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5 遇見五千萬分之一

Chapter 15 遇見五千萬分之一

回家后,我和阮致遠都在各自房間裏昏天黑地地睡了一整天。

假日,便又如此過去一天。

上班頭一天,我把車開去還給皙敏,順便同她一道逛街。

最近一段時間,皙敏很是憔悴,原本圓潤的小臉瘦了一半。我問她,她說月有陰晴圓缺,何況臉。

購物原本是我同她的至愛。可眼下,我倆都心事重重,心不在焉。

逛完街,聶小生來接皙敏,我這才想起,今天是皙敏的生日。我連忙為我的忘記道歉,將適才胡亂買的羊皮手套作為禮物塞給皙敏。

皙敏笑說:“你最近心不在焉得厲害。你不老實交代,我就把這敷衍我的手套還你。”

我只得點頭,“晚點與你細說。”

皙敏咬着唇笑,邀我同她一起去赴她的生日宴。小生引着我們去停車場取車。如此英俊的司機,引來好幾位女士側目。皙敏看在眼裏,唇邊卻掛着一抹譏諷的笑。

生日宴在一家頗豪華的粵菜館舉辦,鬧哄哄一大桌人,我一個也不認識。估計都是小生銀行里的朋友,因為有幾個人看起來年紀不小了。

果然,這生日有些本末倒置。大家頻頻與小生舉杯對碰。多日不見,小生又消瘦了許多,可推杯換盞之間一派春風得意,倒令他英俊的輪廓更見清秀。皙敏反而淪落到和我在一邊埋頭苦吃。不知道的,一定以為這是升職宴,而不是生日宴。

幸虧菜色確實頗為美味。我吃得津津有味,可憐皙敏,除了最開始有人祝了幾句生日詞,其餘時間,就和我一同淪為佈景。然而,她的神情間,絲毫沒有怨懟,有的只是近乎麻木的平靜。那樣開朗愛笑的一個人,在小生面前,卻泛不起絲毫波瀾。

全程,夫妻倆幾乎沒有眼神的交會。有好幾次,皙敏抬眼看向小生,小生都渾然不覺,彷彿與同事聊天才是天下最重要的事。

皙敏那兩彎月牙眼裏,如今全是苦味。

果然,去洗手間補妝的時候,皙敏一味苦笑,她說:自從她和小生有過幾次爭執之後,小生對她的態度更冷淡了。

但,並不是橫眉冷對、拳腳相向的冷硬。他依然溫柔、對她也盡量有求必應。可是,她卻越發覺得空虛。他永遠都有看不完的書、做不完的事,那張對着她的臉永遠厭倦疲乏她想看電影,他奉陪,只是有半數時間在外場打電話。她換了新髮型,他隔了兩天才發現即便送上了讚美,也讓她覺得心裏空落落的。穿得半舊的衣服,小生會突然問:新買的?怎麼沒見你穿過?她半夜裏偷偷爬起來,哭到整張臉都腫起來,聶小生也視而不見。

有一晚,她同小生起了點爭執,遂負氣離家出走,後半夜才偷偷溜回家。可聶小生卻渾然不覺,正歪在沙發上睡得酣甜。

她用力搖醒小生,質問他為何不出來尋自己,小生反而摸着頭納悶:你不是在卧室里睡覺嗎?

她吃什麼、穿什麼、開心與否,他統統不再放在眼裏。

他還是那麼斯斯文文地看着她笑,只是她再也感覺不到那笑里有溫度。他還是夜夜睡在她旁邊,肌膚貼着肌膚,心卻彷彿隔了千山萬水。她甚至覺得,兩人每次談話,他的目光都是透過她看着別的地方。

漸漸,她覺得她在這個家裏的存在感,正在慢慢削弱。

夫妻的關係已惡劣至此。

從洗手間出來,皙敏同小生說她不舒服,讓我陪她先走。小生可有可無地點點頭。我們便攜手提前離席,反正這生日宴,沒有女主角,反而更順暢。

果然,關上包間門的時候,我們聽見裏面傳出更熱鬧的笑聲。

可是,皙敏卻很平靜,彷彿什麼也沒聽到。她甚至還同我擠出一個笑容,問我接下來去哪裏。然而,她拽緊手袋木柄的手出賣了她,她拽得那麼緊,緊到指節青白,幾乎要把木柄掰斷。

