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8 窮則變,變則通
Chapter08
窮則變,變則通
房間在整座院落的最深處,最先給人的印象是安靜。畢羅一進門,就感覺有個人影在自己眼前一晃,緊接着就被人擁住了:“你就是畢羅吧!你好厲害啊!我做的菜你吃兩口,就能把全部食材和配料都說出來!”
對方的懷抱有點緊,畢羅好懸一口氣沒喘上來,氣一岔,就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緊隨其後進來的唐律和周先生看到這情形也是一愣。
唐律是有點懵。抱着畢羅不撒手這位就是桑紫?大美人兒……確實名不虛傳。桑紫長發齊肩,一隻孔雀藍的發卡別在領口,身上乾乾淨淨的沒有多餘墜飾,她穿一件酒紅色的亞麻襯衫,闊腿褲,身材高挑,眉目如畫……如果強行忽略掉她幾乎把畢羅整個兒摟在懷裏的動作,桑紫本人確實美得古典又大氣。
但這是個什麼情況?
畢羅咳嗽了好幾聲,也不見桑紫鬆開臂彎,她笑眯眯給畢羅拍了拍背:“沒事兒吧?別緊張。”
畢羅搖搖頭,她能說她這咳嗽是給嚇得嗎?什麼都沒看清楚就被人一把摟懷裏,得虧對方是個女孩子,要是男的她肯定嗷一嗓子喊出來了。
“我們桑紫今天聽說畢小姐要來,在後面高興得摩拳擦掌呢!”周先生在一旁解釋說,也不知道他從哪摸出一塊手絹,揩了揩眼角,一臉感動:“幸虧畢小姐一下子就嘗出來了,還主動提出要求要見我們桑紫,剛好堵住那些人的嘴,要不那些人吃完飯肯定跟上回一樣死活不走,跟着我一路攆到後院來。”他說著,上前從桑紫的臂彎中解救出畢羅的一隻胳膊,握住她的手搖了搖:“這一切都多虧了畢小姐的機智!”
唐律覺得自己更懵了。
他怎麼覺得自己今天帶着畢羅來參加這荼蘼宴,躲過了沈臨風和潘珏的無賴糾纏,卻沒想到還有桑紫和周先生在這兒等着呢!看這樣子,這倆也對畢羅沒安好心吧?
唐律忍不住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然而另外三個人都沒搭理他。
桑紫:“畢羅你這麼穿真好看!”
周先生:“畢小姐,剛剛招呼不周,還請見諒啊!”
畢羅:“謝謝。你穿的也很美。”她又回周先生:“怎麼會。是周先生太客氣了。”復又看向桑紫:“剛剛那道菜里的河豚很美味。”
桑紫笑眯眯的:“河豚肉嘛,怎麼做都很鮮美。”
唐律又咳嗽了一聲。
桑紫:“你連我用了蒔蘿都能吃出來,太厲害了!其實我只用了一點點。”她用食指和拇指比了比:“真的只有這麼點兒。”
周先生:“我看畢小姐寫的時候,筆都沒有停過。真是行家啊!”
畢羅:“運氣罷了。我也不是每道菜都能嘗得出。”
周先生感慨:“畢小姐實在謙虛!”
桑紫:“說話還很溫柔呢!”
唐律:“……”畢羅是不是故意的他現在不知道,但他知道另外這兩個肯定是故意的。
他最後咳嗽了一聲,祭出了殺手鐧:“阿羅,咱們是不是該回去了?”
畢羅看了他一眼,目中透着問詢。
周先生連忙阻止:“這才吃過午飯,時間還早的呀!”他眼珠一轉,看到唐律臉色微涼,連忙鬆開一直拽着畢羅的手,朝唐律一笑:“是我疏忽了!唐少,這邊坐!”又招呼另外兩個:“桑紫,你也別讓畢小姐站着講話了。咱們都坐。”
桑紫完全不肯鬆手,手臂環過畢羅的肩膀,直到兩個人一同坐下,她的手仍搭在畢羅的手臂上:“阿羅。我聽到剛剛他們這樣叫你?”
畢羅暗暗瞪了坐在一旁的唐律一眼,說:“朋友喜歡這樣叫我。”
桑紫抽回手,手臂撐在桌沿,托腮望着畢羅:“我也這樣叫你,行嗎?”
