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7 雞湯麵和荼蘼宴
Chapter07
雞湯麵和荼蘼宴
這一年的春季,平城多雨。清明未至,不大不小的雨已經接連下了三四場。唐律和畢羅兩個相偕去赴宴這天,又趕上一個雨天。
宴會舉辦的地方不在城區,而是郊區的一座庭院,唐律坐着車過來接畢羅一道,到了畢家,他不免要登門跟畢克芳打個招呼。時間尚早,畢羅和畢克芳剛一塊用過早餐。這一天的早飯不再是門口買的水豆腐,而是畢羅親手做的雞湯銀絲面。銀絲面的功夫不是一兩天能練成的,所以其實面是畢克芳半指導半幫忙做好的,但雞湯是畢羅前一天晚上燉好的,還有最重要的調味,這些都是畢羅一個人獨立完成的。
畢克芳大概是太高興了,一小碗銀絲面,他竟然全部吃完,雞湯也都喝光了。雖然什麼都沒說,但畢羅覺得,自己做的味道大概真的不賴。她自己也嘗了,銀絲面又細又勁道,雞湯清澈不油膩,還透着那麼一股清香味兒,大概是放了枸杞和香菇的緣故,湯里還透那麼一點甜。大清早起來吃這麼一碗雞湯麵,真是說不出的舒坦適意。
更逗的是唐律,一進門就抽了抽鼻子,看到畢羅站在一旁,上來就問了句:“早上吃的什麼,這麼香!”
畢克芳聞言一笑:“阿羅親自下廚,做的雞湯麵。”不等唐律開口,老頭兒已經端起蓋碗,他用這個喝茶用了幾十年,雖然現在大夫不大讓喝茶,但還是用這個盛水喝:“不知道唐少沒吃早餐就過來,雞湯麵只做了兩人份,都被我們爺兒倆吃了。”
畢羅忍笑,雞湯還剩半鍋在後廚呢。想不到老爺子也有這麼小氣的時候。
唐律也不尷尬,特別俏皮地接話:“是我來遲了,不然還能嘗嘗大小姐的手藝。看您這樣,就知道阿羅這雞湯麵味道不俗。”
畢克芳笑吟吟的:“哪兒能不俗呢,自家人愛吃的那一口,最俗不過。”
唐律肅然起敬:“大俗即大雅啊!”
畢克芳笑眯眯地受了唐律這句恭維。
一旁畢羅都快聽不下去了。她發現自家老爺子跟唐律在某方面還挺有共同點的,腹黑外加厚臉皮。
她什麼時候要是能修鍊到這倆人的一半,估計也能出師了。
直到坐上車,唐律面對畢克芳時那副帶着恭敬的笑意都沒淡去。車子徐徐開起來,他若有所感地說:“看來畢老先生是不太放心我帶你出來啊。”
畢羅奇道:“你從哪看出來的?”依照他們家老爺子平時說話的那個習慣,他對唐律絕對算得上相當客氣了。而且私底下他對唐律的評價也不差。
唐律嘆了口氣:“一進院子就聞到你燉的雞湯香了,畢老先生非說一口沒剩。”他一邊說一邊看畢羅,眼神頗為幽怨。
畢羅睨了他一眼:“說的好像你就真欠這一口雞湯似的。”
唐律說:“一天之計在於晨,一天的精華在早餐啊!”
畢羅才不信他的話,這傢伙能預訂到桑紫的“荼蘼宴”,才不差她這個下廚新手的一碗雞湯麵:“餓着點好,就怕待會兒菜多得你吃不過來。”
唐律失笑:“你以為我是貓的胃口嗎?”
而且桑紫本人做菜,出了名的精緻量小,今天這頓午餐他能不能吃飽都還是個問題,還吃撐?怎麼可能!
車子在一座小院外頭停妥。
畢羅下了車一看,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往遠處看,不遠處就是山,還能隱隱聽見水聲,應該有河,說句煞風景的,根本就是荒郊野外!但誰也不敢小瞧了這荒郊野外的小小院落。遠的不說,光門口停的這一溜車,就夠排場。唐律今天讓司機開的也不是往常的那輛黑色奧迪,而是一輛畢羅叫不上名字的,但看車型和漆就知道,這車子不會太便宜。再看從後面一輛布加迪下來的兩個年輕人都盯着他們這輛轎車看,更讓畢羅覺得隱隱不安……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穿着。雖然知道今天是來赴宴,但她也沒想到會需要穿小禮服……還不到清明呢,她穿一件改良的中式裙子,外面的罩衫也是配成一套的,喜歡這種風格的人知道她穿的是漢服改良款,不知道的人也不會覺得怪異,只會覺得看着挺古典的款式。
裙子和外搭是蛋殼青與白色的配色,她梳了個半丸子頭,扎了條同色系的手工繡花髮帶,除了腕上一隻銀鐲也沒有其餘搭配,看起來既清爽又有幾分古典韻味……今天桑紫的這個宴席取名叫荼蘼宴,聽着應該也是往古典菜繫上靠的,畢羅本來覺得自己這身搭配應該挺應景的,結果一看這些人的車子還有身上的西裝,突然又有點心裏發虛。
唐律用手臂輕輕碰了她一下:“看什麼呢?”
畢羅心裏這麼想着,嘴上也就問出來了:“我今天穿的……是不是有點不夠正式啊?”
唐律眯眼將她從頭到尾掃了一遍,張口就說:“挺好的啊!”他四下里一打量:“挺應景的!”就是不知道是不是這衣服設計偏向古典元素的緣故,看起來沒什麼胸……
當然這話他不可敢對着畢羅說。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他也看出來,畢羅是個從小被畢克芳那老頭兒保護長大的乖孩子,氣急了罵人也只會罵罵“無恥”,“沒良心”這種的。他們倆在這方面段位相差太多,他覺得挺正常的一句話一件事,以畢羅的標準很有可能就是無恥、下流、不要臉。所以現在唐律跟她說話非常克制非常端正,不敢瞎胡沁,就怕畢大小姐一時義憤,也把他劃到“無恥”那個陣營里。
在畢羅心裏,“無恥”一詞已經是個非常可恥可恨不可原諒的標籤了。
他作為未來畢家的“准”合伙人,值此多事之秋,一定要潔、身、自、好。
想到這兒,唐律挺直了腰板,將手臂一抬,示意畢羅扶着:“大小姐,請吧!”