我想也不想,“去老地方,我們不醉不歸。”

人有了心事,難免會想喝酒。酒是一種神奇的情緒催化劑,尤其是當我和皙敏坐在我們倆都喜歡的“浮生”。

“浮生”和別的地方不一樣,從老闆到氣氛都特別靜,即便是滿座,也只能聽見細碎音樂中飄着竊竊的私語,非常適合喝酒說心事。而且“浮生”特別乾淨,空氣里常年飄着淡淡的苦柚香,適合任何願意一吐苦水的人前去買醉。真正是,浮生只合尊前老。

我和皙敏坐在角落,喝了半瓶蘋果梨味的絕對伏特加,彼此都壓抑的情緒便被酒精催生到一種極致。

酒喝到一半的時候,皙敏就已經有些醉了,一個人無聲無息地流了一會兒淚,酒精隨淚水蒸發了一些,反而能夠清晰地說話了。

“我原以為嫁給自己喜歡的男人,後半生的快樂總會多一些。可現在呢?只看着他冷漠疏離的眼神,我便覺得日子過得好慢。”皙敏唇邊掛一朵好涼薄的笑。

我向來知道,有一種男人是屬洋蔥的,沒有心,專教女人流淚。

“婚姻真是可怕。忽然某個瞬間,戀愛時的喜歡和欣賞都不見了,只有怨懟和憎惡還在繼續。”皙敏用力掰着手指,“我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我還能忍多久,他現在看我的眼神,已經同看一張桌子、一把椅子沒有任何區別了。可是嘴巴上,他卻還說,他是愛我的。”

我知道,有一種家暴,施暴者並不施與拳腳,只一個冰涼的眼神,就可以把人打入地獄。這種冷暴力,比看得見的傷害,更可怕。

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言語在這種時候,最是蒼白。我只能義氣地陪她不斷把冰涼的酒一杯一杯填進胃裏。

“喂,你呢?你最近又在忙什麼?那天看你笑得春風滿臉,色如桃花,是不是好事近了?還是有了新歡?”她流完淚、吐完苦水,把剩餘的酒化作唾液滋潤唇舌,開始審問起我來了。

唉,誰讓女人是水做的。

我悶頭想了一想,決定說實話,“我大概要結婚了。”

“啊?立輝終於向你求婚了?你怎麼沒說?”她眼睛一下瞪圓了,震驚大過驚喜。

我將立輝求婚的經過原原本本地講了一遍。

“唉,就算有些不圓滿,但立輝能做到這樣,已經不錯了。我原以為你要在後面追着他、求着他,他才肯結婚的。”皙敏倒了杯酒,示意要與我碰一下,表示祝福。

我把酒杯挪開,“可是,我好像,喜歡上另外一個男人了。”

話一出口,我自己都被嚇了一跳。確定,是喜歡上他了嗎?我閉上眼,鼻端立即縈上阮致遠淡淡的、複雜而溫柔的氣息。唇角,不由自主,便上揚出一道細細的弧線。膝頭忽然就軟了,跟着,心裏某個地方像被線牽扯着,用力一拉,然後線便綳斷了,心也突兀地下墜。

“啊?誰?什麼人?我認識嗎?你們發展到哪一步了?”她一連串地追問,臉上浮出一個果然如此、早被她料中的神情。

可我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該怎麼說呢?關於這個人的信息,一個字也不能透露。

“是你那個神秘的同屋?”這一次,皙敏的直覺,簡直驚人的準確。

“呀,當然不是。我那個同屋,我現在都還沒見着。最近好像都不在家。”我趕緊否認,還得繼續編。

唉,永遠不要把秘密交給女人,因為它很容易就會傳到下一個女人那裏。我咬咬唇,硬生生把自己從女人天生的傾訴欲中剝離出來。

“那是誰?我認識嗎?不會是李力又回來找你了吧?”皙敏繼續發揮她的直覺。

她總算恢復她的正常水平了。她的直覺一直很不靠譜,偶爾靠譜一次,她自己都不會相信的。

“他讓我別說。”

“不能說,就是有難言之隱?”她的目光亮得像審訊室的探照燈,“不會是有婦之夫吧?”