唐律:“……”他現在誠懇接受組織的批評!剛剛畢羅瞪他那一眼,瞪的應該!
畢羅微微一笑:“當然可以了。那我也叫你桑紫。”
桑紫頓時美滋滋的笑了。
四個人是兩兩相對坐着,椅子是那種老式的木頭椅子,有靠背有扶手,兩把椅子中間放一隻小方桌,放一些茶具。
唐律看得傷眼,一手撐着額頭,喊他身旁坐着的周先生:“老周!”
他壓着嗓子喊,但氣勢足,脾氣溫軟的周先生被他喊得一哆嗦,轉過頭來就見唐少爺一手撐着桌子,動作與桑紫相仿,不過桑紫是美人手托腮相望,一臉的柔情似水;唐少是一手撐着額頭,那表情看着想殺人。
周先生從善如流,也學唐律那樣撐着額頭,悄聲問:“唐少,有什麼吩咐?”
唐律氣得不輕,問出話的時候嘴唇都有點哆嗦:“你們家桑紫是彎的,你怎麼不早說!”
周先生的眼睛立刻瞪得銅鈴大:“我們家桑紫是彎的?我怎麼不知道?!”
唐律下巴往那邊一揚:“她要是不彎,能那樣嗎?”
周先生偷偷撇回頭瞅了一眼,剛好看見桑紫笑靨如花給畢羅倒水的樣子,忍不住也跟着笑得比蜜還甜。扭回頭正對上唐律陰着臉苦大仇深地看着他,周先生唇角那甜蜜蜜的笑頓時一嗆,扭曲出個連他自己都彆扭的笑容來:“您這就誤會了,唐少。我們桑紫啊,這是真心喜歡畢小姐。”
唐律也不遮着額頭了,他放下手,眼神黑洞洞的,配着那皮笑肉不笑的樣子,真把人看的一寒:“老周,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打量的是什麼主意!”
周先生的聲音比笑容還溫吞:“唐少覺得,我們打的是什麼主意?”
唐律看着他:“當著我的面,你把主意打到她身上,就不行。”
周先生:“哦?”他目光一閃,透出幾分瞭然:“這麼說來,唐少和咱們,也是一條路上的人哪!”
唐律被他噎了一下,臉色更臭了。
周先生說話聲音依舊輕飄飄的,但那話里的意思,聽在耳朵里,釘在心上:“唐少,您行事一向霸道,整個平城的人都知道。但現在嘛,很多事都講求個公平競爭的。”他將目光往那邊兩個坐在一起的女孩子身上一撩,悠悠地說:“依我看,我們桑紫和畢小姐就很投緣。”
桑紫此時也剛好將話遞到了妙處:“畢小姐如今剛回國,更換跑道,一切從頭拾起,怕是吃了不少苦吧。”
畢羅聞言淺淺一笑:“還好。”
桑紫說:“我這裏有一樁生意,想跟畢小姐談一談。不知道畢小姐有沒有興趣呢?”
畢羅說:“是跟我談,還是跟畢家談?”
桑紫眉毛一挑,她本是彎如初月的眉毛,這樣一挑,恬淡溫婉的面容也跟着生動起來:“這不是一回事嗎?我聽說,現如今的四時春,是阿羅掌家?”
畢羅說:“可我看桑小姐的意思,是想借四時春的名頭行事。”
畢羅一下子把話挑到了明處,不說桑紫,連原本竊竊私語間打着官司的兩個男人都有了一息的靜默。
周先生說:“畢小姐真是個爽快人哪!桑紫也是直性子,兩個直性子的人合作,剛開始肯定要有點彆扭的,等彼此都熟悉了,一切往來都好商量。”
桑紫沒有立刻說話,她盯着畢羅看了好一會兒,驀地一笑:“畢小姐很聰明。”
畢羅不再叫她桑紫,改口叫桑小姐,是因為兩人談的是正事,不是此前的閑話家常;桑紫不再粘着她作態,一口一個“阿羅”,突然改稱“畢小姐”,這才算將畢羅這個人放進眼睛裏看。顯然在此之前,桑紫雖然態度親昵,卻並沒怎麼瞧得上畢羅這個人。她真正在意的,是畢羅身後四時春這座大靠山。
有的人對待熟悉的人方顯出親昵的一面,可如今這世道,更多的人是對着不熟悉而有所圖的人展露親昵的一面。說好聽話,這叫八面玲瓏。說難聽話,這就是看人下菜碟。
桑紫將畢羅不卑不亢的舉止看進心裏,眯了眯眼睛,準備好的話在肚子裏再三滾了個個兒,這才施施然開口:“畢小姐覺得,今天的宴席,好不好?”
