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題,要從文化人類學的大背景上開啟。
人類早期,有很多難解的奇迹。例如,為什麼滋生於地球不同角落又沒有任何往來的人群,許多精細的生理指數卻完全相同?
說到文化上,各大文明之間語言文字並不相同,卻為什麼在未曾交流的情況下不謀而合地產生了幾大基本藝術門類,例如音樂、舞蹈、繪畫、雕塑?
面對這些不謀而合的奇迹,一個觸目的缺口出現了。各門類藝術的融合,水到渠成地產生了戲劇。戲劇一旦產生,必然成為重大的社會興奮點,結果我們看到,古希臘悲劇在公元前五世紀已進入了黃金時代。到公元一世紀至二世紀,印度戲劇也充分成熟。但奇怪的是,為什麼中國文化什麼都不缺,卻獨獨缺了戲劇,而且缺了很久?
對於這件事,我曾反覆表達一種巨大的文化遺囑:居然,孔子、孟子沒看過戲,曹操、司馬遷沒看過戲,而且連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維也沒看過戲!
真正有模有樣的中國戲劇,到十三世紀才姍姍來遲,這比希臘悲劇晚了一千八百年,比印度梵劇也晚了一千一百年,實在晚得有點離譜了。
為什麼中華文化在自己極為燦爛輝煌的漫長歷史中,竟與戲劇無緣?一定有一種特殊的消解機制在起作用,這種消解機制來自何方?是屬於中華文化自身,還是屬於中華文化之外?
——這些問題,不屬於一般戲劇史家的研究範圍。因為出於專業分工,他們沒有必要去鑽研戲劇尚未產生之前的文化土壤,而且這種鑽研要動用的思維資源又非常廣闊。但是,這恰恰是我最感興趣的問題。我所寫的《中國戲劇史》,就在這方面花費了很多筆墨。
由於中國戲劇晚起的原因遠不在藝術樣式上,而在文化心理上,因此我比較仔細地研究了“戲劇美”的因子在中華民族集體心理走勢中的黏着和進退狀態。白先勇先生評論我的《中國戲劇史》在思維資源上立足於二十世紀初在歐洲興起的文化人類學,真是極有眼光。我認為,以前一些學者根據古籍中點點滴滴記載便論定某種“疑似戲劇”可能已經出現在較早的歷史時期,意義不大,因為戲劇不是一種私家秘篋,不是一種地下文物,而是大眾文化、社會公器,它的歷史應該是敞亮的、多證的。我把它拉到公共空間和集體心理之間來考察,是一種文化觀念的轉變。
這次我不想細細討論這些複雜的問題了,而是只希望大家注意一個事實:由於晚起了一千多年,中華文化中所積貯的戲劇審美能量已經足夠。因此,一旦爆發的氣勢便頗為壯觀。
這場爆發,主要體現在元雜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