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杜鵑聲里斜陽暮

第七十九章 杜鵑聲里斜陽暮

一句傅卿,已坦露身份,這下裝不認識也沒用了。傅臨淵面不改色,此時方起身下拜:“原來是陛下親臨,恕臣眼拙,沒認出來。”

“傅卿免禮。”沈昱宸笑不達眼底,鬼才信他沒認出來,心照不宣罷了。

傅臨淵謝過之後,又閑閑道:“豐都諸事哪裏及得上師妹重要。”

“傅卿是認為,一城百姓不如一人重要,這可不該是你說的話。”沈昱宸面上看似平靜,眸光已含了兩分冷冽。

傅臨淵卻仍嫌不夠,迎上他的目光不躲不閃,仍舊笑道:“君在上,不敢欺也。”

兩人對視了好一會兒,沈昱宸才收了那寒冽眸光,眼角一彎笑了,依舊和煦如風,“饒是如此,我也不會將你革職,豐都還需要傅卿,不必枉費心思將我激怒,激怒我與你治理豐都沒什麼關係,不會受牽連。”

傅臨淵心中所想被人察覺,亦不惱,只淡淡道:“陛下聖明。”

“傅卿無心仕途,清廉寡慾,豐都百姓安居樂業,民風淳樸,誠然你比任何人都合適,豐都便有勞傅卿了。”沈昱宸這番話卻是肺腑之言,傅臨淵品行如何,早在他出現在京都的第一日宋浩陵就已查的一清二楚。

“臣遵旨。”傅臨淵面色不變,不怒不喜,皆是平常。

沈昱宸對柳清持道:“你有什麼要交代的,就趁現在說了吧,我在外間等你。”

“看來師妹是不打算回去了?”傅臨淵率先開口詢問。

柳清持點頭承認,“嗯,暫時先留下。”

暫時,傅臨淵聽在耳中,自然知曉其中意思,人已安全送到,其它諸事他也不便多管,“如此,那為兄擇日便回豐都去了。”

“還有一事,想請師兄幫忙。”柳清持記起豐都與落櫻閣所在的霽月城相鄰。

“師妹不必客氣。”傅臨淵向來爽快,但凡他能做到的,必然不會推辭。

柳清持道:“國師與長寧公主之女風棲鸞是玉蟾仙子的弟子,此次欲脫離皇室前往霽月城振興落櫻閣,她有傷在身,還請師兄一路上照應一番。”

“我倒是無所謂,正巧也順路。”傅臨淵又問,“此事,你可與琅玕說了?”

柳清持點頭:“已着人送了書信去告知兄長。”

“如此便可以了。”傅臨淵淡笑應承。

“多謝師兄。”柳清持朝他一笑,感激之色溢於言表。她與傅臨淵雖有師兄妹之名,然多年來只見過寥寥數面,此次傅臨淵仗義相送千里,不過是看在她是柳家後人的份上,柳家有傳人如此,實為幸事。

“師妹既然決定長伴君側,靖宮之中,諸事小心。”傅臨淵起身入內,珠簾落下,只見得一個挺拔秀逸的背影,“陛下還在外等候,我便不多留師妹了。”

“清持告辭。”

沈昱宸臨窗而立,朝下望見這小樓近景,假山怪石間植了幾株秀木,綠池四周嵌了圈亂石,水中錦紅鯉魚遊盪,擺尾悠然,朱欄游廊外亦有青竹在白牆上投下斑斑竹影,是個修身養性的好所在。長居住在此間的,應是滿身風雅秀骨的謙謙君子,花鳥魚蟲,陶然四季,一如多年前建起這座茗雅軒的慕家公子,時隔多年,這座茗雅軒又傳給了柳清持。

聽到有人停在身後,他輕聲問:“清持,茗雅軒算不算你在京都的家?若你以後想來,我便多陪你走走。”

柳清持道:“不算,茗雅軒是慕家的產業,我從未去過慕家。”

“回去吧。”他轉過身來忽然笑了,如此,羅浮園就是她最好的歸處了。

行至宮門處,柳清持提醒他,“你不再見一見鸞兒?”

“不見。”沈昱宸拒絕的極其乾脆,見了只怕會更不舍,既已決定放她走,就不要再留這麼多牽絆了。

柳清持知他心意,也就不再勸了。入了宮門,沈昱宸回嘉寧殿處理政要,問她是否同去。

她只道:“既然用不着我,何必去礙事,嘉寧殿哪有羅浮園來的自在。”

回到羅浮園,依舊是空空蕩蕩,阮和安靜地像是融入了空氣中。而鸞兒,則再也見不到了,她是極為欣賞風棲鸞的,素玥銀環在她手中必定能重現昔日鋒芒。當年的玉蟾仙子夭夭,亦是紅衣銀環,傾絕天下的傳奇,傳言她行為放浪不羈,目無尊上,行事只憑喜好任意妄為,就連舅舅也不惜為她將玉蟾仙子的職位永世懸空,能將慕公子傾倒的女子,可想是怎樣的絕代風華。

風棲鸞的身上,似乎能尋見幾分玉蟾仙子的影子,何其有幸,又何其不幸。這樣的風棲鸞入落櫻閣勢必會少很多阻力,卻也難以掙脫玉蟾仙子的束縛,怕只怕他人將她當作了玉蟾仙子,若真如此,以風棲鸞絕不低頭的高傲,如何能忍?