“當然不是。”我嘆口氣,“其實,我從來沒見過他,大概以後也沒機會見到。”

“網友?”皙敏鬆口氣,又開始發揮想像。

我沒否認,可也沒承認。我只是繼續說:“我們很聊得來,基本上,我說上句,他便知道下句。我隨隨便便嘆口氣,他都能聽出我是滿足還是失落。心情再惡劣,聽到他的聲音,我都能笑出來。”

“那他是神棍?”

“你正經點。”我哭笑不得,本來惆悵的情緒,被皙敏攪和得更亂了。

“唉。林大小姐,我知道你一向喜歡虛無縹緲、不切實際的東西。可是,眼下你快三十了,成熟一點吧。”皙敏板著臉,認真教訓我,“你以前總嚷着要找個靈魂伴侶。可要知道,那是五千萬分之一的概率啊,比中彩票的概率還低。”

可我真的遇見了那五千萬分之一。

“再說,要真有個人,能看清你靈魂的每個轉彎抹角,我看你也就活不下去了。”皙敏繼續循循善誘。

不,皙敏——

那感覺,像遇見另一個更好的自己。舒服,自然,而且充滿信任與依賴。

除了他,沒有人願意將我臉上的每一縷情緒轉變都認認真真地記在心裏。

除了他,沒有人見過我看喜劇片掉眼淚。

除了他,沒有人知道我暗戀從沒紅過的JeremyIrons,卻不喜歡人人都愛的GeorgeClooney。

除了他,沒有人知道我喝咖啡不加糖,空腹喝牛奶會噯氣,和加菲貓一樣討厭星期天,早餐吃培根火腿煎蛋就有幸福感。

除了他,沒有人知道我最愛的歌是JulieLondon版本的CryMeARiver。

除了他,沒有人,願意整夜聽我傾訴天馬行空的夢想,而不覺得荒謬。

除了他,沒有人,願意那樣安靜地等我,而從不讓我等。

……

就是這樣,慢慢地,心動了吧?

一開始,是同病相憐。從某種意義上看,我和他是同類,都是在別人眼裏“沒有存在感”的那一類。然後是一次次,越來越深入、越來越沒有顧忌的交談。

我早該想到——只有靈魂勢均力敵的兩個人,才能如此暢快地交流,才能真正地交心。而交心——於一對男女來說,怎可能做到不動情?所以,才會有夜晚的峽谷中那個發乎情止乎禮的擁抱吧。

我低頭不語,只繼續把一杯一杯的酒倒進嘴裏。

對面的角落裏,儒雅的老闆正和一個女人窩在沙發里煮桂圓紅棗薑茶。兩人各自捧了書在看,偶爾抬頭看對方一眼。只一眼,千言萬語都說盡了。然後給對方一個淺淺的笑,又繼續埋首書中。

薑茶的香,遠遠飄過來,是暖的、軟的,帶着桂圓的甜蜜,越發顯得伏特加苦。

為什麼,我就遇不到這樣一個可心的對象呢?我忍不住譏諷地想。

阮致遠,是巫女手中的靈性水晶球。而成立輝,是師奶手中煙火氣的平底鍋。

一個超現實,一個太現實。

被皙敏送回家時,我已經醉了。隔日醒來,只覺頭痛欲裂。

依稀記得,昨夜,似乎有人一直對我說什麼。奈何,整個人像被一層透明硬膜包裹着,與外界斷了聯繫,任何響動都聽不真切。

起身洗了滾燙的熱水澡,接過阮致遠遞過來的香濃白粥,搭着白菜豆腐乳,吃了兩大碗,頭上的緊箍咒才鬆緩些。

“昨晚嚇到你了嗎?”我不好意思地對默默坐在餐桌前的灰藍色運動衫說。

“這倒沒有。你朋友還沒開門,就聽見你在門口大聲嚷嚷,我就趕緊躲屋裏了。你朋友走了,我才出來的。”他聲音淡淡的,聽不出情緒。

“我嚷什麼了?”