畢羅說:“很好。”
“怎麼好?”
“景色好,流程妥帖,色香味俱全,有意境。最後一招玩的漂亮。”
畢羅點評的行雲流水,桑紫聽完便是一笑:“這麼說,我這一整套下來,還算能入眼了。”
畢羅說:“桑小姐冰雪聰明,不必妄自菲薄。”
桑紫微微一笑:“這樣的宴席,從前我也讓老周幫着籌辦過兩次,風評一直不錯。我一個朋友對宴席的點評和畢小姐幾乎一個字不差,但他對我說,始終還是差了一樣東西。”
畢羅目不斜視看着前方。
桑紫說:“他跟我說,萬事都講究個師出有名,英雄不問出身,那是因為他們本就是草莽,用不着不計較出身。而我是在文化人的圈子打混,像現在這樣,哪怕再過三年,事業上也不會有多大進展。”
唐律這時插了一句:“我聽着桑小姐的意思,怎麼想借我們畢大小姐這個梯子,給自己重新認個爹?”
唐律這話說的狠辣,連老周這樣慣常處變不驚地都抽了抽臉皮,桑紫卻悠然一笑,目光在唐律身上一刮,慢慢說:“爹就不用了,自從我走了這條路,上趕着想給我當乾爹的太多了,我也是憑着自己真本事一刀一槍走到今天的。”
畢羅還是不說話。
桑紫等了等,遲遲不見她有反應,只能又接著說:“四時春最近發生的一點事,我聽老周說了。老實說,畢小姐,我非常同情你的遭遇,但這正是我認為我們可以達成合作的際遇所在。”她看着畢羅的側臉,語意柔婉,循循善誘:“四時春如今被人擺了一道,后廚一定流失了不少人才。菜譜丟了,許多從前畢家獨創的菜式不再是獨一份,一旦那邊開始有動作,新老顧客會成批流失。如果畢小姐肯與我合作,我認畢小姐做師姐,此前我創立的每一道菜,都可以無償加入畢家的菜譜。此舉既能解畢小姐的燃眉之急,也能讓我從今往後名正言順大展拳腳地去開發新菜式。這對畢小姐和我,是個雙贏的局。”
唐律見畢羅遲遲不言語,心裏早已有如百爪撓心,悔得恨不得以頭搶地!他帶畢羅來參加這個宴席的路上還對這個姓桑的有諸多遐想,現在再看,什麼大美人兒啊?這都誰跟他說的小道消息,這是想坑死他啊!什麼美醜,不都是一個鼻子倆眼睛嗎?最重要的是,這姓桑的是美是丑,他從一進門看到她抱着畢羅不撒手那一刻起,就喪失了思考能力。現在看來,這女人心黑手狠才是重點啊!他一個不妨,這女人就把自己擺在盤子裏當盤菜往畢羅那笨丫頭嘴裏送啊!畢羅要真吃了怎麼辦?
畢羅要是真吃了……唐律深吸一口氣,無語凝噎往地板。桑紫把他當跳板,當著他的面策反畢羅,他心裏一百個不願意不舒服,可如果畢羅願意,也只能一切涼拌。
四時春不姓唐。在這件事上,他沒一點發言權。而且放開了想,桑紫說的有一點沒錯,畢家不願意跟他們這些一門心思想要收購四時春的奸商合作,因為他們口袋裏只有錢,而且他們這些兜里揣着錢的大爺一門心思想把四時春改頭換面,搗鼓成自家生意。可桑紫不一樣,人家自己就是個又懂做菜又有經濟頭腦的新時代複合型人才!四時春做不出新菜譜,她有現成的新菜式。四時春被姓沈的那幾家搶了風頭,只要桑紫加盟,四時春接下來的日子肯定話題風頭一個不缺!最重要的是,桑紫肯放下身段加入四時春,這等同於帶着資產入贅啊!這叫什麼,古典菜與意境菜的完美融合,老字號和新勢力的強強聯手……唐律覺得自己腦袋疼的快炸了,他連未來的經營策略和口號都幫他們想好了,就是想不出來一條此時此刻能反駁桑紫的理由。
畢羅在這個當口開了口:“桑小姐是覺得,你現在最缺的,是個行走在外可以公告天下的名頭?”
