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滄江水寒
林國鈞的心裏被徹徹底底震驚了,六十年來,從未有過的震驚;六十年來,他經歷的大戰小戰無數,卻從未像今天一樣被震驚過。先是二百驍騎的死不瞑目,等他說出一定要替他們報仇時,二百驍騎才閉上眼睛安息去了;再是四個人殺了驍騎已近一千人,這是什麼概念,一千驍騎啊,就在四人面前恥辱的死去;然後又是長遠距離的將刀擲入弩手的胸膛,接着又是剛才的一要穿過五個人身體的弩。
他還是人嗎?他們為什麼長得那麼像?林國鈞的心裏想着,可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要將他毀滅,完完全全的,徹徹底底的毀滅,趁他沒有足夠勢力的時候,讓他消逝在這片大陸上。不管他是誰,只要他阻礙了趙國的發展,就得消滅他,否則後患無窮。
於是,在今天,他的嘴裏再一次說出了"殺"字,這一次卻喊得雄渾無比。
"殺!殺!殺!"的吼聲再次飄蕩在戰場上空,這一次是五千人的怒吼,包括慕容明帶來的三千驍騎。
吼聲震動天地,迴響在天地之間,驚天地,泣鬼神!
志澤來到了屍山上,憑着一雙拳頭,一雙腳,殺出了一條路,一條血路,來到了屍山,來到了老大身邊。兩兄弟並肩站在一起,傲視群雄,傲視天地。
驍騎見又來了一個死神,猶豫着自己是否也要和屍山上的人一樣,把一腔熱血灑在這裏,把生命奉獻在這裏,是否也把他們自己的屍體變成屍山的一部分。一時間,空氣就這樣靜止。
慘笑着的皓軒看着同樣慘笑着的志澤,兩人緊緊的抱在了一起,一世兄弟,生死與共,生又何妨?死有又何懼!
馬雲峰和蔣偉二人將刀插入屍山,掙扎着站了起來,卻因為沒有足夠的力氣,又半蹲了下去,氣若遊絲的說道:"兄弟們,快走,帶着城主快走,我們還有一口氣,還能再戰,快帶着城主走,沙城不能沒有他,兄弟,城主就交給你們了。"
黃天佑也掙扎着坐了起來,說道:"皓軒,你們走吧,帶上我你們逃不出去的,沙城,沙城我就交給你了。你一定要給我把沙城守好,讓沙城的明天更美好,讓沙城人自由的,有尊嚴的活下去,在這片大陸上活下去。我老了,死了也沒什麼遺憾了,可你們還年輕。你們走吧,不要為了我把命搭在這兒。"其實黃天佑說沒有遺憾的時候,心裏卻在想着自己那個世界的家鄉,家鄉的泥土,家鄉的山水,家鄉的親人,家鄉的一切一切……
皓軒聽了卻什麼話也沒對黃天佑說,沒有說放心吧,我一定把沙城帶好什麼一類的。他只是轉頭對志澤說道:"兄弟,城主就交給你了,你一定要把他給我帶回去,給我好好帶回去,帶回沙城,一定要!"
志澤哭了,真的哭了,從來都是玩世不恭的他哭了,是誰說男兒流血不流淚,那卻只是未到傷心處,流血又有何妨,流血只是身體流着血而已,流淚卻是心中傷到極致,流着的是心裏面的淚。志澤聽懂了老大說的話,他想犧牲自己來活着他們,所以他哭了,如果讓志澤留下來,志澤肯定眉都不皺一下,就像他一個對着三千驍騎的援兵一樣,不就是流血嘛,我有何懼。可現在卻是老大要留下來。志澤哭着卻異常堅定的說道:"老大,你帶着城主走,回沙城,我留下來斷後。"
"你還當我是老大,就聽我的話,按我說的去做吧。"說完,又用溫柔卻有點心痛的說道:"如果我不幸戰死了,你就替我照顧好娘,照顧好碧彤,替我跟她說聲對不起,讓她把我忘了,永遠的忘了,再找一個合適的人吧。"說這句話的時候,皓軒心裏好痛好痛……
"你自己的娘親,你自己去照顧,憑什麼要我去照顧,要說什麼你自己親自去跟他說。"志澤眼圈好紅好紅。
殺聲又一次傳來,皓軒推了志澤一把,厲聲說道:"聽我的話,快走,不然誰也走不了,你放心,你老大我也不是那麼容易就死的,這賊老天都還沒死,我怎麼能死呢?我們兩兄弟還能再見的,快帶上城主走,快!"
