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次年三月，即南陳國延治十一年，北國王朝北燕迫於南陳多年邊境爭端聯合北魏，於北燕國延津州邊關燕郡，集結三十萬大軍施壓南陳。
建安皇城太和殿，群臣議事，神色嚴峻。
“眾位愛卿，如今大軍兵臨邊境，邊關數百萬百姓和五萬將士生死存亡，該何以解憂？”金鑾龍椅上，一身黃金龍袍的蕭稷，頭戴十二白玉串珠冕旒，手持奏章，額眉緊鎖。
“稟聖上，老臣以為當立即派大軍前往武郡增援，然後休書南唐，畢竟南國五國同盟，南唐君主定會以大局為重，派兵支援。”太和殿下，為首一身黑紅長袍的三朝元老傅鴻出列諫言。
“傅尚書言之有理”，不過三十有餘的年輕皇帝頓了頓，“那麼諸位愛卿，誰可願意挂帥出征，替朕分憂。”
殿堂下頓時鴉雀無聲，紛紛低頭不敢做這出頭鳥。
“反了你們”，蕭稷勃然大怒，“既然沒人願意替朕解憂，要你們何有，都脫了這官袍也好，我大陳蕭氏不養無用之人！”
“微臣惶恐。”眾大臣見勢不妙，齊齊下跪叩拜，匍匐不起。
蕭稷也只是嚇唬嚇唬群臣，真要如此也不好收手。見群臣下跪叩拜，既給了自己威信也留了台階下，怒意漸消。
“都起來吧”，看了一眼祁王蕭睿，即蕭挽天，道：“這些年祁王在江湖勢力上的建樹，朕也略有耳聞，不知祁王可願挂帥親征替朕分憂！”
蕭挽天心知皇兄心裏，這不僅將自己調出了京城，邊關是非之地勢單力薄，而且也瓦解了自己在朝的勢力，剷除異己。當真是一個一石二鳥好計策，但一想到妖孽之事只怕已經讓天子起了防範之心，出征也未必是一件壞事。
當下回稟：“臣，願替皇兄解憂。”
“哈哈哈——”蕭稷見計已得逞大喜，連帶對祁王的稱呼也變了，“好，皇弟真不愧是朕的好兄弟，那麼就封皇弟征北大將軍，挂帥即日出征。”
“謝陛下隆恩！”
“那麼今日早朝就到這了。”
“退朝————起駕回宮。”司禮監太監洪亮清脆地聲音回蕩朝堂。
時年，祁王率兵二十萬親征，與燕魏大軍對峙於武郡嘉穀關。
七年後，淮河江南水鄉，臨水門，五月天。
臨水門只是一座比鄉鎮略大一點，比縣城略小一點的臨水而建的小城。城內水道遍佈，溝渠縱橫，要說特別也就一座書院，一條淮河繞城而過。
正值五月，艷陽天。
三尺青松外，綠茵草地后，一座簡樸的磚房，窗不糊紙，門扉大開，卻傳來了琅琅書聲。一眼望見屋內一身青衣長衫夫子約莫四十，面色沉穩，竟然是當年錦衣華貴的楚醫師。下方二三十張木桌排的整整齊齊，數十位年級或大或小的孩童席地而坐。前排幾位男童女童衣裳華麗，面目整潔，眉清目秀，想必是家境頗為殷實。而後排大多數孩子都青衫粗布，舉止拘束，小臉崩的緊緊地，似乎是因為家境的緣故，謹而好學，但也有例外。
“好，今日都很不錯，沒有課上打瞌睡的，接下來我們就來學詩經國風裏的子衿”，沒有了承諾的包袱，楚留仙舒展開來的額眉給人好感無限，左手一本詩經，右手一尺戒尺，儒生氣息濃厚。
“那麼隨老師一起念。”
沉穩而有力的聲音響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緊接着稚嫩的童聲揚起，雖然略有些口齒不齊，楚夫子淺淺的笑了笑，也沒有責備的意思，畢竟這些孩子只是剛剛接觸國風。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挑兮達兮，在城————”
“呼嚕嚕，呼嚕嚕——”呼嚕聲突兀的響起，屋內琅琅書聲戛然而止，幾十位孩童齊齊停下朗誦，順着夫子的目光，習慣性地將小小的腦袋轉向最後一排，不過都沒有出聲。