畢羅沒好意思挽住他,只是將手輕輕搭上去,另一邊,司機遞過來兩張帖子:“畢小姐,這是您和我們少爺的請帖。”
畢羅見院門口好像就有檢查這個的,道了聲謝接過來,又問唐律:“那你的司機今天就沒飯吃了啊?”
這地方看着挺荒涼的,司機不跟着入席,難道要餓一頓?
司機一聽這話有點忍不住想笑,又忍住,看了唐律一眼,沒敢說話。
唐律說:“你也把我想的太沒良心了,真以為我是周扒皮啊!”他伸手一指院子裏頭第一排房子:“待會咱們進去了,他們可以在那休息、吃個飯,等等人。”
桑紫的宴席,這方面向來安排得妥帖,這也是她每到一個地方頗受追捧的原因之一,菜做的好吃、又頂會做人,這樣的人才誰不喜歡?
而且……唐律忍不住摸摸下巴,聽說這個桑紫,還是個大美人兒?
門口那一關驗證過身份之後,又將請帖還給了畢羅。進了院子,畢羅就鬆開手,將帖子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唐律在一旁忍不住說:“大小姐,一個帖子就值得你這樣看。你要真喜歡,回頭等見到本人跟她要一套不就行了。”
畢羅眼睛都亮了:“這個有一套?”
唐律點點頭:“她這個宴席,今年一共會做四次,春季是荼蘼宴,夏季百花宴,還有秋冬兩季,菜色都依照時令來,地點也東西南北,依照宴席所需的風格選址。”
畢羅將請帖放在心臟的位置,悄悄抿唇,其實這樣的宴席,四時春也可以做。如今網絡越來越發達,許多古書上的資料大家都能查到,年輕人的新點子層出不窮,真走出來看一看才知道,曾經讓四時春引以為傲的中式古典菜系,現在有許多人都在做,而且做的還別出心裁,這個桑紫就是個典型。
菜譜的事給了她和四時春當頭一棒,可如果菜譜一直好好的,她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嗎?現在看來,當時的想法真是井底之蛙,自欺欺人罷了。
唐律見她發獃,正要說話,就聽到有個聲音在說:“這位應該就是唐律唐先生吧?久仰久仰!”
唐律一轉身,見到來人,也立刻端出笑臉:“周先生!今天辛苦辛苦!”
這個周先生不是別人,正是此次桑紫宴席的承辦方,簡單來說,宴席從環節再到菜色設計都是桑紫一個人的主意,但當她將地址選在平城,之後所有在平城負責接洽、落實和聯絡的,就是這位周先生了。
周先生看着不過三十許人,其實已經年過四十,面白無須,說話還有點娘。但其實人蠻不錯,並不是生意場上慣會捧高踩低的主兒,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桑紫在國內已經籌辦的兩次宴席,都是找這位周先生幫忙。
周先生與唐律寒暄兩句,就見到旁邊還站着一個年輕女孩,看樣子倒是蠻清純,只是……不太像是這位唐小公子慣常會喜歡的款兒……他面上不動,心裏卻轉開了,待會得好好留意着,要真是唐少正在追逐的對象,那麼接下來談正事的時候,倒是可以從這位小姐身上下下功夫。
周先生一問,唐律笑眯眯地給他介紹:“這位是咱們平城四時春如今的一把手,畢羅畢小姐。大小姐,這位是周先生。桑小姐在國內籌辦的宴席,都是他在負責。”
兩個人一聽到唐律對對方的介紹,都是眼前一亮。周先生的表現更明顯點兒,立刻忙不迭伸出手,微微躬身:“原來是畢小姐,我呀,最近這一兩年也都沒在平城,消息都不靈通了。畢小姐什麼時候接手的,我這一點風聲都沒聽到啊!”
畢羅笑得矜持:“才剛回國。唐少太客氣,我哪算得上一把手呢,許多事不懂,都是從頭學。”
周先生握着她的手,連連搖頭:“畢小姐這話說得太謙虛,太謙虛!”又問候家裏人:“我此前兩年都住在滬城,有日子沒去四時春了,畢老先生一切可好?”
畢羅淺笑着答:“前陣子住了一陣院,唐少還去探望過好幾次。最近已經出院了,一切都好。”
周先生還要再說,唐律輕咳了一聲,周先生一抬眼,再順着唐律的視線一看,忙不迭地鬆開手,連忙道歉:“真不好意思,我剛剛啊,太激動了!畢小姐,唐少,咱們這邊請。”
畢羅跟在這兩個人後頭一路走,這院子選的確實好。道兩旁有翠竹,亭子邊種着白玉蘭,假山一側是丁香。既能看到遠處山色,又能聽到院內引來潺潺的流水聲,花也沒一味亂栽,玉蘭有雅韻,丁香透野趣,路過小池塘時往裏面一望,還能看到冒頭搶食的紅鯉魚。畢羅看得有趣,心裏卻和剛拿到請帖時候的心緒相近,既羨慕,又喜歡,又有幾分黯然。聽說桑紫家裏沒有人是做這個的,她本人大學專業是個八竿子打不着的中文專業,結果一轉頭做起了中式古典意境菜,還越做越有名氣。如今業內的人看好她的天賦和潛質,外行人衝著這份熱鬧勁兒也都願意一擲千金來捧場……對比一下自己,傳承了多少代的四時春,到了她這一輩,一個搞不好真要砸招牌了。畢羅越想越覺五味陳雜,原本唐律只說是帶她來開開眼界,真到了地方,畢羅反倒覺得這是一次難得的學習機會,不由對稍後的宴席浮想聯翩,小拳頭也隨之越攥越緊。
周先生領着兩人到了一間房門口,介紹說:“這邊的房間呀,清凈。我特意跟他們講要他們留出來的。唐少,畢小姐,這邊請!”
