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9 新擂台,新玩法
Chapter09
新擂台,新玩法
朱大年率眾人前往,並沒有像畢羅想像中的憨直魯莽。劉師傅和許師傅兩個人都四十開外奔五十的年紀,平時在後廚大傢伙愛開玩笑,都說劉師傅活像個剛出籠屜的大白包子,又白又胖,見誰都笑呵呵的。劉師傅和許師傅這兩位,和朱大年一塊,也許知道從哪找來的成套西裝,穿上還真挺像樣,朱大年身材魁梧,劉師傅儀錶堂堂,就連胖胖的劉師傅都讓那一身妥帖的黑西裝襯得面白如玉,圓滾滾的肚子勒進西褲,見誰都那麼慈眉善目的呵呵一笑——是不是真心慈不知道,但是他身後跟着的兩個小學徒被自家師傅笑得膝蓋彎直打轉。
這三位身後跟着三四個年紀輕輕的大小夥子,也都收拾得整整齊齊,往那一站,不知道還以為是哪幾家的大老闆出動了。
服務生摸不準這幾位的身份背景,一邊禮貌地為幾人引路,一邊朝不遠處的同事打眼色。劉師傅見狀,笑眯眯地問:“小夥子哪的人哪?”
服務生平白覺得這位先生笑得有點滲人,一抹額頭答:“江蘇的。”
劉師傅一笑:“老鄉啊。我也是江蘇人。”邊說邊攬住小夥子的肩膀:“聽口音像是揚州人?來這工作多久了?說起來,揚州的大煮乾絲還有富春包子味兒是真不賴!”
那小夥子讓他說得一怔,眼圈就有點泛紅……
劉師傅搭着小夥子肩膀越走越遠,朱大年和老許走在後頭,兩人各看一邊,還不忘將劉師傅的小動作看在眼裏。朱大年說:“老劉又玩這一套!”
老許眉眼端端正正的,看起來特別君子端方的模樣:“招數不怕老,管用就行。”
後頭跟着的一個小夥子問:“師父,咱們真不跟大小姐那邊說一聲啊?”
老許朝朱大年一揚下頦:“別問我,這次行動總指揮在那呢!”
那小夥子是老許同鄉,七拐八拐的侄子輩,別人聽不懂老許話里的意思,他一下就聽明白了。許師傅這意思不是真讓他去問朱大年,而是讓他麻利兒閉嘴別廢話。
他一縮脖,另外三個人也都蔫了,乖乖跟在朱大年和老許身後走着。
朱大年卻在這時候開口說:“大小姐那兒,我昨天本來去找了,但後來想想,還是不告訴她了。”他眉毛下壓,眼睛向內凹,明顯一宿沒睡好:“今天這事,說穿了是咱們后廚的事。咱們要見的人也不是姓沈的那起子人,一個齊若飛,那孩子是哥幾個看着長起來的;一個老張,大家都是一塊幹了十幾年的老夥伴,他們現在敢跟四時春玩這一出,這是要把咱們這些老人兒往死路上逼啊!”
老許聞言沒立刻說話,倒是身後跟着的幾個小夥子,最短的也跟着師傅有兩年多了,幾個人都露出激憤的神情。
直到進了宴會廳,朱大年示意幾個學徒站分散點,老許才開口:“張哥是豬油蒙了心,看不清形式。他真覺得一本菜譜就把四時春給平了,那不是沒把畢老放眼裏,更是沒把你我幾個放在眼裏。”
朱大年端起一杯香檳漱了漱口,又將杯子放回一旁托盤,轉而端了杯桃紅香檳在手裏,一套動作行雲流水,把負責端香檳的服務生看得一愣一愣的。
朱大年遞了塊小蛋糕給老許,自己端着香檳啜了一口,說:“老許一向通透。”
老許抿着唇一笑,低聲說:“我只知道,想安安心心做好菜,過好我的日子,再不會有比畢家更好的去處了。”
朱大年拿眼睛瞥他:“這麼說,你也認大小姐了?”
