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凱旋歸傅恆受褒獎

准乞休扶杖登龍殿

七十八歲高齡的張廷玉,身體每況愈下,他一再請旨回桐城養老,聖上雖一時尚未批下,但他知道離回家的路不會很遠了。心中悵悵然似有一件未了之事,原來他不能再親自去西山黃葉村作郊野之遊了,但他又放心不下曹雪芹。這天,他派剛從新疆回來的若溎去黃葉村,代他再去看看這位不合時宜的“曹公子”。

張若溎雍正八年中進士,授兵部主事,乾隆元年考選江西道御史。擢鴻臚寺少卿,六遷刑部侍郎,最後做到從一品左都御史。十三年隨大學士傅恆去督辦金川軍務,十四年春正月,乾隆命傅恆納降班師,若溎提前回到北京述職。張若溎頭一回去曹雪芹家。

張若溎帶着兩名隨從,馱着母親紫桐夫人為曹公子精心準備的酒食和日用品。三匹快馬馳出西直門,朝西山黃葉村飛奔而來。這正是早春時節,一場大雪過後,千里冰封,郊野白茫茫被厚雪覆蓋。

來到黃葉村,若溎在馬背上遠遠瞭去,一條小溪沿村而過,溪邊一株歪脖老槐樹約有合抱粗。龐大的樹冠,枝柯上掛滿了晶瑩的冰凌。樹下一個石條凳依着一塊饅頭形的大石頭,上面蓋着一層厚雪。

越過小溪,放馬來到曹雪芹家,翻身下馬,只見不大的院落土牆圍着,院中一株棗樹也掛滿了冰柱。一顆顆殷紅的陳年棗子半隱半現掛在枝間,點綴在白皚皚的銀色世界裏,令人眼目一亮。

張若溎正要敲門,後頭有人騎着高頭大馬一路小跑追了上來,也在門前翻身下馬。張若溎定睛看時,竟是紀曉嵐、敦敏和錢度,不禁都哈哈一笑。

紀曉嵐蹶蹄子搗馬杓地笑道:

“今兒怎麼了?雪芹下帖子了么?”

“我剛從新疆回來,家父命我來看望曹公子!”張若溎笑着過來團團一揖,又對敦敏和錢度道,“你們踏雪訪雅士,我畢竟遜你們一籌!”

若溎是朝廷老資格吏員了,干過很多官衙,何況又是張廷玉的兒子,所以京城紈絝子弟,如紀曉嵐、錢度、敦敏之流都認識他。他去年隨傅恆出征前,正是紀曉嵐殿試高中,也有過一面之緣。想不到在曹雪芹門口,這伙紈絝子弟風流公子碰到了一起。

說著,若溎便上前敲門。

片刻,那柴門“吱呀”一響,曹雪芹探身出來,見是他們幾個,不禁一笑,說道:

“再沒想到會是你幾個!快快請進……若溎,不是聽說你隨傅六爺去西北軍營了么?”

“剛回來幾天,父親就要我來看看你,還好嗎?”

“好,好。張伯伯、伯母身體好嗎?”

“我娘越活越精神,”張若溎一邊讓隨從把物品搬進屋子,一邊回答說,“只是我父親,畢竟年事已高,身體一年不如一年。這不,他自己來不了,叫我來了。”

“快快請進,”曹雪芹再跟幾個文友招呼,“紀大人,你這翰林院編修,怎麼也有閑時了?”

“翰林翰林,養老送終。”紀曉嵐油嘴滑舌,順口溜張口便來,“編修編修,休而不編,閑工有的是。”

說著眾人一窩蜂進屋。

五間土屋,書齋倒也不小,幾個人一進來便顯得十分熱鬧。張若溎細打量,正房和西房原是打通了的,書齋才如此遊刃有餘,但上面連天棚也沒有。東邊一間是廚房隔着一道青布門帘,西邊一盤大炕。炕桌靠着南窗,上面亂七八糟堆着瓦硯紙筆。炕下一張方桌,上面卻放着紙、剪刀、漿糊。東北牆角還靠着一捆削好了的竹篾。幾個剛紮好的風箏胡亂放在炕北頭,芳卿正在收拾,見這群人進來,便大大方方過來對眾人福了兩福。

曹雪芹對頭次上門的若溎、紀曉嵐介紹道:

“這是內人芳卿。”

“噢,原來是……”張若溎瞧瞧芳卿,又瞅瞅曹雪芹,“雪芹娶小嫂子啦,哎,婢女小紅呢?”