唐律做了個“女士先請”的手勢,周先生也在另一邊微微躬身,畢羅道了聲謝,邁過門檻走了進去。房門口擺着一扇“山中四時”的屏風,繞過去,畢羅和裏面坐着的人同時看到對方,均是一愣。
唐律緊隨其後跟進來,一看到人,臉頓時也黑了。什麼叫冤家路窄,現成的例子!房間裏坐着的不是別人,一個沈臨風,一個潘珏,倆人正喝茶呢,聽到門口有交談和腳步聲,不由齊齊抬頭。剛看到畢羅走進來時,沈臨風眼中透出的是實實在在的驚喜,潘珏則一臉看好戲的表情。
結果緊跟着唐律也跟着進來了,這倆人臉色一塊變了。
也不怪他們倆膽子小,上次這位唐少一言不合就掀桌的情景歷歷在目,潘珏一想起來就覺得……自己肩膀彷彿還掛着一隻晶瑩剔透的蝦餃。沈臨風臉色也有點難看,他想的完全是另外一碼事。一次可以說是巧合,如今這倆人一前一後進來又怎麼說呢?難道畢羅真被這小魔王纏上了?
周先生感覺情況不對,跟進來就見在場幾個人面面相覷,誰都不講話,知道這裏面大概是有事。他也是場面人,比這尷尬難堪的情形他也見多去了,見此立刻就笑着問:“是我領錯房間了。唐少、畢小姐,請跟我這邊來。”
畢羅稍一愣神的功夫,已經想清楚,既然沈臨風要繼承家業,潘珏也是他家故交,那麼以後大家都是端同一碗飯的。只要她不是成天悶在家裏不見人,出席各種場合,彼此見面的機會數不勝數,還能真就被之前的事兒嚇得以後都躲着沈家人走嗎?畢羅把心一橫,朝周先生一笑:“不必了,反正也是小坐片刻,就在這兒吧。”
畢羅都不打算躲,唐律就更不會去主動當縮頭烏龜了。他更痛快,直接往椅子上一坐,對站在一旁的服務員一揚下巴:“什麼茶啊,聞着怪香的,給我們也上兩杯。”
周先生仍有一絲猶豫,他既然是負責各方聯絡,那就是誰都不想得罪,這些人之間有什麼恩怨他不去管,但今天來到這兒的,就都是他周某的貴客。貴客的意思就是,每個人都得開開心心地來,開開心心地玩,再開開心心地走。所以他拿眼睛去看沈臨風和潘珏:“沈少、潘少,您二位……”
沈臨風朝他微微頷首:“都是朋友。有勞周先生了。”
周先生拿眼睛將在座幾個人瞄了一圈,就見沈臨風和唐律都在盯着畢羅,畢羅誰都沒看,只專註研究自己眼前那盞茶,而那位潘少則是看一眼畢羅,瞥一眼唐律,最後再瞅瞅自己的同伴,這眼神官司打的……得,看這樣子,也用不着他老周在這兒礙眼了。
周先生朝服務生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跟自己到外頭,小聲交待幾句,又去前面的院子招待其他客人了。
服務員候在門外,房間裏一時靜悄悄的,只能聽到畢羅用茶蓋輕刮茶湯的聲響。
唐律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碗,把蓋子一撩,隨意吹了兩下,嘗了一口,皺皺眉。然後就湊過去看畢羅手裏端着的茶水:“你這跟我這個是不是不一個味兒啊?”
畢羅瞥他一眼,又看了眼他手裏的茶碗:“都一樣的。”
唐律皺着眉:“我怎麼喝着這茶有點苦啊。”
畢羅失笑:“你把茶葉吃進去了吧。”
話音剛落,就看唐律嘴巴動了動,然後一點頭:“還真是……”他一臉的嫌棄:“我喝不慣這樣泡的茶。還不如喝袋泡茶方便。”
畢羅輕聲說:“這是上好的綠雪芽。餐前喝一點,清口,待會嘗菜也不會影響味覺。”
他們兩個你一言我一語說的熱鬧,自己不覺得有什麼,落在沈臨風眼睛裏,卻覺得別提多刺目了。潘珏見自家哥們兒一聲不吭看着那頭兩個腦袋湊在一塊咬耳朵,緊咬着腮骨,心裏也有點不落忍。算了,誰讓這餿主意是他給沈臨風提的呢!而且上次還是他一時衝動把人家姑娘頭撞破了,鬧成現在這樣,他怎麼說也得承擔一小部分責任。而且吧,雖說沈臨風的女人緣向來比他好,但那都是妹子主動往他沈少身上貼。要論主動出手撩妹,潘珏自認比沈臨風至少高出三個段位不止。
於是潘珏清了清嗓子,開口:“那個……畢小姐,上次的事兒,對不住啊!”
畢羅看都懶得看這邊的兩個人,頭都沒轉過來,端起茶盞繼續喝茶,不理。
潘子說話沒人搭理,但好歹開了個頭,沈臨風被他這麼一打岔,也回過神:“阿羅,你額頭的傷……怎麼樣了?”
不等畢羅有什麼反應,唐律嗤笑一聲:“這話問的!”他眉梢一弔,看向沈臨風:“阿羅要真破相了,你負責是怎麼的?”
畢羅聞言險些嗆着。她和唐律坐的是靠近屏風的位子,沈臨風和潘珏坐的是面朝大門的主位,因此若畢羅不轉頭,主位上的兩個人都看不到她面上的神情。她狠狠瞪了唐律一眼,若不是場合不合適,她肯定忍不住踹他。哪有這麼說話的,她看起來真有那麼迫不及待想嫁給沈臨風嗎?