老許嘗了口蛋糕,將蛋糕盤往旁邊一撇,從西裝口袋裏掏出手帕拭了拭唇角,他一句話都沒說,但從不經意的動作中已經透露出對剛剛那塊蛋糕的不滿意:“畢老看好的接班人,我為什麼不認?”他看向一直打量着自己的朱大年:“再說,有老朱你保駕護航,哪怕是個阿斗,四時春也只會越來越好。”
朱大年對“阿斗”這稱呼不大滿意,但他知道,現在不是跟老夥伴在一個詞上較勁的時候。想了想,他說:“記得小時候跟着先生一塊坐在茶館裏聽評書,先生說過,誰覺得阿斗傻,誰才是真的大傻子。”
老許品了品這話,一點頭:“先生這話有理。”
兩個人正說著話,劉師傅不知道打哪冒出來,拿手帕擦着額頭的汗,一邊跟朱大年招手。
朱大年明白他那個手勢,徑直把自己手裏剩了多半的香檳遞過去。
劉師傅一飲而盡,額頭的汗珠子總算擦乾淨,喘勻了氣說:“后廚我剛逛了一圈,沒意思,食材既不精緻、也不新鮮,白搭我半天功夫!”
朱大年朝天翻了個白眼:“不來白搭這半天功夫,不知道還得白搭多少頓飯。”
許師傅也在一旁說:“就是。都多少年了,從沒見老劉一頓飯只吃半個饅頭,還是對着我的芹菜小炒肉。他那兩個徒弟還以為菜炒壞了,左一口右一口地幫他試,盤子都試空了。”
劉師傅氣得直喘粗氣:“你們兩個太沒勁了,合起伙兒來擠兌我!”他狐疑地瞧着許師傅:“老許今天一口氣說這麼長話也是反常,剛見着誰了,高興成這樣?”
老許繃著麵皮,淡淡的說:“想到你今晚終於不會剩菜了,高興。”
劉師傅:“……”又看朱大年,圓溜溜的眼睛裏透着委屈:“大年,你看他!”
朱大年咳了一聲:“老劉跑這一趟也不容易,彆氣他了,一會兒血壓又上去了。”
“就是!”劉師傅又氣又委屈:“你們說我跑這一趟,是為我自己嗎?我還不是為了安大傢伙的心!”
許師傅說:“就張成祥那個水準,這幾年連拿手菜都越做越敷衍,想也知道他做主的后廚強不到哪去。”
劉師傅眼珠一轉,壓低聲音說:“對了,剛才有個意外收穫。你們知道老張這回為什麼跑這塊地佔山為王來嗎?”
朱大年哼了一聲:“老許說的對,我看他這幾年都不大踏實,心大了,想當一把手了。”
劉師傅問:“那為什麼非要是這家?”
朱大年琢磨着:“我覺得……他們應該聯繫上張成祥有一陣了。”
許師傅慢悠悠的說:“他那個弟弟,不是個安分的主兒。”
劉師傅氣憤地瞪了他一眼:“跟你這人說話最沒勁了!”他拽着朱大年,細細解釋:“我剛才聽那個服務生說,今天開的這家試營業的餐館,總經理就姓張,一打聽名字,就是他那個弟弟。我看哪,偷菜譜這主意,說不定就是張成祥他那個弟弟出的!還有齊若飛那孩子,剛在走廊瞄着一眼,他沒看着我,那孩子,廢了啊!”
朱大年聽到齊若飛的名字,心裏仍然老大不舒服:“怎麼個說法?”
