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八 多情卻被無情惱(二十七)
當看清楚馬上帶頭的人,江子萱眼中充滿了氤氳霧氣,本以為他已經帶着手下將士撤出京城,逃往安逸、富裕的江南,沒有想到,他竟然親自來了!
石頭驚呼:“將軍!竟然是將軍來了!”
話畢,石頭也不去看江子萱的反應,拔出利劍揮向旁邊的胡人,士氣勇猛得嚇人,劍影如霹靂,將四周的胡人逼得不敢正面迎戰。在他接連刺殺了兩個胡人後,其他的胡人開始退縮。
石尉寒帶領的幾十騎輕騎飛奔而過,路上胡人紛紛倒下,待馬驅馳到江子萱的面前,石尉寒並沒有停下,而是扯了扯韁繩,一打馬屁股,在她身後轉了個彎,然後長臂一伸,將江子萱撈上馬背。
江子萱坐在他的身前,尚有不真實的感覺,城門已經破掉,胡人在京中殺戮了半天,他怎麼又回來了?
還有,他身後的幾十個將士雖然身手極好,可這城中到處是胡人,他該怎麼才能全身而退?
江子萱心裏擔憂,可卻不敢問出口,她生怕這一切只是一場夢,一張嘴便將夢中的自己和身後的人給驚醒了!
石尉寒將她抱得緊緊地,胸膛貼在她的後背上,她的後背瞬間熱了起來,然後後知後覺的發現他正在瑟瑟發抖。
她心裏有些酸楚,該是她沒有順利出城嚇到了他,他發抖是因為後怕吧?
想到這點,她下意識的伸手抱住他的手臂,心窩熱了起來,默默在心裏對自己的兄長說道:“哥哥,原諒三娘吧,這個男人為了三娘出生入死,為了三娘丟棄將士和前程不管,三娘實在離不開他。三娘不願意再追求下去了,他殺你,畢竟不是有意的……”
石尉寒的心一直高懸着,直到這一刻,她伸手主動抱住他,他才有種重新活過來的感覺,不由長長鬆口氣,在她耳邊說道:“三娘,你閉上眼睛,我定會將你平安帶出去!”
江子萱輕輕嗯了一聲,心知前方有場惡戰等着他們,他定是不願意她看到鮮血四濺、屍橫遍野的慘烈場面,才有此要求。
她的雙眼閉上后,耳朵變得尤為敏感,她能聽到風吹的方向,也能感覺到隨着馬兒的疾馳,不斷有胡人向他們靠近。這些聲響讓她感到不安,她看不到周圍的環境,不知道石尉寒是不是受了傷,不知道敵人是不是在她的旁邊。
忽然,隨着一聲利器刺入身體裏的噗嗤聲響起,灼人的熱血濺到她的臉上,她忍不住張開了眼睛。
這一看江子萱頓時被嚇了一跳,石尉寒一行有五、六十人,對付十來個胡人本是不成問題,可近處的胡人不斷向著他們靠近,眨眼的時間內,他們所面對的胡人便從十幾個變成了百來個。
最為糟糕的是,胡人就像是過街的螞蟻,密密麻麻從四周湧來,讓人產生一種來之不盡,殺之不絕的想法。
眼看着東門近在咫尺,他們卻遲遲無法靠近。
胡人能夠出奇兵佔領京城,本就能說明他們的實力,雙方糾纏了一刻鐘后,胡人也看出了身穿常服的石尉寒才是這隊人馬的領頭人,於是極有默契的向他靠攏過來。
江子萱只感覺眼前閃過無數道刺眼的利器光影,臉上又被不知道是胡人還是自己人的熱血濺到,有幾次,那些不長眼睛的利器甚至險險從她的眼前穿插過去,差點沒有要了她的命。
石尉寒用拉韁繩的那隻手順帶牢牢摟着她,一邊還擊那些向他們攻擊的胡人,一邊分心對她說道:“三娘,別怕,別怕,很快就能出去了!”
聽着他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江子萱緊張的心情瞬間平靜不少,一顆心軟軟的,快要化成一灘春水,小聲嗯了一下,算是答應他。她不怕,只要有他在,就是下到地獄中她也不會害怕。只是想到他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若真因為他斷了大好的前程,失了美好的生命,她有些於心不忍。
她抓住了他拿着韁繩的手,藉此告訴他她的決心。
石頭從胡人那裏搶了一匹馬,急切趕到了石尉寒的左邊,護住他,大聲道:“將軍,你先走,末將帶幾個兄弟押后!”
石頭的話一出,大家都很明白,留下來押后的人,怕是見不到早起的陽光了!
可是,沒有人猶豫,紛紛喊道:“將軍請先行,我等定然拖住胡人!”
石尉寒沒有應大家的請求,手上揮劍斬殺的動作越發凌厲起來,似乎想要憑着他一身的武藝和力氣將胡人悉數殺掉。
石頭抬眼看去,西面和南面不斷有胡人的援軍奔過來,胡人支援的速度遠遠快過他們這五、六十個兄弟殺人的速度,交手了半天,胡人只增無減。再耽誤下去,怕是連個漢人的影子都跑不出去,更何況是他們的將軍和三小姐!
“將軍快走,不要讓兄弟們的血白流!”石頭殺了一個胡人,而後狠狠撤劍大喊着。
他這一喊,其他的人也跟着應。“將軍快走,莫要讓我等白丟了性命!”