忽而臉上露出一絲苦笑,枉她一直為別人着想,風棲鸞避不開先人的光耀,她又哪裏能逃開命理的運數?緩步行至書案前坐下,點墨落筆,素白的紙上顯出一行清標秀逸的字跡:居無定所,身似浮萍,落絮無根,風吹即逝。

這是父親早年為她批下的命數,四國國士柳若塵親卜的卦象,是錯不了的。寥寥十六個字,已註定了她此生的漂泊無依,似一片無根的浮萍,隨着風吹雨打,不管飄到何處都無力停下。從前不覺得四海為家有什麼不好,孤身一人走遍高山名川,是何等的快意風流。

她曾經躺在大漠上仰望過浩瀚絢爛的星空,也曾攀爬到天山之頂從月亮的倒影里飲下天池之水,江南秀麗風物,塞北高原風光,她都曾一一踏足。卻也似每一位過客,領略之後悄然離去,悠悠天地,何人不是沉浮其間。昔日也曾想過,靖宮也只是暫且落腳的一處,奈何世事難料,竟會因一個人,一座園生出了眷戀的心思。

柳清持在書案前枯坐了許久,忽然醒悟過來,終日為些尚未發生之事憂思,這可真不像是她,莫非這便是牽挂的滋味么?搖搖頭,將諸事拋開,從身後整牆的書架上隨手抽了一本,半靠在紫竹躺椅上閑閑翻閱,不多時就闔眼睡去。

日暮時分,沈昱宸一踏足小樓,就看見她在臨窗的躺椅上睡得安然,夕陽透過菱窗將她的臉勾勒的愈發細膩柔和,不動聲響地在她身邊坐下,不將她喚醒,這樣看着也是極好的。指尖輕撫她的眉眼,睡夢中的人發出一聲囈語,醒了過來。他不禁暗笑,她果真是不與人親近。

“已經這麼晚了。”她微側頭用手擋住眼,暖金色的夕陽刺的雙眼睜不開來。

“看來昨夜你真是沒有休息好”沈昱宸放下窗紗,遮住了大半輝光,夕陽透過茜色的薄紗映的屋內光影浮動,憑添幾分艷色。

柳清持起身擱在身側的那本書塞回書架,暗想昨夜那般狹小的船,只怕是兩個人都睡的不舒服。

“這是何物?”他的目光落在書案上一紙素宣上,順手拿起,上頭一行墨色行書,清標洒脫,秀逸非凡。字是好字,卻作凄涼語,他不禁皺了眉,“何意?”

柳清持也無意隱瞞,“這是父親給我的批命,意為我此生都如亂絮飄蓬,無泊無依。”

“批的不準。”沈昱宸鬆手將它隨意擲在書案上,不甚在意。

她沒想到他竟會是這個反應,不禁提醒:“你忘了我父親擅自改命的後果了嗎?”葬於亂石,折骨再生。

“那是你父親,並不是你,總之我不信,人之一生,如何能被這區區幾字就詳盡?”沈昱宸面色不悅,清持早上才對他坦承心意,晚上竟來這麼一出,原來這就是她一直以來的顧慮,當真是可笑至極。

“可是我信。”柳清持印象中,父親從不說假話,他那樣的曠世奇才,不也是因錯走一步而滿盤皆輸么?她孑然一身,無所牽挂,只怕會亂了他的命數。

“說吧,你想怎樣?”執念已久,一時半刻怕也消不去,然而,堵不如疏,他有的是時間。

“順其自然,不可強求。”她輕聲一語,如玉容顏在茜紗光影里如夢似幻,不甚真實,柳清持與父親最為相像之處,就是這顆明鏡一般的玲瓏心。

“只要你做得到,我絲毫沒有意見。”沈昱宸忍俊不禁,目色流光,俱是溫和清潤的笑,“我從來皆是順其自然,何曾強求過你,反倒是你刻意隱藏本心,硬是要強求一個情深緣淺,到底還是輸了。”

柳清持被人勘破心思,轉過身去,側顏漸染上一層輕薄的胭色。沈昱宸看的分明,一手攬住她的纖瘦柳腰,呼吸相聞,近在咫尺,她似是不願,故偏過頭去,他卻不肯放過,暖聲一句順其自然,別樣蠱惑,低頭吻上令自己情動已久的朱唇,齒壁廝磨慢咬,情味嘗遍。

良久,沈昱宸才放開她,猶自有些意猶未盡,“你這不喜旁人接近的習性,也該為我改一改。”

柳清持呼吸微促,臉頰脖頸俱是暈紅一片,眼神迷離輕染媚色,極為動人。聞他所言,不知是否能做到,故不搭理。

沈昱宸又道:“算了,還是我自己來將你這習性改了的好。”一時他又轉了意,自別有他一番心思。

羅浮園的膳食偏清淡,也不因多了個人而有所變化,恰似離人遠遊歸來,煙火氣里情味正濃,人間有味是清歡,也該是如此了。飯後柳清持捧了杯茶給他,隨手扯了本書打發時間,沒翻幾頁又被沈昱宸拉去下棋,有意無意套她些話,不過是先前二十年裏的過往,她也就順着他的意說了。直至朗月中天,園中一片寂寂夜色,柳清持才催他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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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浮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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