桑紫一愣,隨即一點頭:“對。”
畢羅說:“我倒是覺得,桑小姐太看輕自己了。”她站起身,對坐在那兒眼神明顯有點茫然的桑紫說:“我倒是有個不一樣的合作案。但這幾天沒空,得回家料理些事情。”她從裙子側面的口袋裏掏出手機:“加個微信?”
幾個人都沒想到,畢羅聽桑紫說了這一大套,最後得出的結論,竟然是“她自己也要提出個不一樣的合作案”。在座三個人都覺得,這句話,每一字都需要划重點啊。
桑紫動作有點遲鈍的拿出手機,掃了畢羅微信的二維碼,兩人互相添加了好友。
畢羅淡淡一笑:“今天吃了桑小姐的荼蘼宴,印象深刻。過幾天是清明小長假,過了假期,四時春也要推出今年春季的新菜式。歡迎桑小姐和周先生到時去嘗嘗。”
畢羅人走到門口,桑紫才回神:“你的新菜式,具體什麼時間推出?”
畢羅一晃手機:“屆時微信通知。”
唐律也沒想到看起來完全沒有迴旋餘地的事,會被畢羅這麼三言兩語就化解了。直到走到院子裏,感受到曬在身上的陽光,打了個激靈,整個人才醒過來:“畢羅,你,你就這麼拒絕她了?”
畢羅側過眼,看了他一眼:“要不我現在回去答應她?”
“別,別,別!”唐律被她一句話嚇得汗都要冒出來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這不是驚喜嗎?驚喜!所以有點不明白……”
畢羅不搭他那個話茬兒,唐律一路跟她到外頭,眼看司機要追過來,他抬手把人往遠了攆,一邊跟畢羅說:“附近風景不錯,要不咱散散步?”
畢羅橫了他一眼,率先走在前頭。
唐律跟在後頭,看着畢羅白色的裙擺隨着走路的姿勢略過眼角,突然生出一種再世為人的……委屈感。
這年頭想認認真真在工作上做出點成績的年輕人不容易啊……就剛才那一會兒,他覺得自己這三魂七魄都給嚇掉一半了。另一半是給氣的。認識老周也有一年多的時間了,桑紫的宴席他次次都來,真沒看出來啊這兩個人,不出手則已,一出手簡直想要人命。
兩個人走到小河附近,這時節草皮已經青了,露出尖尖的嫩芽,小河潺潺的水聲聽得特別清晰,尤其這裏是山谷,水聲加上回聲,四周隨風飄落的桃李紛飛,真讓人生出一種世外桃源之感。
畢羅說:“你剛才想問我什麼?”
唐律這會兒已經冷靜下來,他晃悠到畢羅身邊,說了聲:“謝謝你啊,畢羅。”
畢羅看了他一眼:“這個時候跟我說謝謝,有點奇怪。”
唐律說:“一點不奇怪。你當時要真在那種場合答應跟桑紫合作,才是打我的臉。今天多少人看着我陪你一塊進了那間屋子,以後就得有多少人在背後笑話我。”唐家想跟四時春合作,早不是圈子裏的新聞,可要說唐小公子親自跟着,眼巴巴看着畢羅跟別人達成合作,那些原本就知道他心思的人得笑瘋了。
畢羅說:“這麼說,我要是事後又改主意,答應桑紫合作。你的面子也能保住了。”
唐律頓時臉一垮:“能不逗我玩嗎大小姐?”
畢羅一笑:“我這麼說出口,你才真的把心放回肚子裏吧。”
唐律說:“從前還真看不出,你原來心裏挺有數的。”想想也是,畢克芳那老頭兒腹黑成那樣,血緣就是稀釋十倍,放到畢羅身上,剩下那點城府也夠畢羅用一輩子了。
畢羅說:“當過一回傻子,難道一輩子都是傻子?”