劉師傅說:“我看那穿的倒是西裝筆挺的,不過你說,他一個廚子在自己工作的場所穿西裝,這像是要好好乾事的樣子嗎?還有我聽剛那服務員小夥子說,他們有人看到過齊若飛半夜在後廚偷喝洋酒,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
朱大年皺着眉,半晌沒說話。
許師傅說:“要我說,齊若飛這孩子,見不見兩可。”
劉師傅呵呵一笑:“我倒是覺得,他要是見到咱們,非得嚇個半死。”
兩個人一同看向朱大年,朱大年似乎已經拿定了主意:“還是見一面吧。至少把當年的事說清楚。”
許師傅站的方向正對門口:“走吧,你要見的人到了。”
朱大年一轉臉,就見齊若飛一身寶藍色西裝,頭髮梳得油光鋥亮,眉毛卻擰成一對結,正低着頭往裏走。
朱大年對劉師傅使個眼色,示意他跟自己一塊過去,又看許師傅:“你就在這,如果待會老張出來……”
許師傅點了點頭:“我知道。”
朱大年和劉師傅一塊迎上去的時候,齊若飛以為自己在做夢。別的不說,至少這麼多年,他從沒見這兩位大師傅穿得這麼……體面過。他眨了眨眼,想分辨出朱大年身上的西裝是不是自己以為的那個牌子,一愣神的功夫,肩膀已經被狠狠拍了一把。
他下意識地開口:“師父……”
“這聲師父當不起。”朱大年說。
劉師傅笑眯眯的將齊若飛上下一打量:“混得不錯啊若飛!”
齊若飛這會兒已經回過神,知道眼前這兩個不是自己酒喝多了出現的幻覺,而是實實在在的人。他臉色微變,立刻看向前擺話筒的方向:“你們怎麼到這來了?!”
劉師傅仍然笑眯眯的:“喲,若飛這是想喊人呢!別慌,我們就是來看看老朋友,可不是來搗亂的。”他微微撇臉,掃了身旁的朱大年一眼:“今天到場的這些人,要知道我們幾個來了,高興還來不及呢,我們這也是給你和老張添喜氣來了!”
齊若飛沉着臉,可眼角眉梢壓不住的慌:“那我就先在這謝謝朱伯伯劉伯伯了。”
劉師傅感慨:“看看,這改口多快。一眨眼,就不是‘師父’,而是‘伯伯’了!”
朱大年說:“若飛,你現在還覺得自己沒做錯嗎?”
齊若飛垂着眼,口中含着一口氣道:“我知道你們要說什麼,說我是被人利用了,當年的事不是他們說的那樣,我爸當年也偷過菜譜,我媽跟人跑了,他們兩個後來都不得好死,做了壞事就要遭報應的。我也做了壞事,所以我早晚也要遭報應的,是嗎?”
朱大年和劉師傅對視一眼,劉師傅問:“這些事誰跟你說的?”
齊若飛牽着一側嘴角:“畢羅,還有那個唐律。”他看向朱大年:“看來畢羅跟你也沒那麼親,至少這件事她自己辦了,卻沒告訴你。”
朱大年瞪着眼睛看他,臉色微微紅漲,卻不是為他說的那個原因:“還有一件事,你不知道。”
齊若飛掀起眼睫看着他,就聽朱大年說:“你爸爸死前,曾經專門去給先生登門道歉,當時我也在場。”齊若飛看着朱大年的嘴唇一張一合,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鎚徑直砸在他的腦仁上:“他說他的這輩子毀了,不想孩子也走上歪路,把你託付給我們大傢伙,讓幾個叔叔伯伯好好看着你。”
齊若飛抿着嘴唇擠出一個看起來有點荒謬的笑,他動了動嘴唇,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麼,把場面敷衍過去,可朱大年的聲音如同海水倒灌,順着他的耳朵擠進他的身體裏,他動了動手指,覺得有點冷,彷彿全身的血正在慢慢凍結。
朱大年說:“你爸爸的囑託,幾個叔叔伯伯也就到今天為止了。自己選的路,自己走好,別惦記回頭。”朱大年說到這的時候已經轉過身,只有劉師傅看到他眼睛泛紅:“我是不知道阿羅小姐還專程去見過你,倒替我們這些老傢伙省了不少事。早知你什麼都知道了,咱哥幾個也不用費這勁了。”
劉師傅扣住朱大年肩膀轉身就走,一個眼神都吝給。
直到兩個高大的身影走進人群,看不真切了,齊若飛才緩緩活動開僵硬的四肢,放開手腳向前走去。他覺得自己靈魂彷彿飄在半空,冷靜地看着自己喝飲料、吃東西,遇上臉熟的還寒暄幾句,他的身體在替他按部就班地完成一切日常動作,靈魂卻在身體上方俯瞰,這種感覺讓他覺得自己很分裂,可他不知道跟誰去訴說,更不知道該怎麼說。
朱大年說的那句“到今天為止”,聽起來輕飄飄的,沒什麼分量,可他覺得內心最深處有什麼東西在那一瞬間被摔得粉碎。“自己選的路,自己走好”,朱大年也看出他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了嗎?