這麼一想,她又覺得難過,自己從前那點小心思,原來連唐律都看的清清楚楚。想來沈臨風和他那個好哥們兒也都知道的吧。所以才會想出那麼損的招數調虎離山,一個電話就把她騙出家門。
他們這些人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從來都不把女孩子的真心當回事。
唐律投給畢羅一個安撫的眼神,又拿手肘悄悄碰了碰她的手臂,示意她稍安勿躁。隨即,他看向沈臨風,那個又得意又挑釁又看不起人的小眼神,拿捏得別提多到位了。
沈臨風讓他看的直咬牙,將茶碗一墩,說:“我還真願意負這個責!”
唐律目中透出幾分譏誚,連唇角的笑都顯出冷笑的意味來:“你願意負責,我們家大小姐就要接着啊?你怎麼想那麼美呢?”
畢羅想笑,又忍住了。
主要唐律變臉之快,實在精彩。
沈臨風:“你……”
潘珏以手撐額:我的哥,你還真是別人怎麼問怎麼答啊!你不掉坑誰掉坑!
唐律站起身,手臂一撐:“大小姐,我看宴席也快開始了。”
畢羅輕輕“嗯”了一聲,跟着起身,輕挽住唐律的手臂。
沈臨風跟着三步並作兩步衝到跟前:“阿羅,你……”
畢羅一轉臉,他剛好看到她額頭上的那道傷口,沒有貼紗布,有頭簾遮着,遠處看並不明顯,可這樣近的距離就看得非常清楚了。小小的一道暗紅,在畢羅白皙的肌膚上特別醒目,也特別刺眼。沈臨風一時語塞,又聽到唐律輕嗤了一聲,伸手就去攬畢羅的肩膀:“阿羅,我有話跟你講。”
結果手還沒碰到畢羅肩膀,就讓唐律給攔在半路了:“說話歸說話,別動手動腳的。”
如果不是現在情形不合適,畢羅還真挺想笑的。主要是她現在心結已解,從前對沈臨風的迷戀如同晨霧,太陽一出,早已消弭無蹤。現在跳脫出來看,畢羅發現唐律這小子天天都憋着一股壞勁兒,還特別能氣人。至少沈臨風兩次跟他交鋒,都沒討到什麼便宜。
沈臨風發現畢羅唇角微微翹着,笑又不像,但至少不是一直冷着臉,頓時心喜,也不管唐律話里話外地擠兌他了:“阿羅,你不生我的氣了?”
畢羅瞥他一眼:“不敢。沈少這話說得嚴重了。”
唐律嘆了一聲:“光天化日啊朗朗乾坤,我們家大小姐這都被欺負成什麼樣兒了。”
潘珏險些笑出聲來,這兩位一唱一和的,怎麼不去說相聲啊?但他很快發現自己立場不對,趕緊往前湊了一步,替沈臨風勸道:“唐少,您就別擠兌我這兄弟了。您看,臨風和畢小姐怎麼也是同窗多年,老同學!您就高抬貴手,給臨風一個機會,讓他跟沈小姐單獨聊兩句。”
唐律微一揚唇角,但那樣子比不笑還滲人:“我呢,今天是受人之託,要保護好大小姐的安全。”他先看了沈臨風一眼,又瞅了瞅潘珏:“你們二位之前已經有不良記錄。把我們大小姐擱這,讓她跟沈少爺單獨相處,這回不磕額頭了,磕着胳膊碰個腿的,我怎麼回去跟畢老先生交待?”
沈臨風本來嘴皮子就不如唐律溜,而且他自詡風度翩翩久了,還真做不出拉下臉皮跟唐律打嘴仗的事。讓唐律說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直到唐律好不容易收聲,他才開口:“上次的事是個意外,我怎麼可能讓阿羅再受傷呢。阿羅……”他低頭去看畢羅的表情,卻見她微微皺着眉,便問:“怎麼了,阿羅,是哪裏不舒服嗎?”
畢羅微微搖頭:“早起沒吃飯有點餓了。有什麼事改天再說吧。”
唐律一聽就知道畢羅這是說敷衍的話,頓時一樂,轉身前還投給沈臨風一個挑釁的眼神。
沈臨風本來心裏就搓火,一看唐律這個志得意滿的樣子,更是咽不下這口氣。畢竟他一向順風順水慣了,哪裏有過這樣接二連三當著女孩子的面被同性撩面子過,他緊跟在兩個人後頭,趁着轉過屏風的空當,一把拽住畢羅的手腕:“阿羅,我是真心跟你道歉的,而且菜譜的事,你聽我說……”
畢羅另一隻手剛好挽在唐律的手臂上,沈臨風這麼一拽,她險些摔倒,還是唐律反應快,轉過身託了下她的腰后,才讓人站穩。
畢羅這時也來了火氣,在場這三個人都知道她喜歡過沈臨風,合著這一個兩個的都看她性子軟好欺負是吧?她先鬆開唐律的手臂,站直了身體一把甩掉沈臨風的手:“我不接受你的道歉!”
她這句話跟平時溫溫的語調截然不同,語調也不低,一下子在場三個男人連同站在門口的服務生都被她吼愣了。
“菜譜的事我今天本來不想提,但你既然提了,也別再找什麼借口。想獲得我的原諒,菜譜拿回來,找來媒體記者,公開道歉!從今往後你們幾家的菜譜里,不能出現與四時春重合的菜式。”她這番話說的脆生生的,擲地有聲,說完便看向愣愣看着她的沈臨風:“我說的這幾項,做得到嗎?”
“不是,畢小姐……”潘珏心想這不是白日做夢嗎?誰見過到嘴邊的肉不吃下去,還吐出來的?