“不可說、不可說。”他聲音里有了點溫度。

“討厭,一大早就起來裝和尚!”我白他一眼,埋頭喝粥。

神啊,誰能告訴我,我昨晚到底胡說八道了些什麼?為什麼阮致遠聽起來怪怪的?

節后工作特別忙。

當你圍着工作暈頭轉向的時候,是沒有多餘精力想其他的。

接着,立輝也回來了。

原本他要接我吃晚飯,奈何我加班到十點鐘,於是晚餐變成宵夜。

在避風塘要了蒜蓉乾貝蒸絲瓜,一籠水晶蝦仁蒸餃,一籠蟹黃小包,一碟腐乳糖生菜。點了不少東西,可說的話,比吃下去的東西還多。

大半個月不見,立輝清減不少,皮膚也微微有些黑,還掛着兩個明顯凹下去的眼圈。但,立輝精神卻空前的好,滔滔不絕地同我講重慶的案子,講他如何英明神武,抽絲剝繭從卷宗中發現疑點,又如何發現塗改的痕迹,找到目擊證人矛盾的證詞……

他說得熱鬧,比推理小說還精彩。無奈我腦子卻還糾結在適才上司的百般挑剔中。

“所以,這次我大獲全勝。下個月再去開庭,一定會馬到功成。”立輝舉起杯子,要和我干一杯。

我趕緊把茶杯拿起來,嗯,不知道他講到哪裏了,只能配合著投給他一個讚賞的笑容。

“這麼久沒見,你有沒有想我?”我猶豫再三,還是覥着臉問他。

“不想你,怎麼會一回來就見你?我家都還沒回過呢。”立輝的眉頭本能地一皺,不知想到什麼,又慢慢展開,繼而理直氣壯地說:“周六,安排我見見你父母吧。好事別拖太久。”

“是誰拖的?”我遲疑了一下,想把話題轉開。帶他回家了,事情就無可挽回了吧。我猶豫。

“工作第一嘛。你這麼明理,想必你爸媽也能體諒我。”自從工作春風得意以後,他倒是越來越會說話了,“我們所長說了,刑案律師,要早點成家,這樣才能讓委託人覺得穩定,值得信賴,人家才敢把身家性命交給你。而且,早點結婚,還趕得上明年所里的集資買房。”

這才是求婚的真正目的啊。

我本來在倒茶,聽了這話,手一抖,全倒自己腿上了。黃色的茶水,順着我的褲腿,緩緩往下淌,滴滴答答落在地面上……

原來這才是他結婚的動力。不是我,也不是愛情。

為什麼一切美好的表象,背後都隱藏着一個不堪啟齒的真相?

但——這真相,那麼現實,你絲毫也不能指責它有半點錯。

如果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那麼對於自掘墳墓的人來說,確實是需要一點外力來推動的。理智、善於規劃,其實這些不正是立輝的優點嗎?也許一隻堅固耐用的平底鍋更適合現實的婚姻吧。

可我的心裏,為何空落落的?

周六晚上,父母家。

原本不大的三居室,簡直人滿為患。

我媽六點就起來打掃房間。嫂子買了足夠十個人吃的菜,從早上一直洗洗切切,忙到傍晚。客廳玄關處,甚至插了一大束粉粉白白的木芙蓉,雅緻而不失熱鬧,是我爸一大早去老鄰居的花園裏剪的。如此隆重,實在出乎我意料。

與我去立輝家的慎重、緊張相比,立輝倒是自然得多。他穿了套休閑西裝,襯衫最上面兩顆扣子鬆開,使平時的嚴謹之氣稍微緩和了一些,同時多了點親和力。

“爸、媽,這是成立輝!”我指着笑得彬彬有禮的成律師介紹。

嗯,如果這是阮致遠,我該怎麼辦?我忽然晃神。難不成隨便往空氣中一指,對他們說,喏,這是我的男朋友。別怕,用手摸摸,還熱乎着呢。

我忍不住苦笑,搖了一下頭,甩掉前些日子不切實際的綺念。

立輝一進門,我爸媽、哥嫂,甚至小侄子,便全體起立,將他迎入客廳。

而立輝,只略微點頭,嘴角掛出一個公事化的笑容,“你們太客氣了。”