迎面又走過來一個人,齊若飛抬起眼,發現是張師傅,對方朝他皺了皺眉,說:“你怎麼一個人躲在這吃東西?”
齊若飛沒說話,他低頭看向雙手,發現自己一手端着杯橙汁,另一手拿一塊巧克力蛋糕,吃得一塌糊塗,還有不知道什麼時候蹭上的黑胡椒醬汁,他剛才有吃肉嗎?他自己也不確定……齊若飛抬起頭,發現張師傅眼睛裏一閃而逝的輕蔑,是啊,他現在的樣子一定很狼狽,多少人都覺得他雖然一步登天了,但依舊是那個穿着樸素、束手束腳的窮小子。
從前無論在外面受了多少委屈,回到后廚,站在爐灶前端着鍋鏟,會有一股氣從心底里蒸騰而起,因為他知道,后廚永遠有他的一方小天地,灶台和鍋鏟是他全身力量的源泉,還有身旁嘰嘰喳喳的學徒,每天除了做菜就會互相擠兌的師傅大廚,大傢伙一邊吵吵嚷嚷着喊話一邊幹活的氛圍真好啊……
現在呢?他看到張師傅的嘴唇翕動着,似乎是對他抱怨什麼,可他耳朵嗡嗡的,聽不清,也不想聽。他大踏步地走出宴客廳,迎面撞上穿得西裝筆挺的中年男人,張經理,是張師傅的弟弟,他似乎也對他有頗多不滿,他伸出手,大概是想攔住他……齊若飛乾脆跑了起來,大堂的地板圖案是一個彩色的螺旋,他一腳踏進,只覺得天旋地轉,該往哪走,他只猶豫了一瞬間,就逆着人流最多的地方向外狂奔而去。
畢羅下車時眼角瞥到一個影子,唐律鎖好車,戳戳她肩膀:“發什麼愣?”
畢羅搖了搖頭:“剛才跑過去個人,好像是齊若飛。”
唐律一聳肩:“是他也不奇怪啊。”
畢羅望着眼前雕梁畫柱的仿古建築:“這麼重要的場合,他只要沒瘋,哪裏捨得走。”
唐律一整晚也沒睡多長時間,一路開車過來,腦子還有點木,聽了這話就說:“可別小瞧了老大爺們的戰鬥力啊。”
“嗯?”畢羅一時沒反應過來,過一會兒聽明白了,扭過頭瞪了他一眼。
兩個人走到大廳時,正好趕上朱大年一行人從裏面氣勢洶洶地走出來,其實“氣勢洶洶”這個狀態是畢羅腦補的,放在唐律眼裏,覺得用“趾高氣昂”一詞形容更為貼切。
畢羅一看幾位大師傅的打扮,差點結巴了:“朱……伯伯?”
朱大年一看到她就笑了,走到近前時還特意轉了半圈擺個pose:“怎麼樣,朱伯伯今天穿這一身還挺精神的吧?”
“簡直……太精神了。”畢羅目光在眾人身上繞了一圈,簡直都快不知道該怎麼誇才合適了:“你們……這就出來了?”
她現在覺得自己此前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畢克芳和唐律都比她先看明白形式。她領導的這波人,在家是小綿羊,出了門個頂個的虎豹豺狼啊!
朱大年顯得很失望:“不好玩。逛了兩圈就出來了。”他咂了咂嘴:“整個會場,就那桃紅香檳還有點意思,算是好東西。”
劉師傅愛出汗,這個天氣讓他和另外兩位統一着裝西裝革履是委屈他了,一邊擦汗一邊抱怨:“甜點看一眼我都不想碰,那些肉菜做的太糙了,連老張從前一半的水平都沒有,還有他們那后廚,硬件實在太一般了!”
