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一片丹心畫不成

第八十九章 一片丹心畫不成

沈懷稷的生辰在月底,元福公公一早便帶着冊封的旨意往祈王府而去,皇家儀仗中華蓋寶車,流蘇盤旋,彩綉流光,長龍般的隊伍引得路人紛紛側目,只道祈王府少有接旨的時候,卻無一次不是轟動都城,好一番熱鬧。

祈王府中眾人跪了一地,沈懷稷先是開心,再是驚訝,到後來已是怒上心頭,只待元福公公宣完旨,便霍然起身往外走,“我不接,我要去找陛下理論。”

“站住。”祈王冷淡的聲音攔住他的去路,“你要去找誰理論?”

沈懷稷堪堪止步,瞬息之間已然想通,緊盯着神色平淡的祈王,不可置信,“不是陛下,是父王你的意思,為什麼?大哥才應該成為世子,他是你最好的兒子。”

“接旨吧。”平緩的聲音下藏着不可抗拒的威壓,祈王從來無須向任何人解釋。

“我不要,這是大哥的,我不會搶他的。”沈懷稷態度冷硬,在他心裏,沒有人能搶走大哥的位子,父王也不能夠。

祈王從元福公公手接過那道旨,壓到他身上,“你若不想讓雲岫太難堪,便接下這道旨。”

“我……”沈懷稷本是口齒伶俐,一時竟也無法反駁,沈雲岫前程似錦,本是都城中人人心中有數之事,誰料此時突生變數,祈王世子不是天生才俊的大公子,反而是他這個自幼愛搗亂的次子,若說沒有內情,連他都是不信的,可這樣勢必會牽扯出顧王妃的往事,對沈雲岫極為不利。

這般想着,他竟無法想出一個萬全之策,祈王的手毫無預兆地一松,聖旨自然落下,聖旨落地則損及陛下顏面,沈懷稷臉色一變,伸手一撈,將它拿在手中。祈王適時轉身,就要離開。

沈懷稷叫住他,聲音顫抖,“父王,大哥是不是不會回來了?”祈王似是沒有聽到,腳下不緊不慢,自回院落去了。沈懷稷握着那道旨意,似有千鈞重,待管家送走元福公公,他直接回了博古居,一進房就將那道旨意甩在桌上,躺在床上,看着頭頂帳子,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能急躁,須得從長計議,才能將大哥找回來。

帝君命大哥去監察碧水城,未言歸期,大哥急匆匆地離開,甚至都未曾跟他道別,處處都透着古怪,可他竟到今日才明白過來。大哥離開前夕,心中定是難受,可卻還要強作歡顏來應付他。思及此處,他眼中一陣酸澀,難受的緊。心中已暗暗下了決心,要將世子之位還給大哥也不難,只要祈王府只有一人有資格繼承王位,那便是水到渠成。

祈王府地位超凡,本該是朝臣爭相追捧的對象,奈何祈王向來少與人交好,眾人縱是有心也是無門。可今時今日便不同了,祈王府已有了世子,沈懷稷天性好玩,在都城年輕一輩中也是有名的,都城中不少人的心思都活絡起來,各種金貴的物件兒,流水一般的往祈王府里送,沈懷稷來者不懼,倒叫管家直皺眉頭,庫房裏放不下了!

又些個紈絝子弟三天兩頭前來相邀,弄些新鮮的玩意兒哄得他整日不着家,一行人城外踏馬,踩壞了農人的莊稼,只把京都令尹衛大人氣得大怒,定要給他個教訓,卻不曾想到沈懷稷如此頑劣,倒鬧得府衙雞飛狗跳,怒氣沖沖地欲找祈王理論,怎料祈王根本不見客,衛大人忍無可忍,一道摺子上達了天聽。

嘉寧殿中,沈昱宸慢悠悠地看完了這洋洋洒洒數千字的摺子,沈懷稷這七八日的荒唐事兒他也有所耳聞,倒是沒放在心上,看來衛大人果真是氣急了,才會對一個後輩言辭之間如此苛責。合上摺子,對元福公公吩咐道:“去把懷稷找來。”

沈昱宸問宋浩陵:“懷稷近日行為放蕩,你也不說一句?”