搞得好像領導來我家視察。我不滿地從身後擰了他一把。

他疼得倒吸一口冷氣,又只能拚命忍住,回頭不明所以地瞪了我一眼。我睜圓眼睛回瞪他。他卻忽然笑了,乘人不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低頭親了我一口。我脹鼓鼓的怨氣,立即漏了個乾淨。

等大家都坐下,嫂子一頭扎進廚房,只聽嗞的一聲,美味下鍋,發出誘人的聲音,接着鍋鏟與炒鍋熱吻不息。

我媽媽趕緊起身,去把廚房門關上,“油煙大,別嗆着立輝。”

這也太偏心了,嫂子就該被關起來被煙熏火燎?我心虛地看了一眼我哥,還好他絲毫也沒有介意。

接着,在我家人的圍觀下,立輝淡定地將他準備的上門禮物拿出來。

連我都有點期待——

送我爸的,是兩條中華煙。我爸接過煙,笑眯眯地直說謝謝。其實——他從來不抽煙。

送我媽的是一對珍珠耳環。我媽還沒看清,就做驚喜狀,“真好看,明天我就戴上。”

我倒吸口氣,她連耳洞也沒有,怎麼戴?我只敢腹誹,盡量不把情緒帶到面上,湊過去打量那耳環。珍珠小小粒,色澤品相極普通,興許是他媽媽不要的。我惡毒地想。

我哥嫂作為同輩,啥也沒有收到。反而小侄子,得了一盒漂亮的彩色波板糖。可他癟癟嘴,“小姑娘才吃這個。”

作為樸素的人民教師,我爸爸不抽煙,我媽不愛打扮。我哥嫂講究小情調,侄子是魔頭降世,最愛變形金剛與賽車模型——這些,在感情濃蜜的時候,我也曾細細同他講過。卻原來,他一句也沒放在心上。

本來准女婿上門,送禮物就只圖個心意,看看對方與女兒的默契,以及對女方父母的重視程度。這下,氣氛便有點尷尬了,我不說話,一種詭異的氣流便在我家不大的客廳里來迴旋轉。立輝不解地抬頭看了我一眼,眉頭微微一皺,法令紋立即跳出來。

我心頭一跳,趕緊給他搬梯子,“喲,爸,你給立輝泡的老君眉啊?你平時可捨不得給別人喝的。”

“立輝是別人嗎?這孩子真不會說話。”我爸佯裝瞪我一眼,轉頭對立輝說:“先喝點茶,這個茶原本消食,提前喝也開胃。她嫂子廚藝好,等下你嘗嘗。以後要常來吃飯,人多才熱鬧。”

“是《紅樓夢》裏的老君眉嗎?我只聽過,還真沒喝過,就怕伯父的茶讓我牛嚼牡丹啦。”立輝捧起杯子喝了一大口。

氣氛終於正常起來。

接下來,吃飯倒是一派和樂。我爸媽不斷給立輝夾菜,親熱得彷彿他是他們失散多年的兒子。我哥嫂話少,但一直默默觀察他,偶爾在立輝回答不上我爸媽的問題時,貼心地把話題引開。

除開工作時間,基本上立輝不是一個多言的人,此刻被我爸媽一人一句地引着說話,我好幾次都擔心他不耐煩。

間中有兩次,立輝主動給我夾菜,立刻贏得了我爸媽讚許的目光。

“凈植吃東西挑嘴。”我媽媽忍不住開始嘮叨。

“這倒沒覺得,平時我看她什麼都吃,尤其愛吃茄子。”立輝微笑着,夾了一筷子魚香茄子給我。

這道菜之所以得以上桌,是因為這是我小侄子的最愛。我爸媽哥嫂都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你什麼時候變了口味?我默默咽下茄子,不吭聲。

話題在飯桌上繼續……

“立輝平日工作忙,出差很多吧?”