畢羅:“……”她從前怎麼不知道,劉師傅偵查能力這麼強。而且聽這話里的意思,劉師傅這是沒看上山水酒家,打算踏踏實實在四時春紮下根了?
許師傅:“蛋糕確實一般,嘗了一口就扔了。”
劉師傅氣結:“你還嘗!我平時隨便做一樣都比這強千百倍,也不見你上趕着嘗!”
許師傅:“你不還是嘗了人家做的小炒。”
劉師傅:“我那是為了綜合測評!刺探敵情!”
許師傅瞥了他一眼,沒說話。
畢羅:“……”好歹他們現在還在人家地盤,這麼在大堂光明正大地講“刺探敵情”合適嗎?
唐律早在一邊笑得氣都喘不過來了。
畢羅:“咱們回家再說。”
唐律也張羅:“對,先回家,這裏不是聊天的地方。”
朱大年回頭一掃帶來的人手:“你們幾個,先打車回吧。”又數數剩下的人頭,有點苦惱:“還是坐不下啊。”
“坐得下。”唐律朝外頭一指:“我今天開7座車來的,剛好合適。”
“喲,這不是唐少嗎?”遠處飄來一道男聲,聽起來相當悅耳有磁性,只是透出的情緒顯得有那麼點微妙:“大駕光臨啊!怎麼,這才剛到,就要走?”
畢羅循着聲音望去,就見說話的是個看起來三十齣頭的男人,容貌稱得上斯文俊挺,腕上戴一塊歐米茄手錶,但……怎麼說呢,眼角眉梢透着那麼一股子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人渣味兒。
在場其他幾個人都不知道這位是什麼來路,唐律一眯眼,道出對方的名字:“江先生。”
朱大年也顧不上此前對唐律多番嫌棄,壓低聲音問:“是不是那個江梓笙?”
唐律也低聲回:“對,就是他。”
畢羅也聽到了,突然發覺自己此前的判斷相當精準到位。
江梓笙就站在不遠處的樓梯轉角,手扶着欄杆,一條腿彎着,完全沒有要下樓的意思:“唐少,上來聊幾句?”
唐律一搖頭:“不好意思啊江先生,我今天純粹就一司機,來接人的。”他手指在半空畫了個圈,把畢羅和朱大年在內的幾個人都圈進來:“這幾位待會還有事,我也不能耽誤人家,先走一步!”
江梓笙點了點頭,也不多做挽留:“那改日再敘。”
唐律朝他做了個抱歉的手勢,拽上畢羅,一行人匆匆離開飯店。
回程路上,朱大年說:“剛那個姓江的,也不知道站那多久了,看着他那樣就不像好人。”
唐律握着方向盤一笑:“真讓您說對了。他確實不是什麼好人。”
朱大年瞥了一眼唐小少爺的後腦勺,點評:“雖然你也不是什麼好人,但跟他比,你就顯得磊落多了。”
唐律竟然不生氣,聽了這話還挺自豪地一挺腰桿:“您這話我愛聽!”
畢羅眼看着這二位你一言我一語地就這麼攀談上了,一時無語,轉過臉去看許師傅:“許伯伯,你們今天去那,見着張叔叔了?”