只見後排一個胖胖的身影，身材比周遭數十位孩子都要壯上一二，此時呼嚕聲很富節奏感，聲音一聲比一聲響，像大海的波浪一浪比一浪高。楚留仙見此情形扯了扯嘴角，突然有些為剛才自己說的話汗顏，臉色驟然變得嚴肅。
坐在一旁清瘦的男童，膚色白皙，五官清秀中帶着一抹俊俏，那兩汪清水似的鳳眼，雖然總是淡淡的看人，卻有說不出的明澈。
南冉見大家都把目光聚向後排，不禁感到一絲羞臊，伸出白皙的小手，輕輕地扯了扯一旁熟睡的阿牛，麻衣的一角。
健壯的男童猛然驚醒，正欲發作，匆匆瞥見夫子充滿怒意的臉龐，連忙擺正姿態，正襟危坐。“噗嗤~”見到阿牛出醜的糗樣，幾位女童顧不上從小被教育要做淑女的形象，淺淺地笑出了聲。
“都給我肅靜”，楚留仙板著臉，一拍戒尺，“王大牛，你給我站到外面去，好好反思一下，什麼時候想通了，什麼時候再進來。”
感覺到了夫子的盛怒，王大牛覺得有些委屈，但還是乖乖地走出了學堂，背靠木頭柱子，望着略略倒向西邊的驕陽，默默發獃。
屋內，讀書聲再次響起，後排的南冉有些心不在焉，望向窗外，陽光明媚，綠意盎然，想着阿牛一個人在外面，會是在幹什麼呢，不會又站着睡著了吧，想着想着就神遊四海了。
“南冉，你也想出去獃著嘛。”
一個嚴謹的聲音，將南冉拉了回來，晃了晃小腦袋，重新融入了課堂。
“不要再有下次。”見小冉收回心思，楚留仙心裏有些詫異，平時小冉最讓自己放心，不僅讀書認真，而且很懂事，不知今日怎麼回事。想到這兒不禁回首，想想已經過去八年了，當年的嬰兒如今都這般大了，自己也已年過四十，真是歲月不饒人啊！
夕陽西斜，將附近的丘陵點綴成金色，一片片火燒雲跨滿天際，照得孩童的臉頰通紅通紅的，像是饞嘴偷喝了老爹藏着的陳年老窖。而霞光將遍佈的水道染出斑斕色彩，映射着日光，光彩奪目。
“今日的課就到這裏了，都回去吧”，楚夫子留意了一下屋外日晷，見已過申，當下收起了手中詩書囑咐道：“路上切莫嬉鬧，耽誤時辰，回去后，當秉燭夜讀三遍，明日再做抽查。”
得到了夫子下課的旨意，眾孩童發出一陣陣喜顏歡笑，紛紛倉促收拾簇擁而出。當然也有敏而好學者，留於坐，等待先生的指點迷津。
南冉也隨着人群擠出書院，正欲快點回家，告訴爹爹今日又學一首新詩，忽聞身後有一道稚嫩女聲呼喊，遂停下腳步，轉身相應。
“南冉哥哥，等等倩倩。”只見一女童提裙碎步跑上前，清麗秀雅的小臉上蕩漾着春天般美麗的笑容，粉妝玉琢。那雙又大又亮的眼睛裏彷彿閃着小星星，桔紅色的秀衫自然敞開，展現出紅白相間的內襦，湖藍色的碎花長裙輕輕提起，露出白嫩滾圓的小腿如同秋藕一般，給人既圓潤又富有美感。
“雨倩妹妹，你是在喊我嘛。”南冉看清來人，有些不解，平時自己老見到王大牛老圍着雨倩妹妹轉，聽爹爹說雨倩妹妹是鎮上王員外的女兒，錦衣玉食，像小公主般寶貴的很。楚叔叔的這個陋室雅院私塾還是王員外出資籌建的，自己能來這裏上學還是爹爹向書院提供了一批木桌，看在楚叔叔的面子上，才被留下的，說到底自己還是借王員外一家的光。
“嗯呢，南冉哥哥願意和倩倩一起玩嘛？”
“可以啊”，南冉見小女孩要和自己玩，不知道為什麼就特別高興，忙答應，試探的念了一聲：“倩倩！”
“恩，南哥哥，那我們現在就去捉小蝌蚪吧”，粉妝玉琢的小女孩說著就伸出一隻帶着嬰兒肥的小手，拉住了身旁清瘦男童的白皙小手，“倩倩聽姨娘說，五月的水是甜的，蝌蚪是圓的，還有長長的小尾巴，可愛極了，南哥哥一定會喜歡的。”邊說邊用另一隻小手在眼前不停地比劃。