“小紅已經嫁人了。”

“嫁人了?你給了她自由身?”

“女人的身子本來就是自由身嘛。”曹雪芹轉臉對芳卿一一介紹說:“這位是張伯伯的滿公子若溎,剛從大金川軍營回來。這位是紀――”

“紀先生,咱們在六爺府上見過。”芳卿再次對各位道了萬福,轉對雪芹道:

“爺陪着客坐,我去燒水……只是沒酒,菜也都是些腌菜,可怎麼好?”

雪芹似乎有點無可奈何,笑道:

“君子之交淡如水,那……只好以茶代酒了。這可真應了人家那句話:‘淡交無酒,卿須憐我之貧;深語惟茶,予亦知君之餒’了!”

“雪芹,我娘給你帶了些吃的,都在馱囊里。”張若溎吩咐隨從,“你們去幫嫂夫人。”

“何至於到那地步了。”敦敏也笑道,“我帶有豬肝呢!請嫂子烹炊,我這就叫毛毛去弄酒來。”

毛毛是敦爺的跟隨,忙將一嘟嚕豬肝雜肺放在牆角瓦盆里,芳卿便拿去整治。

錢度眼見她行動遲緩,笑着對雪芹道:

“芳卿是有身子了。不管是弄璋弄瓦,湯餅酒我們可是吃定了的啊。”

正說笑間,毛毛突然說道:

“那不是六叔過來了,還擔著酒!”敦敏轉頭看時,果然是老六挑着個酒罈子,在雪地里晃晃悠悠地走來。擔子一頭還吊著條四五斤重的鯉魚,在雪芹門口卸了擔子,抹了一把臉吆喝道:

“芳奶奶,曹爺在屋裏么?玉姑娘叫我送酒來了!”

一屋人頓時喜得眉開眼笑,敦敏搶步出來,幫着老六把酒罈提進屋裏,毛毛提了魚交給芳卿。曹雪芹掀起瓮上的米袋,一邊向瓮里倒酒,一邊笑道:

“你就是我的汪倫……正是酒渴如狂呢。你不要走,今兒一道兒吃個痛快!”

“曹爺,我可不是這枱面上的人。”老六笑說道,“敦二爺、誠三爺上回來,硬按着吃了個醉,回去東家惱得蓋都崩了,我抬出二位爺的名字,老傢伙才嚇得沒話說。”挑起了空桶,又道:“玉兒說了,這是敦誠爺的錢買的酒,還有這魚。叫毛毛跟我回去,還說請別的爺們盡興飲酒,敏爺就少用點吧!”

說得一屋子人都看着敦敏笑。老六走了幾步又回頭對曹雪芹道:

“曹爺有什麼事甭客氣,芳奶奶有事,可找我婆娘來幫忙,住的又不遠……我們家的那副對聯,爺要有空,寫出來,我抽空兒來取。”說罷哼着小曲兒出門。

有了酒,屋子裏的人頓時歡騰起來。曹雪芹灌了一壺放在火上溫着。東屋裏芳卿和張府隨從在做菜,肉香味隔着布簾瀰漫開來,逗得眾人饞涎欲滴。

紀曉嵐是久仰曹雪芹的大名了,未試之前也有幾次文會交往,又從傅恆那裏看過不少曹雪芹的詩詞,心裏極佩服的。萬萬沒想到這個赫赫有名簪纓之族後裔,家境竟如此窘困。趁眾人說話時,紀曉嵐踱進廚屋,見芳卿正收拾魚,把那張五十兩的銀票壓在了鹽罐下。

“想不到曹兄一貧至此。”走出來悄悄嘆道。

曹家的確也是一無長物,酒菜上來了,連張大飯桌都沒有。曹雪芹連忙把書案上的稿紙挪開,小心翼翼放到大炕上,再把平常跟芳卿二人吃飯的一張小方桌拿來,拼在一起,這算是能容納七八人的飯桌了。

滿桌魚肉,熱氣騰騰,杯筷擺好,芳卿不肯上桌,被敦敏強拉着與曹雪芹並首坐了主位。一旁是張若溎、紀曉嵐,另一旁是敦敏、錢度,下首是若溎的兩名隨從。曹雪芹清瘦的臉湧起一團紅暈,端起酒杯道:

