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看到牆壁時北薇的心“咯噔”一跳，手中的文具摔落了一地。她幾乎是發了瘋一般的奔過去，手顫抖地觸在牆面上——

冰冷的，令她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

微紅的液體沾染在指尖，她湊近鼻尖嗅了嗅，淡淡的酒精氣味刺激着鼻翼，緊繃的神經驟然一松，她的視線落在了躺在地板上的一隻紅酒瓶上，殷紅的液體還在汩汩地向外淌着。

環顧了一下整個客廳，北薇得出了一個顯而易見的結論：爸媽又吵架了！而且看這架勢，估計這次的暴風雨來得分外猛烈。

無所謂啊，反正從小到大，她看也看夠了，聽也聽夠了。多一次不多，少一次不少。只是，心中竟然是有幾分失落的，原以為即便他們能忘得了自己的生日，能忘得了自己的企盼，可是，至少明天，他們是應該記得的。

算了！北薇自嘲地笑，大概自己有一個女兒，而這個女兒正念高三，並且，明天將是她苦苦準備了十年的高考，他們都忘得乾乾淨淨了吧。

整理房間時內心猛然一陣空虛，她無法控制自己的眼淚，任憑滾燙的眼淚一串串地順着雪白的面龐滑落，打濕了垂在肩頭的長發。

及至拎着垃圾走出家門的那一剎那，六月里清夜的風夾着水氣吹在臉上，火辣辣的痛，她才終於醒悟過來。

何必哭泣呢？為了這樣的父母？

碎玻璃“嘩啦”一聲砸入垃圾桶的聲音令她心頭一震，然後心情反常的好了起來，連她也說不出心頭的那種歡愉來自何方。

再次推開家門時，陽台上一個淡淡的人影靠在欄杆上靜默着。聽到了聲音，江明走了過來。

北薇毫不意外，指了指客廳，“我全都收拾好了！’

江明沉悶地點了點頭，扭頭重重地坐在了沙發上，全身的酒氣。

北薇看了他一會兒，確定他只是情緒失落，便沒有開口，自己取了文具剛想走向自己的卧室，後邊卻傳來了一聲夾着幾分哭腔的輕喚，“薇薇！”

“嗯！”她亦發出了一聲帶着鼻音的回應。

“你媽媽她——走了！”

“走了？什麼意思？”北薇轉回了身，她撥了撥自己的長發，狀似隨意，“哦！不是第一次了，她什麼時候回來？”

“不回來了！”

這四個字着實嚇了她一跳，什麼意思？不回來了？永遠？

半晌，她輕輕開口，“不回來就不回來吧，也好！”

“薇薇！你這是什麼話！”坐在沙發的男人驟然站了起來，“你怎麼……”手臂忽而高高揚起。

“我怎麼了？”北薇出人意料地走到了他的面前，將自己的臉亮在他的掌下，“我難道也應該像你一樣，和妻子嘔了氣，然後就去外邊喝酒，回來便對着自己的女兒發威么？”

江明看着女兒那張年輕但卻和妻子一模一樣的臉，沉默了一會兒，終於緩緩放下了手，轉而拍了拍她的肩膀，“薇薇，對不起！”

面對這彷彿瞬間老去了很多的爸爸，北薇也不禁紅了眼睛，因為剛才的那個久違了的動作。她撲到他的懷中，抱着他，“爸爸！媽媽她……”

“媽媽不會再回來了！”抱着自己的女兒，江明忽然間感覺到了自己錯了。

不久之前，他還和自己的妻子面對面地站在這裏，靠得也是這樣的近，可是，與現在截然不同的氣氛令人瘋狂。

他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麼，也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只是記得小玫臨走時的那一句狠言和門重重關合的聲音。

那聲音如同打在他心頭的一記重拳，令他不但沒有清醒，反而更加迷茫。

是的，是自己錯了，一切，都是自己的錯。他不該在驕橫的妻子面前維持着可憐的自尊，不該對她一再忍讓，不該每每做錯事之後才想到彌補。可是，這一次，卻真的再也無法彌補了。

他最愛的女人已經離開了他，並且，不是說笑，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薇薇！”江明將頭扭向了窗外，那裏，一泓湖水蕩漾着點點路燈的光芒，光暈卻被雨點打得倏而破碎，倏而圓滿。“爸爸要離開一段時間，去美國，公司這次派我常駐！”

“去吧！去吧！”北薇反而安慰他似的拍拍他的背，“去散散心也好！”

