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二十三

唐代的草書大家,按年次,先是孫過庭,再是張旭,最後是懷素。但我的品評,等級的排列應是張旭、懷素、孫過庭。

孫過庭出生時,歐陽詢剛去世五年,虞世南剛去世八年,因此是一個書法時代的交接。孫過庭的主要成就,是那篇三千多字的《書譜》。既是書**文,又是書法作品。這種“文、書相映”的互動情景,古代習以為常,而今天想來卻是奢侈萬分了。

《書譜》的書法,是恭敬地承襲了王羲之、王獻之的草書規範。但是,一眼看去,沒有拼湊痕迹,而是化作了自己的筆墨。細看又發現,這個帖子幾乎把王羲之、王獻之以及他們之後的全部“草法”,都彙集了,很不容易。

清代書法家包世臣曾在《藝舟雙楫》中,把《書譜》全帖三千多字的書寫狀態,分作四段來評析:第一段七百多字“遵規矩而弊於拘束”;第二段一千多字“漸會佳境”;第三段七百多字“思逸神飛”;最後一段則“心手雙暢,然手敏有餘心閑不足”。這種逐段評析,對於一個書法長捲來說,很有必要,也很中肯。

孫過庭書譜局部

孫過庭的墓誌是陳子昂寫的,而比他小三十歲的張旭,則開始逼近李白的時代了。當然,他比李白大,大了二十六歲。

張旭好像是蘇州人,但也有一種說法是湖州人。剛入仕途,在江蘇常熟做官,有一位老人來告狀,事情很小,張旭就隨手寫了幾句判語交給他,以為了結了。沒想到,才過幾天,那位老人又來告狀,事情還是很小。這下張旭有點生氣,說:“這麼小的事情,怎麼屢屢來騷擾公門!”

老人見張旭生氣就慌張了,幾番支吾終於道出了實情:他告狀是假,只想拿到張旭親筆寫的那幾句判語,作為書法精品收藏。

原來,那時張旭的書法已經被人看好。老人用這種奇怪的方式來索取,要構思狀子,要躬身下跪,要承受責罵,也真是夠誠心的了。張旭連忙下座細問,才知老人也出自書法世家,因此有這般眼光。

張旭曾經自述,他的書法根柢還是王羲之、王獻之,通過六度傳遞,到了他手上:

自智永禪師過江,楷法隨渡。永禪師乃羲、獻之孫,得其家法,以授虞世南,虞傳陸柬之,陸傳子彥遠。彥遠,仆之堂舅,以授余。不然,何以知古人之詞。

(轉引自《臨池訣》)

這種傳法,聽起來蜿蜒曲折,但在古代卻是實情。那時雖然已經出現碑石拓印,但傳之甚少,真跡更是難見,因此必須通過握筆親授。而握筆親授,又難免要依賴親族血緣關係,“書譜”在一定程度上也呼應着“家譜”。因此,中國古代書法史也就出現了非常特殊的隱秘層次,一天天晨昏交替,一對對白髯童顏,一次次墨池疊手,一卷卷絹縑遺言……不是私塾小學,不是技藝作坊,而是子孫堂舅、家法秘授,維繫千年不絕。這種情景,放到世界藝術史上也讓人嘆為觀之。我雖無心寫作小說,但知道這裏埋藏着一部部壯美史詩,遠勝宮廷爭鬥、市井恩怨。

家族秘傳之途,也是振新祖業之途。到張旭,因時代之力和個人才力,又把這份好不容易到手的祖業作了一番醒且的拓展。他也精於楷書,但畢生最耀眼處,是狂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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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端之美:便攜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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