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年來我應邀到海內外各地講述中華文化史,總是截止於清末,再順帶講述幾句近代。但是,幾乎每次,都被要求多講一段中華文化的現狀和未來。記得在美國哈佛大學、耶魯大學、哥倫比亞大學和華盛頓國會圖書館演講時,每一場聽眾的現場提問都主要集中在當代。因此,今天我整理完自己從災難的廢墟上開始尋覓中華文化的艱難歷程,最後似乎也應該加上這麼一篇。
一個研究者要高屋建瓴地論述當代是很困難的,唯一可行的是從自己的個人感受出發。這就像帶着一批朋友暢遊了名山大川,最後走進小巷子,邀他們到家裏坐一會兒。
這似乎不太妥當,但沒有辦法。現今的街市間沒有名山大川,與其去參觀搭建起來的假景,不如在寒舍聊聊彼此見聞。
那麼,“當代”的界定也只能把我自己出生后的歷程當做標尺。
我對中國的當代文化,有一些比較正面的體諒。這一點,曾使很多海外華人學者有點吃驚,懷疑我是不是迫於某種政治壓力在講奉迎話。但他們細看我前前後後幾十年的言論,又沒有這方面的痕迹。我直言相告,他們是上了“政治文化一體論”的當。不管是褒是貶,都從政治立場出發來綁架文化,因此就失去了冷靜理性,失去了事實真相。
一九四九年我才三歲,已經有點懂事,生活在浙東一個離縣城還有六十里地的偏僻農村裡。長大後知道,當時發生過很多過激行為,但在浙東似乎比較溫和。體現在我們親屬里,就是外公被評上了“地主”,遭了幾次批判,抄了家;好在他原來就已經敗落,家徒四壁,從來也不關門,抄不抄一個樣。剩下來的事情,大多屬於文化範圍了。
許多從城鎮裏來的知識青年,以“工作隊”的名義穿流在各個村莊之間,組織婦女會批評一個個“惡婆婆”,成立農會勸導一個個“懶漢”、“二流子”,全力掃除文盲,開辦小學,設立衛生站,為民眾注射各種疫苗……
我後來慢慢明白,這是在多年戰亂之後,一種遲來的文明生態在進行着匆忙填補。當然也與新政權要向人民表達自己的文明水準和辦事能力有關,但在內容上卻不完全是政治行為。我母親作為地主的女兒應該是政治對立面吧,卻是最受尊敬的掃盲班教師。而我,則進了剛剛開辦的小學,開始了我漫長的學習歷程。我的叔叔是上海的高中畢業生,也主動報名到安徽農村去做類似的事情了,偶爾回家鄉探視祖母,還在村莊裏組織農民劇團。
為此我曾在台灣發表過演講,說如果只用政治對抗的目光來看待一切,一定會遺漏一些最根本的文化事實。例如,中國早先是一個農業國,像我家鄉一樣的廣大農村,第一所小學、第一個郵局、第一家醫院、第一條公路、第一張報紙、第一部電影是什麼時候出現的?這無論如何應該予以正面肯定。因為這個國家實在太大了,而世界上至今還沒有出現這一切的地方仍然不少。
這中間,我最為看重的是文化教育。在我出生時,周圍方圓幾十里地,作為王陽明和黃宗羲的家鄉,識字的人少之又少,肯定不到千分之一。也就是說,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人都是文盲。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最自豪的中華文化會在哪裏呢?這片遼闊的土地又與文化有什麼關係呢?因此,當年我母親有機會教書,我和很多同學有機會讀書,是不小的事情。歷史已經證明,近三十年我家鄉經濟的突飛猛進,第一批開拓者正是我的那些老同學和他們的學生。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期之後,教育文化受到極左政治的騷擾。我們最喜歡的幾位老師被劃為“右派”,抬不起頭來了。課本上也出現了一些政治性課文。但是,即使這樣,政治與文化還是兩件事。不僅數學、物理、化學仍然教得非常認真,而且語文課本里文言文的比例很高,讀寫能力訓練很嚴。我那時已經到上海讀中學,在學校里熟讀了《論語》和《離騷》,瀏覽了幾乎所有第一流的中國古代文學名著和世界文學名著,學會了寫作古體詩詞,英文學得也不錯。
政治終於強蠻地籠罩住了文化,那是到了“*****”。
為什麼叫“*****”呢?我想,是因為那些“左”派政治人物看到文化實在太不聽政治的話了,因此要狠狠地對文化開刀。由此可知,在“*****”之前,文化還是按照自己的邏輯在走的,否則不會讓政治發那麼大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