“你也閉嘴吧!”畢羅狠狠捏着自己的手腕,那裏被沈臨風突如其來的動作拽得生疼:“做不到,就別說什麼道歉。”她指了指自己的額頭:“這塊疤,就是你們做過的事,不痛不癢,那是因為傷口不在自己身上。”
她說完就走,連唐律都被她這幾句話說得有點愣神,反應過來去追時,人已經走出很遠一段距離了。
好在有服務生一路引領,每個人的座位也是事先安排好的,走進用餐的小院,唐律一眼就看到畢羅坐的位置,連忙走過去也跟着一塊坐下。
宴席採用的是古代的分餐制,一張長條桌前坐兩個人,剛好兩兩一組。唐律坐下就朝畢羅豎了個大拇指:“行啊,大小姐。您這通威風耍的,我看那倆貨都被你給說傻了。”
畢羅這會兒情緒很差,不想說話。
沒過一會兒,沈臨風和潘珏也過來了,坐下之後剛好是在畢羅和唐律對面的位置。畢羅小臉兒綳得更緊,唐律在一旁看得有趣,壓低聲音對畢羅說:“我看那個姓沈的,現在好像還真對你有那麼點意思。”
畢羅依舊冷着臉:“他對我有意思,我就一定要搭理他嗎?”
“我哪兒是這個意思啊!”唐律連連搖頭:“我的意思是說,我覺得這個做人吧,還是得走點心。不然這現世報啊,來得快。”他這個看客都覺得挺有意思的,當初這姓沈的出歪招偷人家姑娘東西時,肯定還為自己的個人魅力沾沾自喜吧。結果這才幾天啊,再看到畢羅時,那眼珠子都快種畢羅身上拔不下來了。這麼能黏人,早幹什麼去了?唐律越想越唏噓,前車之鑒啊,等將來自己喜歡什麼人時,可不能犯這種蠢到姥姥家的階級錯誤。
一步踏錯,真是連回退的后招都沒有。
畢羅眼看着唐律特別殷勤地幫她把餐巾鋪好,又將人家擺得好好的餐具重新擺了一遍,那股精神頭簡直跟頭一次玩過家家的小孩似的,就問:“好玩嗎?”
唐律一抬眼,就見畢羅冷着臉看着自己,頓時綻出特別乖巧的笑容:“還行吧。”
畢羅說:“我看你玩得挺上癮的。”她指的不是別的,而是從見到沈臨風起這貨就跟個愣頭青保鏢似的,一口一個“我們大小姐”,簡直是拿着雞毛當令箭,不知道的還真以為他們倆是一家出來的。
唐律看着有點委屈:“我這不是替大小姐抱不平嗎?”他見畢羅神色不變,知道自己插科打諢這套是很難糊弄這小丫頭了。明明比自己還小一歲來着,而且頭一次見面時,看着挺青澀挺單純一個小孩,怎麼沒過多久就歷練成現在這副刀槍不入的樣子了……唐律在心裏哀嘆,這就是人生的重擊啊!挫折使人成長,看來是真的。
看眼前這顆小倔蘿蔔的進化速度就知道了。
唐律清咳兩聲,坐直了腰板,一本真經:“我是認真的。你別看我這人外表好像不那麼靠譜,但我其實是個很有責任感的人。”跟那姓沈的絕對不一樣!這話不能直說,他只能通過描述性語言讓畢羅去領悟:“你看,我事先托你跟畢老先生打過招呼,今天又專程去你家接上你,咱倆一塊出來參加這個活動。你要是有個什麼不妥,我這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是不是?”
眼看前菜還沒上桌,唐律跟畢羅小聲解釋:“這兩個人搭伴在外面出席業內活動,我首先要確認你的安全;其次呢,還得幫你撐場面。你看你上次不就在那倆賤人手上吃虧了嗎?我這次吧,就是先發制人,先讓那姓沈的發自肺腑感到羞愧!看着我,就讓他體會到人與人之間巨大的差距!”
畢羅:“……”
他們兩個最大的差距,大概就在嘴上。
沈臨風做事沒底線,唐律是誇起自己沒下限。
畢羅一時無語,一抬頭,正好對上沈臨風投來的目光,那目光里飽含着內疚、憤怒,還有幽怨……畢羅都有點看愣了,這又唱的是哪一出啊?
她還真不相信就這麼幾天功夫,沈臨風真能發自內心認識到自己錯誤,還人格重塑一樣地……喜歡上了她?
他們兩個認識五年了,要真有這份心,他早幹什麼去了?
畢羅想不通的事,沈臨風自己也想不透。但他現在至少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此時此刻他心裏的真實感受。從前怎麼樣暫且不提,但現在,他看到畢羅面無表情對着自己,身邊還坐着唐律那麼個花花公子,他就覺得心在熔岩上烤一樣,難受得想揍人。
一旁潘珏跟他從小玩到大,也覺察出他情緒不對,就湊在他耳邊低聲說:“你收斂着點兒。在場這麼多人呢,你不能不錯眼珠地盯着人瞧啊。”
剛剛左右鄰座還有斜前方的幾桌客人都先後朝他們這邊看過好幾次了。能來參加這次宴席的人,各個非富即貴,但非富即貴的人往往更八卦。他再這麼盯着人瞧,用不了三天,他和畢家小妞那點恩怨情仇就能被人挖個底兒掉。遠的不說,沈、潘兩家的長輩還有江梓笙都會不高興的。菜譜到手了,張大廚還有齊若飛兩個人也都到崗,他們內部最近正緊鑼密鼓地安排着,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們偷拿菜譜撬大廚這件事被平城太多人知道了,並不是什麼好事。
沈臨風垂下目光,嘴唇微微蠕動:“找個辦法,把姓唐的從畢羅身邊弄走。”
潘珏一臉“你在開玩笑”的表情:“那混世小魔王,他哥他老子都管不動他,你跟我說讓我想辦法?”
