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錄(五)
——關於讀書
問:余教授,據說您在指導研究生和進修生的時候,經常要詢問他們的閱讀情況,逼他們說出對每一本書的評價,甚至要他們尋找出對自己影響最大的一本書,和自己最想讀的一本書,是這樣嗎?
答:是的,我有時還會問他們:“如果你明天就要投入一次為期長遠的跋涉,行篋中將帶一本什麼書?”
你知道嗎,抗戰時期,許多學者輕裝逃難前確實思考過這個問題。有人帶了《莊子》,有人帶了《劍南詩稿》,有一位教授狠狠心,在簡薄的行囊中硬是塞進了一部《紅樓夢》。五十年代中期,一位被錯誤地開除了公職的大學教師落荒成一名邊遠地區的《車把式》,他的藍布小包袱中則始終藏着一部《楚辭》。二十年前,一位美學家被迫到農村去勞動時,偷偷帶了一本最“經讀”的書;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
歷史已經證明,這種匆忙間的選擇,不僅溫暖了這些學者生命史上荒寒的歲月,而且往往決定了他們後半輩子的學問走向,甚至,還有可能決定人文科學領域某一座大廈的落成。之所以能如此,是因為這種選擇中凝聚着他們的見識和裁斷。
我向學生提這個問題,當然不是勸他們為逃難、落荒“綢繆於未雨”,而是藉以申述在讀書中“識”的重要性。我要他們懂得,讀書是要分層次的,層次的確定和選擇,是閱讀有效性的關鍵。我們見過許多這樣的讀書人:他們勤奮地划書、買書、藏書、啃書,但是如果你問他們,這麼多年讀下來最喜歡哪幾本書,最敬畏哪幾本書,對自己的人格學問影響最大的是哪幾位作家,還有哪些書是一直想精研細讀而至今未能如願的,他們往往答不出來。倘使把讀書比作交友,這樣的讀書人,近似交際場中那類四處點頭握、廣灑名片的人物,他們沒有知己、沒有深交、沒有諍友和畏友。讀書的無效和無聊,莫過於此。
問:那麼,究竟應該怎樣在書海中尋找值得深交的對象呢?
答:一、尋找對象,也就是尋找自己。要相信,茫茫書海中,只有那麼一小塊,才與你的生命素質有親切的對應關係。要憑着自己的人生信號去尋找這一部,然後才可上此及彼,擴大成果。完全脫離了個人的文化心理結構而任意衝撞,讀書就會因失去了自身生命的濡養而變得毫無樂趣可言;
二、尋找自己,也就是塑造自己。原地踏步,人生幾何?應該着力尋找高於自己的“畏友”,使閱讀成為一種既親切又需花費不少腦力的進取性活動。盡量減少與自己已有水平基本相同的閱讀層面,樂於接受好書對自己的塑造。我們的書架里可能有各種不同等級的書,適於選作精讀對象的,不應是那些我們可以俯視、平視的書,而應該是我們需要仰視的書。這樣,閱讀才能導致我們向大師們逼近,我們的生命內涵也才能因此而獲得提升;
三、學習上的尋找沒有終極性的對象。登上了一座山峰,其意義在於看到了下一座山峰。時代的前進,使得今天每一個真正的專門家都不能不是博學家,而每一個博學家也都經常因深感無知而焦灼。因此,必須推進閱讀的速度與廣度,加快更換精讀對象的頻率。我們的行篋中,如果長久只有那一二本書,那麼,我們的人生旅程,很快就會枯窘。在這一點上,我們比前輩學者們既幸運得多,也艱難得多了。
(載《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