宋浩陵一愣,隨即一笑,“鬧夠了自然就停了。”

“你未免太清閑。”沈昱宸望着他。

宋浩陵有苦難言,“臣已經相當不清閑。”

沈昱宸道:“懷稷都要把府衙的屋頂掀了,你都不吭一聲,莫非這還不叫清閑?”

宋浩陵沉吟道:“臣認為,府衙的屋頂暫時不會掀,二公子還不至於這麼沒分寸。”

沈昱宸不再多言,復拿起另一道摺子翻看,宋浩陵一笑,適時閉嘴。

半個時辰后,沈懷稷跪在了嘉寧殿中,膽大而無畏。

沈昱宸面色頗為平靜,看不出深淺,也不問罪,只道:“你走近些。”

沈懷稷摸不着頭腦,依言再近些,跪到了台階下,沈昱宸繼續道:“再近些。”

沈懷稷跪到了書案前,沈昱宸二話不說,抄起右手邊一本厚摺子就朝他腦門上拍下去,“幼稚,可笑。”

沈懷稷揉着腦門,滿臉委屈,“帝君,有話好好說。”

“故意裝成個紈絝雲岫就能回來了?”沈昱宸一語道破他的心思,“拆了府衙恐怕不夠,你須得將嘉寧殿拆了,才夠分量治你個萬劫不復的大罪。”

“懷稷不敢。”沈懷稷大驚,“陛下明鑒,懷稷無論如何也不敢生出這樣大逆不道的心思。”

沈昱宸厲聲呵斥,“不敢?身在京都你尚且如此猖狂,視王法為無物,你還有什麼不敢的?”

沈懷稷心頭閃現一絲慌亂,搖頭辯解,“我不想干那些事兒,我只想把世子還給大哥。”

“所以我說你可笑!”沈昱宸毫不留情,“聖旨已下,豈可輕易更改?莫要以為做幾件荒唐事,就能削了你的世子,受苦的還是你自己,莫要雲岫在千里之外還要時時為你憂心,他庇護你多年,也該長大了。”

沈懷稷依舊不改,眼神堅定,“我不想搶大哥的東西。”

“誰說這是你搶的?”沈昱宸冷笑,望了他一眼,“這是雲岫讓的,雲岫在都城並非無法立足,何必遠走他鄉,不過是因為他想走罷了。”

“是這樣嗎?”沈懷稷渾身都鬆散下來,若是如此,那他之前的所作所為實在是太過可笑。

“木已成舟,莫要再行不可為之事,去給衛大人登門道歉,隨後再自去領罰。”沈昱宸淡淡說完,再不看他一眼。

“是,臣弟這就去領罰。”沈懷稷拜謝帝王,愴然退了出去,滿身落寞,寂顏如雪。

沈昱宸突然想起,“雲岫可到碧水城了?”

“未曾,大公子頗為自在,還繞道去豐都住幾日。”宋浩陵如是道。

沈昱宸道:“隨他去,碧水城那邊你傳道密令,不必催促。”

宋浩陵應聲稱是,沈雲岫,從此以後便當真是閑雲野鶴,自在清閑了。他心中暗嘆,皇城之中看似繁華,可又有多少波濤洶湧暗藏其間,即便是血肉至親的父子,竟也是互相猜疑顧忌,如雲岫這般,尚不如生在平民百姓之家。不知不覺間,又想起了那個紅衣明艷的姑娘,眼底一抹悵然一閃而逝,錯失風棲鸞是他最不明智之舉,卻也奈之若何,悟以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也唯有一別兩寬,各自歡喜。

擬好了密令,便讓隱衛傳了出去。直至暮色四合,才遲遲出了宮門,宮外早有家僕備好了馬車,一路向太傅府而去。

“停車。”行至半路,宋浩陵忽覺沉悶,便對家僕道,“我四處走走,你們先回去。”