沈臨風皺了皺眉:“他喜歡犯渾,那就給他用昏招,我不信他不中招。”
厲害了我的哥!潘珏心說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經歷過這次的事的洗禮,連沈臨風這種一向走“道貌岸然”路線的翩翩君子都開始學會下黑手了。他突然覺得從前有點小看自己這兄弟了:“你這是……想到辦法了?”
沈臨風盯着唐律看了一會兒,低聲說:“畢羅對他只是個爭取中的合作夥伴,但他現在故意鬧這出礙我的眼,就別怪我給他來邪的。”
潘珏琢磨了會兒,突然笑了:“你說的對。我也看姓唐這小子不順眼很久了。真能讓他栽個跟頭,我覺得會有挺多人願意看他這個笑話。”
畢羅一入座的時候就數過了,庭院裏一共擺了15張桌子,也就是說,前來參加這個宴會的,一共只有30個人。他們在這等待前菜上桌時,隱約能聽到幽幽的古琴聲,能聽出不是光碟而是有專人現場彈的,但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愈發烘托出幾分出塵之感,還別說,就連畢羅也不得不承認,現在願意來參加這種宴席嘗鮮的,包括她這個前來湊熱鬧偷師的,就是吃這一套。
最重要的是,只聞其聲,不會喧賓奪主,奪去大家對菜肴的關注度。
第一道前菜上桌前,站在一旁的服務生先給每一桌的客人端上一隻透明的茶盅。畢羅掀開茶盅一瞧,就見淺金色的茶湯里飄着黃燦燦的細長花瓣。隨着眾人掀開茶盅的動作,庭院裏也飄起淡淡的芬芳,這味道淡淡的,帶一點說不上的葯香,讓人聞之忘俗。
唐律瞥了一眼,有點懵圈:“這是……迎春花?”看樣子是挺像的,主要是他一時也想不到還有什麼花也長這個樣子。
畢羅輕聲說:“是連翹茶。但取的應該是迎春花的意境。”
既然取名叫“荼蘼宴”,自然人人都能想到那句詩“開到荼靡花事了”,蘇軾也有句詩叫“一年春事到荼蘼”,意思是說,荼蘼花是春天裏最後開的一種花,而荼蘼花落,這一年的春季也就結束了。以花入菜,以花為名,那麼用形似迎春的連翹做開場,也在意料之中。
唐律嘗了一口,吐了吐舌頭:“味兒不怎麼樣。”
畢羅微微一笑:“連翹茶祛火。”她輕輕抿了一口,淺嘗輒止。對於花茶,她個人是覺得意境大於味道的,希望接下來的菜肴不要也走這個路線才好。否則這位桑紫小姐的“荼蘼宴”,可就真是徒具其表了。
接下來端上的是一隻沒有任何裝飾的白瓷盤。服務生輕聲介紹:“潤如酥。”
眾人一看,就見盤中有細細的雨絲綠綠的小草,看起來還真是“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的意境。用筷子夾起來一嘗,原來那白色是用豆腐製成,而碧綠的顏色來源於又細又嫩的香椿,這道菜看着春色如許,吃到嘴裏,香椿的清香微脆和豆腐的溫潤酥軟結合在一起,讓人覺得清新適口,作為開胃菜是非常合適的。
說到春天裏最鮮美的時令菜,自然少不了春筍,第二道“一朝春”就是了。然而桑紫所做的春筍別有新意,她用薺菜的鮮美去碰撞春筍的純美,使得這道菜無論從酥脆的口感還是越發鮮甜的味道上,都將在場所有食客的味蕾徹底喚醒了。品嘗這道菜的時候,現場寂寂無聲,只能聽到輕微的筷子尖與盤底輕觸的聲音,而當服務生撤下餐盤,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院子另一頭的屏風——那是服務生上菜的方向。
第三道“鴨先知”,用的是嫩鴨肉與春天裏翠綠鮮嫩的小豌豆,也正應了那句詩“春江水暖鴨先知”。迄今為止這三道菜,前面兩道都是純素菜,而這第三道用了鴨肉,也更考驗廚師對於肉食火候的處理和後期的調味,畢羅夾起一筷子沾着碾碎的豌豆泥的鴨肉放入口中……她想挑出點什麼毛病,但發現,這道菜,無論是鴨肉的鮮嫩,還是豌豆泥的口感,以及整道菜口味的協調感,包括菜品的擺盤和賣相,完全無可挑剔。
如果說此前她還懷抱着質疑和試探的態度來品評今天這場“荼蘼宴”,那麼桑紫已經用這道“鴨先知”無聲地告訴眾人,她的真實水準,遠在盛名之上。
大概是畢羅的神色難掩黯然,唐律不禁出聲問了句:“你這表情,到底是好吃,還是不好吃?”
畢羅反問他:“你覺得呢?好吃嗎?”
唐律自小錦衣玉食,家裏親哥又是開酒店搞餐飲的,什麼龍肝鳳髓沒嘗過,也正是因為此,他的舌頭比在場許多食客還要挑剔。桑紫的宴席他不是第一次參與,然而每一次桑紫開席,他都一次不落地出席,這種行為本身已經說明了一切。可看着畢羅隱含着期待的雙眼,將將說出口的讚美就這麼又咽了回去,他聳了聳肩:“我喜歡吃肉,但不是很喜歡這種肉被植物的綠感包裹起來的味道……”他見畢羅彷彿放鬆了不少,連眼睛裏都流瀉出淡淡的笑,接下來的話更不難出口了:“太素了,還不如早上在你家聞到的雞湯香呢!”
畢羅忍不住想笑:“都不是一種食材,哪能這麼比。”
唐律一本正經地反駁:“怎麼不能比,雞肉鴨肉吃起來都差不多,最重要的還是一個字,香!”