石尉寒是個胸懷萬丈豪情的大丈夫,若是在平時,斷然不願意拋下自己的將士,獨自逃跑,可是這一刻,在敵多我寡、他懷中還有江子萱的情況下,他不得不做出決斷。
他紅着眼睛應了大傢伙,右腳狠狠踢在馬肚子上,右手握緊手裏的利劍,一路斬殺,向著東門奔去。
天上開始降下紛紛揚揚的雪花,江子萱感到自己的後頸窩和頭髮上面有些濡濕,她心裏沉甸甸的,分不清楚這濡濕是因為雪花落在她身上融化而致,還是因為石尉寒背棄了數十個與他一同拋頭顱灑熱血的兄弟傷心而成。
這一刻,她只希望,她與他從來沒有相遇過,那樣他就不需要面對一次又一次的選擇,不用遭受一次又一次的痛苦。
她恍恍惚惚中想起了戲文里的楚霸王,都道那是個真正的丈夫,能夠為虞姬負了天下,卻不是個真正的帝王,只是英雄氣短兒女情長。
而她的大郎,又何嘗不是如此?若沒有她,他該是個真正的帝王吧?
可是有了她,他便有了軟肋,便有了猶豫和背棄。
胡思亂想間,他們已經出了東門,此時門外的護城河上早已有艘大船等候在那,可船離東門足足有三丈遠。
後面的胡人又追得緊,若是船靠岸,無疑給了胡人攻擊大船的機會。
情況危急,石尉寒甚至來不及安撫江子萱,便大吼一聲‘閃開’。‘開’字的尾音尚沒有結束,他已經狠狠用劍背抽了馬屁股一下。他身下所騎的本就是有神馬之稱的五花驄,如今又有大河在前,他的利劍在後,馬兒的本性被激發,長嘶一聲,使出渾身力氣縱身一躍,然後險險的落在了船頭的甲板上面。
江子萱只覺得身體猛然飛了起來,而後又狠狠降下,驚得心都差點沒有從嗓子眼裏跳將出去,待回神時,大船已經緩緩開動。
東城牆上的胡人卻並不就此放棄對他們的攻擊,有人開始大喊:“耶律將軍有令,放箭,放箭!”
相對於胡人的焦急,船上的士兵顯得不慌不忙,不等石尉寒下令,已經有十來個士兵在船頭豎起了高高的盾牆,藉以抵擋胡人的箭雨。
江子萱終於可以鬆口氣,她出來了,石尉寒也平安出來,雖然犧牲了不少人,可到底他和她都還活着。
她這樣想着,剛要和身後的石尉寒說話,他便鬆開了手裏的韁繩和懷裏的她,狠狠跌下了馬。
“將軍!”
“將軍受傷了!快,軍醫快來,將軍受傷了!”
江子萱跳下馬時,石尉寒已經被兩個士兵抬着進到了船里,藉著搖曳的火把光芒,她終於看清楚,石尉寒的身上全是血,只是他一路隱而不發,她便一直沒有察覺。
她心下着急,忙跟着走了進去。
軍醫說他的左臂上有一道很深的刀傷,若是再不止血,手臂怕是要廢了。軍醫又說他的後背被羽箭射中,箭頭尚在他的骨肉里,需要動刀將箭頭拔出來。
江子萱害怕得不行,可還是按照軍醫所說的去做。她的右手手骨尚沒有長好,只能用左手笨拙的脫掉他的衣服,為他擦拭傷口,然後上止血的葯。那邊,軍醫已經拿着烤好的尖刀,插到他後背的箭傷處,狠狠一剮,將他的皮肉剮開些,然後緩慢取出箭頭。
期間,石尉寒雙眉緊緊蹙起,臉色慘白,渾身被汗水浸濕,一直處於昏迷之中。
直到軍醫處理好他後背的箭傷,略帶欣喜的說道:“好了,有勞三小姐好勝照顧將軍,若是將軍身體發熱,請三小姐通知一下小人!”
江子萱知道石尉寒暫時脫離了危險,尚來不及應答軍醫的話,便聽到昏迷中的他低聲喚道:“三娘……”
她雙眼一熱,差點沒有哭出來,俯身用手為他擦去他額上的汗滴,輕聲道:“大郎,我在這裏,不要擔心……”
但是很快,石尉寒焦急的搖了搖頭,雙眉蹙得更緊,又喊道:“石頭!”
江子萱的手一僵,忽然覺得自己是最不配為他擦拭汗水的人!
世家的公子和小姐們,從小會挑選一個與他們年齡相仿的下人陪在他們的身邊,這個人,是他們小時候的玩伴,是他們最可靠的心腹,雖是下人,其實比起會自相殘殺的兄弟和姐妹來說,更為親密。
而石頭,便是陪着石尉寒一起長大的那個人!他是石尉寒的侍從,是石尉寒的朋友,是石尉寒的兄弟手足,上了戰場,還是與石尉寒一起並肩作戰的將士。
如今,他不在了,石尉寒的心裏該有多痛?
痛到即便是昏迷不醒,石尉寒依舊會心心念念想着這個從小與他形影不離,現下卻生死相隔的玩伴!
江子萱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為石頭哭,為石尉寒哭,也為自己哭。
她在默默的問自己:江三娘,石頭因為你而死了,你拿什麼賠給大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