御街入夜似乎顯得更為繁華了,一彎明月,滿天星斗,鱗次櫛比的商鋪也都打起了燈籠。宋浩陵走到一家熟悉的鋪子前,時辰尚早,盧寶齋今日卻掩了半扇門,淡淡燭光從鋪子裏透出來。

宋浩陵踏入那片光亮,一進門便道:“你這鋪子打烊也太早了些。”

盧寶齋一眼看去空無一人,卻從櫃枱底下傳出一道懶散的聲音,“喲,稀客呀,宋大公子難得有閑兒來看望老頭子。”

宋浩陵靠在櫃枱上往下看,下頭放了把躺椅,盧寶齋的當家大掌柜就在裏頭躺着,模樣甚為自得,不禁笑道:“今日怎麼不自稱老小子了?”

盧掌柜打了個哈欠道:“白天是老小子,要學你們年輕人,精神好,晚上是老頭子,要照顧好這把老骨頭,這才能多做幾年老小子。”

“聽着好像有幾分道理。”宋浩陵敲了敲檯面,“老小子,起來了!”

“沒大沒小。”盧掌柜起身,瞅着他道,“說吧,碰上什麼事了,這心裏堵的全寫在臉上了。”

宋浩陵認真道:“我想喝隔年碧。”

盧掌柜笑眯眯地望着他,問道:“明兒個不上朝了?”

“我不會醉。”宋浩陵神色平淡,這麼多年,他從不允許自己喝醉。

“你狠,喝酒從來不盡興,白白浪費我這隔年碧。”盧掌柜狠瞪他一眼,關門,上樓,喝酒。

宋浩陵隨他上樓坐下,二樓橫欄處有張陳舊的小木桌,此處他常來,倒也熟門熟路,直取了酒,拿了杯子,擺好便滿上,一杯杯往下灌。盧掌柜看得心疼不已,可惜他釀的好酒哇,千金難買,竟然成了這傢伙消愁的俗物!

宋浩陵這般灌了大半壇,終於停下,盧掌柜坐在他對面,“酒壯人膽,有話就說。”心疼酒是一回事,這個人比酒寶貝。

“我有些厭煩了。”宋浩陵舒出長長一口氣,他在嘉寧殿中多年,唯有今日竟感到了一絲厭倦。

盧掌柜實話實說,“莫要亂想,你手上掌握着整個靖朝機密,宮裏頭那位哪會放你全身而退?宋家出帝師,你日後路已是在眼前。”

“我知道,只是今日有所感觸罷了。”宋浩陵扶着頭,難得放開一回。

盧掌柜重嘆一聲,舉起杯子一飲而盡,“老頭子也要離開都城了,明日動身,今日便再陪你喝一杯。”

“你也要走?人人都要走!”他的臉上浮現出幾分寥落。

“孩子,往事不可追,你是個聰明人,又何苦自尋煩惱?”盧掌柜也是於心不忍,他是都城裏萬人矚目的貴公子,何曾見他這般慘淡?

宋浩陵:“我不尋煩惱,煩惱來尋我。罷了,日後定然謹言慎行,不會再犯了。”

“你向來知道自己所求為何,老頭子也不多說了,時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去。”盧掌柜起身相扶。

宋浩陵淡然起身,“我不會喝醉,不勞您送。”

“拿着!”盧掌柜掏出一把鑰匙遞給他,頗為心疼,“這是盧寶齋的鑰匙,想喝酒就自己進來,後院樹下還藏了幾壇。”

“謝了!”宋浩陵毫不客氣拿過收了。

盧掌柜沒好氣道:“指點江山閣都給你了,何況幾壇酒,盧寶齋是老頭子的窩,給我好生看着,莫要被讓人佔了!”

“放心。”宋浩陵應下,樓下已落了鎖,他便從欄邊一躍而下,打道回府。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羅浮琅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羅浮琅
上一章下一章

第八十九章 一片丹心畫不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