畢羅想了想,突然覺得這個看起來弔兒郎當的傢伙,在美食品評方面還挺有獨到見解的。至少這句話說得就剝皮入骨,很深刻。
美食的終極奧義,不就是好吃么?
擺盤美,意境好,口味佳,這些是所有廚師都在極力追求的,然而歸根結底,美食是要入口的,最重要的一個“香”字,現在反而被許多人忽略了。噱頭是足了,味道反而差了。
接下來四五六七道菜都是葷菜。“清蒸鱸魚”做成了非常美的杏花林中落英繽紛的意境,口味也是清淡溫柔之中裹挾着淡淡杏花香;“鱈魚獅子頭”口感醇厚,肉質鮮嫩,擺盤充滿了春季小森林的意境;“香燒乳鴿”則描摹了“傾筐蒲鴿青,滿眼顏色好”的意境,讓人有如身臨其境之感;“蔥爆牛肉”的擺盤則讓人想起“紅杏枝頭春意鬧”一詩,紅褐色的牛肉做成枝椏的樣子,最上面則是有如點睛之筆的“一朵紅杏”。有客人見了,先挾起那朵紅杏來嘗,緊接着就臉色爆紅,到處找水——原來那紅杏竟是辣椒。一旁站着的服務生立刻上前幫忙,指點客人不妨挾一筷牛肉試試。那客人忙不迭夾起來送入口中,有趣的是,牛肉不僅嫩滑濃醇,上面裹着的醬汁還有解辣的奇效。
頭盤和主菜令人驚喜連連,甜品部分也讓賓客不時發出讚歎。最有意思的一道甜品就要數“荼蘼粥”了。小小的一個淺碟里,粥是淺粉色的,裏面的花瓣小小一瓣,形狀顏色與櫻花相近。粥只有幾口的量,也不知是用什麼米熬出來的,吃在口中又滑又稠,還有一股淡淡的花香。
既然是“開到荼靡花事了”,這一席飯,到了最後一例荼蘼粥這兒,也算終結了。淡淡香甜的花粥入肚,每個人都覺得胃裏暖暖的,口中也沁着荼蘼花的清甜,讓人生出回味無窮之感。
畢羅吃得心服口服,對這位桑紫也愈發生出幾分好奇,按照常理,一般等到最後一道菜上桌,主廚會到前面來跟大家打個招呼,畢羅想了想,側過頭跟唐律小聲說:“待會桑紫會不會——”
“各位貴賓,Chef今天有準備一道非常特別的菜肴,但因為食材有限,這道菜的烹飪過程也很繁瑣,所以今天只有一位賓客可以品嘗到這例菜肴——”
立刻有人表示不滿:“大家都是交了一樣的錢來這兒的,怎麼還講搞特殊化的?”
也有人打聽:“只有一個人能吃到,規則是什麼?”
站出來講話的是周先生,他抬起手示意示意大家稍安勿躁,不慌不忙地說:“老實說,這個環節從前是沒有的,今天以前,我也不知道Chef會準備這樣一道菜肴。桑紫的脾氣,大家也都知道,我想她大概是突然有了靈感,但食材有限,時間也有限,所以才突發奇想有了這樣的安排……”他俏皮地眨了眨眼:“我想,要不咱們就將這個環節當作surprise來看吧,桑紫制定的規則也挺公平的,這道菜呀,今天考驗的是誰能跟我們的chef心有靈犀啦!”
沈臨風突然開口道:“這麼說,還有測試?”
周先生笑吟吟的:“也說不上測試那麼難。待會菜端上來,在場的各位看一看,應該取個什麼名字好,如果您心裏想的,跟咱們chef想的剛好一樣,對上了,那這道菜就歸您了!”
唐律有點懵:“這意思,是要考唐詩宋詞?”
潘珏嘀咕一句:“靠……還他媽唐詩宋詞,老子只會背鵝鵝鵝!”
在場有如唐律潘珏這樣家裏有閑錢來這兒消遣的富家子,但也有如沈臨風這樣,家境富裕卻也自詡風雅的文化人兒,所以這個規則一說出來,有的罵娘,也有的心裏特別有譜地往那一坐,什麼都不多說了。
周先生見眾人都無異議,就向一旁的服務生示意,后廚可以上菜了。不多時,兩個服務生合力端着一隻蓋的嚴嚴實實的大碗上來了。為著公平起見,周先生讓人將碗放在屏風前的一張長方桌上,逐一邀請各桌客人上前一觀。輪到畢羅和唐律上前時,畢羅只盯着碗裏的菜肴看,就見裏面盛的湯水與抹茶類似,聞着卻並不是抹茶的味道,再看上面浮着朵朵細小的雪片,不知道是用什麼食材做成的,拇指肚大小,顏色雪白,做成花朵狀,當中還有一物,大部分都浸沉在湯水裏,只露出雪山一角,看起來晶亮瑩潤,聞起來有淡淡的清香……畢羅在桌前靜靜站了片刻,已經猜到這道菜肴里用的主要食材都有什麼,不禁微微一笑。
唐律知道自己詩書上不通,也不去費那個勁,他一看畢羅笑了,就知道有戲,也跟着嘿嘿一笑。正要回去時,突然感覺到眼角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他沒抬頭,心裏卻知道,這是有人一直在暗處觀察眾人的舉止呢。他摸摸下巴,桑紫這是什麼意思?做一道菜讓大傢伙兒背詩詞,她還一個人躲在暗處偷看,真當自己是西夏公主選駙馬啊!這麼一想,他唇角的笑容愈發擴大,大美人兒若是選男朋友,他倒可以一試,畢竟早就聽說這個桑紫容貌不俗。可要是選駙馬,還是讓沈臨風那樣的膿包上吧,他可不想年紀輕輕的先給自己找個大boss擱家裏供着!