志澤一手抹乾眼淚,將城主背到自己背上,用衣服倒背着,黃天佑抵不過志澤,無法,只得任他將自己纏在背上。黃天佑看着站在屍山上的皓軒,他頂着天,立着地,站在這原野上,撐在這天地間,大氣大勢,大仁大義,不畏腥風,不畏血雨,一腔熱血直衝九萬雲霄,萬里汪洋湧起接天波瀾。
皓軒對上黃天佑的目光,兩個男人在這個時刻什麼都沒說,因為用不着,所以不說,一切都盡在不言中,皆在殺戮中。黃天佑留下了自己用了十五年的槍,只說道:"保重!"
皓軒也只回道:"保重!"
志澤卻說道:"老大,你說過的,我們兩兄弟還能重逢的,我等着你。"說完頭也不回的沖入了驍騎的包圍中。
馬雲峰二人見志澤背上城主往外沖,雖然不知道能否沖得出去,但有強悍的皓軒兄弟兩人,應該沒什麼問題吧,心中的石頭終於着了地。兩人相互攙扶着再次站了起來,再一次的握住了他們的刀,身上的血洞仍在淌着。
驍騎又衝上來了,帶着五千仇恨的心,帶着洗刷恥辱的心。
兩人最後一次配合,砍倒了一隻馬腿,砍下了馬上的人首。可緊跟其後的刀**了他們胸膛,他們無力了,只有嘴仍對着皓軒說道:"兄弟,保護好城主,保護好沙城,兄弟,我們下一輩子再做兄弟,再並肩作戰。"皓軒再一次奮力砸開眼前的驍騎,衝到兩人身邊,緊緊的握住他們的手,堅定的說道:"兄弟,放心交給我吧,我一定會完成承諾的。下一輩子,我們還做兄弟,兄弟。"聽完皓軒的話,兩人心裏似乎在念道:沙城,永別了,真想再看一眼沙城,他們為之奮鬥,為之拋灑熱血,為之奉獻生命的沙城;再吹一吹沙城帶着黃沙的風。
突然,兩人一起高聲喊道:"沙城萬歲!沙城萬歲!沙城萬歲!"三聲喊完之後,兩人的手就垂了下去,脖子也歪倒在一邊,眼睛也永遠的閉上了,兩人走了,帶着微笑走了,嘴角還在往上揚着,臉上還在洋溢着幸福。
志澤背着城主陷入了困戰,亂戰,苦戰,既要保護好背上黃天佑的安全,還要應付來自四面八方砍來的大刀,刺來的長槍。可他依然在前進着,一步一步前進着,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用身體做代價來換取。
皓軒在屍山上見,於是他沖了下去,衝下了屍山,搶了一匹馬,狂奔向志澤。皓軒沒用過槍,不會用槍,不知道槍的每一招每一式。可槍畢竟是槍,而且拿槍的人卻是皓軒,經過潭水煉體的皓軒,雖然力量已經流失一很多很多,體力也很虛弱很虛弱,可皓軒就是皓軒,他還有一種精神,一種拚命的精神;還有一股意念,一股必勝的意念。精神和意念支持着他。
皓軒每一刺都讓驍騎對穿對過,每一掃,都會掃倒一大片。千辛萬苦之後,終於來到了志澤身邊,皓軒護着志澤,讓他上了一匹馬,說道:"我來開路,你緊跟着我。"
志澤緊跟着老大的身影,手上也不知何時拿上了一把刀,就連倒背在背上的黃天佑也一手拿了一把刀,三人兩騎,艱難的向前走去,每走一步都是血肉橫飛,鮮血已經在空氣中瀰漫,變成了霧,籠罩着戰場。
皓軒已經累了,快要脫力了,力盡則人亡,可離江邊卻還有一段距離。
志澤則發瘋似的砍着周圍的一切,他看見了,透過血霧看見了馬背上老大的身子已經在左右搖晃了,他知道老大快不行了,要支持不住了,可在這時候,堅持不下去的話,那就只有一條路了,那就是"死",不管你是否身懷絕世武功,對軍隊來說,個人武功絕不是最重要的。
是的,你能殺一百人,我就給你一百人殺;就算你還能再殺一千人,我也給你;可你還能再殺一萬人嗎?那十萬人呢?你不能嗎?不能!那百萬人呢?即使你刀槍不入,可你總有累的時候吧,你的力量總有用完的時候吧,沒了力量那就什麼都沒有了。
於是,志澤瘋狂的掄也,再砍下去,再掄刀,再狠狠的砍下去,一刀快似一刀。
終於,驍騎跟着皓軒他們纏鬥到了滄江邊,神算子已經讓小船在一個安全範圍內盡量靠近岸邊了。皓軒搖了搖已經模糊的頭,再次發出了長嘯,隨着長嘯,他連續出槍掃倒了擋在他們逃生路上的最後一批人,讓志澤趕快從身邊衝過去,保護着他們上了船。
等他們上船之後,志澤不停喊道:"老大,快上船,我們一起走。"皓軒沒有動,因為他知道,必須得有人留下來阻敵,不然他們誰也逃不了,逃不了多遠,就得再次陷入重圍,如果再陷入重重包圍,那麼結局必死無矣。
於是,皓軒朝着志澤他們笑了笑,輕輕說道:"一路順風!"