老許一點頭:“見着了。”對着畢羅,他也沒賣關子:“今天到了那才知道,老張這回是真發達了。他那個弟弟,過去總朝他借錢的那個,這回傍上了沈家,今天開業這家餐館,他是總經理。老張是后廚的這個。”他比了個拇指:“人家見着我們,大老遠的一點頭,都沒有要過來聊兩句的意思,我們也就沒強要上前。”
畢羅小聲說:“沒要強就對了。這是在他們的地盤上,真鬧起來,就咱們家那幾口人哪夠使啊。”
老許朝副駕駛座的朱大年看了一眼,壓低聲音說:“去一趟也不虧,至少老朱不再跟塊爆炭似的了。這幾天大傢伙都怕他憋出毛病來。”
畢羅點點頭表示理解,又說:“我有一些新的想法,都是有關咱們這個餐館的,包括菜單的調整……”她看向許師傅:“有一些新菜式,希望到時能跟您多交流。”
老許淡淡一笑:“這是哪的話。都是為了咱們餐館好的事,到時候大傢伙肯定一百個樂意。”頓了頓,他似乎是覺得之前那句話表達得不夠清晰,又說:“我從前也喜歡琢磨新菜式,不過這幾年老了,腦子鈍了,靈感也沒從前多了。大小姐要是有什麼好的創意,儘管提,我願意干這個事兒。”
這是在表態了。
畢羅聽明白了,也沒多說,只是朝老許輕輕點了點頭。
對待后廚僅存的這三位大師傅,太恭敬了顯得見外,包括為了菜譜的事道歉,在這個節骨眼上都是最沒用的;但太獨斷了,也會引起大傢伙情緒上的反彈,畢竟她回國之後功勞沒立一件,麻煩倒惹了一堆。這個時候能拿出個具體可行的方案就顯得尤為重要了,臨出家門前她已經把方案和相關畫稿留給了老爺子,等她再回到家,想必老頭兒那邊也消化得差不多了。
畢羅微微閉目,她這幾天睡得極少,其實也是疲倦的,但閉上眼就是這段時間發生的種種事情,沒那個心思睡覺。但也不知是太累了,還是唐律車開得平穩,她覺得忽悠一下的功夫,車子已經開到家門口,幾個大師傅陸續下了車,唐律過來拍拍她肩膀:“你這是幾天沒正經合過眼了?”
畢羅覺得自己睡得很輕,周圍什麼動靜都知道,但又好像睡得很沉,因為睜開眼的時候覺得剛才眯那一覺挺頂用,腦子清晰不少。她跳下車,看一眼唐律:“你昨晚好像也沒怎麼睡好。”
唐律苦笑:“只要阿羅小姐肯以後肯念一句我的好,再多熬幾個通宵也值了。”
畢羅眼皮一跳:“跟我有關?”她覺得自己腦子有點轉不過彎來,最近她又沒求他什麼事,他熬通宵怎麼還跟她掛上鉤了。
唐律說:“你那天不是說有用着錢的地方就找我么?我這幾天沒忙別的,就給你倒騰錢去了。”
聽到這兒,畢羅也來了興趣,又有點不解:“你之前總說想投資四時春,難道家裏不給你錢?”
唐律目光幽幽的看着她:“家裏是想投資四時春,尤其是我哥,之前三番五次給老爺子看那策劃案就是他讓人寫的。可大小姐跟我三令五申,說不可能讓我們入股,我還不知道你這回肯讓我投資,必然跟四時春沒關係啊?”
畢羅這回露出個真心實意的笑容:“你還真聰明。”
唐律直哼哼:“錢的事兒暫時不用你操心,但有一句話我得擺在前頭,我這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你那策劃案能不能行得通,得先過我這關。”
畢羅對他眨了眨眼:“那當然了,您投資您是大老闆您最有話語權啊!”
唐律嘆為觀止:“跟你認識到現在,頭一回見你跟我說話這麼……”畢羅又眨巴眨巴眼,就聽唐律說:“諂媚。”
畢羅正要踹他,唐律又說:“你還是跟從前那樣吧。你現在這樣我發現我已經不大能適應了。”
畢羅繃著小臉哼了一聲:“先走了。有事電聯。”
唐律對她做了個打電話的手勢,目送人進了院門,這才回到車上。
車門一關帘子一拉,內外兩個世界,唐律在黑暗中靜坐幾秒,最後還是敵不過困意,乾脆將座椅放平,拎了件外套蓋自己身上,就這麼睡過去了。
屋裏,畢克芳正遞給畢羅一個存摺。
畢羅接過來打開一看,300萬存款。她數了好幾遍3後面那幾個0,最後確定,真的是300萬存款。她第一反應就是把存摺遞迴去:“外公……”
畢克芳推開她的手,透過老花鏡的上頭看她:“怎麼,看到這點錢就慫了?”