南冉被小女孩說的一陣心動，就在一同前去路上，卻看到遠處水田裏辛勤耕耘人們，彷彿看到了阿爹拖着傴僂的身影，背靠着門扉盼望着自己回去的凄涼。陡然間停下身子。
感覺到了身旁男孩子掙脫了自己的小手，駐足停下，不由問道：“南哥哥，怎麼了。”
“倩倩，我——我得回家了，阿爹肯定着急了，你自己去玩，我先回——回去了。”男童憋着一口氣扭捏道。
“我不要！”
小女孩撅着嘴似乎有些不開心，抓着男孩的小手不放。“我要你陪我！”
“我，我先走了！”南冉畢竟只是一個還沒見過世面的小孩子，手足無措，忙抽出小手摺返落荒而逃。
身後的王雨倩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忍不住地蹲下掩面啜泣。
王雨倩的哭泣終引來了早早跑出來玩水的王大牛，大牛見到自己天天念叨的女孩在遠處哭泣，那還了得，急忙涉水跑上岸。
“倩倩，你怎麼哭了？”大牛喘着粗氣關心道。
“南冉哥哥不願意和倩倩一起玩，是嫌棄倩倩笨嘛？”雨倩抬起已經哭花了的小臉，收住了不要錢的淚水。
“好個小冉都會欺負女孩子，倩倩別哭，看大牛哥哥去替你教訓教訓他，替你出口氣。”說罷，沒等女孩子回答，一溜煙撒腿就向南冉家裏追去。
“啊，大牛哥哥，你等等，別打南哥哥————”雨倩見大牛急着跑遠，抹了一把鼻涕眼淚，顧不得擦乾淨，提着小小的碎花裙微步追去。
穿過街市，再有翻過一座小石拱橋，就離家不遠了，心裏暗自算着距家的路程的南冉，忽然聽到後面傳來急急的腳步聲，不自覺地停下腳步轉過身子。
只見一團黑影越來越大，“嘭”，只覺眼前一黑南冉便被撞翻在地。
“哎喲！”
“疼！”
“王大牛，你瘋啦，走路不看人嘛。”待緩過神來看清了撞上自己的竟然是經常一起玩耍的好朋友王大牛，南冉不無生氣的喊道。
“你才瘋了呢，讀了兩天書就會欺負女孩子了，雨倩妹妹怎麼就得罪你了。”說完也不待對方解釋，作勢撲了上來，這急性子簡直了。
剛剛爬起的南冉再次被王大牛弄倒在青磚地面上，這下瘦小的男孩子也生氣了，泥人還有三分火性呢，何況只是一個年幼的孩童，哪懂多少歪歪道道，便不顧一切扭打在一起。
不遠處有大人瞧見，作勢要管，但一想大牛小冉也不是搗蛋的壞孩子，打打鬧鬧難免有些磕磕碰碰，就當作個教訓，反而對成長有所幫助，遂作罷不予理會。
說的好聽是兩個小屁孩掐架，其實是一邊倒的結局，畢竟大牛的年齡身材擺在那裏。此時只見南冉被大牛壓在身下，不停地掙扎，小臉緊繃繃地不想認輸。
這時追了一路的雨倩終於趕來，見到兩人掐在一起僵持，南哥哥又被大牛哥哥壓在身下，不忍喊道。
“大牛哥哥你快放了南哥哥，你們別打了。”
兩人同時扭頭看向雨倩，南冉首先有些氣憤，要不是雨倩妹妹拉着自己要去玩，也不會被大牛壓在身下這麼狼狽，不由輕輕“哼”了一聲。
大牛見小冉被自己教訓對着女孩子還是這麼無禮，兩人相視一眼，再次扭打在一起。
“我不理你們了！”雨倩見扭打在一起的兩人不理會自己，特別委屈，一手手背擦拭着奪眶而出的眼淚，轉身小跑遠去。
“哼，都怪你。”大牛見王雨倩跑遠，一把鬆開小冉，也不再多言，徑直向著女孩追去。
夕陽最後嘆息一聲，完全沉入西邊山丘，只留南冉一人獨自留在無人的青磚路上。摸着身上的傷痕，疼痛像蟻噬一般難忍，終忍不住委屈，眼角滑出一滴晶瑩的淚珠，劃過臉頰，墜落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