“各位,今天真正是借花獻佛了。若溎兄從西北戌馬倥傯回來,就來寒舍……還有紀先生,錢度兄……敦敏大哥是常來常往的了,你們都要喝好。”

紀曉嵐是個最喜湊興的人,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抹抹嘴唇笑道:

“紀昀洒脫,卻怎麼也及曹霑兄。曹霑兄一不進科場,二不做官,卻隱居黃葉村,鬻些字畫,賣點風箏,與芳卿夫唱婦隨撰《紅樓》,這才是真才子啊!”

“哈哈,”曹雪芹平常寂寞著述,哪有今天快活?他給各位滿過酒後,敞開襟懷笑道,“真才子,假才子,誰有你紀曉嵐一體風光?”

“你們諸位,可曾聽過紀昀兄夜闖和親王府的故事嗎?”敦敏笑道。

“你快說說!”錢度也是喜湊樂子的人。

“這要紀先生自己說。”

“是這麼回事,”紀曉嵐抿了口酒道,“也就是去年冬天吧,大雪紛飛。我披了件蓑衣去到和親王弘晝府上,看門的問:‘你找誰?’我道:‘見你們老爺。’看門的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說:‘你且等等,待小的進去稟報。’和親王正在宴請貴客,聽說有個披蓑衣的求見,心想自己沒有什麼漁民朋友,便對門人說:‘你去告訴他,今日宴請的都是當今名士,以文會友,來客不少,如欲相見,可題首一首。’門人回來對我一說,我提筆寫了一句,遞給門人――”

“你寫了句什麼?”錢度急問。

“一片兩片三四片。”

“你呀,是故意逗弘晝吧。”曹雪芹笑道。

“誰說不是?”紀曉嵐大大咧咧道,“弘晝看了說,下雪了,詠雪當然可以,也太直白了,叫他再寫。我又接着寫了第二句――”

“五片六片七八片,是不是?”芳卿笑格朗朗說。

“正是,嫂夫人神了。”

“你要逗人家,只能這樣。”

“也是。”紀曉嵐夾了一塊豬肝塞進嘴裏,有滋有味地嚼着道,“直到我寫下三、四句遞了進去,和親王才倏的立起身來說:‘詩如其人,紀曉嵐來了,快去迎接。”

張若溎聽得專神,急問道:

“你寫了幾句什麼糊弄人家?”

“我最後兩句是――”紀曉嵐道,“其實十分平常:九片十片片片飛,飛入蘆花都不見。”

“哈哈,這是大實話。”若溎忍不住笑了,“我以為紀才子還有什麼神來之筆呢。”

“神來之筆嘛,”紀曉嵐把矛頭轉向曹雪芹,“還要這位真正的大才子。紀某不過是山野村夫販夫走卒之吟,曹霑兄才是曠世奇葩,在傅恆府早領教過。今日難得一聚,曹霑兄不可無詩佐酒啊!”

眾人鼓掌吆喝。曹雪芹讓芳卿撫琴,唱道:

花謝花飛飛滿天,

紅消香斷有誰憐?

遊絲軟系飄春榭,

落絮輕沾撲綉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

愁緒滿懷無着處;

柳絲榆莢自芳菲,

不管桃飄與李飛;

桃李明年能再發,

明年閨中知有誰?

……

聽到這裏,眾人已是寂然無着,曹雪芹更是淚水盈眶,不能自制。這是他昨晚剛寫完的黛玉的《葬花詞》,雖然寫得還不十分盡興,還要批歷修改,但已經使他自己感動起來了。紀曉嵐是個快活人,聽到此,不願好端端的酒宴讓多情才子攪黃,便嗒然一笑道:

“若溎兄剛從塞外歸來,還是說說大漠孤煙,四角邊聲連地起的軍事吧。”

張若溎不勝酒力,擱下杯子緩緩說道:

“西北軍事,始於訥親、張廣泗勞師糜餉,經略四川失利。十三年七月聖上嚴飭訥親奏金川進剿失誤,並諭斥傅爾丹、岳鍾麒、班第等人。慶復下獄,許應虎論斬。這才讓傅恆取代訥親經略金川軍務。”