畢羅連連搖頭:“外公,我寫那個方案,並不是想跟您要錢的意思。”
祖孫倆坐在桌邊,桌子上攤着一沓手寫稿和畫稿,畢克芳指了指這些,說:“你這些計劃挺好,阿羅,但你告訴我,不用家裏的錢,你跟誰要錢來裝修咱們家的房子?還有你的那個三步走計劃的第三步,不把四時春左右的院子盤下來,你這個計劃根本擺不開!”
畢羅聽得傻眼:“外公,您怎麼想到把左右的房子盤下來的?”
畢克芳從她的畫稿中拿出一張,用手指着說:“你這圖畫的挺明白的,按比例算,把左右盤下來,再把咱們後頭原本擺貨的小院騰出來,勉強夠。”
畢羅說:“那我也不能花您的養老錢。”
畢克芳耷拉着嘴角,拉長語調問她:“你不想用咱自家的錢,難道你想用那姓唐的小子的錢?”
“我是有這想法!”畢羅說完,立刻就站出三步遠:“但您先別著急,我不是想把他的錢用在四時春上,我另有規劃,您等着!我去拿我的電腦。”
畢克芳手裏的拐杖抬起一尺多高,見她三步並作兩步往樓上奔,又放下,嘴角勾着一星並不明顯的笑紋。
畢羅回來時手裏多了個筆記本電腦,為了講解能夠清晰明確,她還特意做了幻燈片,其實這幻燈片是準備接下來放給唐律還有未來可能的合伙人看的,先給自家老爺子講解一遍,就當先拿自家人練練手了。
幻燈片做了50多頁,畢克芳居然很耐心地從頭到尾聽完了,中途還自己起身添了兩回茶。他最近身體調養的不錯,用大夫的話說,大腦里的腫瘤沒有擴大的趨勢,繼續採用保守治療的方式就可以。老頭兒最近一天能喝一杯淡茶,還覺得挺滿足。祖孫倆一個講的口若懸河,一個聽得專心致志,兩個人都沒留神,直到門口響起朱時春的喊聲,畢羅一抬頭,嚇了一跳:“天都要黑了!”
畢克芳畢竟還起身過兩回,對光線的變化比她還敏感一些,聞言不覺笑了:“應該是時春那孩子來給咱們送飯了。”
畢羅微訝:“我沒讓他給咱們送飯啊!”
畢克芳說:“肯定是大年囑咐的。今天他帶着人去那鬧了一通,幾個老哥們兒心裏痛快了,後來你還讓唐律去接他們回來,他這是覺得面上有光,下午回想起來,又有點不好意思。”
畢克芳講的絲絲入扣,畢羅聽得有點呆了,細一琢磨,還真是畢克芳說的那麼回事。她站起身,邊往外走邊說:“我去給開門。”
走到門口,朱時春手裏端着個三層的老式食盒,身後停着一輛送外賣專用的小綿羊。四時春如今偶爾也會給老街坊們送送外賣,但樣式不多,老客人也都理解,吃這麼多年了,許多菜式還是親自到飯館去,現炒出來的吃着香甜。
畢羅接過食盒時,就感覺還冒着熱乎氣呢,就說:“辛苦你跑這一趟,是朱伯伯讓你送過來的?”
“對。”朱時春說:“裏面有我爸還有許伯伯做的小炒,還有劉師傅做的點心,都是你和先生愛吃的!”
畢羅覺得手上沉甸甸的,又不禁想笑,看來有些事情光親力親為還不夠,就拿齊若飛這事來說,哪怕朱大年事先知道她和唐律去見過他了,心裏也是不痛快的。對於這件事,心裏覺得憋悶委屈的,不止她一個人。大傢伙心裏都憋着一股氣,無處發泄呢。她今天和唐律那一趟也沒白跑,用老爺子的話,開着那輛奧迪7座車去接大夥,幾位面上不說,心裏覺得挺長面子的。
朱時春見畢羅唇角含笑,湊近她耳朵輕聲說:“姐,跟你說個事,你知不知道,那個……”朱時春其實比畢羅還小一歲,小時候畢羅總去朱家蹭飯,朱大年的妻子押着朱時春的腦袋讓他叫“小姐姐”,朱大年則總說,在外要喊“大小姐”,朱時春那時候也小,男孩子又調皮點,沒有家長看着的時候,他就偷懶,乾脆只叫一個“姐”字,在他那時的觀念里,反正兩個稱呼都帶“姐”,還不如直接叫一個字簡單。
畢羅正琢磨他這又有什麼新聞,神神秘秘的,就聽不遠處有一道聲音響起來,聽起來還帶那麼點不大樂意的情緒:“哎那小子,你站離你們家大小姐那麼近說話是幾個意思啊?”