然後,他轉過了身,騎在馬上轉了過來,把槍指向斜前方。不再管志澤大聲喊着的老大,不再管黃天佑說著的我在沙城等你,不再管神算子肯定的說著的你能回來的話語。
皓軒看向前面密密麻麻的驍騎,囂張的說道:"來啊,你們不想報仇嗎?你們不想洗去恥辱嗎?來啊,不怕死的就上吧,我接下你們就是,來啊!"
聽到這囂張無比的話,本應憤怒的驍騎卻怕了,本該勇猛追擊的驍騎卻退了,面對皓軒一個人的時候,怕了,懼了。一種來自心底的恐懼,像春風吹又生的野草瘋狂滋長起來。
懼了,怕了,驍騎們停下了,靜靜的看着眼前的死神,就像陷入了一個噩夢,一個永遠也醒不了的噩夢。驍騎不敢上前一步,即使後面的號角吹得震天響。
可怕,太可怕了;恐怖,太恐怖了。一個人殺了將近兩千驍騎,他還是人嗎?不,他不是,他是惡魔,十足的惡魔,來自地獄的惡魔。
大凡世間的事,都是這樣,非得要有鬥志才能辦成,才能贏。如果沒有了鬥志,即使你能力拔千金,即使你神功蓋世,即使你天下無敵,沒有了鬥志,你就像沒了翅膀的老鷹,沒有了厲牙的老虎,沒有了肺腮的鯤鵬,只能任人宰割。
皓軒就快要支持不住了,就是現在這個樣子都是他用盡了全身的勁才能維持住的,他知道自己已經到了強弩之末,他只是在心裏盼望着,盼望着志澤他們能將船劃得再快一點,再快一點。
遠方,一支箭,一支弩箭,又朝着自己沖了過來。皓軒見了,可他沒有力了,沒有氣了,沒有力氣去避開了,只能看着弩撕開自己的衣服,**自己的胸膛,越刺越深,最後刺穿了過去,掉在了滄江里。
皓軒聽見了志澤撕心裂肺叫着老大的聲音,皓軒腦海里一時浮現了無數畫面,有娘親的,有愛妻的,有弟弟的,有志澤的,有趙家村,還有神秘古洞……好多好多,川流不息。皓軒拚命回憶着,似要把這一切鐫刻在心裏,永遠留着,跟隨着自己,無論到天之涯,海之角。
皓軒跌下去了,跌倒在滄江里,隨着滾滾滄江水而去,不知飄向何方。
噩夢結束了,驍騎的噩夢結束了,可他們不知道,他們的噩夢永遠不會結束,噩夢會再次出現,伴隨着他們的一生。
林國鈞完全驚住了,從未有過的驚,他也有點怕了,他知道,換作任何一個人來率領,即使是大哥,即使是黑衣軍,也攔不住他們。江里的小船越行越遠了,他知道,自己的戎馬生涯就如那隻船越來越小了,快看不見了,快結束了,消息將會傳出去,統一大計也有可能隨着消息的傳播而夭折,自己得回到襄陽聽候皇上發落,不知是生是死,結局如何,但這些都不重要了,因為他的心已經老去,瀕臨死亡。
西邊,殘陽如血;大地,已經讓鮮血浸得血紅血紅;江邊一朵雪白的花兒也披上了血衣,和着風蕭蕭聲,舞起了凄慘,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