“是呀,”錢度插言道,“皇上兩次擺宴,送傅相爺出征,真乃風光一時。”

“我隨傅爺到了金川,”張若溎接著說,“川、陝督撫皆聽傅爺節制,慶復、李質粹論斬。命傅恆訊明訥親,以其祖遏必隆之刀,將訥親斬于軍前。密諭傅恆由黨霸進剿,傅爾丹辦理卡撒一路。均取息事寧人,以四月為期,納降班師……傅恆果然不負所望……”

訥親是皇太后鈕祜祿氏的娘家人,也是當今天子乾隆爺妃子鈕祜祿氏未出五福的叔祖父,當朝一品重臣。因損兵折將十萬人馬,依大清律不得不斬。傅恆奉旨,也是勉為其難,將其祖遏必隆之刀賜於訥親,讓他自刎,給他稍存體面。

大金川莎羅奔、郎卡一夥叛逆,經過多年鏖戰,也損兵折將,糧草全無,成強弩之末。傅恆採取迂迴手段,通過和談,終於招降成功。傅恆尚在大金川前線,這些日子便喜事不斷:

十三年十二月乙酉,加傅恆太保。

十四年春正月丁卯,以大金川莎羅奔、郎卡乞降,命傅恆班師,特封“忠勇公”。

丙子,諭傅恆受莎羅奔、郎卡等降。

二月壬辰,傅恆奏,於二月初五日設壇除道宣詔受大金川土司莎羅奔、士舍郎卡降。賜傅恆四團龍補服,加賜豹尾槍二、親軍二,岳鍾麒加太子少保。同時還加賞來保太子太傅,陳大受、舒赫德、策楞、尹繼善太子太保,汪由敦、梁詩正太子太師,達勒黨阿、納延泰、阿克敦、哈達哈太子少師。

三月癸丑,命皇長子及裕親王等郊迎傅恆凱旋歸來。

丁巳,乾隆率公傅恆、經略、大學士張廷玉詣皇太後宮問安。封岳鍾麒為三等公,加兵部尚書銜,命傅恆兼理理藩院。

傅恆因為經略金川軍務凱旋,可說尊榮顯貴,飛黌騰達無以復加了。

但同時,張廷玉也的確老了。早在乾隆二年,他就辭總理事務,皇上加拜他喇布勒哈番,特命與鄂爾泰同進三等伯,賜號“勤宣”,仍以若靄襲。

四年,加張廷玉太保,乾隆諭曰:

“本朝文臣無爵至侯伯者,廷玉為例外,命自兼,不必令若靄襲。”

十一年,若靄不幸先父親而逝,乾隆以張廷玉入內廷須扶掖,命次子庶吉士若澄入值南書房。古往今來歷朝宰相之中,因為年邁體弱,須扶掖而特許兒子入值南書房的,張廷玉是絕無僅有。

十三年,七十八歲高齡的張廷玉再次以老病乞休,乾隆在他的奏摺上批諭曰:

卿受兩朝厚恩,且奉皇考遺命配享太廟,豈有從

祀元臣歸田終老?

張廷玉只得晉見乾隆面呈說:

“宋、明配享諸臣亦有乞休得請者。且七十懸車,古今通義。”

“不然。”乾隆說道,“《易》稱見幾而作,非所論於國家關休戚,視君臣為一體者。”

“皇上,”張廷玉躬身道,“《禮》言七十致仕,故古人以七十為懸車之年。《通鑒目錄》載韋世康之言:‘年不待暮,有疾便辭。’《三國志徐宣傳》云:‘宜曰,七十有懸車之禮,今已六十八,可以去矣。乃辭疾遜位。’今余之退,不過行古之道,萬望聖上體察。”

“朕自然知道。”乾隆仍溫言勸慰說,“《淮南子天文訓》云:‘日至於悲泉,爰息其馬,是謂懸車。’此乃古義也。大約皆言遲暮宜息,使七十必令懸車,何以尚有八十杖朝之典?武侯鞠躬盡瘁,又何為耶?”

