可怕的腥風血雨瞬夕萬變的朝政息息相關。沒有耿耿忠心的張廷玉,兩朝新皇帝登基還不知要多流多少血啊!三朝顧命大臣,一個個都出事了,被關被殺了,唯有張廷玉保了三朝主子仍忠心不貳。別的年輕人不知道,她這個太后老婆子可是過來人,一清二楚啊!所以一見張廷玉,老太後上來一把攥住他的手,將他拉了起來,拍着巴掌,兩眼含淚道:

“老相國,身子骨還好吧!聽說你致仕歸鄉,老婆子好掛欠你啊。”

“太后,老奴見皇上、太后一次是一次啦,身子骨……已是來日無多……”

張廷玉激動得差點又癱軟下去,太后立即吩咐:

“高無庸,快着人扶老相國上轎,抬進去。”

乾隆見太后對張衡臣如此重情,吩咐道:“用朕的龍輦,抬張臣相進園子,就住朕旁邊的西偏殿,朕今晚要跟老愛卿敘敘舊情。”

皇帝發了話,張廷玉立即身價百倍,簡直成了個出土文物、活寶貝,被鑾儀衛侍衛蜂擁着抬進去了。乾隆回頭侍候太後上了軟轎,再跟跪在地上的地方官員應酬了幾句,道了聲:

“你們回吧。”說罷,轉身在前,傅恆、劉統勛緊隨其後,朝園子裏面走去。

這是張廷玉最後一次陛見乾隆皇帝,乾隆為此在江寧多滯留了一天。一天兩晚,君臣二人促膝長談,和睦如初。乾隆一再徵詢這位年逾八旬,經歷三朝的老臣相對朝政的建言。張廷玉雖老眼昏花,但思路卻仍異常清淅,他是快入土的人了,無所顧忌地陳言道:

“縱觀康、雍、乾三朝,聖祖初年,雖兵戌不斷,內除鰲拜、削三藩,外平噶爾丹之亂、收穫台灣,文治武功赫赫然一統大清江山。至此,近百年太平之治。然則,治亂易,治平難。盛世難負,是盛世易出虛假粉飾之徒、貪佞枉法之輩,倉盈碩鼠,奢侈鋪張,民生艱難,官逼民反,這都是歷代盛世轉衰之惡兆,乞皇上以民生為重,少事鋪張,則是大清之幸,萬民之幸也。”

張廷玉這一席話,有的放矢,雖然說得委婉,但直戳乾隆的心窩。心想發作,但明知是不貳之臣一片衷言,也就強裝笑臉忍耐下來。

直到第三天,啟駕迴鑾離開江寧,乾隆在送駕的大臣中獨獨握住張廷玉的手囑咐道:

“老臣相,好好保重,待朕下次南巡,一定去桐城看望老愛卿。”

然而,張廷玉的話一直在乾隆耳邊轟響:“乞皇上以民生為重,少事鋪張”,在張廷玉有生之年,乾隆也就不好大肆鋪張南下巡幸了。

乾隆二十年四月,沒等到皇帝再一次南巡,沒等到君臣二人再一次促膝長談,張廷玉這位致仕太保、大學士三朝宰相,在他家鄉桐城溘然病逝。乾隆仍按世宗遺詔,讓張廷玉配享太廟,並派大學士傅恆、內大臣鄂容安來桐城代皇帝致祭。

張廷玉葬前宰相文端公張英墓五里之遙的龍眠山,世稱兩宰相墓。張廷玉配享太廟,在大清朝漢大臣中,是惟一的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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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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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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