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須知咫尺是天涯

第八十章 須知咫尺是天涯

轉眼已至四月中旬,天氣漸暖,御街氣象年年如舊,天子腳下,車水馬龍里行人不急不緩,謙讓有禮;鱗次櫛比的商鋪里貨物新奇有趣,女眷們的琅琅笑聲隔窗可聞,總角孩童們人手一串糖葫蘆正唱着歌謠,和睦安樂。

風棲鸞獨自走在人群中,周遭充斥着行人的笑語融融,似乎每個人都是和顏悅色,又彷彿只有她一人是形單影隻,她一身紅衣艷帔,格外扎眼,此時竟染上了些寂寞的顏色了。不知不覺走到靖宮外,從前她要進出是何等的容易,此時竟也只能藏在暗處望一眼。

在祈王府修養這半個多月,她曾多次讓沈懷稷進宮,傳達自己欲再見親人一面的意願,甚至還讓他帶了親筆書信去,奈何迴音卻是毫無迴音。帝君只將信件擱在案上,並無拆封之意。她也便明白了,自那一日起,帝君便只能是帝君,而非宸哥哥了。想到此處,鼻子有些發酸,吸了吸鼻子,還是不肯落下淚來,既然是她一直堅持的,就斷然沒有後悔的道理,若是落了淚,定會讓母親失望。

恍惚間聽見馬匹的嘶鳴,風棲鸞手一招那馬倌就趕忙着過來了,“大哥,這馬怎麼賣?”

那精明漢子見是個極美貌的小姑娘,通身氣度不凡,令人望而生敬,暗喜是筆好生意,連忙笑道:“姑娘,您瞧我這馬高昂雄俊,四蹄強勁有力,鬃毛濃密,多俊的一匹……”

“夠了,我問你價錢。”風棲鸞打斷他,在皇家不知看了多少好馬,像這樣的從來不曾入眼,此一時彼一時,也便罷了。

“不貴,十兩黃金。”那馬夫嘿然笑道。

風棲鸞從腰間扯了枚青玉扣扔給他,道:“拿去盧寶齋賣了,不止十兩。”

言罷,從他手中拿過韁繩,上馬揚長而去。那馬夫拿起手中玉扣對着陽光轉了一圈,青玉扣遍體通透,紋路細膩清晰,細看之下,上頭還雕琢了只尊貴的鸞鳥,小小物件,品相不凡,暗道今日竟是撿了個大便宜,當即便往盧寶齋去了。

盧寶齋在京都里也是個風雅所在,古玩玉器,字畫書籍,能擺上去的,俱是上品寶物。偏生掌柜的還是個有趣的人物,生得是儒雅俊秀,博學多才,心性端莊穩重,有時卻又似個頑童,時不時還自己臨摹幾幅古畫尋主顧開心,好幾次過後,主顧前來買畫都不忘再三詢問:可別又是你個老風流故意拿幅假的來尋樂子?所幸盧寶齋掌柜雖然好玩,卻不曾真賣過假物件,每每主顧信了,他也就自己招了,斟茶道歉,奉上真品。

這掌柜的終年混跡於寶器古玩中,一雙眼睛也是賊亮,堪比孫大聖的火眼金睛,任何器物到他眼前晃一圈,什麼根底都馬上出來了,上到何人何時所制,下到曾為何人所持,又易了幾位主,俱在心中,分毫不差。

今日盧寶齋來了位年輕公子,一身淡藍色衣衫,極為輕軟舒適,愈發襯得長身如玉,面容俊逸,眉宇間三分散漫,頗有興味地在樓中轉了半日。掌柜的見他只看不買,絲毫不在意,任隨君去,他這人做生意吶,還看眼緣,此君就挺合他眼。

於是便倒了杯茶,招呼他道:“公子看了半日也累了吧,不如過來陪老小子喝碗茶。”

那年輕公子抬頭笑道:“還好,挺有趣的。”

“噢?有趣?一堆死物,如何個有趣法?”掌柜的眼睛亮堂堂的,甚是好看。

他搖頭:“死物?可不是死物,這一件件都是活的,可都會講故事。”

“不知公子看出了什麼故事?”掌柜的頑心愈發濃厚了。

那年輕人拿起一柄劍,仔細看了一看,隨意道:“這越王八劍之中的卻邪,寒氣逼人,傳說能令妖魔伏誅,可惜沒有個妖魔讓我誅一誅,否則便知真假了。”

放下卻邪,又順手拿起一枚玉勾,角上有個小缺口,“再看這隻救了齊桓公一命的小玉勾,既平常又不平常,說起來齊國能成霸業它竟是算首功。”

“哈哈,有趣有趣,老小子我就喜歡這樣的年輕人,公子請坐,來嘗嘗我這茶。”掌柜手中執起一隻黑釉茶壺,往兩隻黑瓷茶碗中注了水。

“多謝掌柜,如此便卻之不恭了。”那年輕公子雙手接過,卻見茶碗中飄着一枚枯葉脈,黑瓷清水,愈發顯得那枚葉子像一隻漂泊的小船,寧靜安詳,他絲毫不以為意,淺飲了一口,道,“掌柜這幾隻茶碗倒是有趣,木葉天目盞,取活葉脈燒制於碗內,當真是件奇物。”