看來,乾隆對張廷玉的倚重,也是無以復加了。七十八歲的老人,還要勉強留在朝廷,特命他可以扶杖入朝,還以八十杖朝之典苛求他。

張廷玉當時回說:

“亮受任軍旅,臣幸得優遊太平,未可同日而語。”

乾隆又道:

“是又不然。皋、夔、龍、比易地皆然。既以身任天下之重,則不以艱巨自諉,亦豈得以承平自逸?朕為卿思之,不獨受皇祖、皇考優渥之恩,不可言去,即以朕十餘年眷待,亦不當言去。朕且不忍令卿去,卿顧能辭卿去耶?朕謂致仕之議,必古人遭逢不偶,不得已之苦衷。為人臣者,設預存此心,必將漠視一切,泛泛如秦、越,年至則奉身以退,誰復出力為國家治事?是不可以不辨。”

皇帝說到了這個份兒上,張廷玉自然不好再開口。乾隆為了堵住張廷玉的嘴巴,一直把張廷玉留在身邊,還命上書房將他與張廷玉所談之“諭旨”宣告朝列,並允張廷玉解兼吏部職。

然而,張廷玉確實又老又病,到乾隆十四年正月,張廷玉行動越來越遲緩,即使扶杖入朝,也是步履蹣跚。乾隆只得命他如宋代的文彥博,十天一至都堂議事,四五日一入內廷備顧問。

是年冬十一月,張廷玉再次乞休養痾,乾隆命解所兼領監修、總裁諸職,並令軍機大臣、忠勇公傅恆到張廷玉府上省視。

這天,傅恆來到張廷玉府上,紫桐夫人迎了進去,張廷玉躺在書房新搭的卧榻上。一見傅恆走了進來,知道是奉旨探視,急欲下榻。傅恆上前扶住道:

“張臣相,您在榻上不必下來。”

“六爺,”張廷玉欠着身子道,“國舅爺現在是朝廷最忙的人了,怎麼還要你來浮費時日?”

“是皇上叫臣下來看望老相爺。老夫人,”他轉對紫桐夫人說,“老相爺飯食、睡眠都還好?”

“托六爺的福,這都還好。”

“唉,還有什麼好不好的?”張廷玉咳了一氣,平息下來,乾脆坐在卧榻上,苦笑道“都快奔八十的人了。俗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老夫正是介乎閻王不請自己去的年歲啊。”

“說哪裏話來,”傅恆笑說道,“俗話說,千金難買老來瘦,老相爺身子骨剛健,別看瘦一點,這正是長命百歲的好兆頭啊。”

“嘻嘻,六爺,”張廷玉嬉臉一笑,“你可別再給皇上說,這個張廷玉瘦精精也許還能活到百歲呀!那可就害老夫不淺了。”

“難道相爺還想致休回籍不成?”

“唉,受上恩不敢言去,私意願得暫歸。請傅爺轉告聖上,後年,皇上南巡,臣當效法當年先父迎駕康熙爺一樣,在江寧迎駕。”

“老臣相既然如此思歸,”傅恆想了想說,“好吧,微臣將如實向萬歲稟告。”

乾隆聽傅恆轉述張廷玉之言,“後年,皇上南巡,臣當效法當年先父迎駕康熙爺一樣,在江寧迎駕”,龍心大悅,遂恩准張廷玉致仕,命待來年春冰泮,舟行歸里。並親制詩三章以賜。

詩曰:

際會當盛世,

俯仰念君恩。

謹慎調元元,

精白理陽陰。

聞膏繼晷時,

彈精竭方寸。

湘竹亮清節,

焦桐舒琴韻。

嘉爾事三朝,

台輔四十春。

股肱莫言老,

期頤慰朕心。

下面署名:

乾隆親制謹賜張勤宣三等伯

第二天,乾清宮總管太監高無庸把乾隆御制詩、御筆親題“三朝重臣”匾額送到張府,張廷玉闔家蒙此浩蕩皇恩,真是歡喜不已。張廷玉立即扶杖坐轎來到乾清宮,面謝皇恩。

當張廷玉在兒子若澄攙扶下,艱難地跪下去,叩首稱謝時,乾隆親自扶着張廷玉,說道:

“老臣相快快請起。賜坐。”

高無庸搬來軟墩,乾隆和張廷玉相對而坐,這一對年齡相差四十歲相隔兩代的君臣,促膝而談。

“衡臣老相,近來身子骨還好嗎?”