唐律啞然,半晌才說:“這件事是他們不地道,如今齊若飛沈臨風你都見過了,以後別總提這事兒了。”
畢羅沒說話。她今天再次見到沈臨風和那個潘珏才知道,無恥了一回的人,以後只會愈發無恥。因為他也知道,你已經見識過他的真面孔,在像她這樣熟知真相的人面前,也就沒有繼續偽裝的必要。所以日後他們的嘴臉和做法,只會比從前無恥一百倍。而她想要擺脫這樣的人繼續糾纏,只能想盡辦法讓自己以最快的速度成長,變得強大,變得無可撼動。到那個時候,小人也好,偽君子也罷,再不甘心也不能奈何得了她。
唐律問:“你剛才說有個合作案想找桑紫談,不是敷衍她的話吧?”
畢羅眉眼微沉,顯然是在思考:“這件事我回去還要細想一下。如果能成,就不算敷衍她。”
唐律試探:“如果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
畢羅抬起頭,對他歪着頭一笑:“有需要用錢的地方,我會想着你。”
簡直會心一擊。唐律捂着心臟,半天都沒能說出第二句話。
畢羅轉身就走:“風有點大,回去了。”
唐律站在原地,半天回不過神。那個啥,他今天是不是被桑紫這個面白心黑的女人刺激大發了……不然他剛才明明在房間裏給氣得都美醜不辨了,為什麼剛剛那一瞬間,畢羅歪着頭朝他那樣笑的時候,他第一反應不是這笨丫頭居然也會反過來算計他了,而是……她那笑容居然有點萌。
跟在畢羅身後踩着碎石子路往回走的唐小公子淚流滿面,他從前明明喜歡的是美艷御姐型啊,都怪桑紫,經此一役,硬生生把他的審美給嚇歪了。
另一邊的小院裏,周先生從服務生手裏接過燒好的熱水,給桑紫換了碗熱茶,問:“跟江先生通過電話了?”
桑紫輕輕點頭。
周先生嘆了口氣:“如今這平城,不好混哪!”
桑紫哂笑:“六朝古都,人才濟濟,什麼時候好混過?”
周先生猶豫半晌,說:“反正看今天的情形,這兩邊都不好打發。”
桑紫眉眼鬱郁:“我只想背靠大樹好乘涼,能有個隨心所欲做菜的地方。”
周先生遞了茶盞過去,說:“畢小姐臨走前撂的那句話,你覺得可信嗎?”
桑紫抿着唇,沒有外人在的時候,她斂去平常那副溫潤如畫的氣度,看起來反倒有幾分鬱鬱寡歡的神色。但這樣的神色是真實的,不像平日裏那副溫柔大方的模樣,如同嵌在油畫表面上未乾的油彩,美則美矣,上手一摸才發現是假的。
周先生顯然更習慣這樣的桑紫,他看桑紫端着茶盞,彷彿想入了神,半天不說話,就勸:“我看這個畢小姐,嫩是嫩了點,心地並不壞。”
桑紫笑得並不怎麼好看:“這年頭,心地不壞有什麼用。她心眼好,讓大學同學把祖傳菜譜都騙了去,現在就憑着個老招牌想翻身,我看難。”
周先生說:“話是這樣說。但你既然想找個棲身之所,主家性子柔善一點,手底下人才能一展所長。”
半晌,桑紫才說:“再看看。買定離手,我現在是把身家性命都放進去賭,謹慎點總沒壞處。”
畢羅回到家,接連三天將自己關在書房,直到第四天清早才出門。她懷裏抱了一疊畫稿,眼睛泛紅,明顯通宵未眠,人看着卻比回國之後哪一天都有精神。
她在桌邊坐下,就招呼畢克芳:“外公,來坐。”
畢羅少有這樣說話不客氣的時候,畢克芳卻並不生氣,拄着拐杖走過來坐下了,唇邊還掛着笑。他是早就希望畢羅不要跟他那麼客氣,一家人,太客氣了,顯得生分。
但畢羅大概是從小被他管的太乖了,祖孫倆此前五年未見,畢羅一開始剛見到他時,顯然心態都沒調整過來。已經那麼大的人了,每每站在他面前,還像個小孩子似的束手束腳。
但畢克芳一直在等,他相信畢羅骨子裏不是個懦弱的人。人都怕遇事。外強中乾的人遇上事會原形畢露;像畢羅這樣外表柔順內里堅韌的女孩子,則會遇強則強,激發出骨子裏的強悍來。最簡單的一個道理,如果畢羅真是個柔弱得不堪一擊的女孩子,她根本做不到孤身一人在外漂泊五載。其實她只是安逸久了,在羊群里做羊久了,忘記了在一群豺狼虎豹里繼續偽裝成羊,會真被那些傢伙當成羊對待。可現在呢?看前幾天下午那位唐小少爺送畢羅回來時狼狽的樣子,再看畢羅幾乎每天都要響上兩聲的電話,就知道,這些人都被畢羅一開始表露出的溫順蒙過去了。現在呢?個頂個的被畢羅這一身硬骨頭硌得疼呢吧!