“是挺多的,所以想早點把凈植娶回家,好照顧我。”成大律師又開始大言不慚。

“她丟三落四,走個路都磕磕碰碰的,反倒需要你照顧她多一點。”我爸忍不住出聲。

“嗯,她就是粗心,做事情毛手毛腳。外表看着挺穩重的,其實還是浮躁。”立輝接過我爸的話題,乾脆控訴起我來了。

“現在成熟很多了吧。這孩子其實心很細。你處久了就知道了。她爸爸有風濕,年年一入冬,她就早早把辣椒貼買好。我愛種種花草,她每次去朋友家,看到好看的品種,都會給我要點種子回來……”我媽一聽立輝說我不好就急了,開始滔滔不絕地誇我,甚至把我讀書時候作文比賽得獎都拿出來炫耀了一番。

接下來,簡直就成了我爸媽對我的表揚大會。那架勢,彷彿要把這一輩子他們埋在心裏的那些對我的讚許,統統趁着這個機會說出來。

連我哥都跑出來湊趣,“這丫頭,特別懂事,從小就不給人添麻煩。”

哈,他小時候去哪兒玩,都從不讓我跟着,就嫌我麻煩。

開完“表彰”大會,又開始“託孤”大會。

“小妹不愛講話,有事都埋在心裏。小時候,別人欺負了她,她偷偷哭完回家,誰也不告訴。”我哥把陳年舊事都挖出來了,“要不是我後來發現她后腰的瘀青,還不知道她被人打了。你千萬管着她,讓她別惹事。”

我汗顏,我那可是怕回家訴苦不成,反多挨一頓打啊。

“立輝啊,你比她大,有什麼事你就多讓讓她,倆人和和氣氣地過日子。”我爸爸又開始教育人了,“兩個人在一起,凡事都要商量着來,不興吵架的。”

“凈植是我們從小放在掌心裏疼的。以後結婚了,也希望你繼續疼她。她是個受了委屈也從來不說的孩子,輕易不向人提要求,你要多體貼她,別等着她說,要主動照顧她……”我媽媽繼續絮絮叨叨。

聽着他們你一言我一句地說個沒完沒了,不知為何,我鼻頭一陣一陣地發酸。

飯後,立輝陪我父母在客廳里坐着喝消食茶。我躲進廚房,美其名曰幫我嫂子洗碗。

嫂子洗碗的動作很輕盈,溫熱的水嘩嘩衝著碗碟,叮叮咚咚碰撞出清越的聲音。她就是有這種本事,能讓洗碗這麼瑣碎煩膩的事情,變得像彈鋼琴一樣清凈優雅。嗯,這雙手以前也是能把吉普車開得飛起來的。

我側臉看她,因在廚房忙碌了一天,她臉上有薄薄的一層油光,嘴角卻始終掛着半朵笑。

“怎麼?目不轉睛地看?看嫂子老了是嗎?”她開始調侃我。

“嫂子永遠青春不老。”我誇張地拍着馬屁,“你覺得立輝怎麼樣?”

“穩重有餘……本以為你會選個知情識趣的……”嫂子輕輕往門口瞄了一眼,壓低聲音,“知道今天要看女婿,爸媽昨晚就失眠了。媽媽不想你找律師,出差多,不好照顧你又擔心他是獨苗,怕驕縱,不懂得心疼人。爸爸、爸爸捨不得你出嫁。”

喲,天天催我嫁人,這會兒准女婿上門,他倒捨不得了。

我以為,只要能把我嫁出去,女婿是阿貓阿狗他們都無所謂。原來不是。他們殷殷切切,一句又一句地囑咐,原來仍當我如珠如寶。在他們心中,即便我年紀大到無人問津,也仍然是優秀的,仍然需要眉目似金城武、才華賽唐伯虎的男人才配得上。