“承蒙聖上眷念,還好,還好。”

“愛卿輔佐聖祖爺、世宗爺和朕三代君王,乃青史罕見。朕有心留你在京城養老,不料愛卿心歸桐城,執意要去。也好,待朕後年南巡,江寧再聚吧。”

“皇上,”張廷玉感激涕淋地說,“蒙世宗遺命配享太廟,上年奉恩諭,從祀元臣不宜歸田終老,恐身後不獲更蒙大典。免冠叩首,乞上一言為券。”

乾隆雖然內心不悅,竊以為你這個張廷玉,又要執意回桐城歸田終老,又還想配享太廟,兩頭都要,也不想想朕多次諭旨挽留之意,不給朕一個台階下,這叫朕的體面何存?但一想這張衡臣雖然固執,畢竟是三朝宰相,有功***朝之良臣。何況先帝世宗爺還有成命在先,也就做個順水人情,特為張廷玉頒手詔曰: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勤宣伯加太子太保大學士軍

機大臣張廷玉,自康熙三十九年中進士入仕,歷

任康熙、雍正、乾隆三朝上書房大臣、軍機大臣

併兼吏部、戶部各要職,乃兩朝顧命大臣。為官

恭謹勤事,有古大臣風,據先帝世宗成命,終老

百年,賜配享太廟。雖請旨回桐城歸田終老,以

明劉基乞休后仍配享,有此先例,特申世宗成命

張廷玉配享無虞。欽此!

翌日,高無庸捧皇帝手詔及所賜御制詩,再次來到張府,張廷玉闔家老小跪接過後,張廷玉一看聖上手詔,重申世宗成命允其百年之後配享無虞,心中既高興又十分感動,立即要若澄隨高公公一道入宮謝恩。

若澄為乾隆十年進士,授庶吉士,為扶持張廷玉策杖入殿視事備顧問,特命入值南書房,后遷至內閣學士。若澄入乾清宮長跪稱謝道:

“臣父張廷玉,遣若澄深謝皇上手詔之恩,萬歲萬歲萬萬歲!”

乾隆撩了一眼,板著臉道:

“是張衡臣叫你來謝恩?”

“是――是父親叫兒臣來謝恩。”

乾隆倏的立起身來,怒道:

“張廷玉為什麼自己不來?他病了?不能起床了?”

“是,父……父親身染小,小恙……”張若澄位卑官小,哪見過皇帝發此雷霆之怒,一時緊張得話都說不出來了,“是……不是……”

“如此貌視朕躬,他是老糊塗了嗎?”乾隆氣得在殿上走過來,走過去,猛一拂袖,“張若澄,你走,這不關你的事。身染小恙……就能如此……”

張若澄嚇得戰戰兢兢,連滾帶爬地退下去了。張廷玉兒子一走,乾隆似乎還未渲泄完內心的怒氣,呼道:

“高無庸!”

“奴才在。”

“宣軍機大臣傅恆、汪由敦進來!”

“是。”

一會兒,傅恆、汪由敦屁仰屁顛走了進來。一見乾隆獨自一人在殿上踱來踱去,臉色又青又白,二人立即緊張起來,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

“萬歲,不知召見奴才有什麼事?”傅恆、汪由敦跪在那兒,不約而同地道。

“哦,平身吧。”乾隆擺擺手,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緩緩說道,“也沒啥急事。”

傅恆與汪由敦互視一眼,鬆了口氣。

“是這樣,”乾隆坐了下去,嘆了口氣道,“張廷玉父子兩代為相,他父親文端公配享賢良寺。聖祖爺允其歸田終老,他回桐城后,聖祖爺每次南巡,張英都到江寧迎駕侍候,以釋君臣之念。”

“是呀,”傅恆說道,“微臣也曾聽說,聖祖爺有次南巡,在太湖遇險,大學士高士奇和致仕大學士張英二人以身護駕,高士奇受傷,不到一年遽然而逝;張英受了驚嚇也一病不起,臣子護君,一時傳為美談。”

“可是朕――”乾隆聽到此越發來氣了,“朕對張衡臣恩澤不薄,朕意留他在京城終老以配享太廟,也圓朕愛護三朝重臣之心。誰知張廷玉全無文端公一片赤心,一再請旨要回桐城老家,又戀戀於配享太廟之榮。朕念他是顧命之臣,沒有功勞有苦勞,頒其手詔,允他歸田又允其配享,如此浩蕩皇恩,他自己不入宮面謝,卻打發兒子張若澄來搪塞朕,你們想想朕氣也不氣!”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傅恆與汪由敦面面相覷不知說什麼好。