掌柜聽了喜不自禁,眉開眼笑:“哈哈,老小子就喜歡奇奇怪怪的東西來捉弄人,人家看不上我這隻破茶碗,公子情願被我捉弄,看來也是個奇人。”

“人各有志,且隨緣隨心。”他淡然一笑,想不到盧寶齋的掌柜竟是個古靈精怪的老頭。

掌柜的瞬間被提起了興趣,拉着他說了好些有的沒的,興起之下今日竟是不想做生意了,任主顧在外頭晾了一個時辰。

許久,傅臨淵才勉力壓下他的興緻,提醒道:“掌柜,你再不做生意,人家可要走了。”

“隨他哪裏去,京都里還有比我這更識貨的鋪子不成?”掌柜一臉倨傲的神情。

傅臨淵道:“自然是沒有比盧寶齋更好的,只是擾了掌柜生意,在下心中過意不去。”

“那便讓他進來,談完趕緊走。”掌柜命僕從將主顧引進,頗有些被人擾了興緻的不悅之色,“何種器物,拿來一觀。”

那漢子忙雙手捧上一枚玉扣,滿臉堆笑,“這寶貝是我家主人賞我的,小人哪配這個東西,不若賣了換錢的好,掌柜的仁心仁德,且幫我看看。”

掌柜的拿過來看了一眼,冷笑道:“你家主人何等尊貴能有這個東西,這個時候敢拿這物件出來賣,你膽子也是不小,不怕掉腦袋。”

長寧公主之女風棲鸞尚在喪期,竟敢拿她的東西來賣,當真是為財捨命了。

馬夫心中一驚,但他素來膽大,暗想興許是掌柜的誑他,想壓價,便又賠笑道:“掌柜的說笑了,不過我偶然得來的平常物件,掌柜的您看看能值多少?”

“說笑?老小子從來不說笑。”掌柜的兩眼一瞪,生氣了,“此物乃宮中貴女所有,在皇宮裏也不是什麼稀罕物件,這東西去年才做成,國君親自賞下,稀罕的是這位貴女不久前才去世,你卻有她的隨身之物,還不快說你從何得來,來歷不明的東西,盧寶齋從來不收!”

馬夫聽他說不收,急了,立刻全盤托出:“掌柜的,小人冤枉啊,實在是今日小人在集市上賣馬,一位紅衣姑娘用她腰間的玉扣換了我的馬,還說將它拿到盧寶齋,能抵十兩金子,小人這才敢上門造次,其它的小人一概不知。”

紅衣姑娘,傅臨淵心中一緊,莫非是風棲鸞?他在都城等了她十餘日,欲送她前往霽月城,一直沒有消息,這是何意。當即對掌柜道:“這玉扣可否借我一觀?”

“你也有興趣?”掌柜的自然應允。

傅臨淵仔細一看,卻有鸞鳥欲飛,那紅衣姑娘定是風棲鸞無疑了,用玉扣換馬,莫不是臨時起意,走了,問那馬夫:“那姑娘往哪裏去了?”

馬夫回憶道:“好像是城門方向。”

糟了,還真走了,傅臨淵一向重諾,他既然答應柳清持護送風棲鸞便一定會做到,當即對掌柜道:“先生可否將這枚玉扣讓於我?”

掌柜的是個通透人,見他神色嚴肅認真,道:“既然此物對公子有用,自當呈上。”

“多謝。”傅臨淵取了張銀票給那馬夫,他便歡歡喜喜拿了錢走了,又對掌柜道:“掌柜今日款待,在下感激不盡,奈何有要事在身,須得先行一步,日後若還有機會再來都城,定當再來與先生暢談。”

盧寶齋掌柜故作不悅道:“早知便不讓他進來了,都把我的小友給哄走了。”

“還望先生恕罪,先生若日後若閑至豐都,可來尋我,必定掃榻相迎,我姓傅,告辭。”言罷立即從容離去,絲毫不做作。

盧寶齋掌柜目送他離去,眼中亮堂堂,豐都啊,姓傅啊,這般年輕,也只有柳弁那酸老頭子的弟子了,沒想到那老頭能教出這麼個有趣的徒弟來,不錯,真是不錯。嗯,許久不見故人,哪天把擔子撂了,是該學這些年輕人到處走走。

傅臨淵回茗雅軒收拾了行裝,給柳清持留了封信,也匆匆出城門去了。風棲鸞早了他半日,也不知行到了何處,只能儘力追趕,她用飾物換馬,只怕身上還沒有銀錢。心中一陣煩躁,這個女子,怎地一點打算也沒有。

傅臨淵見天色已晚,暗想風棲鸞應當會在城鎮歇下,不料一路行去,逢人打聽,倒是見過一名紅衣女子駕馬而過,奈何卻是沒停下來。傅臨淵眉尖打了個結,暗道不至於這般拚命趕路吧,她身邊無人,一個女子孤身夜路,到底還是不安全,恐她遭遇不測,心中挂念,到底還是追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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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浮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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