眾人各自回到自己的位子落座,服務生遞過紙筆,除了像畢羅和沈臨風這樣下筆如有神寫得飛快的,也有像唐律和潘珏這樣,把紙筆一推,壓根沒打算寫的。周先生將眾人交回的答案紙拿在手裏,轉身去了後面的房間。他很快折返,面帶笑意對眾人說:“桑紫說,有幾位朋友寫的都很好,比她自己原想的名字還要好。請沈先生,畢小姐,趙先生,嘗一嘗這道菜的味道。”
說著,周先生將三人寫的答案公佈出來給眾人看。
趙先生是個老頭兒,他寫的那份答案,且不說內容,光那一筆鐵畫銀鉤的字就甩出眾人幾條街。他寫的是:“春風且莫定,吹向玉階飛。不若叫‘玉階飛’更好?”
沈臨風的那張寫的是:“遙知不是雪,唯有暗香來。我為之取名‘暗香’。”
畢羅的最簡潔:“驛外斷橋邊。”
湯羹之中確實有白色花瓣的提示,而三個入選的人選取的詩詞都與花相關,有趣的是,趙老先生的這句詩,意指梨花,沈臨風和畢羅則不約而同地選取了與梅花相關的詩詞。在座許多人對這其中的細微差別並不知曉,但畢羅和沈臨風各自的神情就都有點不自然了。唐律雖然詩詞不通,但他擅長察言觀色,一看情形不對,就拿手機把這三首詩都查了一下,再看畢羅那個彆扭的神情,以及對面沈臨風看過來那個脈脈含情的眼神,他默默把手機收回口袋,破天荒地沒有調侃畢羅一個字。
很快,服務生盛好了湯,送到三人面前。
畢羅一聲不吭,率先將湯水裏梅花狀的食材還有那晶瑩雪山樣的食物都嘗了一口,又嘗了一口湯。
唐律在一旁眼巴巴的:“大小姐,好吃嗎?”
周先生說:“這湯還有一多半,在座諸位若是想嘗一嘗,我這就讓服務生端給大家。”
在座的這些客人,不是對飲食挑剔諸多的老饕,也是慣愛吃喝享受的富家公子,本就對桑紫這道份例之外的菜肴抓肝撓肺心癢難耐,如今聽說還有多出來的湯可以分來嘗嘗,自然無不應好。自然的,唐律也得到了一份,雖然比之畢羅那份要少了許多,賣相也差了一些,但對於想嘗嘗鮮的人來說是足夠了。
甫一嘗到味道,眾人的神情便又微妙了幾分,有的和同伴竊竊私語,有的則面露迷茫的同時又連續嘗了好幾口,還有的人乾脆直接問:“老周,你別賣關子了,這東西味兒是絕了,可我吃了好幾口,都沒吃出這是什麼東西做的湯!”
有人說:“這肯定是某種肉。”
旁邊立即有人嗤之以鼻:“這還用你說!蔬菜也不能是這種口感啊!”
這話一出口,也有人當場反駁:“非也非也,許多素齋都做的比肉還香!”
這話說得也在理。
畢羅見唐律並不舉筷,便問:“你不是想嘗嘗,怎麼又不吃了?”
唐律眼眸微眯,將眾人的神色盡收眼底,沒有答話。桑紫無疑是今日荼蘼宴的最大贏家,其實她不搞這些手段,光憑一手廚藝已足以立足平城,像今天最後這道湯羹這樣吊胃口,會讓一些愛好嘩眾奇寵的客人趨之若鶩,但也會使得一些單純愛好美食的人拂袖而去。
至於他,也是在剛剛陡然生出一種“不過如此”的感慨,是他此前將桑紫看得太高了。這樣的荼蘼宴,日後不赴也罷。
大傢伙為這湯里的食材爭執不休,老周反倒笑容越來越大,他抬了抬手示意:“諸位,若是哪位能說出這湯里都有什麼——”
沈臨風眸光一閃:“若能說出主要食材,有什麼額外獎勵嗎?”
周先生哈哈一笑:“沈先生想要什麼獎勵?”
沈臨風聳了聳肩:“我以為像今天這樣重重考驗,獎品是什麼,桑小姐早應該想好才是。”
唐律看着畢羅微微凝眉的側臉,不免心中一動,故意逗她:“怎麼,我們畢大小姐,也有被難倒的時候?”
畢羅有一會兒沒說話,再抬起頭時,她看向屏風的方向:“周先生。”
周先生一聽是她發聲,頓時笑得別提多甜了:“畢小姐,您有什麼話想說?”
畢羅說:“我如果能說出這裏面用的全部食材,包括調味品,可以讓我見桑紫一面嗎?”
周先生還沒回答呢,口袋裏手機突然震了兩下,他心裏有數,立刻說:“可以啊!”他笑眯眯的:“這個可以有。”
他這話一出,躍躍欲試的人更多。但湯品吃着味兒吃,真要在場這些老饕說出湯里的食材都有什麼,他們又不是廚子,多少人連一碗面都不會煮,也實在有點為難他們。
最終堅持下來和畢羅一決高下的竟然只有沈臨風和唐律兩個人。唐律那條舌頭有多挑剔,經過上一次在四時春的試菜,畢羅也有幾分了解;但沈臨風的這份本事,卻是此前畢羅想都沒有想過的。
周先生手裏拿着三人寫好的紙條,來回比較了幾圈,最後朝着畢羅一拱手:“是大小姐贏了。”
畢羅掃一眼唐律:“你也一起吧。”
唐律一臉的受寵若驚:“這不大合適吧?”
周先生慣會做人,聞言便笑:“兩位本就是一起來的。既然畢小姐想要唐先生陪同,我看也是可以的。”
沈臨風看着畢羅的目光就有點複雜了。但經過宴前那一番風波,他也領教到畢羅的脾氣,公共場合又有許多不熟悉的人在,他心裏縱有千言萬語想跟畢羅解釋,此時也不敢貿然上前,只能眼睜睜看着唐律跟在畢羅後頭,和周先生一起往庭院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