畢家老爺子不動聲色地笑了。一偏頭,就見自家外孫女兒正不滿地瞪着自己,他一回神,忙說:“爐子上給你燉着雞湯呢,我剛在想,還要煮半個小時,這會兒不打緊。”
老頭兒一大清早起來就給自己燉雞湯,畢羅一聽這話哪還有什麼脾氣?她握着鉛筆,將自己事先寫好的那頁紙擺在祖孫倆中間:“外公,這是我列出來的預算,您先看看。”
老爺子戴上老花鏡,把紙拿過來一看,半晌沒做聲。
畢羅心知從自家老爺子臉上是觀察不出任何端倪的,索性也不去費那個勁了,只耐心等老頭兒看完。
她接下來打算怎麼做,紙上列出來的那些已經寫得清清楚楚。
一張紙不過寥寥幾百字,畢克芳卻看了很久,半晌他才開口:“你這是……打算將四時春整個改頭換面?”
畢羅說:“是。”她看着畢克芳,輕聲說:“老話說,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從前四時春不用變就有無數新老客人捧場,自然用不着太大的變化,只要一年四季依照時令蔬菜變一變菜譜就行了。但現在的情形不同了,就算沒有菜譜的事,以現在的市場和客戶群體的變化,如果四時春一直按照自己的步調走,不出三年,還會面臨如今要面臨的境地。”
聽到這兒,畢克芳從老花鏡上面瞥了她一眼。
畢羅一噎,反應過來,剛才自己那句話好像有……撇清責任的嫌疑?
她剛想解釋自己不是這個意思,堂屋裏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畢羅起身去接電話,電話那端,傳來朱時春急切到有點失真的嗓音:“大小姐?你快打開電視!平城7台,生活頻道!”
畢羅心裏隱約有了點不太好的預感,但她還是按照朱時春說的,將電話改成免提,起身去找電視機的遙控板。電視切換到平城本地的生活頻道,是一個活動現場的直播,畢羅一眼就看到最下方的新聞標題“智者樂山仁者樂水,山水酒家古典菜引領行業新潮流”。
畢羅走回桌邊重新拿起電話,一邊目光停留在電視屏幕上:“活動地址在哪知道嗎?”
朱時春早就在等她這句話,聽到她問就立刻說:“大小姐,我給你打電話就是想轉告你,我爸,還有后廚幾個叔叔伯伯,已經在活動現場了。我爸說他們想搞大動靜,肯定會弄直播,所以直接帶上大傢伙兒過去堵人了!”
畢羅捏緊話筒,低聲訓斥:“這麼重要的事,你怎麼早不告訴我?”
朱時春也挺委屈:“昨天我爸去找你了,不過先生說你出去散心了,後來我爸回來合計半宿,覺得這件事上大小姐和先生都是受委屈最大的人,這個時候出面不合適……”他頓了頓,把音量放低了點:“而且,以先生的作風,肯定不讓我爸去的。”
畢羅將朱大年可能會有的舉動以及那邊做出的應對反應在心裏轉了幾個圈:“你現在在哪?”
朱時春說起來也挺不甘心:“我就在咱家后廚呢!我爸那個性格你也知道,到什麼時候,四時春后廚要麼他守着,要麼他信任的人守着,現在又是非常時期,怕出亂子,不能沒人盯着。”
“朱伯伯把你留下是對的,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別讓大傢伙兒亂。今天暫停營業,前頭掛牌子吧。”
朱時春有點不放心:“這個時候暫停營業,大傢伙肯定更要議論了……”
畢羅捏了捏眉心:“就說,新菜譜我這邊已經備好了。今天幾個大師傅都在我這研究新菜式,給大家點時間鬆鬆弦,接下來有他們忙的。”
朱時春一聽這話,倒來了精神:“大小姐,你說的是真的嗎?新菜譜真的做好了?”