朱時春最後幾個字就這麼被這句話蓋過去了。畢羅聽着聲音耳熟,一抬頭也愣了:“你怎麼又來了?”
朱時春氣得跺腳,壓低聲音說:“我的姐!我剛跟你說的就是,這臭小子就一直蹲在咱家院牆外頭,就沒走!”
唐律黑着臉站在小綿羊車頭,髮型有點亂,都往上翹着,再配上那副“小爺很不爽”的表情,活生生的狂霸酷帥拽,畢羅“噗嗤”一下就樂了:“你這是去鑽狗窩了?”
唐律一時沒反應過來,他剛睡醒,眼神獃滯了一秒,很快反應過來,扒了扒自己頭髮,有點不高興:“剛睡醒。”
畢羅乾脆走出兩步,往外一看,見他車停的還是中午那個地方,不禁也愣了:“你睡了一下午?”
唐律悶悶地“嗯”了一聲。
朱時春在畢羅身後小聲接:“他肯定要說他還沒吃飯。”這位唐小少爺每次一見他們家大小姐就撒嬌賣痴這件事,他們整個四時春后廚都傳遍了好伐?
這聲音其實不小,不光畢羅,連唐律都聽見了。
但這位小少爺大概今天是真委屈了,聽到這話只抬頭遠遠斜了朱時春一眼,轉身就走。
畢羅趕緊把食盒往朱時春懷裏一塞:“你先把吃的給老爺子送進去!”她轉身就去追唐律。
朱時春“哎”了一聲,畢羅頭也不回地說:“再磨蹭菜都涼了!”
哪會涼呢,來這一路他都放小綿羊後頭保溫箱裏熱着的,他不大高興地撇了撇嘴,但還是照畢羅的吩咐轉身進了院子。
畢羅也抓住了唐律的袖子……其實是胳膊,這位小少爺穿着襯衫就下了車,袖子還挽到手肘了,也沒給自己披件外套。
唐律臭着臉一扭頭:“幹嘛?我都看見了,爺不是那麼沒眼力見的人!”
畢羅看她這樣就想笑:“你都看見什麼了?”
唐律皺着眉頭,特別委屈地說:“他給你和老爺子送吃的來了,兩人份,沒我的吃的。”
畢羅簡直笑倒。都拽住胳膊了,畢羅也沒矯情,乾脆拖着他胳膊往回拽:“走吧,今天有你的菜,請你吃好吃的。”
唐律不大想去,但還是被她拖着走了兩步:“沒有吃的也別勉強,別到時候我吃上飯了,你和老爺子都沒吃飽。”
“真讓你說的!”畢羅扭頭嗔了他一眼:“我家兩口人都會做飯,家裏廚房要什麼沒有,還能餓着誰,笑話!”
唐律這回走得痛快了點,挪的步子大了點:“真的?這麼說要是不夠吃,你還給做?”
“管飽!行了吧?”大概是覺得這麼拽着他走吃力,畢羅乾脆鬆開手,勾了勾手指讓他趕緊跟上:“不快點我可關門了。”
“別!別!”這句話挺管事的,唐小少爺立刻跟上步調,趁畢羅順手把門帶上時一閃身進了院子。
畢羅也不看他索性走得更大步了:“不快點沒熱乎飯吃。”
唐律心說,剛才扭頭瞪人那小眼神還怪好看的,怎麼這會兒說話不看人了。忒沒禮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