江明震驚於自己女兒的冷靜和堅強，她已經遠遠超越了一個十八歲的孩子脆弱的心靈和企求溫暖和庇護的嬌蠻，生平第一次發現，他，有多麼好的一個女兒。而自己，與她相比起來，又是多麼的不理智和不成熟。

“那你早點睡，明天還要上學吧？”江明也輕輕拍拍她，不管怎樣，就讓她在爸爸離開之後再得到一點溫情吧，儘管這溫情，少的可憐。

“嗯！爸爸你什麼時候走？”北薇卻因為他的這一句關懷而心中愈發難過。

“凌晨六點的飛機！”

“六點？”北薇暗暗想了一下，覺得六點送爸爸去機場，然後再去趕八點的第一場考試，按理說沒問題，可機場距離考場，有足足七十公里，不知道能不能趕得回來，萬一不能呢？還真是有點犯難。

“薇薇！爸爸很快就回來，你不用去送了！”江明的眼中愛憐之意濃郁，閃爍着父愛的光輝。

“這個……爸爸，你說很快，其實也要一年吧？”北薇顯然並不好騙。

“是！”沉默了一會，江明點頭承認了，“這一年中，爸爸一定會抽時間回來看你的，也會……”他猶豫了，“也會爭取早點回來的！”

“好！爸爸拉鉤！”北薇用力點頭，強忍住淚水，勉強展露笑顏。

江明笑了，順着女兒的意思伸出了小指與她勾了勾，“好啦，去睡吧！不早了！你明天真的別去送我！我收拾好東西后馬上就走！”

“為什麼這麼急？”北薇不解，“不是明天六點的飛機么？”

“公司還有些事要在我走之前處理好。今晚去忙一會！薇薇乖！去睡吧！”

“那……好！爸爸晚安！薇薇愛你！”北薇用力摟了摟江明的脖子，然後抓起沙發上的那堆東西幾乎是用狂奔的，進了自己的房間。

在卧室門口她猛然剎住了車，“爸爸，我會努力的！您放心！”

沒有回頭，她的這句話經過了牆壁的重重反射再進入江明的耳中時，他已經說不出是何種的震撼。

自己的女兒，薇薇，一直是個很乖很善解人意的孩子的！自己當然放心！

江明怔怔地站在窗前，不知道自己這麼做是對是錯。手中的煙熄了很久，他渾然不覺，依舊放在唇畔。

清冷的風送來了合歡的香氣，混合了雨水的氣息，香味愈發醉人。

湖邊，原本是情侶們最愛的約會之地，現在卻空空如也，仲夏夜的雨，打散了溫柔。

江明忽然冷冷一笑：好吧，小玫，如果你執意離開，就真的再不要回來！這個家，我和女兒，都不再需要你！手狠狠地握緊，燃剩的半支香煙在掌心變成了粉末。

深深吸了一口氣，他轉身進了自己的卧室。

當他拉着行李箱出來時，到了門口，原本決然的腳步又猶豫了，轉回身去了女兒的房間，天鵝絨的落地窗帘擋住了光線，女兒躺在床上，側着身，似乎睡得很熟。

“薇薇！對不起！”江明最後一次下了決心，輕輕關上門，走出了家門。

聽到門扇關合的那一聲輕響，北薇轉過來放平了身體，雙眼沒有焦距地盯着天花板，忍了很久的淚水終於落下，無聲的，打濕了枕頭。

“爸爸！”她在心中默默地喊着這兩個字，“你也和媽媽一樣，為了自己，都能狠心地拋下我！”

江明心煩意亂地開着車，被酒精的熱力蒸暈的大腦驀地清醒。夜已經很深了，公路上也少有車輛，他一個人便將車開得飛快。

等紅燈的短短几秒中，他突然間想起來，剛才薇薇進房時，手中拿着的，是——

高考准考證！

不由怔住了，掏出手機看了看日期，是了，今天是６月５號，明天，又是一年的高考了。

而自己，居然在女兒這樣重要的日子裏，做了什麼？手機屏幕的藍光幽幽，映出了他眸間的自責和愧疚。

剛想打個電話過去問一問情況，卻又在撥通的那一刻生生摁斷，算了！他自我安慰着，就讓女兒睡個好覺吧，明天在考場上，希望她能夠考出一個好成績，希望能夠令她原諒自己這個不稱職的父親。

狠狠一踩油門，車子呼嘯着越過了斑馬線，絕塵而去。只剩下頭上的陰雲，無聲地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