“把心放肚子裏吧。”畢羅說:“現在留在餐館的,要麼年齡沒你大,要麼輩分比你低,這幾個人你都搞不定,今天回來我就跟朱伯伯告你的狀。”
“哎呦怎麼可能!”朱時春正想反駁,那頭畢羅已經掛了電話,朱時春摸了摸鼻子,最近大小姐這火氣有點大啊!要不……這邊讓人燉個下火的老鴨湯送去?
畢羅掛斷電話,一轉身,就看到畢克芳坐在桌邊,老花鏡沒摘,電視機也沒看,就保持着之前那個姿勢望着自己……
畢羅有點尷尬:“外公,他們……”
畢克芳一點頭:“電視開着,我都聽到了。”
畢羅說:“朱伯伯他們去活動現場了……”
畢克芳又一點頭,說話依舊不慌不忙的:“我知道。他昨天來就是想說這事,看你不在,又走了。”
畢羅:“……”
合著老爺子什麼都知道,還什麼都裝不知道。這樣真的好嗎老爺子?
畢克芳說:“大年性格是衝動了點,但這次鬧出的事情不小,若飛也是他看着長大的,這口氣不出,他病都要憋出來了。”
畢羅一扶額頭:“我不是怕別的,我是怕朱伯伯也這麼大年紀了,真被他氣出個好歹來。”她是真的擔心朱大年的身體:“現場都是那三家的人,萬一衝撞起來,吃虧的還是咱們的人。”
畢克芳說:“大年是急脾氣,但處事也是懂得技巧的。你等着看吧,這件事不一定是他吃虧。”
畢羅簡直想給家裏這老爺子跪下,都這個節骨眼了,他們這些年輕的個個心急火燎就差上房揭瓦了,他們家老爺子這種算無遺策的表情真的合適嗎?她在屋裏繞了兩個來回,還是覺得沒法安心坐着等消息:“我去打個電話,外公,不為別的,真鬧起來,最起碼不能讓朱伯伯他們吃虧。”
畢克芳沒攔着她,心裏卻想,還是嫩了點。朱大年那幾個老傢伙去了,個個都是行業里響噹噹的人物,在四時春他們只是廚師,出了四時春的門,多少人前呼後擁一口一個大師的叫着,誰敢給他們氣受?
畢羅心裏着急,哪裏想得到這層,她走到院子裏撥通了唐律的手機號。
電話那端的聲音沒響過三聲,就被人接起來:“阿羅?”
畢羅問:“你在哪?在城裏嗎?”
“在啊。在自己家,床上。”唐律的聲音還透着幾分懵勁兒,頭天晚上給國外的合作方發郵件弄到兩點多,闔上眼又半天睡不着,前幾天在宴席上發生的那些事一直在腦子裏轉,感覺也就眯着一會兒,就接到了畢羅的電話。
他閉了閉眼,嗓音仍然微微沙啞,但已經清醒不少:“怎麼了,沈家有動作了?”
能讓畢羅急成這樣毫不猶豫地給他大清早打電話,眼下也就只有這件事了。
畢羅把電視直播的內容簡要說了:“他們搞的新餐廳叫‘山水酒家’,打的是中式古典菜的招牌,而且還弄了電視直播。朱伯伯還有另外幾個叔叔伯伯都去現場了,他們幾個人加在一起都好幾百歲了,真鬧起來,我怕出什麼意外……”
唐律聽到這已經坐了起來,一邊解睡衣扣子一邊說:“你在家門口等着,二十分鐘后我過去接你。咱們一塊過去。”
畢羅有點着急:“從你家到我家,咱們倆再一塊過去,還來得及嗎?我怕他們現在已經鬧起來了!”
“不能。”唐律半眯着眼,已經脫完睡衣,兩腳蹬掉睡褲,起身拉開衣櫃找襯衫和褲子:“電視上直播你不還盯着呢嗎?而且現在直播,主要是記者采播,他們這個時候鬧也鬧不到點上。一般剪綵儀式過了之後,都會接着許多業內人參加的小型酒會,大家熟絡熟絡,再小範圍的祝賀一下什麼的。我估計你的那位朱伯伯,就等酒會環節呢。”
畢羅還想說什麼,唐律說:“不多說,我這就出門了,二十分鐘后你家門后見。”
電話掛斷,畢羅握着手機哭笑不得地琢磨,唐律這意思,是不是和畢克芳剛才說的是一個意思?合著現在除了她,就沒一個人擔心朱大年他們這些中老年人的安全問題,都等着看好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