“命你們代朕擬旨,嚴詞詰責張廷玉!”乾隆說罷,拂袖而去。

傅恆、汪由敦承旨,退出殿來,汪由敦私意,待皇上氣消之後再乞恩,因此旨意未下,卻悄悄派人把皇上動怒之事告訴張廷玉。

這天,張廷玉扶杖坐轎來到乾清宮,請見皇上,再次親自當面謝罪。乾隆知道詰責之旨未降,怪汪由敦走漏消息,在早朝之時,對汪由敦嚴加責罰。這時,廷臣紛紛出班,指斥張廷玉對聖上不恭。

劉統勛早就彈劾過張廷玉、鄂爾泰、訥親管事太多權力過重,有黨援朋伐之嫌。現在鄂爾泰已病故,訥親軍事失利被處斬,剩下一個張廷玉老得走不動了,皇上對他還如此眷念,一再加恩,本來就憤憤不平。現在張廷玉自己不知輕重惹惱了皇帝,他出班火上加油地道:

“張廷玉身為三朝重臣,對聖上如此不恭,一再加恩還不知好歹,臣請奪張廷玉官爵,罷配享!”

軍機大臣汪由敦還想為張廷玉乞恩說項,被傅恆扯了下袖子止住了。傅恆自己出班,不偏不倚地道:

“張廷玉即使年老體衰,不想走動,但聖上如此隆恩不能不面謝,至少也得自己寫個謝恩摺子遞上來,不應由其子入宮代謝。”

眾臣見國舅爺開了口,也都唯唯而拜道:

“傅爺說的是,請聖上定奪!”

乾隆也覺得這事鬧大了,有騎虎難下之勢,遂取中庸之法傳旨道:

“命削去張廷玉伯爵銜,以大學士原銜致休,允其歸鄉終老,仍許配享。”

風波就這樣過去了。

十五年二月,這本是乾隆親許“待來年春冰泮,舟行歸里”的日子,不巧皇長子定安親王薨逝,正在為這位親王辦喪事。張廷玉一則歸心似箭,一則也許老眼昏花看不清時局,他冒冒失失遞摺子即請南還。

乾隆見了摺子震怒不已,即命傅恆拿了“太廟配享諸王大臣名單”,去給張廷玉看,要他自己審視,張廷玉是否還應配享太廟。

傅恆拿了“太廟配享諸王大臣名單”,像拿了個燙手的山芋來到張宰相府,一見面便說道:

“衡臣老相呀,你也太性急了一點兒。這不,又惹皇上生氣了不是?”

張廷玉問清來由,喟嘆一聲道:

“我也是心急亂投醫,只想這把老骨頭早日歸鄉,一了百了。沒想又觸了定安親王初祭的霉頭。”

“如今怎麼辦?”

“走。”

“您還要走?”

“一走百了。”

“那配享之事……”

“人都要死,還管配享不配享。”

“配享太廟,您可是大清朝漢大臣第一人啊!”

“算了吧,”張廷玉知道這一次皇帝是不會輕易放過的了,淡淡地說,“我寫摺子,疏請罷配享治罪。”

“咳,到了這一步,我也沒辦法了。”傅恆拿了張廷玉的摺子,回宮向乾隆復命。

沒幾日,乾隆以大學士九卿之議,罷張廷玉配享,仍免治罪,准予春三月舟行回籍。

正當張廷玉闔家老小,在打點行囊準備按時啟程,官船都已備好在運河碼頭之時,不巧張廷玉的姻親、翰林院編修、署四川學政的朱荃,因學案坐罪,張廷玉多次薦舉這位親家,現在自然有連帶之責了。也許乾隆一直沒有出得了張廷玉“不識抬舉”的那口氣,這次藉機嚴責張廷玉舉薦失察,命盡繳歷年頒賜諸恩賞之物。

張廷玉這個歷經三朝,恩榮及頂的老宰相,最後離開京城返回故里時,僅留下致休大學士的虛銜,其它什麼伯爵太保配享之榮,御賞之物,全都打水漂兒了。這也合了曹雪芹《紅樓夢》裏之言:

沒緣法,轉眼分離乍。

赤條條,來去無牽扯。

那裏討,煙蓑雨笠卷單行?

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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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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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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