我一千遍一萬遍地想要把頭低下去,低到只要有人肯娶我,便是好的。可是我爸媽卻不肯,不管我怎麼踩扁自己,他們還是把我捧得高高的,捧到雲中,捧成仙女。

即便是別人眼裏的草,也是爸媽眼裏的寶。

我看着眼前的嫂子。那樣鮮活美麗的一枝花,嫁進我家來了,就得伺候一家大小,從早到晚沒個休息。她的爸媽不知多心疼。

“嫂子,你說我哥到底哪裏好?讓你這樣心甘情願為他鞠躬盡瘁。”我看到嫂子剛洗完碗,又開始蹲下來擦地,終於忍不住問。

“你怎麼知道我心甘情願?”嫂子頭也不抬地跟地上一個小油點做鬥爭。

“你嫁他的時候,他還挺有錢的。現在公司倒閉了,你也跟着過苦日子,天天擠公交車……”我把剩下的話咽了下去。

“怎麼?你哥又找你來試探我了?”嫂子終於抬頭看了看我。

“不是,我這不是要結婚了嗎?心裏有點沒底。”我趕緊替我哥辯白。

“凈植,雖然很少有女人願意與男人共患難,可也很少有男人能與女人同富貴。你哥有錢的時候,對我一心一意。他運氣跌了,我也得對他不離不棄。”

“嫂子,你覺得你幸福嗎?”我抓過抹布替她擦爐具。

“幸福?如果幸福是,每天能吃得香、睡得着,早上醒來,看見枕邊人,會覺得內心平靜安寧。我想我算是幸福的吧。”大概知道我今天情緒異常,嫂子也難得認真地回答我。

“你跟我哥,有沒有彼此不想說話的時候?”

“工作那麼累,家事那麼多,當然有不願意吭聲的時候。彼此享有獨立的精神空間,這很正常啊。”

“我是說——你們會有坐在一起,卻找不到話題……”

我話還沒說完,嫂子就主動搶答:“怎麼可能!我跟你哥,到現在還常常聊天到半夜呢。上次我跟他單獨去泰國,你還記得嗎?就是你請我們去的那次——我們倆整整聊了兩個通宵。”

“看不出我哥還是話癆啊。”

“當初他追我的時候,你們家電話費不是月月超標嗎?”嫂子眯着眼笑起來,“兩個人單獨在一起,暢所欲言最開心,他句句話都能說到我心坎里。”

說完,嫂子難得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二十歲春風得意的她,又好像俏生生站在我的面前。

我低頭默然,如果我和立輝結婚七八年——日子恐怕得過成一出啞劇吧?

想到這些,我靠在廚房門口,往客廳看去。明亮的燈光下,我爸媽正凝神聽着立輝說話,尤其是我爸,那神情專註得簡直像在聽他最敬佩的老校長作報告。

“……辛苦凈植陪了我好幾年。我現在轉做刑事律師,發展前途比以前大多了。可能再過幾年,便有機會升為合伙人。而且我們所里明年集資建房,我準備買套大的,凈植愛那些花花草草,我想選一樓,好給她建個小花園。我現在住的房子,是我爸媽早就買好的到時候空出來可以出租,又是一筆收入。或者我們重新裝修一下,你們二老去住也挺合適的。凈植常說大哥這裏窄,你們住得擠。然後再買輛大點兒的車,到時候我們全家一起出遊才坐得下……”立輝興緻勃勃地把他對未來的規劃一一描繪出來。

我忽然有點鼻酸。他對我所有的不耐煩,在這一刻都獲得了我的諒解。這些樸素的願望,儘管非我所期冀,但那也是一種幸福吧?

儘管我知道,哪怕換一個女人,成立輝也會如此待她。他用他的標準衡量一切,給你所有他想給你的——

而非你想要的。

但無疑,立輝那一席話深深打動了我的父母。老年人總是務實的。況且,以世俗的標準來看,成立輝比我優秀太多。

於是,雙方父母都同意結婚。接下來的,便是決定婚期。

立輝的父母說要找高人算算,挑個良辰吉日去登記。結果,把我和立輝的八字一合,時間定在明春的農曆三月初八。

那要排到四月份了。還有小半年。

我鬆了口氣,原本那種讓我幾乎要窒息掉的焦慮感,頓時消除了大半。看見阮致遠的沒頭衫,也覺得沒有那麼難受了。

還有時間——

還有時間,讓我把我同他的情感沉澱下來,醞釀成毫無雜念的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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